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于在岛上停留的时间不长,我未及和他攀谈,但这个小战士留给我极深的印象——尽管他一言未发,只是对访问团的作家们羞红脸儿嫣然一笑。
之后,我们去观赏鸟岛上的鸟儿。这儿是白鸢鸟的故乡,它白羽白翅,嘴巴鸭黄,飞翔在海面上的姿态悠闲秀美,显得那么无忧无虑。我忽然想到,这鸟儿不挺像杜巧彬的嘛!在这座只有1.55平方公里的小岛上,他生活得舒展、自由,虽不能像白鸢鸟展翅高翔,却也能每天极目大海。这比圈在鸽子笼一样楼房里的恋家虫儿,也别有一番战斗的幸福。
在鸟岛上穿行,我还发现一个奇迹:那些清白的鸟儿窝却搭在抗风桐的枝枝杈杈上。抗风桐滴青流翠,像拽住了一团团天上的流云;又像是北国严冬的白雪,飞落在这南海的万绿丛中。如果把抗风桐比喻为我们的西沙战士,那些白鸢鸟不是战士最好的朋友和恋人吗?!
第三乐章:大海之祭
在鸟岛的战士黑板报上,我看见过一首没有署名的小诗。这样写道:
谁看见过风?
不是我,也不是你;
枝头儿抖动时,
便是一阵风吹起。
谁看见过风?
不是我,也不是你;
万木萧萧皆低头,
便是一阵风吹起。
初读这首小诗时,我觉得有点奇怪。我不理解在那张充满沸腾生活的黑板报上,为什么刊登了这首和部队生活气氛不很协调的诗作。当“琼沙号”载着我们驶向深海,我突然感到这首小诗也是战士有感而发,因为南中国海的苦咸海风终日与战士为伍,这风拨动了战士心中的琴弦。
我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也是因为我们在前往琛航——珊瑚——中建岛的海程中,遇到了九级风浪。11月24日,早晨还是风和日丽,“琼沙号”驶进琛航海域时,海上突然起了强风。“琼沙号”指挥台收到的气象报告说,东北寒流南下,片刻之后,指挥台又收到23号台风北上——原来是东北来的强大寒流和菲律宾洋面形成的北上台风,在海上打起架来了。
船开始在海上摇晃起来。门窗随着船身摆动,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船舱里的水杯盖儿,滚到了地上。“琼沙号”是条二千四百吨重的大船,进不了琛航岛礁石错落的码头,按原定计划,大船停在海上,由琛航岛的护卫艇和大船靠帮,我们换乘护卫艇登琛航。可是由于风浪太大,接我们下“琼沙”去海岛的护卫艇,虽然按时驶近了“琼沙号”,几次靠帮都没能成功。
我们忐忑不安地站在船舷上。李副司令员神色比我们还焦急。因为在我们访问西沙的日子,海军司令员刘华清和政委李耀文,曾两次电告南海部队,除了安排好作家们的工作和生活外,还要确保人身安全;而眼前这条护卫艇在五米高的浪峰间跳来跳去,两船对接已经成了实际困难。有一次,护卫艇再次贴近了“琼沙号”船身,一个大浪涌来,护卫艇和“琼沙号”相撞,发出了“嗵”的一声巨响,迫于海上恶劣的气象变化,李副司令员只好命令护卫艇返航海岛;但片刻之后,一条登陆艇,又从海岛驶出来,企图向“琼沙号”靠近。
李副司令员看了看大海里一座座风涌的浪山,对我说:“碰上这样的鬼天气,你们恐怕难以登岛了。”
“登陆艇不是又开过来了吗?”我反问道。“守岛部队难得见到从大陆上来的亲人,他们千方百计想接你们去岛上看看,这种急切心情可以理解。”李副司令员笑笑说,“可是这么高的涌浪,登陆艇也难以和我们的船靠帮。”
说话之间,那条登陆艇已经渐渐驶近了“琼沙号”。这只小艇形状很像渔民用的平板大木船,除了驾驶台高出艇身外,其他各部位都是平平的。它既无船舷护身,也无铁栏倚靠,而在那光光的艇板上,站立着两个水兵。登陆艇时而浮上浪尖,我们能看见这两个水兵;时而又跌进浪谷,两个战士顿时消失了身影;待等登陆艇从浪花中闪现出来,才看见那两个水兵依然挺立在艇板之上。他俩一个身穿蓝色的海军制服,另一个则只穿着短袖白衫,小山头一样的排天恶浪泼向他们,他们的衣衫、头发湿淋淋的,浑身都在滴水。随着小艇二十多度角的左右倾斜,两个水人儿左摇右晃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以防跌入千米深的大海。
“李副司令员,下令让他们回去吧!”有的作家请求着,“这太危险了!”
“不。我看得出来,这是两个不错的水兵。”李副司令员坚毅地回答说,“这有助于你们认识南海和南海的战士,这是你们在海岛上难以见得到的。”
“万一出点什么问题呢?”我的心已经狂跳起来。
“我了解这些战士。”李副司令员口气里充满自信。
正像李副司令员说的,这两个水兵简直就是一对“弄潮儿”。特别是那个身穿白色短袖衫的水兵,在浪峰浪谷中闪现出没时,神态悠然自若。仿佛不是大海在制约着他,而是他在驾驭并戏弄着怒海。有好几次,他被大浪推到了艇板的边缘,就在我们担心他坠落碧波飞卷的大海时,他却灵巧地移动了身体的重心,身子牢牢地钉在了小艇的甲板上,如果把大海比作天蓝色的草原,他脚下的船就像一匹烈马,好骑手驯服烈马的手里还需要有根好缰,这个战士两手空空,在无任何遮挡的光秃秃的甲板上,表现了一个水兵征服狂海的高超军事技艺。不仅如此,他每次从浪谷里闪现出来时,嘴边好像还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呢!
不知为什么,在这短短的瞬间,我想起了普希金写过的一个短篇小说《决斗》。小说中描写主人公和对手举枪决斗时,神态十分轻松自如。他一手往嘴里扔着樱桃,一手向对手射击。他对付的仅仅是一个拿枪的对手,而我们这位水兵对付的却是吞噬了“爪哇海”号——七千多吨重钻井船的怒海。根据记载,世界有埋葬海员的三大坟墓:好望角、百慕大三角和南中国海。而我们这两位水兵竟把九级风浪视若乌有,向我们显示了海岛水兵的乐观主义的英雄气概,我们激动地向他热烈鼓掌致敬。
登陆艇经过和风浪百折不挠的搏斗,终于靠近了我们的“琼沙号”。“琼沙号”上的水兵,甩下去缆绳,那两个水兵先是死死地拉着绳索,继而迅速缠在登陆艇拴系缆绳的铁柱上。眼看九级风浪中的艇船靠帮,即将宣告成功;但是一个小山头一样的涌浪扑打过来,拳头粗的缆绳嘎嘣一声被大海的蛮力折成两截。那个穿白色短袖衫的水兵,抓住断绳还想继续往铁柱上拴系时,李副司令员意识到了危险,他严肃地命令说:“松开手!”
水兵不情愿地松开手,断落的绳索立刻坠入了大海。
“我命令你们迅速返回琛航岛,我们不能登岛了。”
水兵答应了一声。登陆艇迅速转了航向。
我们举起手臂向英雄的水兵欢呼。
两个水兵也举起手来向我们致意。
“谢谢你们!再见——”我们高声呼喊着。
“再见——”水兵回答。
本来近在咫尺的距离,由于海浪切断了绳索而变得遥远了。望着那条忽而出现、忽而消失在狂涛间的登陆艇和那两个水兵的身影,我的眼睛突然潮湿了。我侧眼看看李副司令员,他也在目送着那条小艇渐渐远去,他脸色庄严肃穆,直到小艇的影子在视线中消失为止……
形势已经很清楚了,不但我们登不上琛航岛,去珊瑚岛和中健岛的航程,也要因海上气象恶化而要告吹。海上的风浪一阵大似一阵,船底的锚链被浪涌卷动得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好像是给我们送来讯号:“琼沙号”要经受一场海上飓风的考验了。使我们深深忧虑的是,船舱里还端放着一个椰树茎叶围成的花圈,这个缀满各色纸花的花环,是我们准备献给西沙海战中牺牲的烈士的。1974年1月19日,在收复西沙群岛的海战中,一共牺牲了十八名战士,其中的十三个忠魂,埋骨于琛航岛的“西沙海战烈士陵园”中。为了祭悼烈士,几个同志牺牲了自己去岛边沙滩上捡贝壳的时间,摘下几片细长的椰树茎叶,弯成了花环的底座,然后找来各色彩纸并把纸剪开,叠成朵朵彩花。花环中间垂挂着白色挽联,上写:献给西沙海战牺牲的烈士,中国作家访问团敬挽。我们如果登不上琛航岛,怎么能向烈士们表达中国作家的思念之情呢?!
李副司令员,显然比我们忧虑的问题更多。因为“琼沙号”上不仅有作家访问团的成员,还有各个海岛的战士。他们是到西沙中心——永兴岛去办事的,现在都要回到各自的海岛上去。而海上的风浪还在加大,23号台风北上的消息不断传来,这一切都是需要他做出决断的。中午时分,他和“琼沙号”老船长张克文同志仔细研究了海图,返回永兴岛航程太远,最后决定“琼沙号”驶离琛航岛海域,去珊瑚岛海域一个最好的锚地去抛锚,以躲避有可能席卷这儿的强台风。至于向琛航岛烈士献花圈的事情,要看明后天的气象和海情而定。“琼沙号”向珊瑚岛海域航行了。
云层压得很低,海浪溅起老高,好像海浪和水云要在半空中接吻。天是灰的,海也是灰的,到处是一片蒙蒙海雾。黄昏光景,天空又下起了雨,风搅着雨,雨搅着浪,这时的大海显示出它的原始野性,它摇撼着“琼沙号”的甲板,浪花一直喷溅到三层房高驾驶台的玻璃上。
夜紧随着黄昏而至,望不见一盏灯火的疯狂的海,像卷动着海上的一片树叶那样,摇撼着我们的船。船最初是左右倾斜,然后是上下跳动;有时还被风浪吹打得像发疟症一样,有着短时的震颤和痉挛。为了抑制晕眩,更为了了解这条船和它的船长,我去找船长张克文攀谈。他是个刚刚迈进中年人门槛的老水兵了,面孔微黑,两眼有神。他是1965年从山东黄县参军的,至今已与南海打了二十年的交道。李副司令员曾告诉过我,1965年的入伍兵至少是个团级职务,由于客观原因,他至今还是个营级干部。
我们的谈话就从荣誉和待遇的问题谈起。他燃着一支烟,谦逊地对我说:“从我参军那天起,部队就教育我,保卫祖国,建设祖国,为人民服务。”
“太抽象了。”我说,“能不能谈具体一点?”
“我是个参军二十年的老兵了。参军那会儿只有初小程度,连ABC都不认识,还能开这条二千四百吨的‘琼沙号’吗?在西沙海域航行,水下地理情况非常复杂。美国一条万吨商船就是在西沙中健岛附近触礁的,至今已成一堆锈铁,还停在那儿当展览品。我之所以能在海上航行,要感谢部队这座大学校,它给了我正确的思想,也给了我丰富的海上知识。因此可以这么说,我的一切都是海军给予的。”
“这些我都知道了,你能否谈一点这条船的历史?”我说。“这条船是国产舰船。叫它舰,是因为它上边有炮位和手术室等急救设备,用于战争急需;叫它船,因为它在和平岁月承担着西沙和陆地的往来运输客货。1983年王震同志巡视海南部队时,坐过这条船。这条船还远洋过菲律宾的巴林塘海峡,那是为了锻炼海军院校的实习生。此外,我们这条船还经常执行抢救海上遇险渔民的任务。1983年7月,奉部队首长之命,去东方县装运化肥以支援农业,在海上突然遇到了十一级台风。船上的炮衣被撕碎了,舱室内的电扇底座摇落了,用铁丝定位的暖水瓶跳出铁圈。雷达设备被台风吹坏,因而导航失灵,抛锚的两条锚链,撞击出一簇簇的火花……在这样恶劣的气候下,我们封闭船上的舱门。‘琼沙号’全体船员坚守岗位。我们和台风周旋了十一个小时,‘琼沙号’在海上跳了十一个小时的‘摇摆舞’,终于冲出了台风圈。去哪儿?装运化肥的任务还没完成,还得去装化肥!”他轻松自如地笑笑,表示对海上风暴早已习以为常了。
“你爱海吗?”
“不爱怎么能当船长?”他反问我说。
“有时海很温柔,有时它很恐怖!”我说。
“还是温柔的时候多,发疯的时候少。”他笑了,“当然,它发起疯来非常怕人。有一次,我们往西沙一个海岛上运送活猪。岛上的船和我们在海上靠帮后,我们用绳索拴着它往下送,风浪像刀子一样把绳子给拉断了,活猪掉进大海里,我眼睁睁地看见一群鲨鱼把这口猪给撕烂了。”
“这海域还有鲨鱼?”我觉得惊奇。
“不但有,而且成群结队。”
果然,在海上抛锚的第二天中午,几条鲨鱼,在浪花中闪现出灰褐色的脊背,从“琼沙号”船侧游过。它们像是接受“琼沙号”的检阅,又像是给我们这些对南海陌生的作家,显示南海的另一侧影。水兵们似对鲨鱼的出没不太关心,他们更多的是关注着海上气象,盼望风浪能小一些,好能早一点回到自己的海岛。
在饭厅我遇到了珊瑚岛上的几个水兵,我们情不自禁地攀谈起来。我发现这些水兵,十分珍视自己在西沙的价值。守备连代理司务长陈金标,是福建莆田人。1980年11月入伍,1981年6月20日登上美丽的珊瑚岛,已在岛上服役期满可以离开西沙了。可是当他在1985年1月回莆田探亲时,用西沙是祖国的南大门的道理,硬是说服了年迈的父母,继续在西沙当了志愿兵。
母亲含着泪水,送他上长途汽车站。他说:“你哭个啥呢?”
妈妈说:“那儿太苦了!”
陈金标说:“我是为保卫南疆而去受苦的,你该支持。”
“支持!支持!”母亲连连点头,但眼泪还是不住地往下淌。
“你要再这样,我在西沙就不安心了!”儿子说。
“我不哭了!你安心地在西沙好好干吧!”老母亲顿时擦干了眼窝,“只是要常给家里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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