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第一次看见紫玉兰,是在西安电影制片厂的花圃。当时,我住在该厂招待所,写电影剧本《第十个弹孔》,晚饭后常去花圃观看百花姿容。未曾料到的是,我在那花圃中间看见了一棵紫玉兰树:它亭亭玉立,紫红色的花蕾挂满枝头。
我踯躅于紫玉兰树前,询及老花匠道:“这树能长多高?”他说在两广一带,紫玉兰树能长到五层楼高。他的回答,像是打开我灵感之门的一把钥匙,我突然想到我的中篇小说找到了一个最富有诗情的收尾。它就是历经二十年劳改生涯之后,在新时期文学伊始引起了社会轰动的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
“花卉”词条中说:紫玉兰又名红玉兰。我这部小说之命题,就得益于紫玉兰树的启迪。因而它和我文学生命的复苏,紧紧相连。此部小说刊登于《收获》之后,曾收到北京外语学院一位教师赠寄给我的几朵紫玉兰花瓣,一示生者对十年浩劫中在中国大地上死去冤魂的悼祭;二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对作家的锐勇表示深深敬意——因为在此之前,在公安文学这个领域里,还没有一部描写劳改生活的文学作品,《大墙下的红玉兰》开了以描写劳改犯为主人公的先河。
这是发生在1980年的一段往事。至今,那早已枯干的紫玉兰花瓣,还夹在我的相册里。之后,在1985年初春,我出访日本时,曾在日本著名的风景区箱根,与一株紫玉兰树邂逅。可惜,它长得像西影厂花匠对我说的那般高大,我只能在树下仰视其紫红的花朵,却无缘抚摸它的花容。说来,事情也真有些蹊跷,在1990年初夏,我结识了非树非花而是人的钟紫兰。她在安徽当兵从医十八春,像是命运早有安排一样,她转业回到北京后,在1990年底成了我的妻子。紫兰即紫玉兰也,她的生命情结似与我文学复苏的《大墙下的红玉兰》,有着难以用理性解析清楚的内在玄机!她说,在80年代初期,她曾读过这部小说,觉得小说标题与她的名字有些近似,但没有想到她的爱情归宿与她的名字浑然而一,成了在大墙外面守候着我的那棵紫玉兰树!今年早春,感谢《警探》杂志邀请我们一批作家访皖,妻子以随团医生名义来皖觅故。真是巧合,我们在潜口古宅览胜时,又见到一株紫玉兰树,它含苞待放,紫红的花蕾挂满枝头,不仅把这所古宅点缀得一片盎然生机,也使妻子和我为之勃然情动。她说她在安徽十八年,没有见过一株她的生命树。
我说,这是我小说里那株紫玉兰。是九华山佛祖显灵,把它移植到潜口古宅来了。
她说,树是她。
我说,树是我。
作家林白说,树是我们。
[猫学老虎一回——自我画像四描]
其实,百家姓中的姓氏,如张、王、李、赵……只是一个家族延续的符号,并不存在本身的独特意义。但是每个家族的延续,都有着它自身的故事,1995年《当代》第5期张炜写了他的家族故事,便是一例。
但是随着汉字简化的不断拓展(笔者认为完全应该),出版部门以及编校工作者,想当然地更迭作家姓氏之事故,屡屡发生。我的姓氏为从(即繁体的“從”字的简化),报刊上不断把我的姓氏错印成“丛”;尽管我几乎在每次寄稿附给编辑部的信中,都提醒这一问题,但马大哈的编校还是常常在我的“从”字之下加一横,令我啼笑皆非,不知所措。有的刊物上发表我作品的目录上写我姓丛,而到了作品首页上写我姓从,“从”“丛”二位,让读者不知我到底依附于哪个祖先。
1987年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香港。在回答记者采访时,我无意中道出了这么一句:凡是读者来信,误写了我的姓氏,我都认为那不是寄给我的信函,我无须回复。当时香港一家对内地不够友好的报纸,以此为例,在新闻报道中嘲笑了《大公报》和《新晚报》,因为在刊登采访我的文稿中,又窜改了我的姓氏,把我繁体的“從”姓改为“叢”姓。我对涂改我姓氏之举,虽然一直漠然置之,但这家报纸对此并不漠然,成了掷向《大公报》《新晚报》的一块砖头。最有意思的是:这家嘲弄写错了我姓氏报纸的报纸,还在报道中引用我那段道白,质询我对那两家错写了我姓氏的报纸,是否“张冠李戴”,不是报道我的事情。因而,掷向印错了我姓氏报纸的那块砖头,峰回路转地掷向了我——我无可逃避地被卷入其中,岂不冤哉?!
我虽对诸如此类的错印,一直视若不见,有些编辑却写文章为我正名:我记忆中,《作家文摘》主编石湾,在什么报纸上写过专文。近日新华社一个编辑友人,又打电话告诉我,在今年9月的某天《法制日报》上,又对一些报刊上错印我的姓氏,从有损新闻出版的严重性上写了文章。我对这位友人说:“我已然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到麻木不仁的程度了!”这位友人对我这种宽容持有不同意见,他说:“从司法的角度讲,这种错误,带有侵犯窜改作家姓名权利的性质!”我说:“防不胜防,只当一切都没发生好了!”这是我对错印我的姓氏,一贯采取的态度。
引发我写这篇小文的缘由,实因此种改姓错误愈演愈烈。一次接湖南文艺出版社邮寄给我的一套“乡情”“友情”“亲情”“哀情”丛书,翻开一看,我的天哪,其中选了我的八九篇散文,姓氏一律错印成丛。我心火有点上升,“叭”的一声把书掷向案旁。
之所以如此,《读书》杂志社的奥力先生,来我家做客时告诉我,从这套丛书中看见了我的文章,并印错了姓氏。我说:“没打招呼不能收入我的文章吧,是不是你看花了眼?”奥力先生说:“我在冯亦代老先生的书架上,也看到了其中之一本,就是你写的文章。”果不其然,一切都被奥力言中。我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对姓氏权,当真宽容失度。自省之际,除写信给湖南文艺出版社讨个公道之外,还有了为捍卫自己姓氏纯洁,写一篇文章的欲求。
我一向崇尚宽容,宽容在我眼里近似于海的臻美、山的厚重;对一个作家来说,宽容是一种博大的人格力量。但是宽容这面明镜的背面,也与“放纵”二字紧密相关。特别是时下物欲横流,一些出版物向一个“滥”字倾斜塌方之际(近日电视台报道了一些正规教材,也错漏百出,令人触目惊心),我如果再不猫学老虎吼叫一声,我将来的从姓,可能被一些编校误植成大葱的“葱”了,那将辣得我流出眼泪。
不久前,我应邀参加了在山东威海举行的一个国际环境文学研讨会,与会者除部分大陆作家外,还有来自港台以及东南亚的知名学者和作家。疑是与我同根而生的美籍华人作家丛甦,也从美国飞来参加会议。会闲期间,她说:“你老祖先一定姓丛。”我说:“百家姓是有从氏一姓。”她说:“你能说出个ABC来吗?”于是,我讲了我祖宗的故事:远古时候我无从考据,到了西汉年代,刘邦追杀功臣韩信之时,韩信手下有一副将,姓从名公。从公率韩信残部,溃逃至山东落脚,力图卧薪尝胆东山再起,但未获成功。从此从氏后代在山东繁衍。
“那么说,你还是古代忠良之后了?”她调侃我说。我说:“然也!”
“可是我看报纸上,包括美国华文报纸,常把你的姓氏,误印成丛!”我说:“荒谬而不求甚解的编校,到处都有。”
[读人读己]
[自恋与自审]
老李準在世的时候,让我最最感佩的一件事,是他短篇小说《不能走那条路》红极一时时,来了个超前的自我否定。他说:那是图解政策之作,你们就别再给我心上添堵了,请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有人盘诘他说:那可是你的得奖之作,你让领导如何面对?他说:谁都不是神仙,算他们看走眼了;再不然就是他们认为文艺的功能,就是图解政策。记得,当时老李準之举,曾让文艺界有些人怏怏不快,但他却当了作家中自审的先行者,若干年后让作家们感佩至深。
李準生前,曾一度在团结湖区与我为邻,是与我在闲聊天时向我倾吐的。本来,这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之所以记忆被唤醒了,实因在读报时看见王安忆的一则新闻。文汇报报道中说:她在2008年3月23日,与法国龚古尔文学奖获得者波勒·康斯坦及另一作家交谈时,身为上海作协主席的她,竟也语出惊人,她说她获得茅盾奖的长篇小说《长恨歌》,是她写得最糟糕的作品。是出于她的谦虚,还是出于她的真实感悟?笔者没有读过她这部长篇,因而难以分辨;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一声响雷;在振聋发聩之余,对她这种自我审视的人文情怀,同行和读者都刮目相看。
我之所以有如此的认知,实因当前五颜六色的文坛,看到的多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者,即使有些作品,受到读者和评论家的指责,很少有为此而自责的作家——恰好相反,轻者以“嬉皮士”的方式自圆其说;重者则反唇相讥,双方形成“楚河汉界”——罕见有李準和王安忆那般严于自审的人。笔者自身,也曾有过这样一段文学经历:早在20世纪的80年代,我的一部题为《雪落黄河静无声》的中篇小说,在《人民文学》发表后不久,就接到前辈人胡乔木同志的秘书送来乔木的一封长信,他在指正小说个别用词瑕疵之余,从主体上赞美了小说的精神光环;我正得意之时,在一家报纸上,突然读到高尔泰一篇评说该篇小说的文章,其内核正好与乔木同志的评说相反;他虽然称赞了小说营造的意境和语言表达,但从主体上否定了小说主题的时代意义。面对南辕北辙的两种声音,一个来自高端云霄,一个来自同一地平线,我该如何消化?历经心灵阵痛的自我剖析,我得出的结论是,高尔泰站在时代的前沿,他指出的正是我的思想陈腐之疤。因而我真想对高尔泰说声:“谢谢,你的手术刀虽然带血,但使我能在痴迷中清醒。”但是他不在北京工作,又不知他的确切地址,也只能揣于心中,当成一面自照的镜子了。
也算是生活的巧合吧,有一次他到北京开会,在午餐的饭桌上,我看到了他的侧影。尽管他坐在离我较远的饭桌,我还是立刻走了过去,握住他的一只手说:“我是从维熙,真诚地感谢你的文章,它让我自审后有些汗颜!”他显然也为此而动了真情,手掌有些哆嗦,连连谦逊地说:“一孔之见,很可能属于愚见……老兄这么当真,我没能想到。”他同桌多为评论界的人,见此状态忙举起酒杯,祝贺我和高尔泰的别于一般的握手。但也有人,事后批评我是过分之举。其理由是小说有人叫好有人指责,皆属天经地义的事儿——更何况此文受到了一些读者和头面人物的青睐,何必如此这般自我针砭?但是女作家张洁,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却别出心裁地在《中国作家》杂志上写了一篇《说说从维熙老哥》的短文,文中饱含深情地表达了她的认知:“从老哥的诚实,到了冒傻气的地步。”
古人云: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作家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何以会没有精神缺失?自我量身,我虽然不是顺水浮萍式的风标作家,始终把恪守文学的真实当成第一坐标,但有时因为乱了方寸,难免也有败笔出笼。但我从自恋中攀上自审的台阶,是一个精神升华的过程,从而把自审自视看成人文行为的坐标。纵观中国文坛,能有李準和王安忆这种情怀的人可谓寥寥——正因为少,才更值得珍贵。君不见有的文化人,在中国曲里拐弯的历史中,曾演绎过丑陋的角色,至今也没有过片言只字的忏悔。
可笑的是,有个别自恋的作家,病态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其行为可以纳入《新笑林广记》之中。据报刊报道,某位已然做了古的老作家,在他年逾古稀即将离开人间的日子,对后人说他刚刚完成的这部长篇,发展了“曹雪芹”的什么艺术精髓,其弦外之音,不外是让后人渗透给传媒,经过“煎炒烹炸”之后,步入“经典”的艺术殿堂。这是自恋症的典型例证。殊不知文学经典的认定,不是由评奖人能定位的,也不是当代各种奖项能够赋予的,凡属真正的经典——从远古的《诗经》开始,包括唐诗宋词,直到清代的《红楼梦》——无一不是经过岁月的磨砺,最后由时间这个无情的法官来裁决的。
因而,这个结论给评论家提出一个问卷:你是否在当代文学中滥用过“经典”这个字眼?记得,严肃的评论家阎纲,在几年前就行文阐述过文学研讨会不要开成文学“研好会”!多一些高尔泰式的评论家,像评论界的男女二李(李建军和李美皆),才能对文学有着前瞻性的启迪作用。愿中国的文化人,都能有李準和王安忆的高尚脱俗的情怀!
2001年11月13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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