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家洼风景-鸳鸯枕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是个鬼魂,生前的名字叫天成。

    当我说出这话时,你们也许会小吃一惊,天成怎么死了?他的故事不是刚刚开始吗?但我确实死了,有时你不能不相信命运这个东西。当然,你们也可能对我的死毫不介意,是啊,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死就死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世上每天不知会有多少人撒手西去,就连那些大人物也难免一死,何况小小的我?

    现在想来,可能从看到银元的那刻起,我就开始步入死亡的深渊。

    你们知道,我没有和二旺一起回甘家洼,他虽然没有直说,可我已从他的言语里感觉到月桂出了问题。我知道急着回去肯定会干出傻事的。我那么苦口婆心地劝二旺要冷静,自己不能先想不开。可我没想到留下来的日子更难熬,简直度日如年,如果不是工地上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说不准我会给折磨疯的。那天挖地层,挖掘机一铲子掘出十几罐银元,那耀眼的光芒刺痛了所有在场人的眼睛。我得承认,我也参加了这次哄抢,身上所有的衣袋都装得鼓鼓的。后来,也不知谁跟谁打了起来,一个操起了锹头,另一个抡起了棒子。警车呼啸而至,人们惊慌失措,四散而逃。

    我没敢回工棚,也没去车站,提心吊胆地躲进一个小旅店。警察肯定已控制了这个城市的大小车站,去了便是自投罗网,我打算避避风头,伺机出城。我在旅店里待了半天,趁着天黑溜出去买了一只蛇皮袋、一卷铺盖和一个枕头。没错,我把银元藏到了枕头里,缝口子时我才发现枕头上绣了一对鸳鸯,它们相亲相爱,一只伸长脖颈探着嘴为另一只梳理羽毛,另一只回过头柔情地望着。我不由怦然心动,但那会儿没心思去想什么,匆匆把枕头用行李包裹好,又塞进蛇皮袋里,以掩人耳目。

    第二天一早,我正想着怎么混出城,看到旅店后院停了辆卡车,一看车牌就是我们那地方的,就赶紧奔了出去。我说了一大堆好话,又拿出一百块钱,司机总算答应把我捎回去。跟着走了两天,到第三天黄昏,司机突然一伸手又问我要钱,我说没有了,他说没钱那就给老子滚下去。我又说了一大堆好话,没用,他猛地刹住车,先是将我的行李扔下去,接着又把我拖下来,然后,便奔丧似的去了。路上一片死寂,再看不见一点光亮。我打工的那个城市,人们还穿着秋天的服装,这个地方却好像已进入了隆冬,冻得人瑟瑟发抖。我在公路上走了一段路,觉得浑身快冻麻木了,我想如果不尽快找个地方住下来,肯定会给冻死,冻不死也得冻残。我还不想就这么死了,我得把这些银元带回去交给月桂,要是死了,一切就全都完了。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不会离甘家洼太近,这么走下去也许走到天明也坐不到炕头上。可我又必须走,我多想这黑暗里蓦地出现一点灯火,有灯的地方肯定有人。就这么顺着公路一直走,走,前边还真的跳出了一点灯火,我眼不由一亮,加快了脚步。里面会是什么人呢?我猜不出来,管他什么人呢,只要能让我住下来就好。要是能吃点饭,喝上一壶烧酒就更好了。灯火越来越近,我走过去一看,还真是个店,挂了盏灯笼的白灰墙上,歪歪扭扭涂抹着几个大字——住宿、吃饭、加水。不远处有几排房子,可能也是旅店,这会儿却都黑灯瞎火的。我想,就住这家吧,迟疑了一下便去敲门。没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是一个年轻女人。一股热气和着她的脂粉味扑到了我脸上。

    荒郊野外的怎么会有女人呢?我以为这是自己生出的幻觉,一掐大腿,疼,就觉得这都是真的。女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瓜子脸,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一件大红的绣花棉袄罩在身上,让我不由想起了小时候的年画。看上去还有些面熟,我蓦地记起她跟月桂的模样有些相似,是嘴角、鼻子,还是脸型,我就说不上来了。但肯定不是眼睛,我看不清她眼睛里的东西,只是觉得那目光特别含混。

    能住店吗?我开了口。

    当然能,就你一个?女人懒懒地说。

    我点了点头,就我一个。

    那你进来吧。女人看了我一眼,先进去了。

    我迟疑了一下,背了蛇皮袋跟了进去。是个店,我就不该怕,她还能把我吃了?房间一看就寒碜得厉害,当地却支着一个火炉,炉膛烧得红彤彤的,炉上坐着的壶子咝咝冒出水汽。靠北墙是一方大炕,当中摆着一张油漆剥蚀的炕桌,炕桌的上方吊着一盏灯,最多十五瓦,光线就有些昏暗。炕角好像蜷缩着一个东西,细看,又不是东西,是个男人,闭着眼,身体干草般僵硬,没一点生气。我这么看着时,他忽然动了动,像是要表明自己是个活物。

    我看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到女人身上,你这真是个旅店?

    女人忽然笑了,你说呢?不是旅店,我会让你住进来?

    那你们老板呢?

    我就是老板。女人咯咯一笑。

    我看了她一眼,心想看这阵势,她既是老板又是服务员了。这不会是个黑店吧。可就算是个黑店我也得住了,不住又能去哪里?女人盯着我肩头的蛇皮袋,忽然说,你还打算走?我摇了摇头。女人便笑,那你还不把东西放下?我哦了一声,却不知把东西放在哪里,总觉得放哪里都不安全。女人说,瞧你这样,好像那里面藏着金条呢。我心里一咯噔,冲她笑笑,假装很随意地把袋子放了下来。

    大哥还没吃饭吧,想吃点啥?女人又问。

    随便,能让我填饱肚子就行。

    女人又一笑,想吃什么,你尽管说呀。

    那就面条吧。

    我记起了月桂做的柳叶面,香喷喷的柳叶面,真的很想吃一碗了。自从逃离那个城市,上了那辆车,一路上我几乎没吃过一顿热乎的饭。有时停了车吃饭,司机进了餐馆要这要那的,我却不敢跟进去,在街上随便买几个包子或烧饼,要一碗开水,就算是吃饭了。

    大哥喜欢吃面条呀,听口音你好像是山西人吧?

    是,这是什么地方?

    河南呀,和你们山西交界的地方。你先坐炕上歇歇,我这就给你做。

    女人说罢进了里面的屋子。

    我看了大炕一眼,那人依旧干草般躺着,忽然,有气无力地咳了一声。

    我跨到炕上后,他又咳了一声,我本来背对着他,听到他这一声咳,不由看过去,他好像感到了什么,又一动不动了。我不知道他究竟怎么回事,病了还是伤了,怎么躺着不动呢?这么想着,女人端着个面盆出来了,似乎猜到了什么,冲我一笑,说,这是我家男人。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残了,早成个废人啦。女人又说。

    我嘴一下张大了。

    女人把盆子放到炕边,挽起袖子,开始和面。她离我很近,我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呼吸,痒痒的撩拨着我。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她的胳膊很白,很细腻,细腻得连上面那层淡淡的汗毛都能看到。我不由想起了老火山脚下我家的窑洞,月桂也这么挽着袖子和面,一边和一边跟我说话。我喜欢看她说话,有时我会站到她身后,伸出手臂紧紧搂住她的腰。我不知道这次回去后还会不会搂她,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喜欢她。女人把面揉好,又从碗柜里找出一根擀面杖,也许是用得年久了,我看到它的当腰处有一圈糟蚀,像一只大睁的眼睛,粗的那头还开了裂。可能发现我盯着杖子,女人冲我笑笑,有什么办法呢,我走不开,这废人又什么都帮不上。

    你要是能帮我买根就好了。女人忽然笑了起来。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女人开始切面了。刀在她手里轻快地舞蹈着,刀锋笃笃笃撞击着面案。我好像又听到了工地上的疾跑声,不由看了一眼扔在地上的蛇皮袋。

    我不知道这两天警察还在四处搜寻不。

    锅里的水在沸腾。女人停下刀,把切好的柳叶面一把一把撒进了锅里,等它们漂上来时,她捞了一大碗,又在碗里浇了些番茄葱浆汁,端到了炕桌上。我真有点馋了,一伸手端起了碗,刚要吃,女人出了声,大哥不喝点酒吗?我忽然记起了行李里的东西,就提醒自己不能喝酒,醉了就不好了。她看出了我的迟疑,说,大哥你少喝点吧,暖暖肚子。又说,这酒好喝着呢,也用不了几个钱。我最终还是答应了,那就少来点吧。

    女人眼亮了一下,麻利地忙乎着,不一会儿炕桌上多了一碟花生米,一碟泡豆角,一碟酸菜。女人特别强调说,酸菜不收钱的,大哥你尽管吃。我不知道那碟花生米和泡豆角要算多少钱,只是觉得实在不能拒绝她的这份热情了。酒盛在一个大肚黑坛里,女人抓起旁边的一个量勺盛了两下,倒进一个小酒壶里,然后又把酒壶温在了火炉上的那只水壶里。酒壶是铜质的,斜着,黄亮亮地在水里翻腾着,一跃一跃的。我有点担心它会不会倾翻或猛地跃出来,想把它扶住,那酒壶却始终不见倒下。

    女人提起了酒壶,我看着她把酒倒在另一只碗里,屋内立刻弥漫了浓郁的酒香。那人身子又动了动,甚至狗也似的抽了抽鼻子,显然也闻到了酒香。我不由皱了皱眉头,心里充满了厌恶,却一点都不敢流露出来。我不愿让女人看到我的不满,即便是一堆“干草”,那也是她的男人啊。女人可能看出了什么,上炕坐在了我和她的男人之间,腰背刚好把他的脑袋和上身堵住了。这个女人挺活泛的,按说她这么会做事,这店应该挺红火的,可怎么看起来这么冷清呢。转念一想,这么偏僻的地方,除了我这样的倒霉鬼,谁还会深更半夜的来住宿呢?我捧起碗,大大喝了一口,感到身体立刻暖和起来,筋脉里好像游走着一团火,说不出的舒服。又捏了颗花生米,没搓皮就直接扔进了嘴里,慢慢地嚼着,觉得又脆又香,几乎是我这半年吃到的最好的花生米了。那人的腿忽然又动了一下,好像还在使劲地嗅,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想他的鼻子肯定在抽动。

    你男人怎么落下的病?我忍不住出了声。

    他人笨,跟着人去南边打工,盖楼房,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就残了。女人淡淡地说。

    我知道这种事随时可能会发生。我们工棚的一个四川小兄弟,中午吃饭时还有说有笑的,到了晚上就死了。他是给脚手架上掉下的钢管要了命的,肚子给戳了个大窟窿,肠子什么的都从那个窟窿里流出来。这让我记起了我们村甘老大杀猪的场面,刀子噌地一划,肠肠肚肚便哗地流进了盆子。

    要不给他也喝点吧,舒筋活血呢。我说。

    大哥说笑话呢,他还能贪那一口吗?这我也养不起他了。

    没事,让他喝点吧。

    大哥你真是个好心人,那就给他少喝一口。

    女人冲我笑笑,从我面前的碗里舀了一小勺酒,平平地端着,送到了男人嘴边。我看到他睁开了眼睛,贪婪地将那口酒咽了下去,还咂了咂嘴。

    女人拍拍他的肩头,目光里既有责备的成分,又有怜爱的意思。我忍不住又让道,再给他喝点吧。女人回过头说,不能了,这可是你花钱买的酒啊。

    我笑了笑,喝吧,其实我也喝不了多少的。女人就也笑,真不好意思啊大哥,这废人喝酒,倒要你掏腰包。我摇摇头,没事,你尽管倒。说是这样说,我心里却不大痛快,你明明知道得我掏钱,为啥还要给那废人倒呢?说到底还是胳膊肘往里拐,疼着你自个的男人嘛。女人却说话了,大哥既这么说,那就再少给他喝一点点吧。你看他有多馋呢,几百年没喝过酒似的。

    说着又从我碗里分走一勺酒。这下我真有点心疼了,也没去看那人,端起碗,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喝得有点猛,嗓子给硬硬咬了一下,咳出声来了。

    呛着了吧,大哥你慢点喝。女人说。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人也喝完了那点酒,好像不是在喝,是在一点一点地品,喝过后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勺子。舔过了,忽然扭过头来,望着我。我看出了他目光里的乞求,我知道他什么意思,却不敢再让了。我又喝了一口酒,这次把声音压得很低,怕勾起他的欲望。女人又催我吃面条了,大哥快吃吧,再不吃就要凉了。我看了她一眼,没事,凉了也没事。女人说,要不我给你热热吧。

    我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端起碗,一口气把那碗面吸溜了。

    女人又给我盛了一碗。

    我又吸溜了,之后,很响地打了个饱嗝。碗里还有一口酒,我端起来一仰脖喝了,渐渐觉得脑袋有些晕乎了。

    领我去房间吧。我看了女人一眼,跳下地,拎起了蛇皮袋。

    女人就也下了炕,推开里间的门,说你跟我来吧。过了一会儿,屋子里亮起了灯,她一掀门帘又出来了,望着我,吃吃一笑,大哥怎么不进来呀。

    又扭过身往里走。我拎了袋子跟进去。这间房子也支着个炉子,炉火却一点不旺,女人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蹲下身,用炉钩使劲地捅了捅,火轰地一下热烈起来。但吊在房梁上的灯,跟外屋的一样昏黄,屋子里的一切都罩在那昏黄里,显得很暧昧。

    就这里?我看着女人。

    就这里,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女人又笑了。

    不对吧,这好像是你的家。

    我的家不好吗?客房太冷,不好收拾,这几天没客人住。

    女人上了炕,跪坐着铺被子,她的姿势让我不由想起了我的女人,月桂这会儿睡了吗?女人看了我一眼又笑了,大哥我去给你打水,烫烫脚。我说不用了,心里却盼着有盆热热的水端过来。女人跳下地出去了,过不了一会儿,又提着个水壶进来了。她把壶里的水倒进一个盆子,又把盆子端到我的脚边,伸手试了试,可能觉得温度合适,就催促我快点洗吧。我这才清醒过来,把蛇皮袋放到炕脚下一个墙角,坐到她拿过的小凳子上,本来想把裤脚挽起,一迟疑又停下了。女人看出了什么,冲我笑笑,关上门去了。

    我把脚伸进盆子里,觉得温热的水汽顺着脚心慢慢地升上来,游向了身体的各个角落,人好像一下子轻飘起来。

    烫了好一会儿,我觉得可以了,便坐到炕上摸出烟抽。这时,我一眼看到了炕脚下我的袋子,赶紧把它提到了炕上,想了想,又放在身体和墙的中间。在家靠娘,出门靠墙,或许把它放在这个位置最保险。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万一睡着了,那个女人进来翻我的东西咋办?门我已经试过了,锁子坏了,根本碰不上。我迟疑了一下,从袋子里取出了那个枕头,忍不住捏了捏,东西都在。我把褥子上原来放的枕头拿走,换上了我的,这样我就可以把它枕在自己的脑袋下了。想抢走它,除非连我的脑袋也一起抢走。我不知道外面屋子的女人睡下没有,还会不会进来说话或拿东西,就没敢关灯,也没敢脱衣服。

    女人果然又进来了,顿了顿说,刚安顿我家那口子睡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她看了我一眼,又说,我家那废人睡得死,眼睛一闭就是天塌下来也不知道。我觉得她话里有话,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呢?睡吧大哥,女人又说了一句。说过了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靠了过来。她脸上浮着一种暧昧的笑,我忽然明白她什么意思了,嗓子眼不由发干,发堵,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女人也上了炕,几乎是耳语似的说,我上来你不反对吧?笑了笑又说,你肯定不反对,两个人挤一块暖和嘛。

    现在,即便我死了,我也能记起当时的那种感觉。我周身的骨骼好像烧着了,柴火似的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知道你们打工的苦。女人说。

    我,我不苦。我嗫嚅道。

    别装了,我说苦就是苦,连个女人都近不了,能不苦吗?

    不,你别这样说。她身体散出的热力烤得我口干舌燥。

    甭不好意思,大哥,我知道你想。

    女人说完又咯咯咯地笑了。

    我觉得我的身体起了变化,看来我真的想了,想把这个女人搂在怀里了。离家都大半年了,我真有些熬不住了。这个女人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但是我不能,也不是怕花钱,是觉得还有比钱更值得珍爱的东西。那么,我到底想守住什么呢?我说不清楚,但我相信它存在。所以,当工棚里有人守不住了出去找女人,我能做到不去。知道月桂心里有了人,我也还是没有出去找女人,尽管我也想报复她。

    你带来的?女人的目光忽然落在我的枕头上。

    我心不由往下一沉,结巴地说,是,是我带来的。

    还绣着对鸳鸯呀,真好看,是不是你媳妇给绣的?她倒是心细呀。不过,枕头就是枕头,到底比不上送上门的人,大哥你说是不是?

    女人说着靠过来,手也移向我的脸,停留了一会儿,又移到我脖颈上,接着缓缓往下滑,滑到了我背上。我屏住了呼吸,觉得身体让她的手那么一触,一下绷紧了。过了一会儿,那只手移去了,移向了她自己的身体,开始解衣扣了。我不敢去看她,但能感觉到她的衣服树叶似的一片一片飘落下来,一种陌生的肉体的气息冲进了我的鼻子。灯忽然熄了,是她一探手关的。我轰地陷入了黑暗中,感到她的身体在闪动,忽然扑棱棱游进了我怀里,就像条大鱼。我还是不敢去碰她,一只手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

    大哥,你怎么还不脱?女人又出了声。

    不,我不能,你穿上吧。我听得自己的声音很虚弱,像从地缝里冒出来的。

    你别害怕,我不会问你多要钱的,多少给几个就行。

    不不,你走吧。

    你让我走?你真是个傻瓜呀,快点吧。女人说着把手探过来,大概是要解我的裤子,却被我移开了。

    大哥,你别害怕,我不会讹你,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才这样的,你也看到了,外面那个废人还等着我养活呢。

    这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女人,可我不能。

    怎么就不能了?看都看了,你总不能让一个女人白脱吧?

    我没看,我要是看了就瞎掉眼睛。

    你敢说你没看?你这个愣头青。女人又咯咯一笑,忽然开了灯。

    刚才还陷在黑暗中的我给灯光一刺,不由把眼睛转向了她,她身上没有一片遮羞的树叶,两只饱满的乳房比灯光都眩目,更要命的是,她乳沟里有一颗黑痣,这让我心里的什么东西轰地坍塌了。我本以为我能抵住一切诱惑,但是那颗要命的黑痣却一瞬间打垮了我。我想起了月桂,她那个地方也有这么一颗黑痣,我没想到会这样惊人的相似。它像一种迷魂药,让我产生了幻觉,眼前不再是开店的女人了,分明是我的月桂啊。刹那间我变得强壮起来,不顾一切地将她扑倒在了炕上。魔鬼就这样附着到我的身体上,让我变得不再是我。这个女人怔了一怔,她肯定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变了个人。我甚至忘了关灯,叫着月桂的名字,像一匹马在她身上奔腾起来。但快乐只是瞬间,等我从她身上跌下来时,她忽然出了声,刚才你喊谁?

    月桂,我的女人。我还沉浸在身体被掏空的眩晕里。

    醒醒吧,我才不是月桂呢。你还磨蹭啥?给我钱吧。女人坐起身,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我,我给你钱。我一下从云端跌落下来。

    我从炕角摸过衣服,掏了半天,忽然发现钱不知什么时候丢了,衣袋里只剩一些零零碎碎的十元和一元票,最多几十块钱。女人一看就变了脸色,你这不是糊弄我吗?没钱你为啥要碰我?我说,钱肯定给小偷摸了去,只有这些了。女人一把抢过我的衣服,把几个衣袋翻了个遍,甚至连我的裤衩都翻了,却没找出一张大票子来。她的目光忽又落到蛇皮袋上,冷冷一笑,把你的行李打开。我使劲摇摇头,没有,这里面啥都没有。女人说,你把它打开。我只得把袋子打开,把行李翻出来抖了抖,说,你都看到了吧,这里没一分钱。

    没钱,你还要占人家的便宜?女人拔高了嗓门。

    又不是我,是你非要……

    你睡了人家,倒想耍赖?有你这样的男人吗?不行,你得付钱。

    你也看到了,我就这些钱了。

    我咋这么晦气呀,碰上你这么个无赖。女人抓起那些零碎票子,草草塞进自己的衣袋,就要下炕,忽然又不动了。

    把这个鸳鸯枕头给我吧。我看见她眼亮了一下。

    不行,这万万不行。

    不就是个枕头嘛,你连这个都不舍得留下?女人撇了撇嘴。

    不能,我得带回家去。我一伸手把枕头护住了。

    不留就拿钱来,钱呢,你给我。女人又把手伸到我面前。

    我会给你的,过几天我就送过来。我几乎要发誓了。

    哄你的大头鬼去吧。女人冷冷地说。

    我由不得低下了头,然而一个没提防,女人已劈手抢过了那个枕头。

    她把它抱在怀里时,肯定没想到会那么沉,含混地说了句什么。我脸色倏地一变,探手往回抢,使劲一拽,没有拽过来。我没想到她手劲那么大,看来她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好对付。又一使劲,枕头向我这边倾过来,女人的两只手却好像焊在了上面,身体也跟着倾了过来。我们之间好像在进行着一场拔河比赛。我不敢再使劲了,万一撕破了枕头,里面的东西就会哗地跑出来。我愣怔的一瞬间,枕头又到了她怀里。

    我看着她抱了东西,往炕下逃去。等我缓过神时,她已逃到了外面那间房子,灯也跟着亮了。我跟着奔到了外面,炕上的那个男人喉咙呜咽着,目光剑也似的刺向我,似乎挣扎着要坐起来。我看了他一眼,去抓那个女人。“干草”忽然咆哮起来,含糊而又凌厉,像一只随时都可能扑过来的饿狼。可是我并有停下来,绕过当地那个火炉,将女人逼向墙角。她尖叫了一声,三下两下跳到了炕上。我也跳了上去。

    “干草”又咆哮了一声,身子朝上一翻,似乎要坐起来。

    我把女人逼向炕角,狠着声说,给我,把枕头还给我。

    不,我不。她使劲摇摇头。

    这时,我的两条腿却被脚下的“干草”抱住了,他锋利的牙齿切入了我的腿骨。我惨叫了一声,声音把昏暗的灯光划了个大口子,好像有血流了出来。我抽出腿,忍不住踢向他。他好像哼都没哼一声。我刚要把身子转向那个女人,后脑却受了重重一击,显然来自那个枕头。我像一棵被拦腰砍倒的树,轰地倒在了女人脚边,而我的灵魂也在这一刻忽悠悠飞离了身体。

    我知道我完了,再也走不出这个店,再也回不到甘家洼了。我多想月桂,多想回去看看她,多想看看我的两个娃呀。可命运就是这么冷酷,它让我眨眼间就成了个鬼魂。但同时我也觉得自己解脱了,这些天的奔走躲藏,惊恐不安,终于因为一死结束了。死亡其实是一件幸福的事,它让我不再痛苦,不再恐惧。

    我飘到了屋顶,居高临下地看着屋内的一切。

    那个女人僵硬地立在那里,她的两只手还抓着那只枕头,好像随时还要向我击来。她甚至抬脚踢了我的肉身一下,似乎在说,怎么一枕头就能把他打倒,这么不禁打呀。但没多久,死亡的阴影就罩住了她的脸,她盯着那堆干草,语无伦次地说,死了,这个人让我打死了。确定了这一点,女人尖叫了一声,手里的枕头被她甩了出去。我看到它鱼也似的在空中一跃,沉闷地落了下去。触到地面的那刻,它的一头突然裂开了,那些银亮的东西随之奔涌而出。女人又尖叫了一声。我想说,叫什么叫,捡起来吧,这都是你的了。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是啊,一个鬼魂又怎么能说出话来呢?

    我看着那些暴露的银元,看着它们在火炉周围舞蹈着,欢呼着。枕头破了,那对鸳鸯却并没有破裂,还在彼此亲爱着,一只伸长脖颈探着嘴为另一只梳理羽毛,另一只回过头柔情地望着。我忽然记起了月桂,我想我也该回去看看了,就是死了,也该回去看上一眼呀。

    那毕竟是我的故乡。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