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国人头脑中典型的奴才肖像,常常是影视屏幕上的太监。他面对龙椅上的圣上,总是千篇一律的跪姿、千篇一律的语言:“奴才请旨,皇上圣明——”当皇帝下达圣旨后,他谢恩也总是一个模式:“嗻——”的一声,然后领旨而去。这样的奴才肖像太直白了,其实自古至今,奴才的形象并非如此下贱——正好相反,许多奴才的肖像,并不都像下贱的瘪三,比如甘心给侵华日军当一号汉奸的汪精卫,尽管效力于日本人的鞍前马后,但还是西装革履趾高气扬,一副要续演古代神话“精卫填海”的架势。因而,我们在区分人才与奴才的界河时,还不能以衣冠和爵位为镜,而是要以他是否具有独立的精神境界为尺。
人才与奴才是个世界性的永恒话题。麦克阿瑟只不过为我们打开了纷繁世界的一叶天窗。从这叶天窗里,我们既可咀嚼历史,也可以净化自我心灵。值得每个人才自问的是,在社会这个大磨盘的磨砺下,你到底是人才还是成了奴才?抑或已然变性为人才与奴才之间的“二尾子?人活在世上,与动物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具有大脑的思维,而思维驱使的异同,既使人能退化成两条腿的动物奴才,也可以让人永具独立思考精神的精英——当然,嬗变成“二尾子”的系数最大——这是麦克阿瑟的自白,对于全人类的启迪。
2014夏日于书斋
[居京琐记]
[雪夜情思]
窗外飞落着鹅毛大雪。不知为什么,每每望见天空中的雪花,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北大荒冰铺雪盖的银色世界。
在二十多年之前,我曾先后两次到北大荒深入生活,我爱听荒地上报春百灵的歌唱,我爱看夏天北大荒上空变幻着的云朵,我尤其喜欢看秋天的白桦树林,更爱严冬北大荒飘落的银雪……特别使我难以忘却的,还是在冰天雪地上战斗的年轻拓荒者。
那个脸膛黝黑、浑身充满虎虎生气的小伙——北京青年志愿垦荒队队长杨华,是我在荒地上结识的第一个朋友。记得,我们抵达萝北县委所在地——凤翔镇时,天已经昏黑,杨华帮我扛着冬装,领着我连夜向距离凤翔十八里的青年屯进发。
一轮橙红色的圆月,从茫茫草海里冉冉升起。我问他:
“这儿月亮怎么这个颜色?”
“是和在北京看月亮不一样。”他答非所问地说。
“草原上的月亮,怎么显得这么大?”
“是啊!就这么大。”
他,不善谈吐,却是个身体力行的人。垦荒队员们把他比喻成一个炉子,外表冰冷,心膛里热。就是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扶着六匹野马拉着的铧犁开荒时,荒地上的百年老树的枯根,震裂了他的虎口,他不吭一声,用手绢缠上渗血的手掌,继续扶犁。就是这个无比坚毅的汉子,在动荡的年月,许多知青当了“飞鸽”,纷纷返回城市时,他把老婆孩子从北京接到了北大荒,叫一家大小都变成了北大荒人。岁月已经流逝过去二十几个年头了,他当了农场的副场长;虽然面容苍老了许多,但那颗心灵还是那么年轻。我,深深地怀念我这位北大荒的朋友。
第二个使我思念的是垦荒队中的小尾巴——十五岁的小姑娘符琼惠。她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就像是两粒葡萄珠儿,镶嵌在她长长的睫毛之间。她本是海南岛来北京探亲的,但她坚决要求参加北京青年垦荒队,被北京团市委批准了。于是这个在海滨沙滩上赤着脚丫奔跑,张开两臂迎接海上落日和归帆的小小人儿,便和几十名大哥哥大姐姐,坐上火车横穿了半个中国,从祖国的“南极”到了“北极”,当了一名小垦荒兵。
这个小姑娘很爱美,记得我和她初见时,虽然是夏末秋初,但她乌黑的发鬓上插着一朵荒地上的无名野花。她是垦荒队的小火头军,灶膛喷出的火苗,映红了她那张充满孩子气的脸。我问她说:
“小符,这叫什么花儿?”
她用力咬着下嘴唇,想装成小大人的样子,但到底也没能绷住那张娃娃脸,“扑哧”一声笑了,摇摇头,表示她不知道头上野花的名字。
“这儿比你南方的家乡怎么样?”我又问道。
她用南腔北调的混合腔回答我说:“那儿有浪花和海鸥,这儿有狗熊和‘大烟泡’,可这儿真美,你看——”她指了指苍翠欲滴的骑马架山,和山前一望无际的金黄色草原,充满了深爱之情。
说实在的,我很担心这个南方小姑娘,吃不了北大荒的苦,担心她有朝一日,会像大雁南归那样,离开她战斗的岗位。可是正好和我想象的相反,小姑娘当了“永久”牌的垦荒队员。二十多个寒暑春秋,她经历了北国风霜雨雪的严峻考验,现在已经是边陲上一所中学的教师,并且当了孩子的妈妈。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使人心醉而又甜蜜的一个镜头:那是一个雪后乍晴的上午,我拄着一根打狼的棍子,去探望那些冒着零下三十度的严寒,在骑马架山上伐木的垦荒队员。我走进帐篷之后,发现大通铺上的被褥几乎都是湿的,姑娘们窥见了我的目光,都笑了起来。
我奇怪地问:“哎,笑什么?”
一个胖胖圆脸庞的姑娘叫李淑香,瞥了一眼小伙子们说:“这些没出息的小伙子,都有尿炕的习惯……”
姑娘们放声大笑,小伙子们当即进行辟谣。原来昨天夜里一场暴风雪,帐篷被掀去了上盖儿,劳累了一天的伐木队员,竟没有一个人醒过来。黎明时分,一个姑娘催他们起床时,惊叫了一嗓子,就愣在了男帐篷外边,因为这些小伙子都一个挨一个地躺在雪地里,各色的花被,一律变成雪白,真是铺冰盖雪了。姑娘的尖叫,虽然把小伙子们惊醒过来,但是谁也直不起身子——他们的被褥都冻成冰团儿了,因而不得不请姑娘们帮忙,先用棍棒敲打掉冰雪,然后他们才能从被窝里坐起身来,这就是棉被上一片片水痕的来源!
多么可爱的年轻人!他们用心中灼热的火,融化着北大荒的严冰,他们是祖国第一代天之骄子,为千万后来人做出了表率。当这北京飞雪的静静夜晚,那团团白雪,激起了我对这些年轻朋友的情思。
我怀念他们,因为他们是真正的勇士。我要用笔抒写他们,为这些灵魂纯洁得如同白雪一样的拓荒者塑像……
1982年初深夜两点于北京
[津门拾旧]
我和津门的缘分渊源颇远。我的文学生命始于津门,这无须多说。当时孙犁同志主编的《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使一颗并无多大才情的种子萌芽出土。此为四十年前之“旧”,使我终生难忘!
之后,我在二十多年劳改驿站上,以停留在津北茶淀农场的时间为最长久。间或被队长批准回家探望老母幼子,京山线的火车屡屡穿津门而过。我隔窗凝望白天或夜晚的津门,常自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无缘再与“津门”在文学上联姻,一个囚徒无颜见老师孙犁、邹明……
为了考验自己在严酷日子里的生存能力,在60年代中后期,我在汉沽购置了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部位无处不响的“永久牌”破自行车。从此,每次回京便舍弃火车,而骑着这辆破车;少了铁轨对车轮去向的约束,我相对地获得了一点出入津门的自由。有那么几次,我黎明即起,通过茶淀农场西南方向的金钟河水闸,舍弃奔杨村回京之捷径,而绕路津门。此舍近而求远之举,一为锻造自己“马拉松”之毅力——受理性和意志支配;二则纯属旧情难以割舍,骑车穿行津门一次,以填补文学生命早夭后的精神空虚。
有一次,我几乎做出荒唐之行径来:破车在天津日报社门口转悠了一阵之后,居然产生了想去探望一下孙犁的念头。一个身穿四兜中山装的干部,告诉了我孙犁同志住处就在对面,我当真推着破车走了过去。闪念产生于一瞬间,闪念也消失于一刹那。一个被送进囚笼的囚徒,突然闯进孙犁家中,会不会给前辈作家带来不利的政治影响。当时正是“斗斗斗斗”的年代,津门的墙壁上,到处残留着“油烹”“刀铡”一类血淋淋的标语;我那辆没闸的破车,刚进津门,就小心翼翼地擦着马路牙子而行,唯恐被津门警察发现,此时怎敢把这辆破车停于院门之外,而破帽遮颜地去闯孙犁同志的家宅呢?!
我走了。
又回来。
“矛”和“盾”几次交锋,还是“盾牌”折断了我的矛——我回首张望了几眼孙犁同志住着的房屋,在极度失意中怏怏而去。我想,这还是我和孙犁同志的缘分太薄,如果灵犀相通,在我徘徊于孙犁同志门侧时,孙犁同志会受到意念的支配,到楼门口来遛弯儿的。那么,就会不期而遇。当然,这是唯心的幻觉……
二十多年后的1988年冬天,我才第一次去孙犁同志的家。那是康濯同志从湖南来北京,约我陪他去看孙犁同志的。那天天气很冷,孙犁同志客厅的室温,大概只有10摄氏度左右,因而大家都没脱下大衣,我对孙犁同志提起路过其家门而不敢入的往事,康濯同志插嘴说:“你就该进来!至少还可以吃顿饭,解决你的‘马拉松’之饥嘛!”孙犁同志则笑笑说道:“不一定,‘文革’中有一段日子,我不在天津,维熙要是扑了个空,心里会更难过的!”记得,那天孙犁同志买了烧饼来,副食是几盘素菜,喝的是粥还是菜汤,我已无从记忆了。但孙犁同志家中之冷以及师友们相聚之热,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因为就在离开孙犁同志家之后的归途上,康濯同志的哮喘病犯了,他靠在天津火车站通往站台的甬道上,面色铁青,连连喘息不止,我和康濯同志的秘书架着他的胳膊刚刚爬上火车,火车就缓缓驶动了,待康濯同志喘上那口气来,说了一句我难忘的话:“孙犁同志太经冻了,在恪守清贫上,他颇有古代文人的品格。”我说:“大概这是视仕途如浮云的作家,都应有的品格。古代不是有‘九儒十丐’之名次排列吗?如不趋炎附势,则要准备承受黄昏斜阳时的冷清!”
这话对吗?
当然,我和津门文苑的情谊,在新时期十年的文学生涯中,不仅仅限于孙犁同志。子龙先生主编《天津文学》期间向我索稿,记载我劳改生涯的《背纤行》(《走向混沌》下篇)就发表在该刊。1992年岁首,骥才兄邀我参观在天津举办的“杨柳青国际年画展”,我扔下苦耕之笔,再次前往津门。此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倒不是画展本身,而是津门的文艺热浪——当时正是文艺滑向低谷、百花凋零的暮冬早春,骥才兄一声呼,在北京难以聚会的众多文艺贤德,竟然能云集到京城之外的津门,实在是一件令人费解之事。
记得,那天下午的安排,是参观梨园剧场。其江南式的戏楼建筑,固然使人大开眼界,而使我更为振奋的是戏楼台子上那块牌匾。骥才告诉我,那是孙中山先生北伐时在天津留下的墨迹,上题:熏风南来。
我对骥才兄说:“听说了吗,小平同志将南巡特区?”
“什么意思!”骥才善于装傻充愣。
“熏风南来嘛!”我说,“当代文学中心已经南移,难道你是瞎子?”
“你是说会有个‘北伐’?”
“这个词用得不合适。”我说,“能有个‘熏风南来’,文学艺术可能会重新萌发生机!”
是寓言?是巧合?还是出于对历史潮向的感知和悟性?而今每每想起小平同志的南行讲话时,我必然想起津门那座戏楼……
1992年9月24日匆匆于北京
[津门来客]
对这位老先生的名字,我已无从回忆了,因为他没有留下时尚流行的名片。我能忆起的,老先生是一位退休了的高中语文教师。那正是三九的严寒冬日,他穿着一件短身棉大衣,头戴一顶带耳扇的条绒棉帽,由于那天刮着五六级的北风,打开防盗铁门请老先生进来的瞬间,我看见他方方正正的脸颊和鼻尖,被冻得通红通红,鼻孔下有两条清鼻涕,粘在他没有刮净的胡子茬儿上。
平日,我是不接待不经预约突然而至的来访者的——经过二十年囚窗生活的我,脑瓜里时刻记住平民百姓是至圣贤达,以警示自己成为文学群体中的贵族阶层;我之所以铁下心来,不接待不速之客,实因三教九流的来访者,把我的写作时间撕得粉碎,使我欲静其心而不能。我又属于惜时如命的拼命三郎性格,许多向稿纸方格格中倾吐的人生感悟,还锁在腹中急待喷发,因而不得不亏待那些来访的“贤达”。津门这位老先生是个例外,因为老先生前几天已然来过了一次,正逢我去开会,这是老先生第二次来访了。
妻说:“老先生是个学究型的人,态度挺认真的,我请他到屋子里暖了暖手脚,喝了杯热茶,你开会久久不归,我想留老先生在家吃顿便饭再走,老先生死活不吃。”
妻又说:“老先生要编一本什么书,其中收进你的一篇东西,他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是从天津特意来北京会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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