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皮也跟来了,它自然帮不上什么忙,摇着尾巴瞎起哄。
这院子前几天还锁着,草长得都快掩住膝头了,麻雀们在老柳树的枝头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别提有多冷清了。现在,这么多人出来进去的,当然火色了。院墙是浮石垒的,还没我哥小驴个头高,站在院当中,一抬头就能看到老火山脚下那一大片金黄的葵花。整个村庄灌满了庄稼成熟的气息,嗅着甜丝丝的,醉人着呢。我想假如村里的学校不塌锅,我们肯定不用到城里的学校受那份洋罪,爷爷奶奶也不用跟着陪读了。我妈早跟人跑了,只剩我爹一个人守着这空巢,谁知道有多寂寞呢。
也许就因为这个,我爹特别想把叔叔的婚事办得隆重些,热闹些,就多请了几个亲戚,甚至把喜倌老张头也叫上了。啥叫喜倌?爷爷说就是专门主持婚礼的,早些年很时兴这个。叔叔对这事好像不大乐意,说这几年谁还请喜倌啊,他都老古董了,能编出啥新词?我爹显得很固执,他狠着声说,虽说给你办事多叫了几个亲戚,可到时能来一半就算烧高香了,这么几个人,要是再不请喜倌过来红火一下,这婚事就办得寡淡的没一点意思了。爷爷比较赞成我爹的意见,叫就叫吧,放屁还添个风呢,况且人家也没有多败。又对我说,这回也让你们长长见识,看看人家咋闹喜。
半前晌,满头白发的老张头就来了,我不由把目光投向爷爷的窑顶。
我们甘家洼每个院落的窑顶上,几乎都长着一种叫白草的草,每到秋天,风把白草吹得乱蓬蓬白花花的,整个村庄好像也一下长出了白发,老了。不过老张头看上去还算精神,一进门他就忙活开了,一会儿喊这个搬桌子,一会儿叫那个拿椅子,又瘦又小的身影转得像个陀螺。小皮一开始还冲着他叫几声,后来让我爹的臭脚教训了一通,就安分得只会摇尾巴了。桌子是我爹从学校借回的,学校虽说塌了锅,但我们用过的桌椅还锁在教室,大门和教室的钥匙也都由我爹保管着。说到这里先交代一下,我爹是我们村的村长,但我知道他管不了几个人,没多少人在村里了,所以说他是个光杆司令。桌子有些破旧,桌面上到处是深深浅浅的划痕,不过还算稳当。老张头把一张刚写好的大红纸垂挂在桌子边,又找了两块小石头将纸的两角压住了,黑黑的毛笔字一二三四写着典礼的程序。
叔叔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身笔挺的西服,他显得昏头涨脑的,想找点事又好像找不到,就那样没头苍蝇似的满院子乱撞。我看到他满脸的青春痘越发红艳了,鼻子右侧的一颗痘子挤破了,结了血痂。他撞到老张头身边时,人家便笑:二愣二愣,满脸骚颗,娶了媳妇,就该压火。叔叔摸摸脖颈,疙疙瘩瘩的脸上挤满了笑。
亲戚们到得差不多时,新媳妇也在鞭炮声和小皮的吠叫声中进了院子。
她一进新房,就把窗帘拉上了。
我觉得所有的新媳妇都这个样子,进了门就会把自己关在里面梳洗打扮,不扭捏个半天是不会出来的。我给打发进去端了盆洗脸水,新媳妇还真“大气”,才给了我一个五块钱的红包。还没等我嚷嚷,就给轰出来了。
新媳妇打扮是不准别人看的,她虽然在娘家洗过了,来了婆家还要洗,要洗出一个新崭崭的模样来,新媳妇的“新”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可不管她怎么扭捏,到了拜堂时间就得出来。
老张头开始行动了,他把叔叔推到那张桌子前,自己则站到了椅子上,亮着嗓门喊:二愣成亲,吉日良辰,东家托我,主持大婚,诸位亲朋,欢不欢迎?院子里看热闹的人肯定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先是一怔,接着脸上便有了笑,但也仅只是傻傻地笑,并没有人应答。老张头显得很失望,又喊:艳阳高照,喜气临门,我当主持,你是来宾,欢不欢迎,你们吭声。众人还只是笑,对答不上来。我爹急了,瘸着腿挤进里面,接过了老张头的话说:喜倌这行,就数老张,资格又老,口才又好,你当主持,没人能比,赶紧上任,我们欢迎。老张头嗓门立刻拔高了:村长表态,一句千金,说得不好,可要批评。众人一阵叫好。
老张头亮罢相,就又跳下椅子,挨着给众人散了一排烟,自己也点了一支抽,烟雾掠过他的头顶纱巾似的飘在阳光里。我觉得这人真的很好玩,想逗逗他,就假装没看到似的从他面前走过,狠狠撞了一下他的手臂,他手里的烟卷立刻掉在了地上。老张头一弯腰捡起烟,手点着我的鼻子说:你这小孩,惹是生非,不干好事,就会胡来。一听他嘴里冒出了串串话,我就憋不住地笑出声来,还冲他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爷爷把我拉到身边,板着脸说,你别捣乱,人家有正经事呢。
我看了爷爷一眼,说这个人说话就是失笑,难怪你们要请他。爷爷点了点头,好马出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嘛,老张头学问大着呢,从前我们甘家洼谁家办喜事都离不了他。我不知道老张头到底有多大学问,但我不能不承认他那张嘴确实厉害,一出口就是叮当响的四六句。我说,那我不考大学了,回来跟老张头练嘴皮吧,长大了也当个喜倌。爷爷压低声音说,住嘴,早些年你这么想还行,现在干这行你想饿死啊,趁早死了这个心,好好念你的书吧。我摇了摇头,早些年怎么了,早些年喜倌也是喜倌。爷爷一撇嘴,这你就不知道了,早些年办事全红火了个喜倌,喜倌说几句,人们也跟着凑几句,场面那就不一样了。现在不行了,刚才你也看到了,除了你爹还会说几句,年轻人都对答不上来了,一个个秃嘴笨舌的,多窝囊多憋屈啊。再过几年,等老张头去了那边,咱村怕是没人会说串串话了。
这时,老张头又喊了起来:新娘新娘,快点出门,典礼马上,就要进行,亲朋好友,都把你等,扭扭捏捏,到啥时辰?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新房的窗帘还没拉开,也不知新媳妇在磨蹭啥。
老张头冲我们说:你们几个,真是死相,催催新娘,问她要糖。
老张头说的“你们几个”包括我哥小驴,王铁成家的麦子,月桂家的清华,麦子和清华在黄家洼跑校,他俩不是来吃喜的,是礼拜天在家里憋不住跑过来看热闹的。我们几个就麻雀似的飞上窗台,鼻子挤着窗玻璃,学着老张头的样子叽喳起来:新娘新娘,快些出门,典礼马上,就要进行,好友亲朋,都把你等,扭扭捏捏,到啥时辰?新媳妇肯定听到我们说什么了,可就是不见她出来。老张头又一抬胳膊,让叔叔看他手腕上的表:老张没面,说话没风,吆喝半天,新娘不动,你是新郎,看看咋整?众人就把叔叔推向堂屋,又听得老张头说,你们也不跟着说两句?众人都往后退,有人挠着头皮嘿嘿笑,老实巴交地承认,我们嘴笨,说不来。
老张头又开了腔:二愣二愣,赶紧去叫,新娘不出,等着你抱。
人们又一阵笑。
然而新房的窗帘还是没有拉开,新媳妇还在里面扭捏。没办法,全世界所有的新媳妇可能都这样,不扭捏那就不叫新媳妇了。去年甘小虎娶媳妇,那个女的长得狼见了也得给吓跑,可不也是千呼万唤才出来的吗?叔叔的新媳妇那么好看,还能不多扭捏上一会儿?肯定得多叫上十回八回才肯出来的。再看老张头,好像平静的水面投进了一块石头,突然激动起来:
新娘不应,咱也不敬,小后生们,快快行动,冲进里面,给个教训,一把椅子,抬出窑洞。院子里只有几个小后生,因为人少,闹不起来的样子,但还是听了号令往里冲。
我听得爷爷跟身边的老葵嘀咕说,你说这是咋弄的?这些年村里的条件按说也不赖啊,井打上了,渠也修成了,水泥路都通到了家门口,咋年轻人反倒留不住了,一窝蜂地往城里跑?老葵点点头,是啊,真是越活越不明白了,早些年闹喜的可都是些小后生们啊。我看了老葵一眼,这不秃子头上的虫子明摆着嘛,人家都出去挣钱了,哪顾得上回来闹喜呢。爷爷瞪了我一眼,我和你葵爷说个话,有你插嘴的份?老葵说,小羊说的也对,是这么个理。我就觉得老葵好,咋他那哑巴侄子没来呢?
说话间,屋门口一阵笑,两个后生撑着把椅子摇摇晃晃把新媳妇抬出来了。新媳妇头戴大红花,身穿大红袄,脸蛋扑了粉,嘴唇抹了脂,香喷喷,红彤彤,像村边老火山脚下的红高粱。细看,她的脸那么白,胸那么挺,一笑,露出齐齐的牙,真是个好看的女人。她一出门,就把我们的眼睛映亮了,把爷爷的破窑院映亮了。她就像我们头顶上燃烧的太阳,灿烂夺目,无比动人。我又看了我爹一眼,他的眼睛也给映亮了,可他好像只看了新媳妇一眼,就把头扭到一边去了。我不知他心里想啥,是不是看到叔叔娶了新媳妇,他也眼红了,也想给我娶个后妈?或者,他想起了我那跟人跑了的妈?
老张头又喊:新娘出门,红布罩身,盖住头顶,蒙住眼睛,小家伙们,抓紧行动,快摸喜糖,刹她威风。
就有人在新媳妇的头上苫了块红布,红布很大,几乎把她的腰背和屁股也罩住了。摸糖是我们甘家洼一带的风俗,是小孩子的专利。我当然等着这一刻啦,我们几个都扑过去,有的把手伸进了新媳妇的上衣,有的把手探进了她的裤兜,她伸出手拦挡着,又怕从椅子上掉下来,就不敢乱动,这样,我们越发得寸进尺了。我摸出了一把巧克力,又把手伸进了她的裤兜,听得她告饶说,快别摸了,我身上真的没糖了。我钻进那块红布下,嘻嘻一笑:你是新娘,咋能没糖,真要没了,回去再装。新媳妇捏了一下我的鼻子,你是大哥家的小羊吧,你跟着起啥哄,我是你婶子,一边玩去。她怎么知道我叫小羊?肯定是叔叔告诉她的。叔叔这么快就把家里的事告诉了新媳妇,可见他也是个没出息的货。我的手越发不老实了,在她裤兜里摸来摸去,可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摸不到,只有一种绵软的温热弥漫在指尖,我知道我的手探到她的大腿了。新媳妇肯定觉察到了什么,伸出手轻轻打了我一下。
老张头开始制止我们:小家伙们,停下小手,看看新娘,浑身乱抖,让她下来,地上行走,也好拜堂,结成配偶。
他这一说,那两个后生就把新媳妇从椅子上放下了,有人把她头上的红布子也撤去了。我看到新媳妇脸上淌着汗,脂粉给冲得沟沟道道的,溃不成军了。我们都住了手,各自享受着摸来的战利品。清华衣袋也鼓鼓的,可他摸到的都是不好吃的奶糖和水果糖,他竟然想用水果糖换我的巧克力,我冲他刮了刮脸皮,躲到了一边。小皮不知从哪儿窜了过来,仰着头看我,尾巴一摇一摇的,看这意思也想吃颗糖甜甜。我给了它半块巧克力,它一张嘴接住了,但不一会儿又吐了出来。这小东西!
叔叔不大敢看他的新媳妇,离她远远地站着,那张长满粉刺疙瘩的脸涨得通红,好像新媳妇一张口就能吃了他。老张头笑笑,伸出两个拇指做了个靠拢的手势,人们便将他俩往一起推。新媳妇不肯,但架不住三推两推,很快,她就跟叔叔粘在了一起,像两个面人捏成了一个。院子里一片欢声笑语。几个女人端看着新媳妇,小声议论着,仿佛回到了自己出嫁的年代。老张头眼睛在人群里四下搜寻着,把我爷爷拉过来,又让人把我奶奶从灶房里找了出来,让他们在桌子前的两把小凳子上坐下,便又喊了起来:
一对新人,今天成亲,咱先把事,说个分明,恩恩爱爱,过好光景,孝敬父母,好儿好孙。
我知道喜倌这是要安排叔叔和新媳妇拜我爷爷奶奶了,谁家办喜都这样,先给长辈磕头。老两口显得很局促,爷爷说免了吧,就别拜我们了,赶紧进行下一个程序吧。奶奶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给后面几只手压得不能动弹。老张头摇摇头:叩拜父母太应该,过了今天没机会。
我没想到,爷爷嘴里竟然也冒出几句顺口溜:孩子好过就成,为父心里镜明,不拜我们没事,大伙红火就行。
我真服气了,连爷爷都会说串串话,他们这些老家伙老古董真不简单。老张头眼睛一亮,接过了爷爷的句子:我说东家,这可不成,二愣成人,你们有功,快甭扭捏,节目进行。爷爷奶奶不再动弹,腰背直挺挺坐在那里,脸上堆满幸福的笑。
老张头突然拉长了声调:给父亲和母亲大人叩头,一鞠躬——我看见叔叔的腰弯下了,弯得像一张弓,腰间系的红裤带都露了出来。新媳妇就不一样了,腰只是稍稍弯了点,老张头立刻指了出来:新娘新娘,腰板直挺,这个样子,哪里能行?又把脸扭向众人:各位观众,你们裁判,这样不恭,算也不算?几个和我爹年纪差不多的中年人也出了声:这个样子,哪里能算?重来重来,节目没完。老张头便又重新喊起来:给父亲大人叩头,一鞠躬——叔叔又弯下了腰,新媳妇也弯下了腰,不过她还是没有叔叔恭敬。有个后生就将她的头狠狠往下摁,摁出了一阵笑声。
拜过了爷爷奶奶,我就知道接下来该拜我爹了。我爹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没等众人的目光聚到他身上,拔起腿就要走,却给老张头拉住了胳膊,按在了凳子上:我说村长,这是办喜,马上拜你,不能就起。我爹只得红涨着脸坐在那里,突然有人在他脸上抹了一把锅底黑,刹那间,他就成了个黑脸包公。人们就指着他的脸笑,连小皮都汪汪汪地冲他咬。我爹大嘴一咧也跟着笑:这么耍笑,哪算热闹,让我逮到,还你一报。边说边伸手抹,结果脸上的黑越抹越多。众人越发笑得欢了,连新媳妇也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一口白牙在正午的阳光里分外耀眼。就有人把她推过来,让她给大伯哥擦脸。新媳妇当然不肯,我爹也腾地弹起来,想溜,马上又给人们按下了。众人软硬兼施,硬是让新媳妇给我爹擦了擦脸。
在众人的欢笑声中,老张头又出了声:我说村长快坐定,今天你有两身份,既是新娘的大伯哥,又是村里的当家人,一对新人听好了,赶紧给他来鞠躬。话音刚落,人们就把叔叔和新媳妇的头按下了,狠狠地一鞠躬,又狠狠地二鞠躬,然后是狠狠地三鞠躬。我爹给拜得脸红脖子粗的,没等我叔他们拜完,站起身就要走,又给老张头拦住了。我爹摆摆手:老张老张,不要拦挡,他俩拜完,我得去忙。
老张头乐了:又不跑堂,为甚去忙,这才一桩,还有一桩。
我爹摇摇头:你这老张,真是没样,莫非让我,出尽洋相?
也不管老张头怎么拦挡,我爹硬是拨开他的手钻了出去,站到外围了。众人又一阵笑。
老张头又喊:东家办喜,热闹哄哄,冷了人家,说媒的人,跑堂后生,快快去请,正中坐定,烧酒来敬。
不一会儿,三铁匠就给推到了前面。我知道三铁匠不是专门的说媒人,他不过是和新媳妇沾点亲,让我爹打发去跑了几回腿。人们叫他三铁匠,可我一回也没见过他打铁,他的铁匠铺早因为没了营生塌锅了。其实村里不光铁匠铺塌了,木匠、石匠、瓦匠、泥匠、土匠也没了,老的都不做了,年轻的都转了行,你想,做出来的东西没人要,谁还疯了要做下去?难怪我爷爷老是叹气,说这些手艺啊咋就传不下了呢?再看三铁匠,他耳背卡了根烟,美滋滋地坐在那里,只等着新媳妇给他鞠躬了。这人只有两个闺女,一个叫小雪,在北京一个理发店做工;另一个叫小凤,在省城的一家超市做工。没儿子成了他的心病,他一喝醉就数落小雪她妈,你这婆娘,除了生娃还会啥?生娃你也生不了个男娃,一连给我生了两个不带把的,你说你还有啥用?不过,我觉得三铁匠只要不喝酒,人还是挺和善的。
老张头笑道:铁匠铁匠,铁嘴立功,牵了红线,二愣成亲,跑堂后生,究竟为甚,到了这阵,酒咋不送?
跑堂的后生赶紧奔向灶房,不一会儿,用木盘托出一把小酒壶。三铁匠眼蓦地亮了,鼻子抽了抽,伸出那双打过铁的大手接了酒壶,凑到鼻子前嗅嗅,摇着头说:厨房小子,一肚子鬼,我要烧酒,你偏拿水,跑堂后生,快点去催,正宗好酒,端将上来,快去,快去。说罢将酒壶往身后的桌子上一搁,双手在胸前一搂,头歪到一边去了。
人们便一阵笑。
跑堂的不敢怠慢,赶紧端着酒壶下去了,不一会儿又端着个壶子跑了上来。三铁匠嗅了嗅,点点头,将壶嘴对着自己的阔嘴巴,吸溜一口,又吸溜一口,连声喊“好酒好酒”。忽然又说:有好酒,没酒盅,问厨子,为了甚,快送,快送。老张头一挥手:跑堂后生没记性,上酒忘了拿酒盅,你这作风得整顿,兰花大杯赶紧送。
酒盅拿上来了。三铁匠倒了一杯,一仰脖干了。众人叫好。三铁匠笑笑,也喊:这个烧酒,真是不赖,就是没有,下酒小菜,跑堂后生,再跑一回,七盘八碗,端将上来,就酒,喝醉!三铁匠的顺口溜就像他喝醉了打铁的样子: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叮当,叮当……我爹在一旁看了,忍不住拍起了手:铁匠铁匠就是能,酒量不错嘴巴行。
老张头脸红了一下,忽然喊:你这铁匠,没喝就晕,喝酒自有,新人来敬,我说二愣,不要再等,快快倒酒,谢过媒人。
叔叔和他的新媳妇好像这才记起来了,把酒壶拿过来,敬了三铁匠一杯。人们知道他爱喝酒,便怂恿新郎新娘再敬几杯,叔叔就又倒了一杯,三铁匠一仰脖干了。叔叔又要倒酒,三铁匠却不敢把自己灌醉,摇摇头说罢了罢了,开了席你们敬我十盅都成。
最后一项是新人互拜。在老张头的号令声中,那几个后生好像发了狂,将新郎新娘的脑袋触碰在一起,发出西瓜与西瓜撞击的声音。院子里欢笑声一片。
典礼终于结束了。大人们向窑洞里涌去。清华和麦子早走了,我和我哥没资格入席,却还是跟着往里走,没走几步,就给跑堂的轰了出来。跑堂的说,你们就在院子里吃,懂不懂?然后搬了张桌子,端了几盘菜,让我们手托个碗吃。当然,肉和菜也是一样不少,除了酒,大人们有的我们都有。
我听到了划拳的声音,酒杯和酒杯碰撞的声音,愉快的笑闹声,时光流逝的声音。
我们村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不知什么时候,三铁匠摇摇晃晃地从窑洞里出来了,边走边说,你们谁都别管我,我还要回去打、打铁。他前脚刚出门,爷爷和我爹后脚就追了出来。我爹说,你那铁匠铺都关了好多年了,还打的啥铁?回去再喝点吧。我爹口齿清楚,看得出他没多喝酒,可能是因为他还要忙着招呼人吧。他不喝酒真好,我害怕他喝醉的样子。他醉了就要站到大戏台上给人们开会,没人听他照样开。三铁匠摇摇头,谁说我的铁匠铺关了?我每天都在里面打东西,我要给小雪小凤每人打个戒指,你们信不?对了,我给你家二愣说了媒,你们可别忘了给我两个闺女说个对象,女大不中留啊。爷爷笑笑,拿出一条香烟一瓶酒,硬是塞到他手里,说东西不多,你得拿上。三铁匠不肯收,又把东西还给我爷爷:咱、咱们两家,亲戚关系,拿了东西,就没道理,不拿,我不拿。说着又往街门口走。
我们一家人都跟着他。爷爷和我爹是想把东西给他,我和我哥小驴是看热闹。看着他东倒西歪的样子,小皮突然扑上去撕咬他的裤脚,不过不是真咬,是逗他玩。我也逗他:铁匠铁匠,东倒西歪,回到家里,准得罚跪。
三铁匠止住脚步,回过头说:谁说我醉,拿酒比赛,来来来,咱比试一回!我说:比就比,怕个你,来就来,准你醉。三铁匠眼睛睁得多大:小屁孩,你、你不懂,跟我喝,没、没长成,十年后,再拿盅。爷爷对我做了个轰鸡的手势:
小羊小驴起哄,别把媒人耍弄,将来你们结婚,没他牵线能成?爷爷又一次把烟酒塞到三铁匠手里,三铁匠说:咱是亲戚,这可不成,拿了礼品,我算啥人。但最终,他没拗过我爷爷,抱着东西摇摇晃晃走了。
窑洞里还在热闹着。
轮到给老张头敬酒了。有人咬着他耳朵嘀咕了几句,可能是让他给新郎新娘出个难题,好好耍笑一回。老张头哈哈一笑,让新郎新娘猜个谜:一条山洞草萋萋……人们忽然笑了起来。
酒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窑洞,又从窑洞飘到了院子里。不知是谁家的鸡和猪进了院子,给那气味一熏,也有点兴奋,鸡们飞上了墙头,猪们扭起了秧歌。我家的小皮咬了半天,也没把它们撵出去。
阳婆给那气味一熏,醉了,哐当一声滚落到老火山后边去了。
夜就这样来临了。
老张头不知是累了,还是喝高了酒,躺在炕上打呼噜。有人想捅醒他,爷爷挥挥手说,让他多睡会儿吧,人老了,得歇缓歇缓。老张头似乎听到了这话,眼皮一撩,看了我爷爷一下,又打起了呼噜。
叔叔和新媳妇也上了炕,吃对面饭。叔叔坐在桌子这头,新媳妇坐在桌子那头,桌子上放着几盘菜和几碗饺子。几个后生陪着他们吃,边吃边讲一些笑话。炕下也站着一些亲戚,看着炕上的人吃,偶尔也说几句。新媳妇不大言语,只是抿着嘴笑,脸上不时飞起一片红晕。老张头的呼噜声渐渐小了,忽然翻了个身,坐了起来:脸对着脸,眼看着眼,吃个饺饺,生个小小。
众人齐声叫好。
新媳妇的脸越发红了。
再看老张头已坐到了桌边,抢过叔叔的酒喝了一口,又从新媳妇的碗里夹了一个饺子吞进了肚子。众人就说他装醉,老张头摇摇头:没醉没醉,老张没醉,新郎新娘,才是真醉。
新媳妇就掩了嘴笑。
有个后生忽然给老张头碗里夹了个饺子,老张头说了声“好”,将那饺子放进嘴里,嚼了一口,便咳起来,眼里竟然辣出泪水。几个后生便笑出声来。老张头也不好将饺子吐出来,一咬牙,咽了下去。炕上炕下的人立刻笑得前仰后合,连新媳妇也放开了嗓子。
老张头瞪了他们一眼:几个后生,真是张狂,饺子包进,干辣椒汤,人家马上,就进洞房,你们还能,睡个甜香?
屋里的人又一阵哄笑。
我看见新媳妇好像没怎么吃,筷子动了很久,碗里还剩着几个饺子。
这顿饭一直吃了很久。后来他们跳下地,钻进厨房帮着收拾,洗锅刷碗的声音欢快地传出来。我爹一直在厨房忙乎。老张头就开他的玩笑:
村长村长,你好勤快,弯腰蹶腚,厨房受累,为何变得,这样的乖,肯定想着,洞房插腿,这事二愣,不会谦卑,还是好好,洗碗洗筷。我爹直起腰,憨憨一笑:老张老张,说话轻狂,我是他哥,怎敢乱想?闭上嘴巴,一边去忙。老张头嘿嘿一笑:这话说得,村长心跳,挺着腰板,不住憨笑,一对新人,马上睡觉,你别跟着,听房胡闹。
我爹摇摇头:老张主持卖劲,我这大哥高兴,看你脸红头晕,想要回家我送。
老张头一摆手:让我回家睡觉,这话说得失笑,还有洞房没闹,老张怎敢走掉,三天没有大小,要不你也闹闹?
也不知是想说没词儿了,还是懒得说了,我爹拍拍老张头的肩膀,说你们闹你们闹,我先走了。忽然想起了什么,让我和哥哥也跟着他回家。我还想看热闹,磨蹭着不肯走,我爹说你不敢玩得太迟了,拉着我哥先走了。
小皮呢,自然也跟着走了。
厨房终于收拾完了。
老张头把几个后生叫进来,吩咐一个后生说:你藏里面,耐心等待,他们一睡,大门打开。一回头又看到了我,便说:你想红火,也跟他藏,到时可能,派上用场。我说:藏在厨房,肯定受凉,跑肚拉稀,吃药喝汤。老张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这小孩,真好口才,四字串话,说得不赖,长大准能,出息成才。我说:喜倌夸奖,准有做相,赶紧说话,让帮啥忙?老张头说:到时让你,爬进新房,娶了衣裳,就顶帮忙,事成之后,定有奖赏。
安顿好听房的事,老张头对我爷爷和叔叔笑笑,说你们早点歇息吧,我们也回去了。就领着一帮人出门,关门的动作很夸张,很响。我和那个后生没走,还藏在厨房,心慌慌地跳。
过了一会儿,我听得叔叔从窑洞里出来了,他在院子里转了转,可能是发现没人藏着,就把大门从里边插了。然后,他打着哨子进了洞房。那个后生说,你看你叔美的。我说,人家娶了媳妇嘛。那个后生说,你长大娶不娶媳妇?我摇摇头说,不娶,娶媳妇干啥?你没听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嘛,虽说我妈把我忘了,可我不能忘了她。那个后生小声笑了,等你长大了,你就憋不住想娶了。我说,看来你很想娶了?后生说,那当然,我做梦都想。我说,你真没出息,娶了媳妇肯定也是个妻管严。后生说,我当然想怕媳妇,可是没有媳妇让我怕呀。我刮了一下他的脸,羞不羞,你?
正说着,叔叔又出来了,哗的把一盆水倒在了院子里。后生说,快了快了,他们洗完了。后生很能抽烟,一支接一支地,不一会儿脚下就是一堆烟屁股。后来他掐了烟,探出头看了看,说,好了,他们熄灯了。他猫也似的走到窗台下,听了一会儿,又蹑手蹑脚地向大门走去。
我也跟着走出来,一看,天上好大好圆的月亮,它正凝神看着我。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竟然想起了我妈,她在哪里呢,怎么不回来看看我们?这时,那个后生已轻轻打开了门,老张头他们跟着轻手轻脚进来了。我们都蹲在叔叔的窗户下,听得里面静悄悄的,啥动静都没有。时光在流逝,瞌睡虫爬进了我的脑子里,我有点撑不住了,想回家睡觉。老张头捅了我一下,让我别打瞌睡。有个后生悄声对老张头说,有了,里面有动静了。
我听得里面真的有了响动,一种古怪而新奇的响声,真不知叔叔是怎么弄出的。那种响动持续了好一会儿,新媳妇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像身上什么东西给捅破了。我心里有点害怕,悄声问老张头,我叔他在干什么呀,莫非他要害死新媳妇?老张头说:小羊小羊,不要乱想,你叔正忙,像条饿狼,你婶高兴,偷偷吃糖。我摇摇头:这个叫声,准是受疼,我看我婶,疼得要命。老张头说:受伤不假,出血是真,不过他俩,都挺高兴,老老实实,只管细听,等你长大,自然机明。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我对老张头说,你究竟让我做什么,我真的想回家睡觉去了。老张头咬着我的耳朵说,别急,再等一会儿。这时,里面又有了响动,叔叔像是在做一件很费力的事情,喘气声那么粗,那么重。新媳妇则发出了一种古怪的声音,像在哭泣,又不像。我不知他们在做什么。原先跟我藏在厨房的那个后生忽然朝后仰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倒了。
里面的风暴终于平息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叔叔的呼噜声很响很响地传出了院子。老张头站起来,不知怎么把窗户打开了,吩咐我说:你叔你婶,已经忙完,该你表现,快往里钻,抱出衣衫,当院一站。
我迟疑了一下:喜倌喜倌,我真不敢,偷偷进去,新娘咋看,叔叔醒了,又该咋办?肯定会说,小羊捣乱。
老张头笑笑:你叔呼噜,地动山摇,天塌下来,也不知道,大胆进去,手脚灵巧,抱出衣衫,新娘会要,你一开口,准给大票。
我说:真有大票,我就动手,说话算数,咱俩拉钩。
老张头摇摇头,伸出手指勾了一下我的手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赶快进去,下手要快。
我从窗户爬了进去,叔叔的呼噜还是地动山摇,他和新媳妇做的营生一定很累很累,不比他在城里做工省力,要不然他怎么能睡得这么死呢?
新媳妇肯定也累得不浅,她虽然不打呼噜,但躺在那里却没一点动静,也像是累死了。我轻轻地爬下窗台,进了新房,压抑着心跳从衣架上抱出几件衣服,又爬了出来。
老张头说:小羊小羊,真不简单,抱出衣衫,刮目相看。
说着从我手里抓过叔叔和新媳妇的衣服,指着院中的那棵老柳树,让一个后生挂上去。后生把衣服抟成一团,猴子似的噌噌噌爬上了树,然后一件一件挂在了树梢上。老张头满意地点点头,吩咐我回去睡觉,明天一早再来看热闹。他拍了拍我的肩头,说你可得来早点啊,别日头照到屁股上才起来,到那时,你婶的衣服说不准就让你爹拿去了。知道吗?你爹可是常常出去做夜活儿,说不准就把新媳妇的衣服抱走了啊。说完就咯咯咯地笑。就冲他这么笑,我也知道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还有,他连串串话都不肯再说,真是一点都不好玩了。
我匆匆往家里返,没想到,我爹还没睡,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小皮也没睡,也跟着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我不明白我爹为什么不睡,他要去做什么夜活儿?他看了我一眼,老半天嘴里才蹦出一句话,闹完了?我说闹完了。
他冲我摆了摆手,那赶紧去睡吧。
我忽然记起了老张头的话,就问,他们说你明天一早会去抱婶子的衣服,你会吗?
我爹瞪了我一眼,别听他们瞎嚼,快去睡吧。
第二天早晨,我还是起来得晚了,等我急慌慌赶过去时,挂在那棵老柳树上的衣服早不见了。可是,我在人伙里没有看到我爹。我问老张头我爹哪去了。他摇了摇头,说没看到。我又问叔叔我爹哪去了,他说没看到。我屋里屋外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我爹,又跑回了我家的院子,还是没找到。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我爹他究竟哪去了?后来我找到村边的老火山脚下,才看到了他和小皮的影子。我爹正坐在那里发呆呢,他脸色那么憔悴,就好像身边落了霜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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