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那个被你们叫做小皮的狗。
村庄周围那些老火山统统给裹了个严实,所有的斑斓掩去了,所有的锋芒抹去了,成了一堆堆柔弱无骨的棉花。我在村庄的上空飘荡,有时,雪片子架不住我心里越来越重的喜悦,会猛地把我扔下来,像剥掉身上的一件破棉衣。这是落到雪野的踏实。奔跑的快乐如同驾着雪片的飞翔。我在硕大如牛的狼窝山边疯跑。我在高耸如塔的金山边疯跑。我在状如笆斗的马蹄山边疯跑。我在层叠如云的黑山边疯跑。一串串蹄印,在我身后梅花似的渐次绽开,所有的绽开又顷刻被雪淹没,一笔勾销。
你能想到村子里的甘老五有多马虎吗?他竟把我当成了野兔,恶狼似的在雪野里追逐着我,有好几次,他黑洞洞的枪口都快指到我的脑袋上了。这家伙是我们村的打猎高手,不光枪法百发百中,还会用一种机关套兔子。他是个有经验的猎人,当然知道大雪覆盖之后,饿急了的野兔会钻出洞窟觅食,便不失时机地扛着枪跑出来了。他身上的那个包装得都快要撑破了,半个僵硬的兔头从里面探出来,睁着失神的眼睛。我不知道他再打了猎物往哪里装,揣到怀里吗?就这,他还不放过雪野里的任何一个活物,高一脚低一脚地追着我。也是我命大,不该做他的枪下鬼——他突然收起了那支破火枪,睁着两只虾米眼,一惊一乍地说,咋是你这小东西啊?
我冲着他汪汪汪咬了几口,咋就不能是我?你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吗,好好看看我是野兔?甘老五只是摸着脖子嘿嘿笑。我还不放过他,你想钱想得红了眼吧?咋就把我当成兔子啦?你好好看看,小皮和兔子是一回事吗?老五这家伙,让我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一缩脖子走了。
飞累了,跑累了,我就坐在老甘身边,和他一起望着院子里越积越厚的雪出神。
我知道我的主人在想什么,你别看他木讷讷的,只要不喝酒,他脑袋瓜里就会长出一些乱蓬蓬的想法。他望着天上的雪花,会唠唠叨叨跟我说起他的女人,他的两个孩子,他的爹妈,还有村子里那些出去打工的人。他也不管我想不想听,听懂听不懂,就那么一个劲地说。他说小皮你知道吗,我那女人一直想跟我要串白金手链,可是一直到她跑了,我也没给她买上。
唉,这成了我一辈子的心头大病。他拍着大腿唉唉唉地叹气,他说,小皮啊,当年我要是给她买上手链,你说她还会跟人跑吗?
女人要是动了跑的念头,甭说一串手链了,就是十八根绳子也拴不住她。我说。
拴不住?你咋知道拴不住?你懂个屁!他狠狠地说。
你懂,就你懂,这总行了吧。
哦哟,看这样你好像有点不服气?我说小皮,甭不服气啊,你才喝了几年稀饭?你和我的小驴小羊一样,还嫩着呢。老甘眼一瞪一瞪的。
我就知道他接下来该念叨他那两个孩娃了,说完小驴,再说小羊。我假装瞌睡了,头一歪一歪地打盹,我睡着了你总不能再对我唠叨吧?他一看我这样就生气了,摇摇头,又望着院子里的雪发呆了。他身子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也好像凝住了,可我却看到了他脑子里的图景——城里的雪,让高高的烟囱吐出的黑烟和汽车的尾气熏黑的雪。不,也不是街上的黑雪,是他那两个孩娃教室窗前的雪,校园里的雪比街上的雪白一些,可也白不到哪里去。教室的黑板前也在飘雪,那是数学老师在算题。这个长了张大白脸的老师可能感觉到了台下的人心不在焉,他蓦地扔掉粉笔,挥挥手说不上了不上了,都出去扫雪吧。立刻从教室门口扑棱棱飞出一群鸟,老甘的娃就是其中的一只。鸟们落到了雪上,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雪团子在这个身上炸开,在那个头顶上飞扬,炸出一片片欢笑。我能听到小驴和小羊发出的尖叫声,山羊一样愉快地尖叫。
要是在村里就好了,在村里就能痛痛快快玩雪了。老甘说。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他说的当然是他的小驴小羊了。我不再假装,真的就一倒头睡着了,他的唠叨好似一只只瞌睡虫,都爬到我脑子里了。
等我醒来时,雪早停了,躲了几天的太阳也在西墙上露出了笑脸。
我看了看身边,老甘早跑出去了,正弯着腰在外边铲雪呢。院子里的树银亮银亮的,墙头银亮银亮的,老甘的脸也银亮银亮的。我也跑出去。雪几乎要溢到墙外去了,墙根下,树干周围,能堆的地方都堆了,拍得瓷瓷实实,水晶一样耀眼。院子里堆不下了,老甘就一箩筐一箩筐地把它们挎到了巷子里,于是巷子里也裱得银光灿烂的。很快地,巷子里也堆不下了,他就用小平车把它们推到街头的空旷处。村子里在着的人都出来铲雪了,也没几个,可都在卖劲地铲。瞧瞧,那个把自己包裹得像只大黑熊的三铁匠,居然套着牛车出来拉雪了,他鞭子甩得啪啪响,鞭梢将板结的空气硬橛橛划出一道又一道红色的伤口。牛累了,尾巴一掀,屙下大团热烘烘的粪便。老甘远远招呼说,铁匠你可真行啊,车都赶出来了,就是有座山也得让你拉走。三铁匠好像没听到,还在啪啪啪甩鞭子。鞭子一响,树头上的雪片子就炸了开来,大片大片飞到地面上。
我跟在老甘的屁股后,他走到哪里,我也走到哪里,寸步不离。后来,他突然踢了我一脚,远点去,碍手碍脚的。
我叫了一声,跑出了巷子,奔向村口。
我在村口停下来,抻着脖子使劲地望向远处,披着雪的老火山们好像离村庄更近了,它们的身体半边朝着太阳,半边陷在阴影里,朝着太阳的部分显得那么明亮。雪山的周围,是大片大片的雪野,那么多的雪啊,多得无边无际,多得让人心生敬畏。我真有点害怕了,我想我要是跑过去,说不准就会把自己给跑丢,再也不能回来陪伴老甘了。这家伙虽然嫌我碍事,可我真要是跑丢了,他肯定会急得满世界找,说不准也会把自己走丢了。真要是把他自己也走丢了,他的两个孩娃怎么办?不行,我得回去,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
再回了村子,我也没去找老甘,他嫌我碍事,我还嫌他唠唠叨叨的呢。
我漫无目的地游走着,突然间,我发现了那些个雪人,街头和巷子里站着的那些个雪人。不,不是雪人,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人啊,就好像一眨眼间,从火星上迁来的一大群人。我看到他们四处张望着,好像随时都会迈开步子,登门入室,这个走进老甘的院子,那个闯进月桂的家,进去后他们会毫不客气地坐到热乎乎的炕头上吃饭、喝酒,醉了就放倒身子轰轰烈烈地打呼噜。这些人究竟会不会走,会不会从此就在我们甘家洼安营扎寨?
我当然盼着他们从此留下来,一百年站在这里,冬天在,春天在,秋天在,夏天还在。
我在他们之间走来走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再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喜欢得要命。这两年,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今天出去几个,明天出去几个,也许再过几年,走得就没一个了。也不能说走得没一个了,老甘这家伙肯定会留下来,但村子里要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会把我抓得更紧,从早到晚唠叨个不停,到时候我可怎么办?即便他改了这毛病,不再唠唠叨叨的,可他成天阴沉着个脸,老气横秋的,跟着他这么过下去,我肯定会比他还老几百岁。他想这个想那个,心头有块大病,我又没老婆没孩子没心病,我为啥要陪着他变老呢。衰老是一件多可怕的事啊。现在好,这空荡荡的街巷突然冒出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可以跟我玩耍的伙伴,我当然高兴了。
那就和他们玩吧。
看看,这些雪人,有的膀大腰圆,有的大腹便便;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些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像是在开会,议事;有些就那么孤零零地站着,像在思考什么问题;还有的搂着肚子盘腿坐着,像大佛,四周还围着几个小佛爷。你再看这个,堆得真是讲究,眼珠,是用玻璃弹球镶嵌的,嘴巴,连牙齿都一颗一颗刻出来了,鼻梁呢,是用浮石渣隆的,鼻孔也露了出来,好像一伸手就能触到他的呼吸。我真没想到甘家洼还会有这样的高人,一场大雪之后,高人就出来了。高人可能都这样,平时不显山露水,到了该出来的时候就出来了。
我跟着这些雪人走街串巷,我看到这家门前的雪人堆得敦敦实实,小平头,国字脸,一张吃四方的大嘴巴,一看就是个打工汉。这是谁,谁这么面熟呢?想起来了,这不是给人家盖楼房的天成吗?我又看了看这家的大门,关得紧紧的,月桂在里面干什么呢?她为什么不出来铲雪,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她为什么不出来?哦,对了,她是个长得狐媚样的好看女人,男人又一年回不了几趟,她把门关得紧紧的,也许是对的。可是我真希望她突然一推门出来,也好让我看看她的好模样,闻闻她身上的味道,我觉得她身上的味道真是太好闻了。女人香,女人香,大概说的就是她这种女人吧。我盯着这个结实的雪人,忽然笑了,这肯定是月桂堆的,她一定是想自家的男人了。天成这家伙也真是的,就知道吭哧吭哧死受,怎么就不晓得回来看看自己的老婆?挣钱就那么重要吗?
我转啊转的,不觉就转回到主人的门前,一看,我就怔在那里了。老甘他真狠啊,他整整大大小小堆了五个雪人。我的天,他把他们一家人都堆上了。中间站着的这个,不是他跑了的女人吗?你看她腰肢细细的,胸胀鼓鼓的,肩头还披着一袭红艳艳的纱巾呢。我要是老甘,肯定也会前半夜想她吹不熄灯,后半夜想她翻不过身。那个跑了的女人,要是知道了老甘的这份心思,要是知道了老甘这么想她,说不准会跑回来看他的。再看,她身边的这两个,两个生机勃勃的少年,这不是小驴小羊吗?再看再看,女人身后的这个皱皱巴巴的老头儿,不是老甘他爹吗?这个呢,这个矮矮的老妇人呢,当然是老甘他娘了。怎么没有老甘呢,老甘他也应该在这里,这样,他们一家人就都在一起了。
老甘哪去了,我觉得该去找找他,得跟他说说我的想法了。
我到了村委会门前,我在村子的小广场上看到了一个高大的雪人,他胸前的衣袋里卡了支破损的钢笔,两只手捧了张皱皱巴巴的旧报纸,视线稍稍有点下落,好像正在看报,这,这不是老甘吗?老甘常常说,那些年他很喜欢读书看报,上边发下的文件他总要深刻领会一番。这个雪人是谁堆的呢?是老甘自己,还是村子里那个不显山露水的高人?我围着这个酷似老甘的雪人跑来跑去,我真想把老甘喊出来,让他好好看看,这堆的是谁?
我想他看了后,脸上的阴云肯定会一扫而光,肯定会捧着肚腹大笑起来。
我忘了这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一群陌生人闯进了我们的雪国。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几辆豪华的大客车拉的都是人啊,车一停,他们就嘻嘻哈哈拎着东西挤了出来。我夹着尾巴汪汪汪叫。我真的好害怕,老甘哪去了?他不是成天嚷嚷说,村子里连个人毛鬼圪渣都看不见吗?现在来了这么多人,他怎么还在睡大觉呢?我知道他又喝醉了,我出门时他还躺在炕上打呼噜,高一声低一声的。我一边叫,一边看他们说笑,他们也发现了我,冲着我拍手,跺脚,想把我吓跑,又不敢靠过来。可能是怕我突然冲过去,咬伤他们的腿,咬下他们的手指吧。可是他们人多势众,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扑上去啊。他们进了村,究竟想干啥,想干啥呢?
这群人都打扮得光光鲜鲜的,有男有女,我觉得那个穿红套裙的年轻女子最好看了,她个子高挑,长发披肩,真像个模特啊。她走在雪地里,就像一枝山里红。我想我要是个男人,肯定会为她动心的,可是她高傲得看都不看我一眼。那些男人都争着向她献殷勤,逗得她咯咯咯直笑。我敢说,她是这群人中最快乐的一个。对了,她的右手腕上还戴着一串亮闪闪的白金手链呢,我不由想起了老甘的女人,她也想戴串这个,可是老甘一直没钱给她买,一直到她跑了也没了却这个心愿。
他们在靠近村口的一片空阔地停下了。
我看到他们从车上搬下一些木箱子,搭了个简单的台,又在台上支了个话筒,喂喂喂试音,声音放得很大,传得很远很远。他们都聚到了台下,有个肉乎乎的人上了台,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讲起来。不对,这不是唱戏,是开会呀。怎么就不是唱戏,是开会呢?我看到这个肉乎乎的人不停地做着手势,讲到最后,他伸出一只手臂,对着远处画了个大大的圆圈,好像要把那些银白银白的老火山都画进自己怀里。他的手刚刚落下,台下的人们就使劲鼓起掌来,有的用左手拍打右手,有的用右手拍打左手。就连我身边这些还挂着白雪的树,树上的红嘴鸦好像也受了感染,跟着激动起来,你看,它们轰地从枝杈上炸了开来,像一颗颗子弹射向村庄的上空。
我的眼前立刻羽毛纷飞,落下了一片片黑雪,还有白色的鸟屎。真没运气,有一摊鸟屎正好落在了我的皮毛上。我忍不住朝地上唾了几口。
唉,我把脚下的雪都唾脏了。其实这也是我跟老甘学的,他身上要落了鸟屎,就这么呸呸呸地唾,唾了不说,他还会在身上缝一条避邪的红布。
我回过头看了看,老甘还没来,这么大的响动怎么还没把他吵醒呢?
这一阵掌声刚刚落下,有个黄眼睛、大鼻子、胡子拉碴的人也上了台——怎么还有外国人呢?我又看了看那伙人,跟他长得相似的还有四五个,天啊,怎么来了这么多外国人?我不知道他们是美国的,还是法国的,反正都长得差不多,就像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我见过几个来看火山的外国人,他们叽里咕噜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满世界乱跑。我和老甘还陪着他们转过火山呢,转完后他们送了老甘一块掉进水里仍能铮铮走的手表,把他乐得做梦都说外国货好,结实。
突然间,我身边的树又一次不可遏制地激动起来,树上的雪大片大片坠落下来,树上的红嘴鸦也一只只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在村庄的上空盘旋着。我朝着那伙人看去,是那个外国人结束了讲话,在众多手掌的拍打声中走下了台。会好像也开完了,他们扛着照相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开始走向村巷深处,雪地上到处都是他们的脚印。他们对着还挂着雪的浮石墙拍,对着被白雪覆盖的老窑洞拍,对着窑洞与窑洞之间那些白花花的树拍。我早知道这些城里人会玩,以前,他们在狼窝山北的那座水库拍,在老火山的沟沟岔岔拍,现在,他们又拍进村了。我又回过头看了看,老甘还没来,这么大的场面他怎么不来看看,莫非还在睡大觉?
呔,过来!一个大胡子喊我,可能他觉出了我不会伤害他们。
我迟疑了一下,磨磨蹭蹭走过去。
去,站到那边,对,蹲下。大胡子指了指浮石墙。
我看了这个人一眼,走到浮石墙下,两条后腿一屈就蹲下了。我有点害怕,觉得不能不听他的话。
你看,多有质感的画面啊。大胡子一边对着我咔嚓咔嚓拍照,一边扭过头对那个穿红套裙的女的说。
我在墙下蹲了半天,他们又把我带到了老柳树下,让我爬上去。柳树的枝杈上积了不少雪,这么高怎么爬呀。我脖子一缩,朝后退去,我觉得就是爬上去也得摔下来。那个女的就鼓励我,小东西,快爬上去,照片出来可以上杂志呀。她的声音银铃般悦耳,她腕上的白金手链射出迷人的光芒,我好像给灌了迷魂汤,身不由己地往树上爬。可我怎么也上不去,上一次掉一次,引得他们哈哈大笑,甭提有多滑稽有多丢人了。大胡子好像等不及了,索性把我抱起来,一使劲就扔到了树杈上。我卡在两个枝杈间,雪一片片落到我身上,开出了一朵朵梅花。我看到他们的镜头也一闪一闪的。
拍完了照片,他们丢下我,又跑到别的巷子去了。
他们忘了把我抱下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下去,我知道我要这么跳下去,肯定会摔死,摔不死也得落下个残疾,像老甘那样一瘸一拐地走。我不想死,也不想落个残疾,我不由想起了我的主人,你哪去了,怎么不来救我?我对着枝杈上的天空喊,老甘,老甘,你在哪里?我对着脚下的雪地喊,老甘,老甘,你在哪里?也不知喊了多久,我看到我的主人一瘸一拐地过来了。
他站在树下,仰着脖子看了半天,说,你咋爬到树上去了?
我委屈地叫起来,不是我,是他们啊。
老甘把我抱下来,没鼻子没眼地训斥起来,还抬腿踢了我一脚。我瞪了他一眼,汪汪汪叫起来。老甘冷冷一笑,你还敢咬我?咋,我说的不对吗?我踢的不对吗?你又不是天上飞的,为啥要上树?这么宽的地,不够你跑吗,你还上了树?你以为你身上长着翅膀吗?
我不由得抬起了头,我看见树顶上盘旋着那么多红嘴鸦,我说,你看你看,它们,它们长着翅膀啊。
老甘也抬起了头,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便暗了下来,身子也不由一晃。
天上不知怎么聚集了这么多红嘴鸦,它们愤怒地叫着,好像在商量着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多红嘴鸦呢,从前可没这么多啊,它们是来看热闹还是给这热闹吸引过来的?它们究竟有多少只,几千,几万?好像扯起了一天黑云,这一天黑云又碎成了一天黑雪,黑雪中夹杂着白色的鸟屎。我的头上脸上嘴里好像都沾染了鸟屎,我呸呸呸朝地上猛唾。老甘怎么不唾呢?我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暗,阴得好像要下雪了。
半天,他出了声,要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不解地看着老甘,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莫非它们会冲下来吗?
老甘突然又踢了我一脚,回家,跟我回家去!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天上的黑云便压了下来,不,是那群红嘴鸦俯冲下来了,像一架架气势汹汹的美式战斗机。老甘不由得蹲下来,他蜷缩在那里,脑袋几乎埋在了裤裆里。这么多长嘴的家伙冲下来,一只啄他一口,他的脑袋还不得像浮石一样布满密密麻麻的窟窿?老甘肯定听到了我心里的嘲笑,女人似的一伸手狠狠掐了我一下,想死吗?你这小灰鬼想死吗?然后把我揪过去夹在了他两腿间。我能感到他两腿的颤抖,他身子的颤抖,看来我的主人真的害怕了,他的颤抖也传到了我身上,我听得我的牙齿也害了病似的磕碰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得老甘有了动静,他没死,他站了起来。我发现我也没死。那黑云一样压下来的红嘴鸦呢,它们哪去了?
老甘跌跌撞撞地向村委会那边走去,他要去干啥?
我也跟着他走。
村子的小广场那边,传来禽类们热烈的鸣叫。老甘一瘸一拐地走着,突然停下来捡了根棍子,这时候那愤怒的鸣叫已潮水般溅到我们身上了。
手持棍棒的老甘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我也直起了腰,跟着吠叫起来。赶到小广场时,那群人刚好给击散了,我能看到他们失魂落魄的背影,听到他们发出的惊恐不安的叫声。红嘴鸦们在低空盘旋着,有的就落在村委会大院的墙头上,一探手好像就能抓住它们铁片一样坚硬的翅膀。黑色的云片下,移动着一个艳红的身影,这不是那个女的吗?可能是给禽类们的袭击吓晕了,失去了方向,她陀螺似的在原地打转。红嘴鸦们发现了目标,重又压了下来,我看到她身子晃了一晃,便倒在了被她自己的脚踩得乱七八糟的雪地上。老甘肯定也看到了那个女的,他朝着红嘴鸦们拼命地挥动着棍棒,击中了一个领头的家伙,它呀地叫了一声,翅膀一垂便栽落下来。禽类们不再像原来那样张狂了,落在墙头的飞到了半空,盘旋在半空的又飞向了高空。
老甘一屁股坐到雪地上,把那个女的抱到他怀里,伸出一只手指使劲掐着她的嘴唇上方。他把人家搂得那么紧,嘴都快贴到那张粉嫩的脸上了。我不由把头扭到了一边,他这样,他这样太让人难为情了。老甘呀老甘,你这是干啥呢?你总不会要吻人家的脸吧?那个女的慢慢慢慢醒了过来,她看了看老甘,又看了看我,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流氓!放开我!她猛地推开老甘,皮球似的弹了起来。
我发现她的脸扭曲得厉害,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丑陋极了。
老甘没提防,身子朝后一仰,重重栽倒在了雪窝里。
等他爬起来时,那个女的早跌跌撞撞地跑了,可能是找那伙人去了吧。她一边跑,一边发出尖利的叫声,后来不知从哪儿冒出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来,我看了看,他就是那个给我照相的大胡子呀。他飞快地朝着她迎过来,离着几步远,他们的手就牵到了一起,紧接着他们的身体也粘在了一起。然后,我听到了那个女的嘤嘤的啜泣声,她委屈地向大胡子诉说着什么,肩头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着。大胡子一边安慰着她,一边把脸扭向我们这边,突然,他松开了那个女的,捡了根棍子朝老甘冲过来。
你这个乡野的老流氓,敢动我女朋友。他忽然抡起棍子砸向老甘。
我汪地叫了一声,傻愣愣的老甘这才反应过来,身子一闪,躲过了这一棒。大胡子手里的棍子又接二连三地砸过来,老甘左躲右闪,最终还是没躲过,腰背着着实实挨了一棍,身子一晃,倒下了。我猛地朝那个可恶的家伙扑过去,咬住了他的腿,撕下了一块布。大胡子叫了一声,棍子便朝我身上砸下来,砸得我几乎直不起腰了。太可恶了,他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甭打我的小皮,你打我。老甘挣扎着站起来。
老流氓,我让你死。大胡子又挥起了棍子。
老甘骂了句什么,突然一伸手夺过了那人手里的棍子,扔到了一边。
大胡子一愣,显然没想到面前这个人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正愣怔着,那伙人赶来了,大胡子一看来了救兵,一下又来了劲,嚷嚷了几句,一群人就把老甘和我团团围住了。打死他,打死这个老流氓!他们喊道。我觉得腿又哆嗦起来,也许,他们真会打死老甘的。不,把他扭到派出所去!他们又说。我汪汪汪地吠叫起来,心说老甘你还不跑,还不快跑呀。
这时,天上的红嘴鸦们又一次嚣叫着压下阵来。
那伙人立刻慌了神,失魂落魄地向他们的车跑去。我看到禽类们尾随而去,将他们击得丢盔卸甲,七零八落。我看到他们忙不迭地挤上那几辆车,都快把车门挤烂了。我看到了车窗上他们惊恐的脸。我听到他们的车放了几个响屁,兔子似的溜了。
黄昏时,红嘴鸦们也散了。
西边的老火山上,那颗老太阳在流血,将整个村庄都染红了。
我和老甘立在小广场上,瞅着那个酷似他的雪人发呆。雪人的两只胳膊都断了,手里捧的那张报纸落到了脚下,沾满了鸟屎,胸前衣袋里卡着的那支钢笔也不知了去向,可它依然倔巴巴地立在那里。它的脸在淌血。我看了老甘一眼,老甘的脸也好像在淌血。
我不愿去看老甘那张脸,我在这杂乱的场地上四处游荡着,突然,我一低头,发现雪窝里闪烁着一串白金手链。我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女人戴的吗,这正是她摔倒的地方。我探下嘴嗅了嗅,把它叼起来,满心欢喜地跑到了我的主人身边。老甘盯着我嘴里的东西,迟疑了半天,慢慢蹲下来,接过了那串手链。他掂量着那串东西,仔细端看着,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又站起来朝着村口的方向望去。老半天,他摇了摇头,将那串手链藏进了衣袋里。
回吧,回家吧。老甘弯下腰摸了摸我的皮毛。
我跟着他往家走去。
到了家门口,一看门前堆的那些个雪人,我差点没气歪鼻子。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老甘的女人倒下了,老甘的两个孩子倒下了,老甘的爹妈也倒下了。躺在地上的雪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落满了羽毛和鸟屎,好像能听到它们在痛苦地呻吟。那袭红艳艳的纱巾早不见了。
老甘重重地叹了口气,把它们都搬到了那边的墙根下,又从这边墙根下的雪窝里掏出一捧一捧雪,堆在了膝前的空地上。那雪,砂糖似的新鲜,细腻,洁白,我都想捧起来吃一口。我看着那雪在他面前越堆越高,忽然明白他这是要干什么了。太好了,我亲爱的主人,你就堆吧,把这条巷子都堆上雪人,比他们没来时街上站的还要多。那样,我们的雪国又会生机勃勃。我看着老甘熟练地堆着,终于,他停下了手。
一个活生生的雪人从他手里冒出来了,站起来了。
多好呀,她有着一张姣好的瓜子脸,一双弯弯的柳叶眉,一对葡萄般的大眼睛,两只白晳细腻的手臂……不用说,这是我的女主人,是老甘的女人。半天,我看到老甘又蹲下来,小心地把那串亮闪闪的手链戴在了她手腕上。暮色就在这一刻漫过来,席卷了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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