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霞心一沉,捅了一下男人的后背,柔声说,上去晒晒吧,都几天没挪窝了。
男人茫然地回过头来,好像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半天才开了腔,你去吧,抱上小树叶,我还得赶活儿。
天霞摇摇头,小树叶,你就知道个小树叶。
男人笑笑,又拿起剪子咔嚓咔嚓剪开了。天霞不肯走,往他身边移了移,固执地,几乎是要挤进他眼窝里了,挑衅似的说,真偏心眼,你从来就没说过让我出去晒晒,就知道你家小树叶。她是你亲骨肉,我算什么?就是个给你做饭洗衣的吧?男人怔了一怔,渐渐地,脸上的笑一波一波荡漾开来,你也是啊,小树叶是我小女儿,你是我大女儿,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心坎坎。天霞伸手打了他一下,你还有精力油嘴滑舌?走吧,上去晒晒。
男人摇摇头,我哪顾得上,你快去吧,多站上一会儿。
天霞不满地说,嫌我烦了吧,嫌我站这儿妨碍你了吧,走就走。
男人说,哪有啊,想看你尽管看。
天霞瞪了男人一眼,别以为自己有多好看,我才不想看你呢。就抱起小树叶,在脸蛋上夸张地叭唧叭唧亲了亲,又举到头顶在屁股蛋上亲了亲,这才朝外面走去。过道里黑糊糊的,天霞咳了一声灯就亮了,灯虽然亮着,她还是觉得自己像只地老鼠。走了几步,她碰到了另外两只地老鼠,是住在隔壁的一对男女,男的大块头,东北汉子,三句话不对就动手,揪着女的的头发往墙上撞,房子隔音不好,她在这边能听到咚咚咚的撞击声。厮打过了,过不了一会儿又会亲热起来,弄出一些暧昧的声响。往日,这一对人总是回来得很晚,也不知今天怎么就早早回来了。又走了十几步,她遇到了住在斜对门的那个身材高挑的女的,每天这时都会背着一件歪把子乐器回来,进了屋便悄没声息的,安静得像一片树叶。至于别的老鼠出去干什么,回来又干什么,她就不甚清楚了。可她知道,这些地老鼠多数不像她男人一天到晚守在地下室,他们白天去有阳光的地方做活,到了晚上才钻进来。
想想,他们搬进这里也有几年了,男人学的是裁缝,最初还能揽一些活儿,做成件衣服的不能说多也不能说少,反正是够他忙乎的了,后来业务就稀稀落落的,寻上门的多是些修修改改的零碎活儿。顾客也多是附近的居民,知道她家男人手艺好,脾性也好,衣服有问题就拿了过来。隔壁最初住着一对河南夫妻,替人看管自行车,后来存车子的越来越少,就卷了铺盖走了。她和男人商量了一番,把这营生也揽了过来,还是没人来存车,就也不做了。
爬上一层,再爬上一层,天霞和孩子就升到了地面。
阳光劈头盖脸打在她娘俩儿身上,天霞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她怀里的小树叶也眯起了眼睛。多好,多好的阳光啊,天霞心里感叹着,全身的细胞似乎都张开了嘴,像要把这满世界的阳光都吸进肺腑里,灌进身体的旮旮旯旯。马路上的车多得数不过来,刷的一批过去了,又刷的一批过去了,永远没有过完的时候。天霞盯着马路,她怀里的孩子也盯着马路,两腿踢腾着,她知道孩子想下来,就把她放下了。孩子需要多走走,这样面条似的柔软,将来又怎么上学呢?
小树叶就生在这地下室,生下来好多天没见过太阳,她不敢抱出来,怕受了风。一直到孩子十个月头上,天气转暖了,她才敢抱到外面来了。也许是少晒了太阳,缺钙,孩子走得就迟,都一岁几个月了,走起来仍踉踉跄跄的。说话也迟,只会说几个简单的字,比如,要,不要,吃,不吃,冷,不冷,抱,不抱。她也去诊所给孩子开过一些钙片,吃了后效果并不怎么好。医生笑笑说,你多带孩子晒晒太阳,这是最好的药方。天霞本来要断了孩子的奶,想想终于没忍,反正她也没工作,想吃就吃吧。
刚把孩子放下,小家伙就张开两只手臂朝马路那边跑去。天霞心里不由一惊,赶紧追上去把她抱在了怀里,箍得紧紧的,任她怎么踢腾也不肯松手。闹腾了半天,孩子乖了点,目光移向她们身后不远处的饭店门口,那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新添了两个又高又大的花瓶,特别惹眼。天霞就想,这饭店就是肥,门口都摆这么高这么大的花瓶,里面又摆了多少好东西呢。这她就不知道了,她从没进里面吃过饭,有时男人也逗她,要不我们进去吃一顿?天霞就摇头,你有多少钱啊,吃上一顿不过了?她知道那不是他们去的地方,他们最多去马路对面的小餐馆吃顿饭,就是小餐馆也不敢常去。
他们的腰包很瘦,这城市,这个叫北京的城市却很肥,路上跑的都是明晃晃的小车,跑得不是很畅快,隔不了多久就吱地停下来,有时停不了多大一会儿,有时又一堵就是老半天。
天霞再把目光转向饭店那边时,台阶上已坐了一排溜年轻人,都是这饭店的服务员,有说有笑的,有几个把手机捂在耳朵上,不停地说话,也不知在跟家里人还是朋友说。天霞站在这边,常常看到这一道风景。那些年轻人自然也会看到她们,有几个姑娘有时会走过来,抱抱小树叶,学着她的样子亲亲小树叶的脸。天霞怕她们把孩子捏弄疼了,就教她们怎么抱,这样啊,对对,托住屁股蛋,揽住腰,对对就这样啊。几个姑娘就学着她的样子抱,还给孩子当姨,小树叶,叫姨啊,小树叶,叫我姨啊。她们睡的也是地下室,每天这个时候就会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像一排灿烂的向日葵。天霞知道,再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回到饭店里面,各就各位,有的下厨,有的端着盘子在厨房和餐厅间来回跑,有的像蓄足了阳光的向日葵立在过道上。
这风景是很让天霞开心的。
这么看着,天霞一回头,看到身旁多了个人,是一个村出来的小雪。天霞假装很生气地说,小雪你怎么这样啊,过来也不吱一声,吓了我一大跳呢。小雪没吭声,脸色有些阴沉,像是有什么心事。天霞心里一咯噔,她这是怎么了?这时,小树叶探出两只小手,姨、姨地叫。小雪好像没看到,脸上依然没一点亮色。孩子受了冷落,两条小腿踢腾起来,两只手固执地探向她。天霞就笑了,小雪,小树叶想让你抱呢。小雪勉强笑了笑,把小树叶抱了过去,虽是看不出多少亲热,孩子还是咯咯咯地笑了。孩子吃得好看,脸胖嘟嘟的,下颌重了呢,手也胖嘟嘟的,手弯像带了两个肉镯子,腿也是胖嘟嘟的,脚弯也好像带了两个肉镯子,谁见了都喜欢。
天霞觉出了什么,问,你没事吧小雪?
小雪摇摇头。
天霞说,不对,你肯定有心事。
小雪眼里忽然有了泪。
小雪几年前就到北京打工了,学理发,因为原先有些基础,加上心灵手巧,没一年就出了徒。师傅也就是她现在的老板,便让她带了两个徒弟负责了一个分店,离这条街也不远,最多几里吧。有次天霞去剪发,转来转去就转到了小雪的理发店,两个人谁都没料到能在北京碰上,那叫个亲热呢。小雪和她的徒弟也住在地下室,只是房钱由老板出。
天霞更急了,有事你就跟姐说呀。
小雪说,我爹让我回去,说是给我说了个对象,让回去看看。
天霞就笑了,我当你遇上了啥事,你也该找对象了。
小雪摇摇头,才不找呢,我还不想回去。可是我爹每天打好几个电话呢,打得我都烦死了。
天霞又要说什么,听得小雪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就把小树叶抱过来,让她接。小雪哦哦地应承着,挂了电话说,真不好意思啊天霞姐,我们老板马上要过来,我得赶回店里去。
天霞说,有事你先去忙,晚上过来吧,我们请你吃个饭。
小雪冲她笑笑,天霞姐,能过来我就过来。
天霞说,一定过来啊,姐等着你。
小雪点点头,朝马路对面匆匆走去。
天霞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了人群中。再回过头时,饭店门前那一排溜晒太阳的“向日葵”也都不见了。
天霞忽然记起了什么,就也抱着孩子回,孩子小脚踢腾着,不肯走。天霞说,听话,该把你爸叫出来晒晒太阳了。孩子依然在闹,小腿一踢一踢,小手一抓一抓的,脸涨得通红。天霞也不管她怎么闹腾,加快了脚步。孩子哇地哭了。天霞就责备,惯坏了,真是把你惯坏了,一点都不懂得疼人,就你知道个晒?你爸要是弄下毛病,将来谁养活你?孩子好像给吓住了,慢慢地安静下来,就像风刮过后的小树。
回到了地下室,天霞看到男人还坐在缝纫机前忙活着,两只手旋着布料在机针下一点一点走,那张脸比刮过腻的墙都白。天霞把孩子往床上一扔,腾地立在男人面前,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男人愣愣地看着她,你怎么了,遇上啥事了?天霞说,都是你害的。男人眼睛睁得越发大了,我怎么了?天霞没好气地说,还嘴硬?你说你怎么了?男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你说明白点,我到底怎么了?天霞说,你不顾着我,也得为小树叶想想吧?男人还是不知自己犯了啥错,呆头呆脑地看着她。天霞憋不住笑了,瞧你这傻样,去晒晒吧,你要弄下毛病,让我和孩子将来怎么过?
男人一跺脚,神神道道的,我还以为我犯了啥错呢。
天霞说,真要生了病就迟了。
男人摇摇头,腾地站起身,倔倔地出门。孩子受了惊吓,又哇地哭了。
天霞忽然喊住了他,等等,我娘儿俩也陪着你去。男人有些不耐烦,却还是等了天霞,一起出门。
一家人升到了地面。
这已经是黄昏了,挂在楼谷间的夕阳像个熟透的橘子。
天霞看到男人脸上满是橘色的光晕。就说,你看看你,嘴撅得能拴头驴,你说我让你出来是害你吗?男人摇摇头,脸上渐渐有了笑。天霞说,这不就对了吗?多晒会儿太阳对你没坏处。男人说,我这不出来了吗?天霞也笑,出来就好,你看这太阳有多好呢,我们甘家洼的太阳比这更好。啥时回去看看呢,回去了也像我嫂子月桂,气气派派地晒太阳。
男人说,你想回去,你嫂子可是想跟着你哥出来呢。
天霞点点头,也是啊,她真有这个想法呢,她是不知道城里的难啊,不知道我们做梦都想回去晒太阳呢。
男人叹口气说,乡下我们躺在炕上也能晒太阳,可是没钱花,城里我们住地下室,却有钱赚,这世上的事真是说不清啊。
天霞忽又想起了小雪,就把事情跟男人说了。男人摇摇头说,小雪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她爹三铁匠也是为她好呢。再说,这事我们怎么管,根本就管不了。天霞一撅嘴,你这像个当姐夫的说的吗?就不能宽慰她几句吗?三铁匠那人我知道,眼光小着呢,他哪懂得小雪的心思。男人说,可是我哪有那闲工夫?你不知这几天人家催着跟我要货吗?天霞说,你怎么这么没情没义的,就差这一会儿工夫?回去不能加个班?男人苦苦一笑,那你说怎么办?
天霞笑了笑,好办,我们请她吃个饭吧。
男人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吃饭,你是说请她下饭店?
天霞说,是啊,别看离着也不远,咱还真没请她吃过饭呢。
男人说,可你选的日子不对啊,你不看我这几天忙?
天霞故意说,我看不是忙,是你这当姐夫的小气,不舍得,钱都拴在裤带上了,一分钱也不舍得花。
男人就有些急了,谁说我不舍得啦,请就请,我请她还不行吗?
天霞就笑了,这就对了,我知道你舍得。
男人又摇摇头,那你让小雪过来吧,就在这饭店好好吃一顿。说着拉着天霞往放着两个大花瓶的饭店门口走。天霞挣脱他的手臂,你疯了,这饭店是我们去的?你啥时成大款了,这么舍得?男人说,你不是说要请小雪吃饭吗。天霞又憋不住地笑,真是个一根筋,我是让你请了,可没说让你进这家啊。男人说,那你说,我们到哪儿去?天霞说,马路对面呀,那么多小餐馆,你又不是不知道。男人摇摇头,这次是请我小姨子吃饭,小气不得,我看就在这儿吧。天霞说,她又不是外人,你跟她摆啥谱?男人说,第一次请她吃饭,不该讲究一下?天霞退后了一步,那就别请了,以后再说吧。这饭店吃不起,吃上一顿,我们一个月的生活费就没了。
男人忽然笑出声来,我就知道你疼钱,舍不得,小餐馆就小餐馆吧。
天霞打了男人一下,你耍我啊,你这家伙木木的,还敢耍我?
男人脸上的笑就更多了。
他们过了马路,进了一家山西人开的小餐馆,只有一间窄窄的门面,两边挨着墙各摆了几张桌子,来这里吃饭的多是附近做工的。拿手的自然是山西面食,刀削面、拉面、手擀面、炒面,也卖一些熟肉,比如烧猪蹄、烧猪肘、煮羊头、羊杂。有一次天霞忽然没奶了,男人就跑到这里买了一个红烧猪蹄,天霞吃下后奶水就胀得溢出来了。他们也来这里吃过几次刀削面,老板很是热情。老板一家也在附近租了间地下室。每次他们来了,两口子就抱怨各种费用高,说再这样下去就得卷铺盖回老家了。
见他们来了,老板立刻眉开眼笑,好久不见你们两口了,最近发财了吧?
男人笑笑,你还不知道我们?能糊口就算不错了。
说了一会儿话,老板要去招呼别的客人,让他们慢慢点菜,慢慢吃,结账时他一定多给优惠点。
天霞看到这饭店多了个服务员,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一说话脸就红,显然是新来的。天霞想,看来他们这个老乡多少赚了点钱,要不然怎么雇得起服务员呢?掏出手机给小雪打电话,拨了半天却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天霞就有点急,说,小雪不接电话。男人说,你再拨,可能她手机不在身边。天霞接着拨,这下总算通了,赶紧说了让她过来吃饭的事。电话那头的小雪说,天霞姐,今晚过不去,我们老板刚才不是来了吗,她说我们这个店不错,要请我们几个吃饭呢。天霞跟着高兴,这好啊,说明你干得好。
小雪又说,你和姐夫没啥事吧?天霞说,听我说了你的事,你姐夫有些不放心,想叫你过来吃顿饭,说说话。小雪说,谢谢你们了,这事我能处理好的。天霞哦了一声,说,那再说吧。就挂了电话。再看,小树叶已在她怀里睡着了。
男人说,小雪不过来了?
天霞点点头,过不来了,老板要请她吃饭。
男人哦了一声,那我们吃吧。
天霞站起身,我们吃个啥,你看小树叶都睡着了,得让她回去好好睡。
说着就抱了孩子往门外走。
男人有点不高兴了,屁股还没坐稳就走?
老板果然过来了,哎,我说老乡,你们两口子这是怎么了?菜都没点就走?是不是嫌我招待不周?男人不好意思地说,本来要请个人,谁知人家有事,我们,我们就不吃了吧。老板摇摇头,真是的,你是个男人嘛,不能挣下钱就拴在裤腰带上,挣下钱为了个啥,就是要让老婆孩子享福嘛。你瞧瞧你,天霞疼钱说不吃了你就真不吃了?你劝劝她,来了就吃一顿嘛。
男人脸腾地就红了,又坐到桌子前,说,点菜。
老板脸上又有了笑,这不就对了?这才像个男人嘛,让天霞也坐下。
天霞一看男人坐下了,又返回来,哎,你怎么又坐下了?不跟我抱孩子了?
男人说,坐下,来了就吃一顿吧。
天霞一撇嘴,你不是还有活儿得赶吗?还是回去吃吧。
男人呵呵一笑,再忙也得吃饭,坐下吧。
天霞说,你不回我回。
男人说,你想回就回吧,我好久没喝点酒了,解了馋再回。
天霞一跺脚,抱着孩子腾腾腾往外走。
天霞边走边心里骂,你这个馋猫,见了饭店就腿软,你还有什么出息?
这不过是个小餐馆,做不了什么好吃的,真要进了大饭店,你还不得把自己给卖了?你有本事吃饭店,怎么不想着给我娘俩儿买套房呢,这地下室是人住的吗?你让我娘俩儿还要住几年地下室?天霞心里喧嚣着,就回了家,也不打算做饭了,让你吃吧,你爱吃你就狠狠吃吧,把肚子撑爆,反正我不吃,也不想陪你吃。就上了床搂着孩子睡,当然是睡不着了,睡不着心里的气更盛,你个馋猫,连个嘴都管不住,还能有个什么出息?想喝酒就别回家了。就跳下地,砰地把门碰上了,咔咔上了保险。
孩子忽然翻了个身,小手探过来,抓住了她的奶子。天霞知道孩子想吃了,掀开衣衫,看着孩子叼住了她的奶头,一啄一啄地吮吸。没多久,孩子两只手松开了,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天霞爬起来,看着工作台上那一大堆衣料,好像又没气了,心里说,喝点也好,我知道你累了,喝点酒能解乏困呢。就又跳下地,把门锁的保险打开了。这回,天霞没再上床,想也该做饭了,她不吃小树叶就没奶了。
天霞正要张罗着做饭,听得门锁一扭,男人进来了。男人手里拎了个袋子,也不知里面鼓鼓的都装了些什么。天霞有些吃惊,这么快,你这么快就吃了?男人笑了笑,当然快了,我把东西都倒进肚子就回来了。天霞就明白了,你没吃呀,原来你都打包带回来了?男人点点头,我怎么敢一个人吃,我都吃了,回来还不让你揍死?天霞说,我知道你爱面子,可你这么打了包就不怕人家笑话吗?男人说,又不是偷的抢的,我怕谁笑话?再说,我也照顾他了嘛。天霞哼了一声,买这么多东西,你真舍得。男人笑着,从袋子里一样一样取菜,总共有三四样呢。天霞说,你还真舍得呀。男人乐了,该舍就得舍,你奶水也不多了,这个红烧猪蹄是专为你买的。
天霞摇摇头,胡说,我奶水多着呢,吃多了,奶水胀得疼,小树叶吃不了谁吃?
男人说,这你别犯愁,小树叶吃不了我吃,我就想吃你的奶。
天霞就伸出手打他,坏蛋,你越来越坏了。打了几下,也帮着男人摆列东西。
男人忽然抓住她的手,今天你坐着别动,我侍候你。
男人开始一样一样地摆菜,还魔术师似的从身后拿出一瓶酒,这么好的菜,不喝点说不过去,是吧?说着开了酒瓶。天霞立刻闻到了它的醇香,她也馋酒,可又知道不能喝,喝了奶质就不好了。就说,你馋我呢,不知道我不能喝?男人说,知道,你喝了小树叶也得醉。天霞说,你就知道个小树叶,就不怕我醉了?男人说,你想喝我也不给你。天霞说,可我真想陪你喝几杯呢,好久没陪过你了。男人说,那就一小杯,好不好?天霞点点头,一小杯就一小杯。有她陪着,男人喝得就畅快了。男人也真有点馋了,就一口菜喝一杯,就一口菜喝一杯,喝着喝着就有些醉意了,话也说得大了。
隔壁忽然又有了动静,天霞听到了咚咚咚的撞击声,显然是那个男的又动手了。男人眉头一皱,这叫啥爷们,混不下去就不混,怎么一有气就往女人身上撒?天霞说,要不我们过去拉拉架?男人摇摇头,又不是没拉过,哪一次不是白拉?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人家根本不领你的情。我们喝我们的吧。男人说着猛喝了一杯。天霞也没去拦他,想,让他醉了吧,醉了就能好好睡一觉了,他有好多天没好好睡一觉了。天霞就又倒了一小杯,说,我再陪你喝点。
男人喝得就更来劲了。
男人说,你真好,你是我的好女人。
天霞听得男人说的竟是普通话,平日里他说得疙疙瘩瘩的,喝了酒竟然流畅多了,咬字也准了,好像换了个人呢。男人说,妹,我们啥时回老家看看去呢?天霞惊讶地看着男人,她没想到男人会叫她妹,男人有几年没叫她妹了。就说,哥,我们不回去了。天霞没想到自己也会叫男人哥,叫得那么流畅,自然。她也有几年没叫男人哥了。男人说,为啥不回去了?你不是做梦都想回去吗?你不回我回。天霞杏眼圆睁,你敢丢下我一个人走?你回去了我就再找一个给你看。男人嗓门大了,再找一个?你敢?天霞便咯咯咯地笑,其实我比你更想回呢。男人说,那就回,等再赚一点钱,回去给你买套房子。天霞说,还回我们甘家洼?
男人摇摇头,回甘家洼干啥,我给你在县城买套房,我也不当这个裁缝了,我们开个衣服店吧。
天霞点点头,哥,我要一套有阳台的楼房,每天可以晒晒太阳。
男人握了她的手,好办,这好办,我要给你买套大的,带落地窗的那种。
天霞眼里有了泪,哥,你真好。
男人探过身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妹,我还要带你到海边去,到沙滩上晒日光浴。
天霞就撒娇,哥,你说话算数?
男人点点头,当然算。
天霞说,算,那就拉钩。
男人哈哈一笑,拉就拉。
天霞不肯松手,哥你真好,你真是我的好男人。
天霞听得自己竟也讲起了普通话,很流利,字也咬得准,她都觉得这不是自己讲了,是另一个她在讲。男人也听出来了,男人说妹你真够洋气的,再不是刚出来时那个乡下妹了。天霞说,我男人也够洋气了,再不是刚出来时那个土老帽了。说着说着,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天霞忽然伸手捂住了男人的嘴,又指了指床上的孩子,小点声,别把孩子吵醒了。
男人就止住了笑。
男人想再倒一杯,瓶子里的酒还有大半截呢,男人说我把它都喝了吧。天霞抢过瓶子,说别喝了,喝多了伤身。男人笑笑,不喝就不喝,这也能好好睡个觉了。
这时候,他们听到隔壁传出了一种激烈而暧昧的声音。
男人怔了一怔,想把天霞搂过来,却打了个哈欠,身子一倒就睡着了。
天霞笑笑,开始收拾桌子,收拾过了也觉得有些乏困,就搂着孩子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霞听到了海浪声,看到了蓝蓝的大海,她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身边是她的男人,男人戴着太阳镜,捧着沙子往她身上埋。天霞发现自己的身子全给细细的白沙埋住了,她细长的腿,她胀鼓鼓的奶子,她白嫩的手臂,她的一切的一切。这多像是电视里看过的一个场景啊。天霞就柔柔地叫了一声,哥,你真好。
天霞又要说什么,忽然间一个浪涛打过来,打湿了她的身子,就一下子弹坐起来。灯亮着,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正在工作台前忙乎着。天霞便知道自己刚才是做了个梦。她看了男人一眼说,你啥时起来的?男人回过头,起来一会儿了,你怎么不睡了?还早着呢。天霞看到男人的眼角布满了血丝,就有点生气,你怎么不睡了?真的不要命了?男人笑笑,没事没事,我早睡好了。说完扭过身又去忙活了。
天霞忽然说,我做了个梦。
男人哦了一声,也没问她做了个什么梦。
天霞摇摇头,一摸身边,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尿床了,屁股下湿湿的一片。就给孩子换尿布,孩子翻了个身醒了,爬起来,眼睛黑黑的,亮亮的。
天霞想打发孩子再睡,孩子却没一点睡意了,哦哦哦跟她说话。天霞便笑,小树叶,不睡妈妈教你念字吧。孩子点了点头。天霞说,小树叶,跟着妈妈念。孩子又点了点头。天霞就用普通话教她念:我,爱,北,京,天,安,门。
孩子跟着念:我,爱,北,京,天,安,门。天霞又教:甘,家,洼。孩子跟着念:
甘,家,洼。天霞满意地点点头,小树叶念得好,真是聪明呢。孩子脸上满是笑。
天霞又念,向日葵,我们都是向日葵。
孩子跟着念:向,日,葵,我,们,都,是,向,日,葵。
孩子这么念时,天霞的思绪就又回到了甘家洼。那老火山脚下一盘盘金黄的向日葵一齐转向太阳,太阳在东边它们就转向东边,太阳移到西边它们就转向西边。那没个遮拦的阳光热辣辣地浇在每一面山坡身上,每一块火山岩身上,每一棵庄稼身上,每一棵树木身上,每一棵小草身上,草棵下每一只蚂蚁身上。她真想回去抓一把再抓一把,背上一麻袋又一麻袋,拉上一车又一车,不不,她要把甘家洼的阳光都带到这个城市里来。
后来呢,天霞听到了男人的声音,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也凑过来了,也跟着小树叶念:向,日,葵,我,们,都,是,向,日,葵。
声音有些嘶哑,疲惫。
天霞慢慢慢慢地把脸转向男人,眼里闪烁着一种透明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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