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也好,他理解我的心态,索性信马由缰任他拉我往山里闯就是了。车子大约又开了半个时辰,在一个名叫“桃园仙谷”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主动告诉我说:“时下时兴旅游,这儿也有游人,你老可以不走大路走小路,保证你老一定满意。你老要是不满意,我可以不收你老的车费。我在这儿等着你老。”
进山了。一开始我觉得有点受骗上当的感觉。尽管这儿已是大山之腹,但仍有不少游客,如过江之鲫与我同游。景区示意牌上写明:前面山腰有个大瀑布,游客们趋之若鹜奔往瀑布,我则有意当一只离了群的孤雁,按小司机的指点,沿山间小路缓缓而行——我要寻找的是山间野趣。环山小路非常难走,既没有石阶铺路,也没有示意路标,而这正是我要探秘的地方。走了一段崎岖山路之后,我有了一个新奇的发现,走上一段路程,在路旁林木的枝条上,便发现系着一块白白的布条,在秋风中飘摇。凭着我的想象,这是进山人怕归来时迷路,而拴系下的路标。这个发现使我非常得意,因为这证明我并不是第一个来这儿寻觅野趣的,早已经有先来者了。果不其然,沿着布条走了一段山路之后,我首先发现了几束开在山坡上的野花;继而我看到了万绿丛中的艳红,那是枫叶在深秋绽露出它的身姿。更让我心旷神怡的,我听到潺潺流水之声,循声而去,一条山泉形成的小溪,出现在我的脚边。
远眺近望,大山空无一人。只有这条轻声唱歌的小小溪流和散落在绿林中间的阳光,与我相伴了。静坐溪水之边,想看看水中的鱼儿游弋之乐,可是“水至清则无鱼”,亮晶晶的清波中,却有五光十色的花斑石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小溪流中。我伸手捡出一块琥珀色的石子,对着太阳看了看,里边红色的纹络像是血丝,我爱不释手地看来看去,最后装进衣兜,留作进山寻找野趣的纪念。然后站起身来,沿着溪边崎岖小路,继续向山的腹地进发。这时我才发现,我刚才看见的红色,不仅仅是枫叶之红;这儿还有一片片的山楂树,早熟的红果已然坠落山坡,竟然没有人来采摘。一阵秋风刮过,有的树叶借着风力离开了树的母体,落到溪流之中,顺水漂泊而下——一叶知秋,这真是秋天山野的一幅静物写生!
其实我就是那片秋叶,在人生的大海中漂泊,到了老年才漂泊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港湾。难道不是吗?二十多年的劳改生涯,创造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马拉松”之最。一阵悠长悦耳的声音,撕碎了我对寒春苦夏的回眸。那遥远的音响像是来自天堂。抬头遥望,我终于看见了那是一队大雁,在秋深时日匆匆南归。久违了,天空的美神!在喧嚣的城市,我无法找到你的身影,在这寂静无声的大山深处,你带给我的是天籁声声。我匆匆摘下脖子上的相机,想拍下它们掠过长空人字形的身姿,但是它们飞得太高太高了,镜头难以追踪到它们的形影。无奈之际,时光似乎倒流过去多半个世纪,我情不自禁地记起了儿时,每逢雁鸣长空时日,我和小伙伴们仰望雁阵时,呼喊出的童真:
南来的雁
北来的雁
在我篮里下窝蛋
此刻,我虽然死了儿时的梦幻,但在大山深处看长空雁过,仍然激起我对大自然的一往情深。我目送着它们的身影,一直消失在长天之角,眼里只剩下天空扎眼的瓦蓝。我闭上眼睛,并顺势靠在一块青石板上,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酒瓶,一口一口倒进嘴里,并在其浓香中咽下喉头。有生以来,这是我第二次在大山中喝酒,劳改年代在一个矿井下挖煤,为抵制地下潮湿,我在大山之腹地偷偷地喝过白薯干酒;此时我是在山上开怀,国酒茅台已然让我香满心扉,又有一轮秋阳为伍,何其美哉!遥想当年的陶渊明,在桃花源的山丛中,常以巷巾(古人头上的帽翅)过滤其自酿的白酒,以求其纯;时代不同了,电子时代的文人,虽然演绎不出陶翁的潇洒,但能摆脱开生活的喧嚣,在野山中享受一回独饮之乐,已然属于难得的逍遥了!不是吗?
出山时,秋阳已高悬天空。小司机问我说:“你老玩得开心吗?”我向他表示了谢意。归京后,立刻将其敲进电脑,以不忘这次寻野的逍遥之乐……
2004年10月
[思念是人生的长虹——迎春语丝]
思念是一种享受。比如,在冬日里思念起小花萌芽的早春,在春日里思念起十月的枫红,闷热如煮的夏日里,忆起冬日飞舞的雪片,或是在冰河封冻的严冬,突然记起百花争艳的盛夏,都会给人的精神带来一丝慰藉。如果把春夏秋冬比作人生四季,那么思念是人生四季精神至高无上的享受。
思念有个前提:那就是空间和时间上的距离。随着高科技的发展和电子时代的到来,人类逐渐无所不能,阿波罗号宇宙飞船,可以载人登上月球;一台笔记本电脑,任你访问世界的名山大川;天与地之间距离浓缩到方寸之间,固然给人类生活带来许多意外的惊喜,但是将其放在感情的天平上去衡量,却也会发现这些现代化的东西,对人类精神上的思念,形成了一种撕裂。
不久前,孩子从美国打来电话说:“您在电脑上安上一个出像设备,我们通电话时,就可以面对面地看见彼此的形影了。”我说:“别,还是让我留下点想象和思念的空间吧!”之所以这么回答儿孙,是因为我不想让电子波光破坏了思念的情怀。如果,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儿孙们的肖像,那固然有瞬间面对面的快乐,但是思念与想象之苦与乐,便会随之化为泡影。人类生活——包括亲情在内,是需要一点距离感的,假如溶解了这种距离,感情的天平永远在平衡点上,会让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淡化;更有甚者,会使感情霉变而生菌,继而发生病变。更何况,我刚从美国探亲回来不久,儿孙们的容貌,还鲜亮地活在我的记忆库存之中呢?!
古代诗词中的“长相思”,来自“久别离”。余光中老先生的一首《乡愁》诗章,之所以那么撕裂肝肠,就是因为“久别离”而后孕生出来的“长相思”。但是这种《乡愁》点燃起的思念之火,将是海峡上架起飞虹的力量。不是吗?民族情愫如此,亲情与爱情的真谛,又何尝不是如此?中国民谚中“久别胜新婚”的俗语,不就是对思念的最好诠释吗!常常见到一些时尚中的小儿小女,像蜜蜂巢居那般形影不离;殊不知没有空间没有思念、没有彼此守望的情感田园,感情田园中的绿茵会褪色的;没有精神空间的人生厮守,久而久之是会变质变味的——虽然伊人仍旧,但实质上是无色无味的白开水了。
古人说的“大爱无形”与“挚爱无声”,不是空对空的坐而论道,而是实对实的感情界定。
当然,电子时代给予我们许许多多前人无法想象的方便,因而我们常为生在这个世纪而庆幸,天上的飞机,地下的地铁,一直到笔记本电脑和无所不能的手机……但这些物质飞跃的产物,不仅无法取代人间感情的价值定位,而且向人类亮起警示的黄灯。保留一点思念与想象的空间吧!因为那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所独有的精神长虹。
2007年2月于北京
[雨天,有一只白鸽]
深秋的一个雨天,我的窗台上飞来了一只白鸽。隔着窗玻璃我和这只白鸽彼此对视了很久,它那杏红色包围着的眼睛,不无警觉地盯视着我。很显然,它没把我看成朋友,而是视为敌人。
妻子走了过来,轻声对我说:“这是一只受了伤的鸽子,你看它的翅膀!”妻子是从医的,她的发现,使我确信了这是一只伤鸽。因为它的羽翼下端,失去了应有的完整,如果把它比喻为一个亭亭玉立的白衣天使的话,若同银色的裙边被撕扯开一道口子。
经她提示,我又有了新的发现:在白鸽腿部与羽翼相连的部位,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小小薄片。这个发现告诉我,这位白衣天使是个远路而来的不速之客。之所以得到这样的结论,得益于与我楼内同层而居的邻居小邱夫妇。他俩是鸽迷,虽然双双在天坛肿瘤医院工作,但业余迷恋鸽群。因而妻子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小邱夫妇。很不凑巧,当天夫妻俩都没在家,这只伤鸽就成了我和妻子的心灵负荷。
老实说,过去我对鸽子没有多大兴趣。儿时,我家的房东开了个皮业作坊,把生皮收购进来制成马鞍、皮鞭一类的车夫用具;鸽粪虽然腥臭难闻,但因它是柔软牛皮、羊皮、猪皮等不可缺的原料,因而房东家里养了近百只鸽子。它们一年四季在屋檐下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到了踩蛋(交配)季节,那咕噜咕噜的鸣叫声,俨然成了没有终结音符的大合唱。特别是那些雄鸽,就如同醉酒的狂汉,在檐下东游西逛地挑选着踩蛋的对象;那一瞬间,与斗鸡场上的公鸡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它们脖颈上的羽毛都威风凛凛地抖开,像京剧舞台上的“大花脸”。当时,在我那双天真无邪的童眸看来,那样子挺怕人的。
年纪渐渐大了以后,在知识中认知了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特别是十几岁到京城以后,鸽群从蓝天洒下来的银哨声声,是京华独有的悦耳音乐。但是真正了解鸽子家族,还是搬进团结湖的新居之后:小邱夫妇来我家借阅文学期刊时,常常不忘带上几本《鸽友》杂志,对我传经布道;久而久之,我不仅知道了鸽子是有情物,还各有各的姓名。印在刊物上的信鸽,有的名叫“雨点”,有的名叫“雪花”,有的名叫“子弹”,有的名叫“飞梭”。我还从那些有关鸽子的刊物中,得知了许多见闻:比如英国1850年成立的“路透社”,其名字就源于一名最早以信鸽传递信息——姓氏为路透的人。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盟军登陆非洲海滩,有些是以信鸽当传递情报信息的秘密“红娘”的。信鸽是个十分勇敢的飞天天使,二战后的一次世界性的信鸽比赛中,一只比利时的信鸽,居然能从放飞的南极,飞回到万里之遥的比利时,从而赢得了信鸽皇帝的美誉。在我听起来,这简直宛若童话——但它不是童话,而是载入信鸽史册的真实记录。
小邱夫妇还告诉我许多有关鸽子的故事,有的我已然忘却,有的却永记于心。他俩告诉我,在中国“文化大革命”砸烂“四旧”的年代中,人都成了失重的草芥,小小鸽子的命运当然更为悲惨。有的信鸽主人,偷偷让亲友把自己的宠爱之鸽,带到遥远的西北边陲躲避灾难;可是那小小东西是眷恋主人并难舍家园的,到了大西北后,几乎无一例外地不远万里寻巢南归。由于归途上多是山峦和荒丘,找些草籽的谷粒还可以充饥;但是要想找到水喝,是十分困难的,所以见到水源就往下扎——有的信鸽,就在觅水的行程中,一头扎进筑路民工的开水锅里。其情其景,可谓悲怆壮烈!
也许正是邻居夫妇,对我们的感情熏陶,我和妻子对窗外这只白鸽,才会久久踌躇不知所措:
它是从哪里飞来的?
它又想回到哪儿去?
我和妻子已无暇等待小邱夫妇了,因为窗外的秋雨淅淅沥沥地还在下个不停。好在我们的窗子,是铝合金的推拉式窗子;不必向外推窗,就能把窗子打开。妻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地拨动着窗子,尽管如此屏气无声,那只白鸽还是几次抖翅欲飞。每当此刻,我们开窗的行动立刻停止;待它稍稍定下惊魂之后,她再轻轻开窗,以期达到营救它的目的。可能是天上的龙王爷帮了我们的忙,雨丝一阵密似一阵之故,那鸽子正在恐慌和茫然之际,我猛然伸出手去,一下抓住了它湿淋淋的双腿。
因阴雨之故,屋子的光线太暗。我开了灯,妻子轻轻拨开它负伤的羽翼,发现有几粒枪砂,镶嵌进了它的皮肉之内。她是个医生,为白鸽动点小手术并不困难——她先用一只发卡,把它那几粒枪砂夹了出来;然后又用碘酒在它的伤口处消毒;最后一道工序是为它贴上了一剂“创可贴”。
在她为伤鸽治伤的同时,我的两眼仔细地审视着它腿根和羽毛之间挂着的一个塑料牌牌。由于枪砂的袭击,刻在上边的字体,已然难以辨识,直到我把台灯举到它的腿下,才艰难地分辨出“大连”二字。至于其主人的姓名,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郑”字半边的“关”字,到底它的主人姓关还是姓郑,实在无从确知。也多亏了这块牌子的遮挡,火药留在塑料牌牌上一片焦煳;不然的话,这白鸽的腿部怕是早被狩猎者击断了——折断了腿的鸽子,是无法在我的窗台上站立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