从维熙文集-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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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云,阻梗来自我昔日曾经穴居过的劳改单位。那么艺术的阳刚血性和导演“死不瞑目”的信誓旦旦呢?难道艺术也像蜗牛一样,每每爬行一步,都要用犄角探探虚实,稍有风吹草动,就回缩到自保的壳体之内?!何况当时此部小说已获全国大奖,艺术家的脑袋,何以会像蜗牛那么绵软?!

    一场血腥“文革”,曾使火葬场爆满,众多无辜之冤魂,要在炼尸炉旁排队等候升天。包括开国功臣、刚直不阿的彭大将军,都不能幸免,使幸存下来的生者,不能不对历史进行反刍。《大墙下的红玉兰》应时而生(今天看起来它明显流露出浅薄),艺术家的良心和良知,何以会如夏蝉蜕壳一般,变得那么没有血色,豆腐般苍白?!

    事后,电影界的朋友友善地对我进行了指责:文学如果想和电影联姻,首先要找一个骨头里不缺少钙质的导演。一个北影的朋友说:“这事都怨你太重道义,如果交给铁骊拍摄,早就和观众见面了。”

    孰是?

    孰非?

    想来想去,症结还是在自己。文友王蒙曾批评过我本质上的弱点,他诙谐地引证一个大革命家的话说:“一个人最值得原谅的缺点是轻信,一个人最不值得原谅的缺点是虚伪。你无后者,却有前者。”

    然否?

    假如有悔,我当忏悔在西影那瞬间的真诚了。因为这种真诚,使影视里没有留下一部从监狱生活的角度,审视“文革”年代的影片——我愧对了那段严酷历史和无数善良却成了鬼魂的百姓。

    1993年11月2日北京

    [无法抗拒的裂变——文学回眸之五]

    鲁迅先生说过这样意思的话:悲剧的内核就是撕裂开美好的东西给观众看。青年时的我,怕看悲剧,一曲《孔雀东南飞》就能使我心情沉重如铅。因而,50年代的我,若同嬉闹枝头的一只喜鹊,一篇篇小说、散文写的都是喜歌。俄国的屠格涅夫、我国的文学白描大师孙犁,是我文学上敬慕和追寻的宗师。因而我被列入荷花淀派的孙犁学徒是恰如其分的。

    二十年后,我仍然崇敬那种淡雅、明丽的文学风格。但当我拿起笔来,想回复到50年代的我时,已全然不可能了。生活蛀噬了童真,这只是文学主体变格的原因之一;更为强大的冲击波,是客观生活这根主轴运转的转向,迫使一个作家的笔触,不可逆转地产生了裂变。

    劳改队的严酷生活,没有半点诗情;而每天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这种严酷,像雕塑家手中的刀子一般,重铸着作家的外在形态和内在灵魂。二十年的累积,是七千二百个日月轮回,即使是一个作家顽固地拒绝这种艺术重铸,也不能不留下生活上的累累斑痕。这是文学从底蕴到形态,产生裂变的不可抗拒的渊源。更深层次地开掘生活的动荡沉浮,能影响到一个作家生来具有的禀赋——我就是个活的见证。

    一个生性不愿看悲剧的人,居然动笔写开悲剧了。仅以我的中篇小说创作为例,始自1979年的《大墙下的红玉兰》,直到1993年我的《空巢》,二十多部中篇小说几乎都是在展示人间悲情,而没了文学中的欢悦。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悲哀,内藏着的是时代和历史的悲哀。

    由于读者有时常把小说主人公和作者混淆为一,我曾接到内蒙古几个女读者的联名来信。信中说我活得太累太认真了,她们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如果历史重演“日食”,她们将轮流到监狱中探视我。我读罢来信,怆然落泪;我没有复信之勇气,因为那比写小说更难以落墨。但是,我心中记住了这些朋友,大概中国的历史大潮,不会要她们充当给我送药送食的“郎中”了!

    叛离荷花淀的清新和诗情画意,实非我之初衷;我至今仍感失落,但身不由己。奈何?以赤子童真追求的文学坐标,已然移动了位置,像天空的流星,划向了它自身不可知的天宇。

    悲乎?

    喜乎?

    无喜亦无悲。文学的裂变,大概可以和原子物理学的中子裂变过程一样,是有其内在的逻辑诱因的,一旦发生裂变,是非人力所能挽回的。这时的作家主体个人,只能信马由缰,不能强使自己这一叶文学孤帆,重新驶回美丽的白洋淀中去了……

    1994年1月3日北京

    [寄语青年]

    [创作与生活——致青年习作者]

    从“吊球儿草”谈起

    假如把生活比作为土壤,文学不过是它体躯上的花草和庄稼。一个辛勤的农民,一个培育花草的园丁,如果离开了土壤,无论他有多高的耕耘技艺,也将无所作为。乍听起来,这似乎是老生常谈,但未必所有习作者,都理解这一艺术规律。我之所以这样说,也是对目前眼花缭乱的文学现象有感而发。自从“四人帮”寿终正寝以来,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我国现实主义文学复苏,用“雨后春笋”来形容,实无过分之处!那一株株挺拔的“春笋”,那一朵朵奇花异葩,把我国已经荒芜了的文苑,装扮得千姿百态,一扫百花凋零、万马齐喑的冷落局面。

    像朴素无华、结结实实的《李顺大造屋》,回肠荡气、严峻深沉的《天云山传奇》,带着无坚不摧、凌厉攻势的《乔厂长上任记》,以及充满赤子童心、泥土芳香的《蒲柳人家》,等等。这一大批来自生活深处的文学作品,不但使人们为之耳目一新,而且把中国文学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南斯拉夫研究中文的学者左拉娜同志,通过《新华月报》转给我的一封信中说:“贵国的文学,近两年来,使人目不暇接,据我所知,很多国家的翻译家都在抢译你们的作品。”这是关心我国文学艺术发展的南斯拉夫同志,对我国近两年来文学的评价。

    纵观短短几年内涌现出的优秀作品,其显著的特点是都保持了源于生活的本色。这些作品中,既有歌颂,也有暴露;既有悲剧,也有喜剧。我想,这不是作家自作多情,而是生活本身就充满着光明和黑暗的搏斗。因此,一个忠实于生活、忠实于历史的作家,作品中当然会充满这两种色彩。因而这些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获得广大读者的欢迎。

    但是,我们在回顾这三年多文学创作概况时,也不能不看到确实有一些游离生活土壤的东西,在文苑破土而出。比如:在中美建交、中日建交后出现的国际题材的作品(电影尤其突出),尽管使人眼花缭乱,但生活的依据在哪里?严谨的现实主义和猎奇出新、追求时髦是格格不入的,因为那不是依存于大地的艺术,而是作者头脑中的仙台琼阁。虽然,这些天上的文学,由于新奇,可能赢得一些廉价的喝彩声,但离我们国家的土地毕竟遥远。一个工人看了某部“恋”字片之后说:“中国谁有资格到庐山去谈恋爱?我脱了工服只有一裤一褂,电影中的人物,却换了二十多套奇装异服。那不是人间发生的事,是天上发生的故事!”这位工人的话说得虽然尖刻了一点,但不能不说是对背离生活真实的作品的严肃批评。

    这不禁使我想起在50年代,我去北大荒深入生活时看见过的一种怪草。这种草呈深绿色,一丛丛像个圆球,北大荒人称它为“吊球儿草”。冠以这个名称,是因为它有不依靠土壤生存的特性。当地人把它根朝上吊在墙壁上,或系在铅丝上,供人欣赏。我初到北大荒时,看见这种离开土壤亦能生存的怪草,确实感到新奇,但看惯了之后,不但新鲜感消失了,而且发现它有一个致命的缺陷——短命!

    依靠土壤生存的花草,虽然一到寒冬也要枯萎,但来年春风一度,马上挺直了翠绿的身腰,而这种脱离土壤的“吊球儿草”,虽然使人惊奇于一时,却属于红颜薄命的草种,一旦枯黄,就小命夭折了。

    为什么?因为它根子没有扎在深厚的土壤之中,它的枝蔓离开了坚实的土地。因此,这种“吊球儿草”,乍看起来,虽然炫人眼目,实不可取。可是我们花团锦簇的文苑中,近几年来确有这样的怪草滋生,它吸引一些习作者离开生活的土壤,去猎“奇”追“新”。前些天,我接到山西长治一个机械厂青年工人寄给我的一篇小说,他文笔干净,有一定的文字功力,但他不是描写他熟悉的工人生活,而是写了一对在广州交易会邂逅的中日青年相爱的故事。我们并不排除生活中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我不理解的是:一个在生活中滚的工人作者,为什么偏偏抛开了熟悉的生活,而去写自己不理解的东西呢?这种背离现实主义、追求时尚的倾向影响着一部分文学青年。因此,我函复这个青年工人说:“你追求的虚无缥缈的超国界的爱,像是海市蜃楼,虽然看起来五光十色,实际上它不过是太阳和空气中的尘埃折光反射而已,你还是从幻觉世界,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吧!”

    也许,这是泼向这位青年头上的一盆冷水,但冷水有时也能使人头脑清醒。我想:为什么有些文学青年,不写自己熟悉的生活,而去制造一些游离现实生活的作品呢?这和这几年我们的文艺实践强调生活的第一性不够不可分割。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是多种多样的,在小说、诗歌、戏剧、电影领域,都有新的探索。但是生活先行,文艺后发——存在决定意识,生活决定文艺,文艺又反过来给生活以影响——这一唯物主义的反映论、认识论,则是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铁的规律。干预生活的作品也好,干预心灵的作品也好;喜剧也好,悲剧也好;歌颂也好,暴露也好,概莫能外。

    因此我感到,引导文学青年正确认识文学与生活、创作与生活的关系,是非常必要的。

    文学与生活的关系

    那么,文学与生活,体现在创作上究竟有些什么关系呢?根据我个人的创作实践体会,至少有三种十分明确的关系。一叫依存的关系;二叫筛选的关系;三叫镜子的关系。

    一、依存关系

    生活好比一条浩瀚的大河,作家不过是这条大河里的鱼儿,生活的大河枯竭了,鱼儿也就没有了游水的本领。因此,我认为创作和生活是鱼儿和水的依存关系。

    近两三年来,我不断接到青年朋友的来信,要求我讲讲“高产”的窍门。一个发表过几篇小说的青年作者来信,把我叫作一口“高产井”,说我的创作正处在“井喷”时期。青年朋友们的赞誉,虽有偏颇过激之处,但他们的心情,我很理解——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创作高产。

    我复信给这些青年朋友说,之所以产生井喷,是因为多年积蓄原油于地壳之下;没有近二十年的生活积累,就无油可喷。我在生活底层滚了这么多年头,从农业干到工业,从地下(矿山)干到地上;赶过马车,开过铣床;饱尝悲欢离合,历尽人世沧桑……这些生活的经历,都深藏在我额头一道一道的皱纹里。

    1957年我被错划为右派之后,一下沉沦到社会的最底层。虽然受了点折磨,流了点汗水,但从创作这个角度上讲,对我却是最大的恩惠。它使我体验到一个作家正常深入生活难以感受到的生活。没有长期的底层生活,我无论如何也写不出《大墙下的红玉兰》《泥泞》《第十个弹孔》等中篇小说——尽管这些作品,并非什么完美之作。

    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总是表现他自己最熟悉的生活,而绝不舍本求末,抛开熟悉的生活,去做追风的柳絮。以我的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而言,写的是劳改队的生活。这并非我有意在题材上猎奇追新,而是我自己生活脚步的回音。小说中的几个人物,都是有具体模特儿的。比如,劳改场场长路威这个人物,不是我坐到写字台前,他一下飞到稿纸上来了,他来自我的生活感受。记得那还是1961年夏天的事情,由于全国工业下马,我从塞外一个劳改铁矿,被转移到津北一个劳改农场。当时,我爱人早就来这个农场劳改了,我十分渴望能见她一面,但是按纪律规定,劳教分子没有权利探望亲人,因此,我无法向主管队长提出这一要求。

    有一天早上,在列队集合出工之时,主管我们的刘队长——后来提升为场长——突然把我喊出队列。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归国复员后到劳改工作岗位上的大老粗,竟然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他问我:“你想去看看你爱人吗?”

    我当时愣了,半天才说:“想!”

    “我早就看出这一问题来了。”他说。

    “我没有流露过。”

    “还用流露?”他咧嘴笑了,“都是人嘛,以心度心就能想到了。”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介绍信递给我,叮嘱我说:“我已经给她们女队打了电话,女队的队长们对你爱人很了解,她们同意你去看看她。”

    我欣喜若狂,当即保证说:“我下午就能归队,队里可以放心!”

    他又笑了:“为什么当天就回来?你在那儿可以过一夜。七月七,天上还有个‘天河配’,你和你爱人好好聚会一下。”

    我整整褴褛的衣衫,刚要离场,他从背后又叫住了我,递给我一把他的雨伞:“天不保险,带上它。”

    果然,我行至旷野时,大雨滂沱而落。那个农场属于黏土地带,黏泥粘掉了我的鞋子,我把鞋索性扒了下来,赤着脚板,向女劳教队的驻地进发。虽然,我下肢摔成了泥猴,但上身没淋一滴雨丝。我,带着三个大米面的窝头,当作饥荒年代的礼物带给她,在女劳教队和我爱人度过了一个酸甜苦辣兼而有之的夜晚——那是我们双双劳改之后第一次会见。

    因此,当我构思《大墙下的红玉兰》时,这个场长的形象,一下跃到了我的面前。他是党的政策的化身,他是人道主义的化身;所以当小说中唯一的女孩子——探监来的周莉出场之后,路威不但对她十分照顾,亲自安排了她和高欣的会见,并在周莉头上支撑起一把保护伞。当章龙喜追查周莉时,路威亲自把她送到车站,保护这个纯洁的少女,躲避了危险的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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