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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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正是农历谷雨时节。三门峡市十万市民潮水般地涌上街头。楼房的一扇扇窗子被推开,娃子们像猴爬竿儿一般爬上路旁大树;那些站在马路两侧的百姓,苦于难见穿行街市的文艺表演,前挤后拥,致使警察热汗淋漓地维持秩序。在临近主会场的三岔路口,警察不得不拿出皮带、电棍,以保证开幕式正常进行。

    我坐在宾客台侧,仔细观看了昔日古老虢国的后裔们的面部表情。有的是来看演出,有的是来看洋人;有的似乎明晓这是中原大地解冻的惊蛰雷声,有的则是茫茫然一副浑噩神情。谷雨,谷雨,中原大地早就盼着这场滋润万物的祥和春雨了。在三门峡市的街巷,飘来了“丝路花雨”,流过来一条彩色的河流。日本北上市市民,特意从日本跨海而来,演出了“鬼剑舞”,他们的闪闪青锋,仿佛意在驱逐邪魔,给河南送来风和日丽,带来五谷丰登。寺院的一百名僧侣,表演了一个特别节目“百僧顶灯”。他们身披朱黄色袈裟,每人头上碗内都顶着一束烛火,十一人一行,排成九行,剩下的一名方丈,手持佛旗;随着佛旗的舞动,百僧步履轻盈,状如飞龙、走蛇;蛇、龙时而盘卷卧地,时而跃起腾空;时而像圆寂般冥冥而坐,时而又像回世的金刚力拔山兮。不但在北京大舞台上,难见意境如此深奥的禅佛表演,怕是在全球也难觅第二个“百僧顶灯”的精湛之艺了。尤其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任凭百僧们如何演练艺技,头上那一百盏佛烛之光,无一熄灭;因而,当百僧表演完毕,以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时,黄河之滨的三门峡市,掌声之响如同谷雨催播的撼天动地之滚滚雷鸣……

    静。

    此时此刻,传递燧人氏之火的盛况,连同三门峡的电闪雷鸣,都已远远地留在了我的背后。我的思绪从纷繁色彩之中,回落到这艘气垫船上。随着血色夕阳的滑落,舷窗外的黄河,如同一条燃着了火的河流。赤裸着胴体的老祖母干瘪的轮廓,消融在火的光焰里,湮没在一片红枫般的血色之中……

    飞船上寂静无声。海内外游子都在观赏黄河日落前瞬间的辉煌。我忽然想到,这是老祖母你的又一次庄严的分娩,满河的火焰是你诞生婴儿时流下的血水,因为你这次的分娩,不仅伴随着巨大的阵痛,还伴随着禁锢的春冷。尽管古老中原的河南黎民百姓,为此敲锣打鼓、鸣放鞭炮、手舞足蹈,但冰凌从来不喜欢涌动的春水,冬天的影子总是不情愿看见春的绿色。因而,你这次伟大的分娩,充满艰辛。是吗,我的久远久远的老祖母?!

    你仍然不作回答。只留给我一片血色的苍茫。

    我望着舷窗外的一片落霞,苦涩和喜悦就如同云和霞是姐妹一样,双双升腾在我的心际。我想起在踏上黄河舟渡之前,我曾去朝拜闻名世界的少林寺。它之所以享誉全球,不仅因为李世民在创建大唐基业时,曾有过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从人类生存历史来俯视少林,更为重要的还是少林凝聚了人类理想的真谛。

    印度高僧达摩老祖,跋山涉水到中国来布佛。当时,正值魏晋南北朝的时代,梁武帝令高僧与之攀谈禅说。魏僧认为:佛意全然在于自我解脱。达摩老祖拈须而笑:自我解脱者,小我非禅;唯能普度芸芸众生者,大我是禅。禅说不一,达摩老祖拒梁武帝挽留而去,他掐河边苇叶为舟,踏浪进入豫界,在河南登封落脚,在山峦层叠之中,开创了少林古寺。

    朝圣的脚步,刚刚迈进少林,令人惊愕的是,漫山遍谷皆为习武的少年。舞枪、抡鞭、跃刀、抖剑的习武者,达六千人之众,有男有女,可谓漫山遍野皆“兵”,十分壮观。我询及了一个正在练“童子腿”功的少年,他告诉我,其中年纪最小的只有十二岁,来自除西藏之外的各个省。他们皆是兴致所好,虽因崇尚少林而来,还远远攀登不上少林寺的台阶。

    在朱墙外拾级而上,进了少林寺山门,顿感与想象中的少林距离甚远。这里各国来的游人如织,人与人接踵擦肩而行,既无往昔少林的玄静,更没了古老少林的神奥。友人介绍我入禅堂,与法号释延明武僧相见,乍见的瞬间,我立刻敏感地意识到,少林门扉已吹进来改革春风。释延明为少林第三十三代弟子之一,他身上虽然披灰色武僧袈裟,脚下却穿着一双昂贵的名牌“耐克”球鞋。走进他的居室,用眼巡视四周,除硬木桌椅和坐禅时用的蒲垫,显得和古老少林和谐之外,室内尽多现代化的装设。

    我和释延明闲谈:“怎么室内还设置一台电话?”身材彪悍、满面红光的释延明,爽快地回答我说:“生活需要。”

    我颇感诧异。他解释说:“国外的武林朋友,经常和我通话,切磋少林武功。这是一部国际直拨电话,它可以和世界各地通话。”

    我被他的坦荡神情逗笑了,便调侃地说:“还顾得上练功吗?你已然成为国际和尚了。”

    “练。”

    “怎么练?”

    “苦修、苦练。每天早晨五点登山,在达摩洞达摩老祖面前,和师兄弟练各种绝功。”释延明仿佛揣摩到我心中的狐疑神情,严肃地对我说,“既然皈依佛门,就要严守少林禅宗教义。只是由于开放改革,我们的僧人生活,不再恪守清贫,苦行僧的帽子不再戴了。”释延明还告诉我,他已经拿到出国的签证,如果我晚到少林寺几天,就与他丢了缘分,文武失之交臂——连同他一共十名少林高僧,应美国之邀,将飞往大西洋彼岸,一是表演少林功夫,二是布禅佛之道。

    对我来说,释延明和他所在少林寺的变化,几乎是难以想象的。在这所古老的寺院松柏之间,我嗅到了除去香火之外的新鲜气息。我祝福他一路平安,访美成功。我远古的老祖母,你对你身边发生的事,怕是更感到陌生了——这就是分娩,像多级火箭,在不断燃烧中脱落燃尽的壳体,而把卫星和飞船送往茫茫天宇。你不是火箭,你的母体也在夕阳下燃烧,旧的终将死亡,新的总要诞生。这次,外国朋友和海内外炎黄子孙,来你的腹地觐见远祖,旗帜上没有以颜色区分,“黄河之旅”的旅游标志,是一个河南朱仙镇木版画中的婴孩,他体态健壮,双眸明澈。他隐喻着中华民族的未来。黄河!我们可亲可敬的老祖母,你河流中的血色,正在为分娩这个新婴而流……

    在你身侧的郑州,我看见过你临产前的痉挛。在同一个闹市,在同一条大街,一边是股份联营的亚细亚大厦,它的对面就是以华联为首的五个国营商业公司联合集团。双方一场商业争夺消费者的大战,震动了全国。为亲身体察你的阵痛,我和两位文友,曾亲自去商战的现场观“火”。两大集团的售货小姐都礼貌迎宾,温文尔雅。文友之一的作家刘心武,因被黄河风沙吹得干裂了面部皮层,他要选购一瓶润肤膏。华联大厦柜台上陈设着为消费者免费化验肤质的器械,售货小姐立刻满面春风地为他化验皮肤,然后从柜台里拿出一盒适合他皮肤使用的润肤膏。来到亚细亚大厦,人流如潮,虽然这天并非星期日,仍有人满为患之感。亚细亚大厦的进口处,陈设着为顾客着想的各种冷饮,我们刚刚在洁白的椅子上坐定,亚细亚小姐就走上来询问我们喝点什么。我们有意刁难她一下,说是要喝最好、最便宜、最有特色的饮料。那亚细亚小姐,应对如流,她说那儿有新鲜甘蔗榨成的甘汁,郑州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攻心的诱惑加上临场榨汁之新奇,我们在“亚细亚”畅饮甘霖,一杯又一杯,并观看榨汁之操作表演。跑马观花,无从对这两大集团对抗中的竞争,做出评断;但是我们得知,两大商业集团,都砸烂了铁交椅、铁饭碗。在亚细亚大厦的童衣销售部,我询问一位来给孙女买衣裙的郑州大嫂,这两大商团究竟哪家更好一点。因为我临离开北京来黄河时,曾在中央电视台屏幕上,连续几天看到了“亚细亚”和“华联”商战的追踪报道:双方各施谋略,以求生存发展。那位大嫂略略思忖了片刻,伸出大拇指,用河南腔回答我说:“让咱看,还是‘亚细亚’中。”

    “咋个‘中’法?”

    “咱也说不清,反正来这边的人,比进那边的人多!”

    “这边”“那边”的比喻,使我想起黄河之畔的古迹“楚河汉界”。当年刘邦和项羽在黄河畔兵戈以对,是为了问鼎中原,称帝称王;而兵不血刃的激烈商战,则是优胜劣汰,把商品引向开放的市场。“亚细亚”和“华联”的竞争,不仅刺激了古老的郑州,其辐射圈已遍及全国商界——这是改革逐步深化,给黄河之滨的古老郑州带来复苏的历史契机!

    有一支流行曲儿,吟唱河畔黄土高原的,我用非歌手的喉咙,默唱给我的老祖母听: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另外一首,虽然不是描绘你身旁黄土高原的,但歌中唱出的神韵,颇和憩息在你身旁的贫困子孙形似: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男人为你累弯了腰,女人也为你锁愁眉!

    黄河,我的远古远古的老祖母,其实在你流淌过的土地上,你或许早就听见过这些歌儿了;我在气垫船上无声地再次对你默唱,是表示亿万个黄河子孙对你的苦恋、期冀和向往……

    黄河上空的圆圆落日,终于跌进黄色山脊后边去了。我在气垫船上仍在凭窗外望,虽然河面上消失了老祖母分娩的浓郁血色,但我想我的老祖母并没有因失去光和热,就停止了生前的宫缩!因为席卷中原大地、大河南北的改革开放巨浪,已如壶口瀑布,显示出雷霆万钧、摧枯拉朽之势。这是黄河分娩现代文明的催生剂和助产师!

    中国的老皇历上,总是把“月黑风高”之夜,视为不吉利的时刻。但是我要对我来觐见的老祖母说,越是更深离日出越近。我这个由黄河文化抚育的晚辈子孙,虔诚地祝福老祖母能承受阵痛,发挥出你孕育古老文明的潜能,诞生出一个承前启后的新的婴儿来——那就是中国明天早晨的一轮祥云中的朝阳……

    1990年5月12日

    [我们等待月残——圆明园夜话]

    秋很凉。

    秋夜更凉。

    那一缕缕凉气,好像是天上广寒宫洒下来的,使对坐在残破圆明园门楣之下的我和林君,疑是早冬提前报到了。

    林君是来自海峡对岸的一位亲友和同行,他的第二职业是艺术摄影,为了拍照一帧《月夜圆明园》,他已经两次改签机票,推迟了飞回海峡对岸的时间。之所以如此,实因天公不愿成人之美,一连几天乌云遮月;待到华月皎皎的秋夜今宵,我们驱车赶到圆明园,奇怪的是,林君脸上却又流露出心事重重的神色,坐在石柱下不急于拍照了。

    我提醒林君:“机不可失,云会爬上来的,你看那儿看不见星斗,是一团云。”我指了指天空。

    “我就等待着那团云。”他操着闽南和北京串了的语音说,同时略带诡秘地朝我一笑。

    我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几天来我受他之托,给气象部门打了不下五六次电话,询问内容只有一个:明月何时有?最后一次把人家问烦了,一个脆脆的女音回答我说:“上午不是回答你了吗?你怎么这么烦琐。不信我们的预报,你问老天爷去吧!”此时一轮明月高悬天宇,他倒等待起那团云了。

    “怪吗?”他问。

    “不可思议。”我郁郁不快地回答,“你要是想拍摄夜空的云,何必等到今天!”

    “不是拍云,而是等待月残。我摄影的主题变了,想拍摄一幅《圆明园残月》。”说着,他从旅行背囊里拿出一壶大肚细脖的“孔府家酒”,又掏出一只旅行杯,拧开酒壶塞子,倒上一杯酒递给我:“来,喝下去,御御寒。真是辛苦你了,有朝一日你能去台湾访问时,小弟当尽地主之谊,陪你踏遍宝岛!”

    我推辞着,理由是中午进餐时贪杯,已经引起了一场小小的不快。林君一仰脖,把孔府佳酿吞了下去,兴冲冲地说道:“从兄,我还感谢那场午餐风波呢!你在半醒半醉时讲的那番话,使我改变了拍圆月的想法。”

    我抿了一口杯中的孔酒,琢磨着林君的话。我当时讲了些什么,已不十分清晰,但大意还是记得些的:那是林君的亲友,一位搞文史工作的老者B君,慷慨地谈起重建圆明园时发生的。他说:“海外的游子们,应该为再现圆明园的历史辉煌,贡献财力物力。”我对此表示了不同的意见:“我们国家还有许多贫困地区,比如像陕北黄土高原,像沂蒙山区……海外赤子捐献的财物,是不是首先应着眼于扶贫,发展贫困地区的教育和经济?!这些地区的百姓对民族解放贡献最大,流血牺牲最多,最近一个老同志谈起重访这些老区时,竟然老泪纵横。我看,来点雪里送炭比假凤虚凰更有现实意义!”

    老者B君立即抓住了“假凤虚凰”这个字眼,他以一个老文化人少见的狂癫,挥舞着手中的筷子说:“你说再现圆明园的璀璨辉煌,是假凤虚凰?!小老弟,那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文明,你这个文化人怎么会轻蔑文化?”

    都怨餐桌上那瓶五粮液。如果没有那玩意儿魔术般的张力,我一定会沉默下来,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偏偏几杯白酒进肚后,酒的精灵使我精神亢奋,热血沸腾,便反驳老者B君说:“您是研究文史方面的专家,我在这方面确实无知。可是我知道在1860年,那璀璨和辉煌被英法联军烧了,只留下了断壁残垣。这是国耻,这是中国人被洋人欺侮的见证。保留下这个国耻,保留下中华民族被弱肉强食的活字典,其意义不知道比再现清代文明要重要多少倍,这是阿拉伯数字难以显示出来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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