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永兴岛的部队首长,为我们举行了送行宴会。桌上摆满了海味,我却无心去吃它。我只是不断和西沙人碰杯喝酒,以压抑即将离别的悲恸之情。醇酒醉人心扉,西沙比醉酒更加醉人。我在喝得半醉半醒的状态中,似乎听见作家少华在朗诵着一首诗:
海是蓝的,
也是咸的。
有人说,咸是生命的味道,
没有盐的地方就是死之国。
有人说,蓝是爱的颜色,
一种蓝蓝的小花就叫“勿忘我”!
我却说:海教会了我应该怎么去爱,
更教会了我应该怎么去生活!
我是海的儿子!我属于祖国!
掌声。
笑声。
但也有人在哭。
这时,脸膛黑黑的都政委在餐桌上举起酒杯,朗诵他的送别诗:
相聚数日意非轻,今日离别生怆情。
寥寥杯盘谈笑语,济济一堂话平生。
可恨大海千里隔,踏浪西沙万里行。
欲问后期何日是,待到来日南沙行。
我醉了!泪雨行行皆滴在酒杯之中……
尾曲
我深深地怀念西沙。
当然伏案写这篇抒情色彩很浓的报告文学时,我面前端端正正放着一个彩色的大贝壳。这是我从西沙银色沙滩捡来的。捡它时,我原是当别致的烟灰缸用的,但回到北京后却舍不得向贝壳里弹一下烟灰。它的外壳银白、橘黄、淡紫相间,完全反射着浑然一体的大自然颜色。它的内壳洁白、晶亮、闪光,不是很像西沙战士光洁的心灵吗?!不要看它壳内体积和空间很小,但它的心扉拥抱过大海,因而有无限大的容量,我应当时时刻刻看到它宽阔的心胸……
我的书橱里摆进去一束洁白的海石花。它浑身素缟,雪骨冰肌,枝枝蔓蔓很像北方的银色树挂。这是西沙战士潜下大海,从礁盘上采摘下来特意送给我们的:它的茎茎杈杈上不仅闪耀着战士的风骨,而且凝聚着血浓于酒的绵绵诗意。去西沙时我们倾心而谈,别西沙时我们热泪盈眶,我之所以把它放进书橱,是在告诫自己时刻不能忘记这些西沙战士,并把他们当成镜子,才能在书页里,在人生漫长的跑道上获得生命价值的永恒……我还从西沙带来几个虎皮斑纹贝,这是李副司令员、谢副政委和西沙驻军丛参谋长送给我的。在它烧瓷一样光亮的体躯上,镶嵌着猛虎的斑点。这斑点很像十八烈士凝聚了的血痕,因而它是南海雄风的鲜明象征。我不能忘却埋骨于琛航岛的烈士,祖国人民也不应忘记这十八个忠魂,因为他们是为了祖国的尊严,为保卫南疆的领海完整而洒尽了他们的满腔热血。
我把这些虎皮斑纹贝锁进我的抽屉,并用白纸把它包好,上写:1985年11月踏浪西沙——我一生最难忘的航程。
1986年8月于北京
[觐见黄河——致我黄皮肤的远古祖母]
赤裸着黄色胴体,我的远古祖母,我来了。在洛阳的5月牡丹花季,在信阳茶姑采撷毛尖的时节,在中原河南敞开心扉之窗的春日,在鸡公山的石公鸡引颈报晓的时光。
来觐见你的,不只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宾朋,更多的是和你肤色相同的海内外华夏子孙。这年春早,来自深圳、珠海的候鸟,羽翅上夹挟着惊蛰雷声,使北国冰河一寸一寸地断裂,中原大地的春寒一丝一丝地消融。地处黄河下游、有着古老华夏文明的河南,借惊蛰雷声挥犁耕耘,借春风鼓篷扬帆。于是便有了以“文化搭桥改革唱戏”,意在求新求变的“黄河之旅”。河南省的官员,以开封的地名隐喻全省,振臂高呼:“今后,河南要面向世界,只开不封。”电传和请柬飞向了地球经纬、海内海外,不过几天光景,省内各大宾馆爆满,就像大街上一辆辆吃得过饱的公共汽车。三门峡的游艇容纳不下过多的来客,连同昔日杜甫诗中提及过的“茅津渡”渡船,也被调来;外加摩托快艇以及邙山脚下的水陆两栖气垫船,将八方来黄河索秘的来客,载入了孕育了六千年华夏文明的黄河!
驶进黄河胸腹,我暗自询问我远古的老祖母,除了历史上群雄在你身旁金戈铁马逐鹿中原之外,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唐太宗李世民也从三门峡,端详过你的仪容。贞观十二年,唐太宗从这儿(当时名叫陕县)登上龙舟,饱览了你的仪容!龙舟顺人门、剑门、鬼门和神女梳妆台而下,想必当时你仪态万方,不然何以会使帝王诗兴大发!唐太宗当即赋诗道:“碧原开雾隰,绮岭峻霞城。烟峰高下翠,日浪浅深明。”老实说,在盛唐这不能算作一首好诗;重要的是,从帝王李世民字里行间,可以追溯到当时的你:山是青山,水是清流。
以此来推溯到远古,中华第一大帝轩辕,以及“殷墟文化”“仰韶文化”之所以能在你身侧孕育诞生,燧人氏能在黄河套钻木取火,周文王能在你衣襟下演《周易》,老子能在你身旁著《道德经》,古老的虢国能在你卵翼下建都城……似都能找到充分的依据,证明中原深厚的文化,和你紧密相连。据孔仲尼的传记记载,举世闻名的儒家至圣孔夫子,虽然落生在山东,在他十七年游说列国的苦行僧般的生涯中,有十五年的足迹留在河南的黄河套。春秋列国何以会沿黄河走向而在大河南北星罗棋布?老祖母,这是由于你孕育一切母性的伟大功能!
河南省由于你的存在,诞生了璀璨的人文历史。世界上第一个探索星空奥秘的天文学家张衡落生在河南。此外千古名人如:蔺相如、李斯、晁错、曹植、关羽、阮籍、玄奘、杜甫、韩愈、吴道子、花木兰、刘禹锡、李商隐、范仲淹、包拯、欧阳修、苏轼、岳飞……都与黄河之畔的河南结有血缘,他们落生于斯、成长于斯、仙逝于斯或任职于斯。黄河之滨留下古老的“中华第一剑”(出土于河南陕县)以及古代帝王将相、才子名流的墓葬群,成为闪耀在你——我的老祖母头冠上的殊荣。更不要提及洛阳曾是七个朝代的都城,开封曾是赵匡胤黄袍加身后的宋朝八代帝王的都城;白马寺为中华第一佛寺,少林寺为中华第一禅门和龙门石窟的千尊石佛的斑斓辉煌了……
黄河,我的老祖母,你还记得你昔日孕育的人文故事吗?在公元166年汉桓帝延熹九年,蛮荒的欧洲使臣,第一次从海上进入沃土中原时,他被华夏文明惊呆了,连言仿若“涉步耶稣天堂”。
你沉默。
你无言。
我的老祖母,你似乎真的忘记了你的辉煌,像耳失聪目失明只会摇头的痴木老人;在机械地摇头之际,把一束束混浊的浪花,扑打在我的风衣之上。
导游小姐对我说:“先生,您最好向里边站一站。您大概还不知道,黄河水溅到衣服上,是洗不掉的。”
我笑笑,没有动。笑是表示对她的感谢;一动未动,表示我来觐见黄河的执着。要知道,我已经是五十九岁的人了;早就梦想来亲手抚摩一下老祖母的体温,号一号老祖母的脉搏,因为她的生命历史太诱人了。她从巴颜喀拉山泉洞奔泻而出,流经5640公里的国土,一路像魔术师一般变幻着色彩,清清浊浊,浊浊清清,不是挺像一个集孟子“善”说、荀子“恶”说、老子的非善非恶说于一身,值得每个中国人咀嚼品味的老哲圣吗?!
记得,在我九曲十八弯的风尘驿路上,曾有一次与黄河交臂之机缘。当时,劳改队伍穿过陕晋交界的风陵渡,我有意识地走在队尾,想从永生不死的黄河中,汲取一点精神力量,借以增长在重轭下的支撑力量。但荷枪士兵用山西土话吆喝我了:“球!你东张西望地看个球哩!你是想跳进黄河逃跑咋的?快走,跟上队伍!”老祖母,我真想回眸多凝望你几眼,但我没能回眸对你扫描;然而当我听见留在背后你的浪花絮语时,我把它视作对你子孙的叮咛与祝福,而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而今,我的米色风衣上,尽染了你的泥浆黄色。南岸的黄土高原是河南,北岸的黄土高坡是山西,不管南岸与北岸,土地的色泽都是与你肌肤浑然一色的黄——黄——黄——,黄色的山脊虽然和黄河一样,显得古老而苍凉,但黄是中华民族根脉的血色,浩荡黄河流经这里漂染了它,这山山水水坡坡洼洼,便都有了黄河性格。黄色的峰脊上,偶见一两束喋血的红杜鹃花;老祖母,那是你分娩大山时,流下的血痕。光秃秃的崖壁上,间或可以看见斜长着的一丛绿;老祖母,那是你年轻时,横插在你发髻上碧绿的翡翠玉簪。
你确实显得十分苍老了,像奔跑在无尽长途上的马拉松运动员,潺潺清语,是你的喘息之声;但你没有停下艰难的蹒跚脚步,一直奔向东南的大海。途中没有掌声,终点没有金杯,却有着众多的观众。当我从邙山登上一艘水陆两栖气垫船,劈波斩浪停泊在河心的一块沙洲时,洋人、黑人,特别是与你裸露的黄色同一肌肤的炎黄子孙,刚走下飞船,便雀跃地欢呼起来:
“黄河——”
“黄河——”
“我们朝圣来了——”
“我们寻根来了——”
我看见身旁一位瘦小枯干的老者,拧开矿泉水的瓶盖,把满满一瓶矿泉水,倒在了沙洲上;然后他踯躅地挪动脚步,走向沙洲的边缘,缓慢而吃力地弓下身躯,灌满一瓶黄河水。他的胖太太和他“分道扬镳”,她撩起衣裙下摆,蹲在沙洲上,用五指抠出一块河心的泥沙,小心翼翼地将抠下来的泥沙,包扎在她的花格手帕里;她神情之虔诚专注,仿佛不是在包扎黄河泥土,而是在包裹一块金锭。
他和她是何处的华人?台湾?新加坡?抑或是智利、墨西哥?我不是记者,无须进行追踪采访,但华人肩上一台台摄像机,对准了他们。可以想象,他和她是要把黄河水和黄河泥,带到天之涯海之角,或近在咫尺的海峡那边去的。但是无论她和他将这块泥和这瓶水,带到哪儿去,都是一支寻根的歌,都是一曲圆梦的舞;看见它就看见了故园,看见了华夏久远久远老祖母的仪容!
“好开心!这儿是块《天方夜谭》中巴格达窃贼的神毯!”一位长发飘逸的姑娘,在挥手招呼她的朋友和伙伴,“你们看呀,这沙洲是松软的,像席梦思,水都洇上来了,只是沙洲不往下沉!”
于是,一群海外游子都被吸引过去,在河心的沙洲上跳蹦起来。
“这是一艘不沉的‘挪亚方舟’!”
“这是黄河!”
“这是中华民族!”
我神往地望着这群近乎疯癫状态的痴情儿女,沙洲因承受跳跃压力,水已经洇湿了他们的旅游鞋底,但他们还在跳着、蹦着、喊着、叫着。
我的泪水第二次为黄河而流。第一次是为窃视黄河,第二次是来抚摸黄河。我生怕摄像机追踪,迅速地背过身去,并像那些初生的牛犊似的,在沙丘上跳了几跳,好让我的一串激情泪水,坠落到“老祖母”的胸膛腹地,算作一个久涉风尘的中国作家,对黄河的一次祭祀。
跳跃之后,我当真发现老祖母的肌肤,尚存有生命的弹性。尽管如此,目光所及之处满目疮痍,她枯槁得已像埃及的古木乃伊,嶙峋的骨骼,干瘦的身躯。这位在华夏大地上横溢了六千年的古老人瑞,在此枯水季节,显出她的衰老和精疲力竭。该怎么来划分你的青春期、更年期和衰老期呢?据史料详尽记载,你的青春豆蔻年华,开始在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肝脑涂地梳理了你的体躯和四肢,至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年)你安分地流淌了一千六百七十七年。其后,东汉的司水王景,步大禹治水之后,再次对你进行治理,将流向东西南北中的狂涛,引入滚滚东流。此举,使你八百多年内没有野马脱缰之大灾。古老的华夏文明之所以能沿黄河繁衍勃发,中华民族这棵大树之根须之所以能扎根黄河,追溯其渊源,不能不说和大禹及王景治水之功有关。此后,老祖母你进入了脾气怪异的更年期,由于群雄割据的战火烽烟,以及帝王的争夺权势和对酒色的贪婪无度,虽历朝历代都有贤良奏本朝廷,要“防水患于即时”,但帝王多将本折置于龙案,不予理睬。据《唐书》记载,唐玄宗十四年,黄河溃堤于衙州(今河南北部卫辉),使北起安阳南至南阳,连同伏牛山,皆陷于洪涛之巾。黎民百姓“穴树为巢”“泊板为舟”,以逃灭顶之灾,状如“枯草浮于水面,天哭地恸”。
宋代赵匡胤迁都东京(今开封),为绝都城水患,在宋仁宗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便引黄河水北流。中国文人历来有关心民间疾苦的传统。宋朝著名文学家欧阳修曾奏本圣上,言明黄河改道北流一事,绝不可为之,指出此举虽益下东京,却害于庶民夫子。不幸,被欧阳修言中,朝廷于当年四月兴师动众,引黄北流;动工之夕堤崩,不但民死者无数,大水直泻黄河以北的河北、山东及河南北部,“水涛千里,死者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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