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淌着热泪和西沙告别,已经快满一个月了。我在冷却着我的感情。我在消化、过滤、沉淀、吸收着南海之行的零乱记忆。我几次翻阅我的笔记,竟然觉得自己笔力钝锈,无力把我的强烈感受,奉献给国内读者和海外赤子。因为它的容量很大,从南海舰队高级军事指挥人员,直到下属的某基地正副司令、政委,以及西沙群岛的众多守岛战士,我一一留下了记录。这些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讲着难懂的两广话的,操着绕口的湖南湖北腔的,以及那些语言中夹杂着冀鲁豫泥土味儿的……此时,都变成了乐章中的小小音符。甜蜜的、悲恸的、苦咸的、神秘的、向往的……音响都纷沓而来,最后融化成一片蠕动着的蓝色,还有静止的绿色;蓝色的是海和驾驭它的海军,绿色的是一座座翡翠绿的小岛。于是,我的思绪萦绕在这蓝绿之间,像重新回到那难忘的南海和美丽的西沙……
第一乐章:爱的诗章
在去西沙之前,王蒙告诉过我:那是美的享受。你在浩瀚无边的南中国海上航行,会看到飞鱼,会看到海上日出和日落。南海的水就像是抖开的一匹蓝缎子,清澈、干净、透明。以写大海闻名遐迩的海碰子邓刚,则诙谐地从另一个角度告诫我:我看你不用带别的东西,买个痰盂带上就行了。船开了以后,你放在嘴巴边,省得呕吐时吐出胆汁来,脏了南海舰队的船。嘻嘻……
王蒙的话,使我萌生浪漫主义的诗情。邓刚的话,使我意识到这是一次艰苦的行程。因此,在行前我特意带上了两盘磁带。一盘是法国亚尔的现代电子音乐——《海潮》,我带上它是想在“海中听海”,以音乐旋律中展现的海,抵制我在海船上的晕眩,也许能起到一点精神抑制作用;第二盘我带的是音乐中至上的音响:它是一盘录有我小孙孙九个月时和他母亲的呢喃声,在呢喃声中时而夹杂着几声啼哭和嬉笑。我之所以把它也塞进旅行袋,实因大海也和长天大地一样,是万物的生命摇篮。它庄严地毁灭着一切,又孕育、诞生、浆养着一切,这婴儿的牙牙学语声,将是对大海诚挚的礼赞。当然,如果大海像泼妇一样发起威来,这婴儿的欢声笑语,又是对狂暴大海的嘲弄和戏谑——因为毁灭接连着诞生,海是永恒的,人类也是永恒的,人类的永恒将比海的永恒更为坚不可摧。不是吗?!
经过漫长的陆上行程,我们作家访问团二十一人,终于抵达了南海海军某港湾。根据气象预报资料表明,几天后可能有冷气流南下,还可能有热台风北上,海军部队首长为了躲开海上旋风,建议我们不在海湾停留,马上踏浪西沙。11月22日下午,一艘重二千四百吨的客货轮——“琼沙号”,载着我们和刚刚入伍去西沙服役的新水兵,由某基地李副司令员陪同,拔锚起航,驶向南中国海。
刚刚离开海湾时,海是绿的;当落日坠落进大海,大海顿时穿起蓝装。这种颜色随着“琼沙号”向深海航行,变得越来越深邃,它由孔雀蓝变成黑蓝色,散文作家韩少华,把这种颜色形象地比喻为“北京牌蓝黑墨水”,它和我们海军战士的衣衫,终于合二为一。蓝海!蓝军!蓝色变得庄严而美丽——它既是南海的形象,又是我们水兵的一幅集体肖像。
在船的甲板上,我和诗人张志民同志见到了一个新入伍的水兵。他个头不高,有着两只骨碌碌转的大眼睛,虽然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水兵制服,仍然标志着他还是个孩子。我们和他攀谈起来:“你是哪儿来的?”
“江西九江彭泽县。”他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多大?”
“十七。”
“还不够参军的年龄嘛!”我说。
“虚报了一岁。”他袒露着心声,“瞒过了县武装部招兵的工作人员。”
“为什么参军?”
“我喜欢海,我要求把我分配到海军服役。”他说。
“去西沙后有什么打算吗?”
他沉思了片刻回答道:“我在学校举办的运动会上,游泳赛了个第一。从那时候起我就想当海军。西沙是我国的南海柱石,我要用生命保卫它。一句话,我想当个英雄。”
“这儿可苦哇,你要有精神准备。”志民插嘴说。
“不苦我干什么来,来了就为了吃苦的。”小战士似乎对我们疑虑的目光不够满意,加重了语气说,“要是怕吃苦,我何必报名参军?”
志民和我都被这个小战士严肃的神情逗笑了。这是我们奔赴西沙的航程上,接触到的第一个战士——他叫宋阳春。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把春天的阳光洒进我们的心坎。
入夜了,“琼沙号”开始颠簸起来。临行前,基地副政委谢国雄同志曾特意叮咛我们:防止呕吐的最好办法,就是躺在铺位上睡觉。当你感到晕眩时,要使你们的呼吸和船的摇摆合拍,这就像是一种催眠术。同舱的顾骧安详地睡着了,志民经历了恶心的折磨也睡着了,我躺在船舱里,按照谢国雄的办法办了,但怎么也睡不着。翘起身子朝舷窗外看看,漂漂荡荡的大海上,看不见一星灯火。小小星儿倒是升起来了,一颗两颗……千颗万颗,那轮半圆形的黄月亮,显得比陆地上要低,仿佛我把手探出舷窗,就能把它抓在手里似的。
甲板上还有人没有睡下,我听了听是小战士宋阳春和另一个新入伍的战士在低语:
“喂!刚才你他妈的是不是向作家吹牛皮?”
“你到我们县中去查查记录嘛,”宋阳春的声音,“我游泳是不是第一?”
“只会游泳就能当好西沙的守岛兵?”
“学放炮,学潜水,学……”
“算了,还是先学吃苦吧!你听西沙的老兵说过没有,那儿净吃罐头酸菜,吃得你三天就反胃。”
“你能经受得住考验吗?”宋阳春在反问。
“我是农民兵,你是学生兵。”
“只要你受得了,我就能咬牙!”
海浪拍击甲板的声音,盖过了两个战士的谈心声。我探头看看,这一高一低的士兵,肩膀靠着肩膀,在摇摇晃晃的船舷上,眺望着黑如墨染的大海呢。船上的柔弱灯光,把他俩的背影剪贴到了天海浑然一体的幕布上,倒真是一幅充满浓郁诗情的画面。
但南海夜航毕竟不完全是诗,上下颠簸的“琼沙号”,震动着门窗,滚落下茶杯盖儿,那个高个子士兵对着大海吐了几口,就被宋阳春搀扶着回舱室里去了。因这两个水兵谈话的突然中断,我心里立刻升起一种失落感,这种空寂立刻转为晕眩,我匆匆到船舱角上拿过来痰桶(大概是为我们呕吐而准备的),放在铺位前,准备向痰桶里倾倒我的五脏六腑,与此同时,我匆忙地掏出一盘磁带装进了收录机,并戴上耳机,里边跳动出来的不是亚尔的音乐旋律,而是发生在西沙群岛银屿礁附近,一个南海水兵和一个荷兰航海家的故事。这是我登船来西沙之前,在南海舰队某基地采访时记录下的,和我讲述这个故事的就是故事中的那个叫沈宁鲁的水兵。因而,它比音乐更形象,更富有海韵和诗情,新的兴奋占有了我的中枢神经,我倾听着水兵的自述和大海的呼吸……
1984年4月1日,我奉舰队的命令,陪同基地司令员石天定同志,登上一艘猎潜艇去西沙群岛的永兴岛执行任务。我们早上5点半钟登艇出航,想在当晚抵达永兴岛。当天风浪很大,猎潜艇以最高时速行驶,当我们行驶了约有一半海程时,突然收到舰队的命令。
电文上说:舰队收到了SOS(紧急呼救信号)海上呼救信号,你艇火速改变航线去琛航岛附近海域寻找一艘遇难船只。
我们是人民海军,一向把起死救生看成我们的责任。1983年10月下旬,该年度的第16号强台风在菲律宾洋面上生成时,我们曾主动派直升机,去给在深海执行钻油作业的外籍“爪哇海”号钻井船送去台风警报的消息,并邀请这条船进港避风。“爪哇海”号上的美国船长,倚仗着他有多年的海上经验,没接受我们的忠告。当我们第二次派直升机再次恳请他们进港避风时,那位船长竟然回答说:“我们早收到了台风预报,我们这条钻井船能抵抗12级台风,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进行海上钻井作业。”一天以后——10月25日,强台风席卷了南中国海,这条船身长121米、宽20米、重7000多吨的“爪哇海”号,八条铁锚链被台风折断,钻井船失踪。当新华社在播发这一消息的同时,我们已派出了十几条舰艇,开始了在南海的昼夜搜寻。美国石油财团老板不相信我们有能力找到海底沉船的方位,便租雇新加坡“马尼拉”号来南海探测。但是在“马尼拉”号尚未出航之前,我们已经把沉船用声呐追寻到了,之后几次派潜水员潜入海底,记录下沉船的海底方位及倾斜度,我们还想拍下沉船的录像,因水压太大,摄像机上的灯接连在海底爆破。但我们到底用事实告诉了世界:我们中国海军是有能力征服怒海狂涛的——我们有无坚不摧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可惜,那位不听忠告的船长,他自己葬身在海底钻井船里的密封舱中还不算,连同钻井船上的几十个中国和外籍钻井工作人员,都陪同他当了16号台风的牺牲品……
所以,当我们接到舰队首长指示的电文,猎潜艇马上改变了航向,劈波斩浪向琛航岛海域进发。经过苦苦搜寻,我们才在琛航以北的银屿礁附近发现这条船。这是一条白色游艇,上边写着YUY的荷兰标志。那个外国人发现了我们,一边向我们喊话,一边向我们招手。这时,我才突然发现了我们之间的语言间隔,我虽然懂得一点外语,但程度不高,何以能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游艇又何以漂泊到这儿来的呢?!
我和石司令员乘小汽筏,直奔那艘小游艇。逼近这艘游艇时,才看清了他的眉眼。他个子高高的,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的样子。上身穿着红尼龙衫,下身穿着米色短裤。他的脸膛和鼻子,几乎和尼龙衫一个颜色,他叽里哇啦地说着,并向我们打着手势,我断断续续地听出:他叫波冠士先生,在荷兰壳牌石油公司任职,船从香港出发准备到文莱去旅游。可是海上的飓风把这艘重20吨的游艇给掀到这座礁盘上,欲动而不能,只好向海上发出呼救。
我检查了他的护照,和他的自述完全相符。进舱观看他的船只,确实这是一只游艇:里边有冰箱、卧室,卧室里的书架上,摆满了外文的航海图书。但是也有让我们不很理解的东西,欧洲人乘汽筏冒险横渡大洋者固然不乏其人,但这么漂亮的一只游艇上,只有他一个人却是不可思议的。波冠士先生似乎也觉察到我们的疑虑神情,拼命地向我们解释着,可是我们听不懂,没有办法,我只好从猎潜艇上战士手中借来一本《英语九百句》,他写我译,才逐渐地知道了艇上并非他一个人,和他一起出游的还有他的一个朋友、妻子和两个孩子。这艘游艇搁浅时,有一艘外国轮船驶经这个海域,他百般请求拖出他这条游艇,但对方答复是只管救人,没义务拖出游艇。波冠士先生百思无计,只好让妻子、友人和孩子登上轮船先去往文莱,他一个人留在这条游艇上继续向海上求救。
基于从不知到相识,波冠士先生挽留我在他的艇上过夜。石司令员也深感他一个人在海上过夜太寂寞了,便答应批准了我和波冠士先生同宿。
入夜,我用笔和波冠士先生开始了友谊的交谈。“为什么你不陪妻子一块去呢?”
“我舍不得这条船,我积攒了许多钱才买下它。”他说,“我生平的志向,就是航海。”
“你是业余航海家?”
他摊开两手笑笑:“算不上,只是出于对海的浪漫感情。”
“我们一定想办法帮你把船拖出礁石区。你去哪儿?”
“先去文莱,再去新加坡,从新加坡乘飞机回国!”
“你到过中国吗?”
“没到过,可是从你们身上我已经认识了中国。”
“这是我们海军应尽的义务。”波冠士先生为了表示他的谢意,从冰箱里拿出水果让我吃,拿出啤酒让我喝。我婉言谢绝,并邀请他明天到猎潜艇上用餐。就这样,我在他这艘搁浅的游艇上睡了四个夜晚,他到我们猎潜艇上吃了四天的饭。在这四天之中,我们帮助他检修了艇上的六分仪,并派潜水员潜到艇下,检查了他的船底。经过检查,船底和礁石只有轻度摩擦,基本上完好无缺,便先后出动炮艇、大拖船等六条船舰,才把这只游艇拖出了银屿礁的礁石区。我们又在他的航海图上标出去文莱的航线,在琛航岛上给他的船补了水,加了油。
波冠士先生感动得热泪盈眶,竟有些舍不得离开我们了。我们几次催促他起航,他才走上他那条游艇,当我们的领航船把这只游艇引向航道后,他连连向我们挥手:
“谢谢中国海军!”
“你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再见——”
“讲完了吗?”我的声音。
故事主人之一的沈宁鲁的回答:“完了!”
我感叹地问道:“报纸上怎么没有报道?”
“我们感到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沈宁鲁的声音,“我们虽然没有报道这件事,后来这位波冠士先生在新加坡的一家报纸上写了文章,感谢中国海军救了他,救了他的船,也拯救了他的事业——因为在这篇文章里他写明自己是个航海家。文章很快被新华社发现,他们询及了海军宣传部,海军政治部打电话告知了南海舰队。当时,还有驻京的外国记者为这件事去询及外交部,外交部回答说:‘这对于我们海军来说,是责无旁贷的分内事情。’这句话,也正是我们南海水兵的回答。”
“这位波冠士先生以后没有来过信?”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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