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忽然传来三轮车的突突声。
老甘心跳得欢了,回过头瞪了小皮一眼,你不是说她不来了吗?你这会儿还敢说她不会来了吗?
树上的灰麻雀喳喳喳欢呼起来,来啦来啦,卖东西的女人来啦,老甘你赶紧去迎吧。脚下的红蚂蚁也吱吱吱叫了起来,来啦来啦,老甘你的知己来啦,赶紧去接吧。三轮车离他越来越近,都能看到它红彤彤的车头了,车越近,他听得自己的心跳得越厉害,几乎石头似的要撞破胸膛跳出来了。
他不知道车开过来后,他该对她说些什么,说这些天怎么连你个影子都看不到,不知道我在等你吗?说你最近是不是在忙着开业,怎么也不吱一声?想想还是什么都不说好,她应该懂他的,她那么明白的一个人呀。
可是,可是当车开过来时,老甘却傻了眼,坐在驾驶室里的不是卖东西的女人,是她那个凶道道的男人。他像一下跌进了冰窟窿,怎么会这样呢?她怎么打发她的男人来了?他见过这个男人一次,那次女人好像是生了病,这个人就替她进村卖东西来了。莫非,她这几天又生了病?不知为啥,见了这个人,他总觉着心里有点发虚,好像自己和他的女人有啥猫腻似的。他看着这个人熄了车,木桶似的从里面骨碌出来。
你,你咋来了?老甘怯怯地问。
我咋不能来?那人言语凶巴巴的。
老甘心说凶什么凶,哪有你这么卖东西的?和你的女人比,你差得太远了,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这不像是来卖东西的,倒似老庙墙上的勾魂鬼,哗啦啦抖着铁链索命来了。老甘想躲开了,一抬腿差点踩到小皮身上,小皮吱哇叫了一声。那人又出了声,你,回来!老甘不得不转过身来,转过身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莫非,这家伙晓得我把他的女人当知己了?要不能这么凶?他心里本就没个着落,给那人这么一喊,更是虚空得厉害,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低头,又看到了那群红蚂蚁,蚂蚁们吱吱吱叫着给他助威,甭怕,老甘你怕他个球呀,你又没碰他女人一下,你一下都没碰,就是勾魂鬼来了也不怕。
你,你喊我?老甘挺起了腰杆。
喊的当然是你,你就是那个姓甘的村长吧?
我……就是,咋啦?老甘心又一沉。
你说咋啦?
这个,你到底想说啥?老甘不知这个人到底想说啥,他想,我不过是把你的女人看成了知己,你可别把我们的关系想歪。
看你这老鼠样儿,好像做了啥亏心事。其实也没啥,来给你送货了。
我老婆说了,咱的店眼看就要开业,你去给那个甘村长送点货吧,送完这趟,以后咱就不去了。那人两只眼睛瞪得火药丸似的。
老甘的心这才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同时也亮堂起来,原来卖东西的女人没忘了他,一直惦记着他呢。就冲这个,他也觉得自己这些天没白等。他本来想说,开业怎么不通知我?你女人说是要通知我的,还说要让我送个大花篮,要我代表来宾讲几句呢。你不会把她的话打劫了吧?但是他没有说,他觉得这些话是他和她之间的秘密,他当然不想让这个人知道了。他冲那个人笑笑,这,这就开业了?这么快就要开业了?那人冷冷一笑,咋,不能开?
咋,开个业还得你批准?你以为你是谁,不就一个管不了几个人的小村长嘛。
你看看你,这么多话,你们的店到底哪天开业?
哪天开业?你管得倒宽,我的店哪天开业跟你有啥关系?明天,明天我的店就开业,咋啦?
我,我是说,你们开业,我要去……老甘言语结巴起来了。
你啰唆啥,货给你送来了,到底买不买,不买我就走了。
老甘本想顶呛他几句,可一想到卖东西的女人,心就软得像块豆腐了。他努力冲那人笑笑,凑到车前看货,车上没多少东西了,他还是耐着性子翻看,看了半天,也没觉得有啥东西非得要买。也就是些牙膏、洗衣粉、卫生纸什么的,卖东西的女人来一回,他就会存下不少。
手鸡爪似的乱翻啥,看你也不像个买东西的。那人又说。
我咋不像个买东西的了,啊?老甘心里腾地火了。
那你咋不买?腰包里没钱买不起吧?
你咋知道我没钱了?你给我听好了,你这些东西我都要!老甘也没多想,就说出了这话。
小皮突然冲着他汪汪汪叫起来,老甘你这装的是啥大尾巴狼?他在激你呀,你连个激将法都不懂?你咋一点智商都没了?老甘忍不住踢了它一脚,小皮再不敢吱声了。树上的灰麻雀喳喳喳叫起来,老甘你真傻,你犯得着这样吗?你买那么多牙膏牙刷干啥?你有几张几十张几百张嘴?老甘烦了,一挥手,麻雀们轰地在树头上炸开了。脚下的红蚂蚁也吱吱吱叫了起来,老甘啊老甘,你还买了卫生纸?你家茅坑边堆了那么一堆土坷垃,你犯得着买这么多卫生纸?老甘一脚踩下去,蚂蚁们乱了队形,四散而逃了。
你说啥?我车上的东西你都要?那人眼睛睁得多大。
要,我当然都要!老甘听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抖。
怪不得我家那口子老夸你,说甭看人家是个管不了几个人的小村长,买东西那才叫大手笔,那才叫杀货呢,啥东西一买就是一大包。好,让我给你算账,你稍等。好了,一共是一百一十四块五毛五,零头就免了,收你一百一十块整,掏钱吧。那人脸上的笑几乎要溢出来了。
老甘哦了一声,掏钱的那只手却抖了起来,抖得都掏不出钱了。可是,一想到卖东西的女人,一想到她那么惦记着他,他手就不抖了,痛痛快快掏了钱。
甘村长你真杀货,真杀货,谢谢啊。那人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我不光买你的东西,还要送你们个大花篮。老甘又说了一句。
你说啥?你要送我们啥?那人傻愣愣地看着他。
你不是说明天你们的店开业吗?我给送、送个大花篮。老甘瓮声瓮气地说。
好啊,那我等着,说定了,不见不散。那人又一笑,一抬腿上了车,突突突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街头只剩下他和小皮。小皮直直地看着他。
看啥看?有啥好看的?你这小东西。老甘哼哼着说。
明天,明天你真去给他们送花篮?小皮还那么直直地看着他。
当然要去了,我和人家表过态嘛,不能说了不算。咋,小家伙你妒忌啦?你又不开店,你要开了店,我也送你个大花篮。老甘笑了笑。
太弱智了你,真是被爱情冲昏了脑瓜,你大小总算个村长啊。小皮忽然说了一句。
哦哟哟,你这小东西,还懂得有爱情这回事?可是你以为我会爱上她吗?不会的,我和她根本不会有啥爱情故事的,懂吗?有了爱情麻烦事就多了,就要寻死觅活的离婚呀结婚呀,这多麻烦。虽说她也逗过我,要我下辈子八抬大轿把她抬回家,可我知道那是玩笑话。再说,就算她乐意,我也绝不会给小驴小羊娶个后妈,懂吗?
小皮摇了摇头。
你哪会懂我的心思。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不过是把她看做了知己,红颜知己,你咋还不明白?看来还真只有她懂我的心思,她比甘家洼任何一个人都懂我的心思。其实我每次和她说话,你也都在场,你应该知道她是我的知己。比如,她知道我这个村长当得不容易,她说老甘你要是出去,肯定比别人都能挣钱,你有水平有想法,你有多能干啊。明明知道能挣了钱,你也不走,你就要为他们守着这个村子啊。再比如,她说甘家洼肯定能火起来的,有我这样的人当村长,咱们村早晚能火起来的。她说等这一大片火山开发了,办成公园了,一定给我送个大花篮祝贺一下。你说她有多懂我啊,明天她的店要开业了,我能不去送个花篮吗?我大小也是个村长,得去给她撑撑面子,捧捧场,这下你总懂了吧?
小皮又摇了摇头。
不懂那就算了,我也不指望你能懂我,她懂我就行了。你们懂不懂无所谓,明白吗?老甘狠狠地说。
第二天,老甘一大早就爬起来了,张罗着要出门。小皮知道他要去干啥,尾巴一摇一摇的也要跟着走。老甘摆摆手,你跟着起啥哄,就守在家给我看门吧。我也走不了多久的,办完事就回来了。说罢出了门,一瘸一拐往张家洼走,那村有进城的客车。小皮还是跟出来了,离得他远远的,他喊了几次都没把它喊回去。后来他上了车,小皮忽然追着车奔跑起来,渐渐被甩在了后面,不见了影子。
进了城,老甘本想先去看看爹妈,转念一想,去了总不能立刻就走,一坐就得老半天,那样就耽搁了参加开业仪式。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个人在街上四处转悠,总算找到了一家花店。他早知道买个花篮得点好钱,可进了店,看着那些吓人的标价,还是冒了一头汗。怎么这么贵,动不动就成百上千的,这不是杀人吗?店主是个女的,见他拿不定主意,就帮着参谋,问他要哪个档次的?老甘吭哧了半天,指着一个不起眼的花篮说,就这个,就这个吧。就这个,也花了他二百一十块。付了钱,他抱了东西要走,忽然想起还不知道女人的店在哪里,就又停下来,问最近哪个店要开业。女店主便掩了嘴笑,最近开业的多了是啦,不知你要去哪家?老甘硬着头皮问都有哪几家。
你这人咋这么粗心呀,买上花篮了,都不知道给谁送?我只知道有家烟酒超市今天开业,在东关,还有一家美容店一家杂货店,也来订过花篮,是不是今天开业我就不知道了。女店主想了半天说。
老甘摸了摸后脖子,那就是烟酒超市了。
就数这家远,在东关呢,你最好还是打个车去吧。
老甘哦了一声,出了门。
没走几步,听得女店主憋不住地大笑起来。
老甘也没回头,喊了挂出租车,让把他送到东关的烟酒超市去。花篮还没有拆封,也不知里面都装了些什么花,反正开得五颜六色的,好看着呢,透过薄薄的透明塑料纸,能嗅到淡淡的香气。他抱着花篮,蓦地想起了几句歌词:花篮里花儿香啊,听我那唱一唱,唱呀一唱……都老掉牙的歌了。老甘还真的哼哼了起来,嘴里哼哼着,心思早飞到了女人的店里,他不知道她看了花篮会怎样惊喜。说不准她会紧紧握了他的手,说谢谢你了,甘村长你还真的说话算数,等你们那一片火山开发时,我也送你个大花篮。
司机把老甘拉到东关,还真找到了一家正开业的烟酒超市,彩门搭得高高大大的,彩门前搭了个台,一个嘴唇涂得血红的女子正在台上扭着腰唱歌。老甘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家超市大着呢,她哪能买得起这么大的门面?心里犯了疑惑,就存了个心眼,没让车走,想先下去落实一下,再搬花篮。司机嘟哝说,等也行,那得加钱。老甘嗯了一声,下车挤进看热闹的人群,半天也没看到他要找的人,就又上了车,让司机拉他去杂货店。司机让他说清楚具体位置,老甘哪说得清,说不清只能满街转悠着找了。转悠了半天,还真找到了一家杂货店。司机问,是不是这家。老甘一眼就看到了他要找的人,她正在店门前忙乎着呢,就张罗着下车,问多少钱。
二十八块。司机看了一眼计程器说。
老甘心疼得厉害,还是掏了钱,抱着花篮下了车。
女人在摆弄一些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她身后是一扇擦得明光锃亮的玻璃门,门的上方悬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喷着“板女杂货铺”的字样。老甘愣了一愣,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怎么在县城开杂货铺也起这么土的名?板女杂货铺……板女是谁?不会是她的小名吧?还有,门前怎么冷冷清清的,没一点开业的样子?开业嘛,扭着唱着多好呀,怎么连一拨闹红火的都没叫?老甘心里就有点泄气,这能叫开业吗?再看,卖东西的女人还在躬着腰收拾东西,老甘本来想喊一声,可是他没喊,就那么直直地望着她。女人好像觉察到了什么,蓦地站起身,转过脸来。
你,你咋来了?女人嘴张得多大。
老甘朝着怀里的花篮努了努嘴,我,我来给你送花篮了。女人忽然咯咯咯笑了,送花篮?老甘你没发高烧吧?老甘摇摇头,好好的,我发啥高烧?女人眉毛一挑,那你咋想起给我送花篮了?老甘说,你,你的店不是今天要开业吗?女人盯着他,谁和你说的?谁说我的店今天开业?老甘腾出一只手挠了挠头皮,你男人呀,昨天他到我们甘家洼送货时说的。咋,他回来没跟你说?女人说,没错,我是让他给你送货去了,可我这店今天并不开业呀。老甘说,可他就这么说了,我问他你们的店啥时开业,他说明天,他说的明天不就是今天吗?
女人摇摇头,他那是耍笑你呢。
他为啥要耍笑我?老甘眼睛睁得多大。
这你还不清楚?他肯定看出了啥。你表现得这么露骨,明眼人一看就啥都清楚了。就算我的店开业,你犯得着送个花篮吗?你心里到底在想啥?卖东西的女人点着他的鼻子说。
我啥都没想,你不是说等你的店开业时,我得给你送个大花篮嘛,你还让我代表来宾讲几句呢。这话你说了也没一个月呀,咋就忘了?
你真是个半吊子,咋给个棒槌就认真呢?你连开玩笑都不懂吗?女人又咯咯咯笑起来。
我不跟你开玩笑。老甘一字一句地说。
女人的笑就刹住了,一张脸成了个调色板,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紫,一会儿黑,最终凝成了个黑,黑得乌云滚滚,云里藏着雷电,藏着倾盆大雨呢。老甘从没看到过她这种表情,他有点想跑,脚下却好像生了根,挪动不开。女人看了看四周,忽然说,你,你跟我进来。说罢进了店铺。老甘好像给点了魔,痴痴呆呆跟着进去了。一进门,女人就轰的一声打雷了,下雨了。
好你个老不正经的,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啥好鸟,一直在打我的主意。你把我看成啥人了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凭啥要送我花篮,啊?你送我花篮,让我男人咋看,啊?
老甘嘴角翕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搞不明白女人为啥发这么大的火。
你走,抱着你的花篮走,我不稀罕!
老甘还抱着那个花篮,可他觉得它浑身是刺,每一根刺都深深扎进了他的心窝里。
你聋了还是哑了,没听到我让你走吗?女人几乎吼起来。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真的没对你动啥心思。我不过是把你当成了我的知己。老甘突然说。
女人软了下来,哄小孩似的说,老甘你快走吧,我男人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回来肯定没你好果子吃。他是个驴脾气,说不准啥时就会尥蹶子。
就算你把我看成了知己,可他不这样看,他说你是个老骚胡,说你对我不怀好意,说要好好戏耍你一回。你知道不,我这店还得几天才开业,他是戏耍你呢!老甘一下傻在那里,还得几天才开业?女人点点头,你也不想想,真要开业了,能没一点动静吗?老甘一下来了气,我不怕,我不怕他!
那你想干啥,想跟他打一架?我好说歹说,你咋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走吧,甘村长你走吧。女人言语越发软了。
你咋换了个人似的?你在我们村卖东西,可不是这样啊。那个你多好,多理解我,你的好多话我都记着。你信不信?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你还想说啥?你都快五十的人啦,总不会像电视里的小年轻对我说些蠢话吧?我真怕你了,走吧,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我就喊警察了。我说到做到,你信不信?
我真的只把你看成了知己,你把我想歪了,你们都把我想歪了。
就算是知己,你也得走!走吧老甘,就当我求你了,让我男人看到了,真会闹出事来的。
老甘知道自己再说啥都没用了,他必须离开了。他叹了口气,看了女人一眼,抱着花篮跌跌撞撞出了门。走出门好久,他才想起该把花篮留下,买都买下了,怎么不留下呢?几天后开业也行,放在这里,不也能添点喜庆的气氛?况且,抱回家又有啥用处呢?他不由得扭过头来,看到女人也在看着他,可能是发现他回过头来了,女人立刻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老甘心一下凉透了,抱着花篮朝车站走去。
日头已经升到当头顶上了,老甘顺着人行道走了一段路,听得有人喊他,扭过脸一看,一个裹着围裙的女人冲他招手。老甘说,你喊我?女人笑了笑,就是我喊你了,大中午的你不吃饭吗?老甘看到她身后果然有个小饭店,就说,有酒吗?女人又笑了,开饭店能没酒吗?进来吧,进来想吃吃,想喝喝。老甘就抱了花篮跟着她进了里面。女人说,你想吃点啥?老甘摇摇头,啥都不想吃,你给我上一瓶酒,一盘花生米就行。女人盯着他看了半天,拿上了酒和花生米。老甘又要了个杯,一仰脖一杯,一仰脖又一杯,几杯就灌了大半瓶。忽然不想喝了,抱着花篮出了门,摇摇晃晃往车站走。
快到车站时,又听得有人喊他,老甘也没回头,摆摆手说,喊啥喊,不看我吃过了吗?喊他的人却笑了,这不是甘村长吗?你喝酒了?老甘听着这声音破破的,耳熟,回过头一看,竟是收破烂的大老王,他的背后挂着废品收购站的牌子。老甘不由得停下了,吐了口酒气,直直地看着他。大老王走过来,摸了摸他怀里的花篮,笑眯眯地说,甘村长你进城买花篮来了?
咋,你们甘家洼有好事了?老甘又吐了口酒气,不知该怎么说,就又摇摇晃晃往前边走。大老王一把拉住他,你肯定喝醉了,还是搭我的车回村吧。
老甘就又停了下来。大老王呵呵一笑,说你今天这是咋啦,好像一点都不高兴,以往你喝了酒也不这样啊。老甘没吭声,等他发着了车,便挤进了轿子。
出了城,老甘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你到底咋啦?心里有不痛快的事?大老王憋不住地说。
老甘看了他一眼,仍没吭声。
你肯定有事,有事你不能在心里憋着呀,憋坏了就不好了。你就当我是你的朋友,知己,跟我说说好不好?
知己?你真的想、想听?老甘僵着舌头说。
当然想听呀,就怕你讲不出啥好故事来。大老王又一笑。
那我就讲、讲了啊。
老甘就讲了他和卖东西的女人的故事。虽然喝多了酒,他还是讲得很具体,很细致。他说,一开始,我并没把她放在眼里,不就一个进村卖货的女人吗?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啦。村子里的小卖店开不下去了,还能不让外面的流动货车进来?要是她什么也不说也就是了,可是你不知道啊,她偏偏跟我说了。她说了那么多沉甸甸的话,每句话都说到了我心窝里。都说啥了?你真的想听?想听那我就告诉你,她说出了我心里的想法,她说老甘啊,你们甘家洼早晚能火起来的,别人不信我信。她还说出了我的意义,我的价值,她说老甘你要是也离开甘家洼,你们这个村子肯定就败落了,完了。你知道不,一个女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有多了不起呀。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她就是我的知己,懂吗?是我的知己!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你懂吗,大老王?
你肯定没少买她的东西吧?等他讲完故事,大老王问。
没错,我是没少买她的东西。她那么懂我,多买点东西算个啥?你说我多买知己点东西,算个啥?
我说甘村长啊,你给那个女人耍了。你把人家当知己,可你在人家眼里,不过是一个顾客罢了,这你明白吗?人家说那样的话,也就是为让你高兴,让你多买她点东西。你倒好,竟把她当成了知己?大老王说着忽然笑了起来。
不准你这样说她!不准!老甘心里狠狠疼了一下。
不说就不说,你这花篮是给她买的吧?她在城里开了个店吧?
你咋知道的?
就是我挣了钱,也不想走街串巷了,这有多受罪。对了,她咋也不肯要你的花篮,你只得拿回来了吧?
是啊,她错解我了,她把我想歪了。她和他都把我想歪了。
就是不想歪,人家也不会要你的东西。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人家真稀罕你去捧场,撑门面?人家那么说,也就是想从你腰包里多掏几个钱,懂了吗?要我说,你还不如进城买她点东西呢,你买了东西她肯定会高兴,肯定又会像过去那样给你个笑脸了。我太懂这些人了。
你简直放屁,我不信。老甘使劲摇摇头。
老甘啊老甘,你是个一根筋,我觉得你这些年尽做了些傻事。
停,你给我停车!老甘眼睛瞪得牛蛋大。
咋,你要干啥?
我要下车,我他妈的不坐你的车了。老甘脸扭曲得厉害。
甘村长你疯啦?这还不到张家洼,你在这儿下了车,还得步行十来里呢。你喝了那么多酒,走得回去?
管得倒宽,你停不停,不停我往下跳了。老甘张罗着要推车门。
大老王猛地刹了车。
你真的要下?
我当然要下,我才不稀罕坐你的车呢。老甘抱着花篮跳下车。
等大老王开了车突突突去了,老甘呸了一口,一着风,酒就泛上来了,蹲下来好一阵吐。吐过了,觉得轻松了一些,便往张家洼的方向走。边走边在心里骂,你个破烂王,开个三轮车就牛逼了?你以为你什么都懂?你什么都不懂,你根本不懂我,也不懂她。你眼里只有钱,钱把你的眼睛挡住了,把你的世界都挡住了。她仅仅是个卖东西的?我仅仅是她的一个顾客?呸,我就不信她有你想的那么坏,这个世界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你收的是破烂,就把所有的人都看成了破烂?
老甘心里喧嚣着,不觉就到了张家洼。
快接近早晨等车的站牌时,老甘看到小皮箭也似的朝自己射过来,他不由一怔,心说小东西啊,我真没想到你还在这里等我。老甘快步迎了过去,由着小皮孩娃似的蹭自己的裤腿,慢慢也蹲了下来,腾出一只手抚摸它的皮毛。小皮眼巴巴地看着他,你怎么把花篮带回来了?你不是要送那个女人吗?老甘觉得自己眼里有了泪,不送了,咱不送了,咱拿回家看吧。小皮摇了摇头,是不是你的知己不要你的东西?老甘点点头,又摇摇头,谁说不要了?还有几天她的店才开业呢,到时,咱再送去。小皮直直地看着他,你不会再去送了,她一定伤了你的心,要不你早把花篮留下了。
好了好了,走吧。老甘站起身,一瘸一拐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小皮就跟着他走。
前边就是狼窝山,是这一带最好看的一座火山,前面的皱折看起来就像一把扇子。山上的老庙也好看,要是没有这座庙,这山就太秃了,少了点东西了。他忽然想起了老葵,也不知道老家伙这几天还去庙里上香不?从老葵不再放羊那天起,他就给他派了个活儿,他说老葵啊,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每天到那山上走走,到庙里上个香,给村子里在外做工的人讨个吉祥,送个平安。他还说,这老庙存了有几百年了,不能在我们手里断了香火啊。老葵也听话,每天还真的领着他的哑巴侄子去庙里上香。
山脚下有棵老柳树,走到树下时,老甘忽然觉得有些累了,看了小皮一眼,说我们歇歇吧。小皮听话地卧下了。老甘把花篮放下,也靠着树干坐下来,他盯着那花篮,又想起了大老王的话,老甘你真是个一根筋,你这些年尽做了些傻事。他问自己,你这些年真的都做了些傻事吗?他又想起了卖东西的女人,他问自己,她真的仅仅把你当顾客吗?你那么看重的一个人,这个世上那么懂你的一个人,真的仅仅把你当做一个顾客吗?
她真的只把我当做一个顾客吗?老甘直直地看着小皮。
不,她是你的知己,红颜知己。小皮也出了声。
你哄我,连你这小家伙也学会溜沟子啦,顺情说好话,溜沟不挨骂是吧?老甘摇了摇头。
我没有,老甘我真的没说谎,我觉得她就是你的知己。
你别哄我了,别哄了。老甘叹了口气。
老甘你叹什么气,小皮说得对,我觉得她就是你的知己。地下的红蚂蚁忽然吱吱吱叫出声来。
老甘你不要灰心,我也觉得她是你的知己,你们每次说话我都听到了,她就是你的知己呀。树上的灰麻雀也喳喳喳叫起来。
老甘眼里又有了泪,他看了小皮一眼,摆了摆手,都别说了,我知道你们是安慰我。他又看了小皮一眼,忽然站起了身,你还没吃东西呢,饿了吧,该回去给你弄点吃的去了。走了几步,他想起忘了带花篮,他盯着它看了半天,还是返回身把它抱在了怀里。他抱着花篮回了村庄,回了自家院子,又进了灰桌冷板凳的家。他本想把花篮放在电视机旁边的柜子上,想想一抬头就能看见,看见了就会伤心,就又把它抱出了院子。他在院子里站了半天,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里,放在哪里都觉得不合适。最后,他把它放在了当院那棵老杏树的枝杈上,他想,老杏树是一个安全的怀抱,可以为它遮风挡雨呢。
他想,自己就是那棵老杏树了。
老甘病了,一闭眼就做噩梦,梦见自己死了。小皮呜咽着,以为他的主人真的要死了,但是病了几天后,老甘又醒过来了。
醒过来的这个早晨,老甘一出家门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昨夜下过一场雨,他头顶上的天给雨水洗得瓦蓝瓦蓝的,都蓝到他心里来了。院子外的老火山离得他分外得近,好像要贴过来了。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这些饱满得就像羊奶子的山,原来竟是这么的好看。他在老杏树下止住脚步,忽然发现那香味是从花篮里散出来的。他本以为篮子里的花早死了,没想到它们却还活着,他看到花的叶片竟然还绿绿的,沾着水珠,花瓣也越发舒展了。
她的店说不准今天开业呢,他该进趟城,把这个花篮给她送去。毕竟,他把她当成唯一的知己。老甘想。
他又使劲嗅了一口,花香幽幽地袭了过来。忽然,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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