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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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要向语言艺术大师孙犁同志学习,他的小说、散文都具有声、光、色、味的艺术美、音乐美、形象美。像大家所熟知的《荷花淀》,那既是雅而不华的一幅意境画,又是语言中的诗。因此,在众多大部头著作被历史烟云吞没的情况下,他的作品,却经历了时间的考验,至今仍然闪闪发光。之所以如此,原因是多方面的,孙犁同志的语言特色,不能不列为因素之一。

    我们后来人——包括我们这一代中年作家,必须躬身向孙犁同志学习,这对青年朋友们,尤其显得重要。不要等你坐在书桌前动手写作时,再寻找语言中闪光的宝石,而应当陪同你的主题开掘,和情节结构一起孕育、一块落生。

    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常常是已经躺在床上之后,突然跳起来,用笔记下闯进心扉的闪光诗句。我们在构思孕育自己的作品时,也应该像这位大诗人那样,善于捕捉住“灵感”的火花。不要小看这一工作的意义,这些偶尔闪现的形象语言,常常比你坐在桌子前苦思冥想时写下来的语言,要有色彩得多。

    构思——是一件十分艰苦,而又十分快乐的事情。它可以比作为跳高运动员的助跑,没有助跑,你就很难跳过面前的横竿。我是很重视艺术构思这一过程的,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第十个弹孔》《泥泞》都有着相当长时间的构思过程。自己思考接近成熟之后,还常常把自己的构思,讲给同辈作家们听,征求朋友们的意见,以补充自己的不足。《大墙下的红玉兰》和《第十个弹孔》在落墨之前,我都详细地和刘绍棠谈起过,而且总是有所收益。初学习作者之间,也应当建立这种相互关系。这实际上也是个再构思的过程。

    构思成熟了,然后一挥而就。这样可以减少你落墨之后的返工修改,不出或少出纰漏——这也可以算是一条写作中的捷径,但这条捷径孕育在艰苦的构思之中。

    最后,附带说明一下:我之所以举了自己作品的若干例证,实为了说明问题亲切之故,绝非自擂。

    1980年10月2日于北京

    [火与冰]

    火与冰在自然界中是两种互不相容的物质,在人类生活中是两个极端对立的概念,但在文学创作中它是相辅相成的统一体,二者缺一不可。

    火——指作者燃烧的创作激情;冰——指作者开掘题材的冷静、审慎态度。

    创作需要火光

    一个对生活冰冷到麻木状态的人,无论他有多丰富的生活经历,无论他有多高的文学修养,也不能成为一个作家。我们翻翻古今中外的作家传记(包括讽刺作家),都是有信念、有理想、有激情的人。只有一个有理想并为之不懈奋斗的人,心中才能燃起不灭的熊熊火焰,产生强烈的创作激情——这是艺术创作的起点。

    这几年,不断接到青年作者来信,寻找写作窍门。其实,写作哪有灵丹妙药?!鲁迅先生早就说过:不要相信那些小说做法之类的东西。以我自己创作实践体会而言,经典的文艺理论著作是要学的,它能使一个初学习作者理解文艺规律;但要提笔创作,在兼收前辈作家创作经验的基础上,还是要靠自己在创作实践中摸索。不同性格、不同生活经历、不同艺术趣味的人,有各自相异的创作起点和创作道路,任何一个作家单一的创作感受,都不能成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金科玉律;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创作需要火光,没有激情是无法进入创作过程的。

    打倒“四人帮”之后,两三年之内,我相继发表了九部中篇小说。除收在中篇小说集中的《大墙下的红玉兰》《第十个弹孔》《杜鹃声声》《泥泞》之外,这一年多,我又在《收获》《花城》等文学丛刊上发表了《远去的白帆》《遗落在海滩上的脚印》《菊》《伞》等五部中篇。我之所以写了这些东西,除了二十年底层生活给予我的强烈感受之外,支配我要把它变成文字,告诉读者的,还是难以抑制的创作激情。我如果不写出这些东西来,我感到对不起历史,对不起人民,对不起我遇到的活在世上或者死去了的同志。因而创作犹如三峡之水,奔腾而出……

    和我有着相同经历的人很多,为什么有的写不出东西来?因为他们不想从事文学创作,没有烧得心疼的创作冲动——尽管他们在生活上也是“富翁”。王蒙曾说过我(我们最初在一起改造)从划右之后就没有停过笔,这是真实的。在1964年,我在某地一个劳改农场时,曾给我的文学启蒙老师孙犁写过一封长信,除了惦记孙犁同志身体之外,就是向孙犁同志表达,无论在任何逆境之中,我都不放弃文学创作。时隔多年,孙犁同志仍然记起了这件事,他曾把我这封长信,读给他的老伴听。我觉得我那封信里,除了表现了对孙犁老师的深切情意之外,是信念、理想、激情的闪光——这也许是我饱经沧桑而精神没有崩溃的根本原因,也是我这几年写出一些作品来的重要思想依据。

    一个青年作者,应当有这样的坚强信念:不但在开顺风船时心中要有火光,在逆境中行舟时依然要保持旺盛的创作激情。因为人的一生是漫长的,特别是对于青年作者来说,文学生活刚刚开始,没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怎么能成为一个有抱负的作者?又怎么能有火一样的创作激情呢?文学创作是极其艰苦的工作,在众多习作者中间,只有那些具有坚定信念、坚定追求的人,才能不被淘汰,才能有所建树。

    前不久,一个日本研究中国文学的女士,在日本出版的《文学空间》上,写了一篇研究我作品的论文,题目叫《中国作家从维熙作品中的花》。经她考证,我作品中出现过许许多多的花,如睡莲、玉兰花、玫瑰花、苦菜花、石榴花、迎春花、喇叭花等等,她是透过这些作品中象征性的花卉,来探讨我的创作道路的,文章最后总结到我的信念上去了。她引用了英国作家萨克雷的话,探讨我写出这些作品来的原因。她说:“生活好比一面镜子,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她说我是个乐观的强者。

    我觉得,与其说我是乐观的强者,不如说是信念上的强者。我坚信我们国家的灿烂未来,因而信念可以升华为力量。1959年,我在划右之后,在十分艰苦的改造环境中,开始写长篇小说《第一片黑土》,那是写50年代北京儿女开赴塞北草原开垦荒地的小说。当我写到二十七万字时,欣喜地告诉了我的同类——一个灵魂卑鄙的右派。没想到好事变成了坏事,他汇报给组织说:“从维熙扬言要写一百万字的小说,向党示威!”于是我的厄运来了,它成为我的新“罪状”之一。小说手稿被查抄,由于那时极左还没发展到“史无前例”的年代,小说又是写青年征服草原的革命英雄主义的,所以,经审查之后,又退还给我。直到“文革”开始,我母亲生怕手稿惹来灾祸,连同我的书籍,一把火给烧了。可以想象,对一个作者来说,那是非常痛苦的。所以向青年作者提及这些逝去的往事,意思不在这些事情的本身,而在于说明一个作者,如果有坚定的信念,即使风雨扑灭了你心中的火焰,信念也可以重新使你的创作激情闪闪发光。

    我常常有意地对自己的意志、信念进行锤炼。在天津郊区茶淀劳改农场劳动时,那儿距离北京有三百多华里的路程,我偏要骑自行车回家,试试自己的毅力。酷暑季节,炎阳似火,加上我那辆破车除去铃不响哪儿都响,三百多华里的行程当然是十分艰苦的。从早晨五点骑上车,到晚上九点才能骑到家门。第一次没有经验,下车之后立刻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觉。之后,我往返北京—农场,就骑着侯宝林相声中形容的那辆破车,直到被下放到山西腹地改造为止——因为山西离北京太远了,只好作罢!

    谈到这些,表面上似乎和创作无关,但实际上它关联着文艺创作的渊源。激情产生于坚定的信念,产生于旺盛的热情,产生于执着的追求。一个青年作者,心中要有这样的火光,它在创作中好比动力,能带动主轴和齿轮的旋转;它又好比汽油,只有它燃烧了,汽车才能行驶。

    没有激情,就没有艺术创作。没有激情,满腹生活也将一筹莫展。只有你把激情,充填在稿纸上,印刷到书页上,才能使读者跟随你的笔锋而哭、而笑,或义愤填膺,或拍案而起——这就是文艺创作中的“火”的功能。

    创作中也需要冰

    这里所说的“冰”,不是对生活的冰冷,不是对生活的袖手旁观,当然更不是指对生活的麻木不仁;而是指对你的题材,要进行冷静的思考;对你要写成文字的小说,进行冷却处理——反复推敲,严肃审查。

    我往往接触到这样的习作者,人很狂热,对待生活也充满热情,因而落笔千言,洋洋大篇。他们有时受发表欲的支配,愿意早点看见自己的钢笔字变成铅字。激情有余,冷静不足,几乎不容对生活有个消化过程,等不及对题材有个开掘时间,就拿起笔来写作。这样的作品,成功者极少,即使是被刊物采用,但多成为过眼烟云。有时,一个很好的题材,由于缺乏冷却过程,发表出来反而糟蹋了,使其能成为大梁用的,成为小椽子使了。

    最近,我收到一个习作者的小说。作者已然是步入中年的老青年了。他原来是个医生,“文革”期间,一个红卫兵因狂饮烈酒而死,这派头头硬叫他根据派性斗争的需要,在死亡诊断书上写上死者是被另一派红卫兵迫害死的。他拒绝了,于是在没有法律的年代,他被随便戴上一个帽子送去劳改。

    他的小说是从这里落墨的:某火车站上许多荷枪的士兵,在押送一批男、女“牛鬼蛇神”上火车。到列车开出之后,广播里传出押送他们的军代表的声音,说是有个女犯病了,需要医生。由于他因当医生而被冤枉强制劳动,因而不愿再找麻烦。但是军代表拿着花名册,找到他身旁来了,他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去行李车厢给那个女病号看病。女犯出于感激和信任,对他说出了她被强制劳动的原因:她出身不好,但极爱看书,在焚烧一个“反动”学术权威的书库时,悄悄地从火堆里拿了一本她喜欢的书。红卫兵追查这本书,她死活没有交出来,于是被以“小偷”之名送来制强劳动。医生很受感动,出于同情而对女犯产生了爱慕之情。这时,女犯又告知,她之所以犯病,是由于一个过去当过妓女的女犯班长,把书交给了军代表,她爱那本书爱得要命。车到那个劳改驿站时军代表通情达理地告诉她:他不准备把这本书交给接收他们的乙方代表,因为交出去,等待她的将是批斗。同时,军代表看她呼吸困难,叫医生扶着她先下火车,去透透空气。医生扶着女犯在这个无名小站遛弯时,军代表撕掉了这本书的封面,顺手扔在站台之下,因为在那个年代,他拿着这本书也是犯忌的,就在这时,那个年轻的女犯趁人不备,跳下站台去拿那本书,但是那列火车正好在挂车头,车轮只移动了半米,这个爱书如命的年轻姑娘就和人世告别了。

    这就是小说的故事梗概。我在劳改队待过,也接触过“文革”中被冤枉的各种类型的女犯,我不怀疑小说严酷的真实性。但我复信给这个作者说,小说写得太匆忙了,由于匆忙而糟蹋了这个不错的题材。因为文学作品不仅仅要告诉读者这个故事,而应当通过故事揭示“文革”愚昧的年代。这个故事完全具备进一步深掘的基础。作者思想上显然没有冷却过程,没有进行严肃的思考,凭着热情就把故事写出来了,因而它是肤浅的。如果遇到哪一家刊物,又把它发表出来,就糟蹋了这个题材。我信中劝告他,重新进行艺术构思,要透过这个短篇,看见我们刚刚过去的那个“愚昧光荣、知识犯罪”的年代。那个爱书的姑娘写得还不能牵人肺腑,要努力写好这个人物的形象,只有这样,最后她的悲剧才能使读者动情,进而引起思考,启示人们要为避免那个愚昧年代卷土重来而忘我斗争。同时,在艺术结构上,我建议他从回忆开始:他平反之后重新走上医疗工作岗位,在偶然出差路过这个无名小站时,记起了那个“由人向类人猿退化”的年代,记起了这个故事。我还告诉他,如果是我处理收尾,应当是十分含蓄的:他回忆完了整个故事之后,抬起头来时,看见列车车厢里那么多年轻人,都在读书,他的热泪夺眶而出……

    这就是冷却的作用,也是创作中“冰”的功能。经过严肃思考,深刻开掘,这个短篇小说能写得很好,能够写成概括时代的一滴水珠。

    由此可见,创作既需要火的激情,也需要严峻的思考。就我个人讲,我很喜欢读张弦同志的短篇。他的《记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挣不断的红丝线》,篇篇都好像经过对生活的冷却处理之后,才慎重提笔的。因而篇篇经得起咀嚼回味,因而它必然是有生命力的。当然,张弦是有丰富创作实践的中年作家,未必初学习作者都能写出他那样水平的作品,才拿出去发表。我是说,不管有成就的作家,还是初学习作者,从生活中汲取文学素材之后,冷却消化的过程是共同的。对于一个习作者,我建议在写小说时,要有意冷却一下自己的狂热,那是有好处的。在某种程度上,是创作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

    许多作家的冷却处理在创作中常常不是一次,而是几次,特别是写中、长篇,则更必不可缺。以我自己而论,除非编辑部等米下锅,我常常把写好的作品放在一边“冷却”几天,然后以第三者的感觉,冷冷地翻阅自己的手稿。我总是会发现有失准确或描写不当的地方,这算是最后一道挑剔或称为破坏性的检查,反复敲打,然后邮出。

    即使这样,也还是常出纰漏的。比如,《第十个弹孔》电影拍完之后,我是看过的。在审查时,我不能说自己头脑不冷静,但在公开上映之后,我接到一些观众来信,指责鲁泓洗澡那个序幕中,儿子用手数他的枪弹疤痕,为什么都在后背上。一下就把我问住了。诚然,这是导演考虑欠周,但观众一样向作者兴师问罪。我想:这也许是由于“破坏性检查”不够吧!众所周知,古代皇帝,抚恤将士家属时,见死者伤口在前,则重恤之;如死者伤口在后,则不但不予抚恤,还常以叛逃者论处之。上面例子,虽然是出现在电影里,但值得搞创作的同志借鉴。我们必须以极冷静、极客观的态度,审查自己写好的成品。那就是我说的——“冰”!

    火与冰在自然界完全隔绝,但在创作中是如此相通。它是创作的阴电阳电,它们结合了,则能使作品闪闪放光……

    1981年8月2日于大长山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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