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目金刚-西望茅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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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草地,蓝色的茅草地在哪里?在那朵紫红色的云彩之下?在地平线的那一边?在层层的岁月尘土之中?多少往事都被时光的流水冲洗,它却一直在我记忆深处,像我的家乡、我的母校、我的摇篮——广阔的茅草地。

    一

    中学毕业那年,正碰上国家动员青年支农和支边——建设祖国的庄严号召,争当英雄的豪迈理想,怎不使一个青年人热血沸腾?父母都以为我疯了,在几本苏联诗集里走火入魔了。照他们的意思,如果不能继续升学,考虑到家里的困难,那么我至少应该去就业赚钱,何况那个金属轧延厂已经同意我上班。我烦透了他们的唠叨。谈判,吵架,绝食,摔打家具……一切都过去了,行李还卡在父亲手里。心一横,我只身混上西去的列车,混在下乡的同学当中,只带了一支牙刷。

    道路神圣而漫长。当列车穿过白天与黑夜,驶过重重青山,广阔的茅草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拔地而起的巨石,扑扑惊飞的野鸡,木桥下弯弯的河水,还有耳环闪亮的少数民族妇女,一切都令人兴奋不已。据领队的老杨说,这里汉、侗、瑶等多民族杂居,经过历史上多次大规模械斗和迁陡,人口日益减少,留下一片荒凉。可荒凉有什么要紧?一张白纸可以画最美的图画。眼下我们要在这里亲手创建共青团之城,要在这里“把世界倾倒过来,像倾倒一只酒杯”!

    一个光着头的小老汉赶着马车来车站迎接我们,帮我们转运行李。见我们一时找不到茶水,他递来一只军用水壶,请我们喝米酒。

    “请,请!”他的一只手盖在另一只手的腕节上,据说那是表示恭敬的当地习俗。

    “酒?谢谢。老大爷,有冰棍吗?有汽水吗?这里有什么水果吗?”

    他显得有点为难。不知是谁,发现路边一个姑娘的背篓里有红薯和藕,大家一拥而去,把他和酒忘在一边了。

    直到我们来到欢迎会场,领队的老杨请他上台讲话,我们才吃了一惊:他就是场长?就是那个早有耳闻的转业上校?

    他累得全身是汗,不知什么时候脱了上衣,往台前走的时候,被老杨拉了一把,才找来一件白布衫遮去赤膊。他走路的时候,有老骑兵常见的罗圈腿步态。

    “说什么呢?我是个大老粗,老丘八,肚子里没词。我要说的第一点,刚才老杨已经说了,就不说了。我要说的第二点,不说你们也知道,也不说了。”

    这种开场白真是逗人笑。

    扩音器发出尖锐的电流声,大概是被他的大嗓门震出了毛病。他觉得电流碍事,索性把扩音器抹到一边去,直接向我们喊话。这就说到他的第三点了:“……茅草地现在一无所有,丑绝了。但这有什么要紧?锄头底下出黄金,只要肯流汗,只要肯下力,将来这里就是聚宝盆,就是人间天堂!那个歌怎么唱来着?什么江南……江南……老杨,你机西分子呵,也晓不得?……”

    后来才知道,他是指一首《江南处处好风光》的歌。他“晓不得”唱,更痛恨老杨同样“晓不得”唱——像本地很多农民,他把“知识分子”说成“机西分子”,把“不晓得”说成“晓不得”。

    我们再次笑得前俯后仰。

    “以后我们要有洋房子,有大马路,有电影院,有运动场,有工厂和大学,还有这个这个……”他两手摇了两下,做了个拉手风琴的动作,大概就是指手风琴了。“不实现这个目标,砍掉我的脑袋,就地正法!完了!”

    全场暴发出山崩石裂般的掌声。

    他笑着摆摆手:“现在不鼓掌没关系,兑现了再鼓掌。嗯?”掌声更响了。

    二

    我后来才知道,茅草地一点也不诗意,而是没完没了的地雷阵。那些大大小小的顽石,盘根错节的树蔸,就能把钯钉和锄口每天磨溶好几分,震得我们这些少男少女的手心血肉模糊。要命的是,这样的地雷阵一眼望不到头,还不把我们吓晕?

    玉米,木薯,黄豆,甘蔗……我们的脑子里从此只有草本和木本,再加一点大粪和农药的气味。出工两头不见天,一个个都晒得像黑人。晚上回家还要剥麻,剥花生壳,修补箢箕和箩筐。这样还是忙不过来。刚锄完这里的草,那边的草又比苗还高了。累得两眼翻白喘大气了,豆苗还是稀稀拉拉。但我们还要播种,开荒,播种,开荒,朝无边无际的前方抛洒汗水。场长说过,全国大干快上,我们这里也要一年自给,三年大变,建成一个“共产主义的铁营盘”。

    伙食慢慢变得糟糕。三菜一汤不过是接风宴,食堂里很快就只剩两个传统节目。一是黑糊糊的咸干菜,像是熬中草药,一揭锅盖就让人翻胃。二是干辣椒汤,一沾舌头就像电击,电得你舌头发麻全身冒汗,因此又有了“感冒发散剂”的外号。场长有时也带几个枪手去打野麂和野猪,让大家好歹闻一闻肉香。或者是搅几桶巴豆水去河里毒鱼,只是吃鱼时把鱼内脏全部丢掉。但这样的美事一个月难有三两回,润滑枯肠只在片刻。知识青年们不能不怀念城里的汤面和肉包子,不能不在地头整日期盼开餐的钟声,甚至不能不偷盗——有个外号叫猴子的家伙,有一次在厨房里偷喝猪油,咕嘟咕嘟像喝开水,一碗灌下肚去,闹得自己脸色发青,肚子剧痛,往厕所里接连跑了十几趟。

    好容易等到一个雨天,该休息一下了吧?该让大家睡个圆吞觉吧?可天刚蒙蒙亮,厨房那头刚有点劈柴的动静,地坪里就有惊天动地的脚步。

    咚咚咚——每张门也被敲得炸响,从东往西一路雷霆万钧。“起床,起床,人家三工区的已经挖了五亩地啦——”这是场长的声音。

    队长似乎在讨价还价:“场长,这雨还在下……”

    “雨不大,不大。你们把斗笠雨衣带好。”

    “有三个人请病假了……”

    “他们吃了饭没有?每餐吃得下半斤米的,都是假病。不能吃饭的就关起门来睡觉!”

    “可能也是太累了呵……”

    “只听过病死的,没听过有累死的。后生怕什么累?力气从来用不完。越用越有,越不用越没有。知道不?”

    场长喊工以后,把一杆特大号的钯头往肩上一搭,自顾自朝地里走去,一双大套鞋在泥水里叭哒叭哒。

    我们怎么也赶不上他。在那一刻,我全身散了架,肩膀找不到胳膊,屁股接不上膝盖,腰杆与背脊两不相干,意识中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明明是去抓钯头把,结果却抓来空气或者雨水。

    我的脑子里也七零八落。场长与酸菜交错,队长与厕所重叠,被子在下雨,钯头在唱歌,厨房挤压腰杆,母亲哽在喉头……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以上这些事物重新编织出顺序和条理,弄清楚我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在干什么。我明白了,我正顶风冒雨走在一棵桑树下,雨帽的一角呼啦啦拍打着脸。

    赵海光在我前面扑通一声滑倒了,半天没有起来。我去拉他时,发现他已成了软软的一堆。

    “猴子,你怎么啦?”

    “我要睡觉,要睡觉呵……”他迷迷糊糊。

    “你疯啦?这里怎么睡?你不要命呵?”

    他摇摇头,算是惊醒过来,看了看四周,对风雨和泥泞恨得咬牙切齿:“催命鬼!害人精!臭阎王!我操你八辈子——”

    我赶紧说:“猴子,忍着点,起来吧。”

    三

    队长外号李瞎子,是本地农民,眼睛不太好,经常眯着眼像刚刚睡醒。他其实很有心计,补个箢箕,做张板凳,用胡琴拉一曲采茶调或西湖调,都是无师自通。但他从不当出头鸟,即算对领导不满也是阳奉阴违,即使耍奸取巧也不露痕迹,有时带着我们早早上地,却听任我们打鸟或者挖蛇洞。他装作没看见。

    他的缺点是满脑子迷信,一看见坟就要绕着走,挖野坟时也决不动手,说是怕鬼来敲门,怕先人们生气。这样的人当然对科学不感兴趣,一听到我们说起分子式或者光合作用,就一个哈欠放出来,睡着了。

    我们只好直接找场长建言。

    “科学?”他倒显得很注意,在地头盘腿坐下来。

    “种种种,土质情况也不明,肥料供应也不足,不是纯粹浪费劳力吗?这样还想赶上英国美国?”一个女知青放了头炮。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广种薄收根本是错误的方针,是好大喜功的左倾盲动主义!”另一位男知青跟上来大扣帽子。

    “你们慢点讲。”场长有点慌。

    我们七嘴八舌,建议缩短战线,建议注重管护,建议因地制宜,建议广开门路多种经营,养羊啦,养兔啦,养蜂啦,还有自制蜂王浆的生财之道,马尔采夫耕作法,约克夏肥猪,五零一菌肥——我们只差没说到超音飞机和人造卫星了。

    肯定是我们的渊博知识吓坏了他。他眼睛眯成缝,嗯嗯呵呵听了一会,最后给我们一人递了一根烟:“你们还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呵。问题是,你们说得花一样,都搞得成器?都能吹糠见米?”

    我们后来才知道,他有一次从外地引进高产蚕豆种,不知为什么到头来连种子钱都没赚到,气得他直骂娘,从此对新事物总是敬而远之。

    “场长,你放心吧。我舅舅是农学院教授,你不相信我,总要相信他吧?”

    “场长,你不要门缝里看人呵?总得给我们机会吧?”

    “场长……”

    “好,考虑考虑。”他总算点头了。

    不过他还是不大放心。据说他事后对别人说:几个书生还来教我种田?我当田把式的时候他们老娘还没动胎吧?他根本不同意缩短战线——当时大开荒正在他兴头上;也不同意养什么蜂——他觉得蜜糖饱不了肚子。他只是对什么菌肥稍感兴趣。理由是,茅草地太广阔了,要种的作物太多了,全场干部群众再加上牛们猪们,满打满算就五六百个屁眼,根本屙不过来。肥源问题确实一直让他很伤脑筋。

    四

    造菌肥需要一些基本的条件。可我们连量杯和试管都没有,只能拿瓦钵和面盆来代替,更不要说什么搅拌机和恒温室了。场长破天荒让我们买了两支温度计,打了几个木头架子,就好像割了他的肝肠肚肺。他一天来看两轮,问什么时候可以出肥料。见十多天没动静,老是在试验试验,他有点沉不住气,摸摸钵子和温度计,揭一揭蒸笼盖,显得焦躁不宁。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恨不得我们今天开工,明天出货,后天就是庄稼嗖嗖嗖往上窜,玉米棒子大得一筐只能装一个。

    他拍拍我的肩,把我拉到一边,说起地上功夫如何紧张,说队长们埋怨劳力抽调得太多,说兄弟农场又送来了挑战书,那意思很明显——要我们切实抓紧。

    当然得抓紧,可牛顿和爱因斯坦也有失败的时候吧?任何伟大的事业都得有一个过程吧?要命的是,第四次制种又是失败。偏偏在那一天,两个不争气的准牛顿上工时间溜号,去玩一把篮球,正在球场上快活,被场长撞个正着。

    他黑着一张脸,气呼呼地闯过来,摇着草帽扇风,把土温室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又盯住了我们这些劳动力脚上刺眼的鞋和袜。

    “下午挖地,都去挖地!”他终于一扬巴掌。

    我没听懂,“我们还有棉饼没有磨完……”

    他背着手走了,再一次挥掌:“挖地!”

    “场长,你得有点耐心,这次失败是有原因的。我们已经找到了办法……”

    他冷笑一声,“你们是做粑粑呢,还是做面条?一点臭气也没有,还说是肥料?有了这么多的日子,你们就是屙也能给我屙两担了吧?”

    一位女知青当场气得要哭。

    场长是相信大粪的。这没有办法。他嗅了半个月,还没嗅到大粪的气味,就认定我们的菌肥完全是骗人,因此必须把骗子们轰回地上去。

    五

    又是挖地,播种,挖地,播种……我们咬紧牙关,捶打自己的腰背,揪出衣角的汗滴,然后敲锣打鼓向场部送开荒喜报。好像出大力流大汗是我们唯一的本分,是这辈子过早定型的宿命。天呵,连我这个最不叫苦的人也隐隐不安起来。

    场长好像没有这些不安。相反,他一上地就高兴,一上地就来了气力,简直是个天生的劳动疯子。不论在哪个工区,他比年轻人更卖力,手里的钯头三抡两舞,一晃眼就把别人甩下好远。饿了,咬个生红薯或生萝卜。渴了,到溪边或者塘边喝一捧生水。他的两个干儿子,据说都是抗洪时得救的孤儿,只有八九岁,也被他带到地上去,一人扛一把特制的小耙头,跟着他参加生产劳动,累得哇哇大哭也不可回去。干部们更跟着他遭罪。在他的命令下,会计做账,秘书写材料,基本上只能在晚上加班,以至有个会计经常暗地里冲他瞪眼睛。

    歇工时,他就抽燃烟,笑眯眯地说点往事,诸如新四军、汉阳造、黄桥战役、板门店谈判、扒铁路埋地雷、拿棉絮当烟丝烧什么的。

    如果受到什么人邀请,他还会走腔走调地唱歌: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着我们的姓名;

    孤军奋战罗霄山上,

    继承着先烈的殊勋。

    千万里转战,风雪饥寒……

    最初,即使是不太准确的音调,也能唤起我庄严神圣的情感。但肚子里越来越空洞和枯索的时候,累得一倒下去就天旋地转爬不起来的时候,武昌城还与我有什么关系?大刀与硝烟,老兵的笑脸,离我实在太远,远得模糊起来。

    我很难把认真倾听的样子坚持下去。我担心自己的思想已经出了毛病。

    六

    猴子自称会算命看相。他解说天庭和地角,断定这个有桃花运,预告那个仕途广阔,唯独说到场长时口出恶言。照他的说法,场长耳垂短,一定是短寿;左眼角有杀气,将来定有血光之灾。不可泄露的更大天机是,他说场长前世一定是老虎和猪配的种——否则今生为何又蠢又恶?

    知青们哄堂大笑。

    我却没怎么笑。说实话,场长也让我恼火,但有几招令我不得不服。他枪法精,出门打猎从不空手归。扶犁掌耙也有一手,没有什么工夫拿不下来。估猪羊的重量,估地上的产量,总是一眼准,眼睛就是一台磅秤和天平。何况——他还是小雨的父亲。

    认识小雨是我的不幸。她是我们工区的猪倌,人缘好,手脚勤,却不大讲话。与男知青们接近的时候,你们讲话,她只是听;你们打球或拉琴,她只是看。你要是同这个哑巴开开玩笑,把她逼急了,逼得红了脸,她最激烈的抗议也只是朝你打一拳。

    这一拳通常很重,让你明白猪司令不是白吃饭的。

    有一次她在甘溪边洗衣,我们刚好从木桥上过,放下几担棉饼,望着河水打主意。甘溪的水从远山流来,绿得发蓝,清澈而冷冽。黑色、黄色以及白色的石头在水中闪动。水面跳跃着太阳的光花。

    真想到水里过一把瘾,可农场有禁止下河游泳的命令。猴子鬼头鬼脑地朝我挤眼皮:“不准下河,掉下河的另当别论吧?”

    我心领神会,身子晃了晃,大叫一声“不好”,便连衣带鞋跌落下水。伙伴们当然个个都高风亮节,关键时刻舍己救人,迅速脱掉衣履,一个个飞燕式滚翻式炸弹式马桶式纷纷扑向水中,在浪花中大显共产主义的身手。

    小雨不知是计,在岸边大喊救人。

    “再吓她一下怎么样?”我对猴子丢了个眼色。

    “完全赞成!”

    我和他潜下水去,故意伸手在水面挣扎,咕噜咕噜大口吐出水泡,一个惨兮兮行将灭顶的样子。

    我们事后才知道,她当时吓哭了,忘了自己不大会游泳,也呜呜呜扑进水里来了。当我们把她救上岸,冲着她哈哈大笑,她情知上当,气得抓住身边的稀泥,一把把朝我们猛射。“你们可耻!可耻!可耻——”

    她水淋淋地冲上岸,就找队长告状去了。这家伙!

    七

    小雨的告状害人不浅,让我们不得不在会上作检讨。一气之下,我们联合进来对她实行制裁,在路上遇到她,故意装作没看见。看见她劈柴劈不动,也不再帮忙。知道她夜里常到父亲那里去,我们在半路上装鬼,叫出狼嚎般的尖声,吓得她没命地狂跑。或者去她房间,在虚掩的门上放一个扫把,想象她回家时一推门,扫把打在头上的可笑情景……我们的恶毒中其实不全是恶毒,这是我后来感觉到的。

    她猜出了扫把是谁安放的,气呼呼地来算账,用粉笔在我们每张门上写了个大大的“猪”字,一泄心头之愤。

    办完了这件大事,再收走我们的脏衣。

    洗衣?这倒是件求之不得。

    我们不会洗衣,累得不愿洗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求女知青们帮忙。后来她们也累得天昏地暗,开始批判我们的懒惰,把臭东西一把把扔回来,你叫“姐姐”叫“姑姑”叫“奶奶”也无法打动她们的铁石心肠。想想看吧,在这样一个内外交困危机深重万念俱灰的时刻,小雨还能伸出援手,向阶级兄弟奉献劳动加肥皂,怎能不让人刮目相看?即使我们毛深皮厚,也得做做感激的样子吧?

    这一天,我去她那里取衣,看见她在打扫猪圈,便假惺惺地抄起竹扫把,要助她一臂之力。

    “你做什么呀?放下,放下。”

    “不能让你一个人把雷锋学完了,也得留点给我们学学吧。”

    “你这算什么?不扫还好,越扫越脏了!”

    “你懂什么呢?你看着,看看我这示范动作……”我越是想亮一手,越是出乱子,不但把扫把戳得散了把,而且裤子被柱头上一口铁钉挂住,拉开了一条大口子。

    她哈哈大笑,回到屋里取来针线,意思是要我脱下裤子,让她缝几针。

    想到长裤下面只有一条短裤衩,我可能红了脸。

    “想什么呀?同志!”她瞪了我一眼,转过身去等待我的破裤子,嘴里还嘟哝着:“有什么要紧呢,知识青年居然还封建……”

    她背对着我开始缝补,偶尔吃吃一笑,不知想起了什么乐事。我这才看清了她盘在头顶的辫子,看清了她柔嫩的耳朵和下巴。居高临下之际,我还无意中瞥见一个女子衣领里从不示人的部位,洁白的肩膀,起伏胸脯的一角,以及隐隐可见的一颗黑痣。脑子里轰隆一声,我的纯洁性可能就在这一刻丧失殆尽。

    更重要的是,当我昏头昏脑回到房间,我发现裤袋里有一个柑子。我仔细回想当天的一切,再一次在柑子面前心烦意乱。接下来的几天,我在半夜里起床,在出工时瞌睡,洗澡忘了提水桶,端着饭菜却走进了厕所,刚才还在莫名其妙地骂娘和动粗,转眼又捧着一本书豪情万丈,大谈普希金和共青团之城……猴子鬼得很,肯定察觉了蛛丝马迹,挤眉弄眼地要给我看手相,指着我手中的一条掌纹,说不得了哇,不得了哇,你正处在发情期,有遗精的嫌疑,不过很快就要当上乘龙快婿!

    我恨不得一饭钵盖在他脑袋上,把他一路追打出门。笑话,我发什么情?冲着老猪婆发情么?那两条小辫子算什么呢?老实得像只羊,傻气得像只木瓜,就算额头长得宽大一些,里面不过是装了些猪菜吧。更重要的是,她那个阎王爹要是成了我的什么什么,我往后还活不活?

    八

    一定是我在操作方向盘时走神了。我刚换了档位,轰了一下油门,让履带拖拉机爬上八号坡,就听到车后有隐隐约约的叫喊。

    我探出头,看见小老头在车后追赶上来。

    他像头发怒的狮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直到停车熄火,我才听到他的大吼:“臭小子,你混账!混账!”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话,他就捡起一个大泥块朝我砸来,虽然被我闪身躲过,但砸在机窗上四处迸溅,留下一块黄泥印痕。

    他疯了么?

    “场长……”

    “你下来!”

    我手忙脚乱跳下履带。“帽子给我戴正!”

    我扶了扶帽子,仍不知天是怎么塌下来的。

    他扬起手里两截树苗,“你看看,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

    我明白了,一定是刚才上坡时思想溜号,不知道拖拉机轧倒了路边的柚树苗。树杆的断口太新鲜,我无法抵赖。

    “你长没长眼睛?简直是破坏!破坏!我同你们讲过多少遍,这是从江西农科院搞来的苗子,盘得比肉价钱还贵,买都买不到。你当大少爷?当败家子?你你你,你骆驼斯基(托洛茨基)!”他一急,冒出了从军时期记下的这个洋名。

    地上的人都围过来了。有人偷偷朝我伸舌头,做鬼脸。几个未能当上拖拉机手的家伙则有点幸灾乐祸,把树苗看来看去,夸张地表示痛惜。幸好副场长老杨也来了。他也是来自省城,同我们的关系较好,眼下想把场长拉开。

    场长还不肯走,回过头来指着我,“你听着,你们大家都听着,哪个再破坏公家财物,我张种田一枪崩了他!”

    我终于忍不住了,“你凶什么?崩呵!”

    “你他娘的还嘴硬……”

    “不就是几根苗吗?我赔钱!”几张钞票被我掏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是这种态度?好,就凭这一条,你马上滚!从机耕队滚出去!我今天不把你整得出屎我就不姓……”他的声音终于远了。

    不知什么时候,老杨返回来,整整我的衣领,笑着安慰了几句,大意是要我以后注意点。至于场长么,他性子急躁,把一草一木都当成命,不过发一阵火就过去了……我其实最听不得软话,心里一酸,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小马,你不要哭嘛……”

    他越劝我不哭,我倒越是忍不住。我受不了,受不了!我跳起来鼻涕泪水四溅:“军阀!反动派!法西斯!”

    九

    结束了在机耕队的短暂日子,我重新扛起了钯头。这天晚上,我奉命提一根梭镖去站岗,看守工区堆放在路边的杉木,防范附近村里的小毛贼。

    公路那一头有点动静,大概是来自老鼠或野兔。我刚想去看看,突然扑嗵一声倒在地上,梭镖也不知去向。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感觉两眼发花,胸中气堵,脖子剧痛,后来才知道是脖子被一条毛巾紧紧勒住。

    什么人?我吓得差点尿了裤裆。

    我被蒙上双眼,反捆双手,押着往什么地方走。我在黑暗中听见一些人声,但口音有南有北,不像是小毛贼说话。当蒙眼布带取下来,我发现眼前是一个山洞,就是茅草地附近常见的那种大溶洞。松明火把散出烟焦味,手电筒到处乱晃,七八个人影约隐约现。一个缠土布头巾的黑脸汉踢了我一脚,手中大马刀泻一道寒光,逼近我的喉管。“喂,晓得我们是什么人吗?”

    应该表现勇敢,表现沉着,我提醒自己。

    “听清楚了:我们是反共救国先遣军第八纵队……”

    什么?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天晚上全县暴动,有国军的飞机来增援。你们农场已经被包围了!明天一早我们还要占领县城,要兴兵北上,改换乾坤。你这个嫩崽子识相点……”

    我立刻想起了烈火、刑具和尸体,就是革命电影里的那些场面。

    “说!”黑汉子眼一瞪,在火光中逼上前来,满嘴酒气喷在我脸上。“你们场里哪些是共产党?都住在什么地方?你们武装部的枪放在哪里?你们的场长、书记、队长、副队长叫什么名字?统统说出来!说了就没有你的事。”

    “快点!”

    “快点!”

    其他人一齐起哄,黑洞洞的枪口一齐对准我胸口。

    “打倒反动派!打倒狗特务!打倒帝国主义……”我担心迟疑会使我胡思乱想,于是不停地高呼口号,挣扎,嘶咬,吐唾沫,不给自己留下时间。

    我惹恼了他们,被他们一顿好打。拉枪栓的声音也清晰传来。这就是最后的一秒乃至半秒了吧?我头上是洞顶,是波浪般的岩石。说实话,我害怕就这样死去,求饶的话已到了嘴边。那黑森森的波浪里有茅草地,有甘溪水,有很多朋友,还有她——我怎么能就这样结束?我应该妥协和讨好吧?至少可以暂时屈服,等有了机会再传送情报或里应外合什么的……我后来没有那样做,是觉得敌人不会轻易受骗。再见了,我所有的亲人……我忍住泪,忍住心中的悲屈,绝望地盯着洞顶,体会着生命的最后一刻。奇怪的是,过了好一阵,我还活着,还能睁开眼睛吐出长气,还能咬一咬自己的嘴唇。

    一只手拍拍我的肩。我回头看,发现场长变戏法一样出现了,腰扎皮带,手提驳壳枪,眼睛闪着激动的光辉。他捶了我一拳,“嘿嘿”两声,没说出话。

    “搞什么鬼?”我大叫起来。

    “不要闹,不要激动。”刚才那个拷问我的黑汉子笑了,“马小钢同志,恭喜你考查合格了。刚才没把你打得太痛吧?”

    我事后才知道,刚才这一切不过是场长导演的一出戏,是一次演习,目的是配合全国阶级教育运动,抽查一下大家的革命立场和思想觉悟——你说这算怎么回事?我还好,算是幸运过关的一个,在全场员工大会上登台亮相,与其他考查合格的英雄们一起,戴上了大红花,喝到了庆功酒。场长把我们一个个拉到台前介绍,如示家珍,爱不释手。“这才是共产党的好伢子呵,好妹子呵。碰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们要靠什么人?就靠这号人……”

    当然,一些没通过考查的倒了大霉,是党员的丢了党籍,是团员的丢了团籍。据说猴子一见“反共救国军”的枪顶上火,吓得立即报告他父亲也是国民党员,解放前还是个戴金丝眼镜戳文明棍的人物……虽然他后来没有团籍可丢,但挨了场长一顿臭骂,受到的惩罚是担大粪,整整担了两个月。

    十

    形势教育和阶级教育并没有使大家鼓起劲头,倒是泡病假的越来越多,擅自溜回城的也时有耳闻。场长找下面的人了解情况,也找到了我。

    “我没意见。”我瓮声瓮气地说。

    “你还在怄气?”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你这伢,那次在地上我骂你,是一时性躁,官僚作风。其实呢,我这个人是老鸦变的,只是嘴巴丑。”

    我还是冷冷地摆弄着一根草。

    “你大红花也戴了,庆功酒也喝了,心里还不痛快?这我就不明白了,我张种田还有哪一点对你不起?”

    看他真像是不明白,我气不打一处来,随口点出几件大事:伙食太差,休息太少,缺少文化生活,两三个月没看上电影……“场长,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他摸摸头,想了想。“这些事,好办好办。”

    他这一回算是真听意见了,尤其山洞考验以后,他对我高看一眼,似乎也少了一些疑心。第二天他同几个头头商量了一下,宣布全场放假一天,吃豆腐煮肉,晚上看电影。他看到银幕上抗美援朝的战火纷飞,兴致大发,忘乎所以,把宣教科长叫到面前说:“今晚要看个痛快,你现在吃点苦,骑我的马到县里去,找电影公司再搞两部片子来。要好看的!”科长吓了一跳,说看得太晚的话,大家会肚子饿。场长扬扬手:“叫食堂煮饭!”结果,那天看电影一直看到后半夜三点钟,几百号员工吃了夜宵以后连夜再看。一锅香气扑扑的萝卜煮鱼,是场长个人出钱请的客。

    场长是老革命,工资高,请客是常事,用钱从来很大方,除了给自己留点烟钱,剩下的钱只要有人开口,他有多少给多少。他买烟也是一买好几条,丢在抽屉里没个数,张三李四都可以去共产。有一次猴子溜入他的住房,也摸来了一包飞马牌,在我面前洋洋得意吞云吐雾。“马儿,”他叫我的外号,“你也去搞双军鞋来吧,我看清了,他还有两双,就放在衣箱的后面。”

    当时我父亲身体有病,而且怨我不孝,很少给我寄钱来。我一双胶鞋早就底面分了家,但我不愿意去场长那里揩油。没想到有一天,他在路上碰到我,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露出鞋面的几个红红趾头上。

    “你来。”他说。

    “有事么?”

    “你来。”

    他领着我来到草市街。这是甘溪边的一个小镇,四周有残存的小城墙,是以前防土匪的工事。墙内有麻石道直通小码头,串起各种木板房,有店铺也有民居。遇到赶集,即本地人说的“赶闹子”,这里人流拥挤,热热闹闹,出售着知青们最有兴趣的柑子、柚子、板栗,西瓜,一种粉红色的酸萝卜片,由一些老太婆叫卖。

    场长背着手把我带进供销社,一座破旧的观音古庙。“妹子,”他朝柜台后一个僮族姑娘点点头,“打盆热水来好不?”

    本地人都认得这位大名鼎鼎的老革命,女售货员立刻照办。场长又撞开经理的房门,抽来一张椅子,随便大方得像回到了家。

    “洗脚吧。”

    我猜出了他的意思,不免有点慌乱。

    “洗!”他蹲下去脱了我的破鞋,随手远远地扔到门外,然后几乎是压着我洗脚,“你穿好多码的?”

    “场长,我自己有鞋……”

    他分开指头量了一下我的脚,去柜边选了一双大胶鞋,往我脚上一套。捏捏鞋尖,看来还合适。他点了点头。

    “场长,我真的不要……”

    “穿!”

    他满意地看看鞋,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子弹呀私章呀什么的,从中挑出两张钞票,在柜台前算是付了鞋钱。

    像没发生任何事,他丢下我就走了,在庙门口同几个熟人打了打招呼,背着双手,迈开八字步,朝小码头走去。

    十一

    场长是不准谈恋爱的。他说过,现在是创业期间,三年内谁都不准搞对象,要是哪个把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带进来,他就要不客气地打流氓。每次看电影,他命令男女分开坐,还叫民兵四处搜查,看有成双成对的地下活动分子没有。在场长面前,我们男的就是和尚,女的就是修女,谈笑一下都有犯罪感。有次,一位女知青在床头贴了一张《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照,场长一见皱起眉头,咕哝了一句:“无聊!”

    气得那位朱丽叶哭了一场。

    场长偏偏是小雨的父亲。据我所知,小雨老家在苏北,父母是进步教师,被反动派杀害。场长收养了她,解放后把她从老家带到城里读书。听说她考进了某农学院,场长不以为然,说在城里学什么农业,还不如跟我到农场去学,这就把她带到了茅草地。她是场长最重要的家庭温暖,常常在晚饭之后,不但帮助两个弟弟洗澡和做作业,还要给父亲捶捶背,或者陪他下一盘象棋,给他读一段关云长什么的。我对他们的家事了解得越来越多,心头也越来越沉重。这样一个家庭同我有什么关系吗?会不会发生什么关系?入夜,巨大的圆月冒出茅草地,一片宁静随着银雾般的月光洒在大地上。隐隐约约的甘溪像一抹水银,发出蓝宝石的光芒,像童话中的一个梦境。天地间一片无边的神秘的柔软的流动的蓝,像有支蓝色的无字之歌在天边飘荡,融入了草丛,浸染着星空。

    知青们坐在溪边上谈天说地,唱歌唱戏,背诵诗句,或者为一个有关苏德战争或物理公式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偷偷看一眼,我看到身旁的一些女知青,虽然没看见我要寻找的身影,但我能想象那镶上了月色的两只小辫,就在桑树下,就在堰石上,就在机用铧犁车上,反正不管摆在哪里都艺术。

    “你说,马克思的女儿叫什么名字?”猴子突然问我。

    “小雨……”我糊糊涂涂脱口而出。

    “什么?”他们哄堂大笑了。

    我这才醒过来,费了好多口舌,一口咬定张种田最马克思,才使大家相信我不过是来了句幽默。

    我想摆脱胡思乱想,就发狠读书,但书本反而增加了我的勇气——看,这是马克思的爱!看,这是伏契克的爱!看,这是巴金、茅盾、柔石……呵呵呵,我在爱情前辈们的鼓舞之下决心孤注一掷决战决胜。行动就这样开始了。我把她约到晚上的在甘蔗地东头,事先背记了几首诗,几十句格言,预谋了主动牵手的位置和姿态。我的暗暗算计是,等走到前面第三棵桑树,就开始第一个动作……

    她显然注意到我的粗重呼吸,还有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全身尴尬。“你不要说了……”她低下头去,“你要说的事,根本不可能……”

    我两眼一黑,“为……为什么?”

    “爸爸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搞对象。”

    “什么叫搞对象?”

    “说恋爱也行,反正是一个意思。”

    “那你的柑子……”我话一出口就自觉很傻。

    “什么柑子?”

    “上次你给我的柑子,你忘记了?”

    她知道怎么回事以后,还是眨眨眼,“我给过吗?再说,就算给了,就是给你吃么,这有什么错?”

    这一下活该我无地自容。我一直拿来自鸣得意的柑子,一直以为含义无穷重若千均的宝贝,原来什么也不是。我不过是把驴粪蛋错当金元宝的傻财主。

    “小雨,你听我说,我这一段睡不好觉,总是有点……”

    “你不要说了。爸爸说过的,我们现应该一心一意创业。”

    创业,创业,一提这个创业就让人憋气。小雨呵小雨,爱情是风雨中的火把,是航途上的风帆——我差一点要开始背诗了。

    “你不要生气。爸爸说……”

    “总是你爸爸,你爸爸,你爸爸!”

    “不,你不要这样说他,我求你。”她知道我的意思,眼角有月光的闪动,“他是好人,我最心疼的人……”

    完了,一个父亲的崇拜者,一条父亲的尾巴。希望已经风一样无影无踪。看来我所有的话都白准备了,都纯属自作多情。我不记得后来还说了些什么,突然,远处有一束手电筒的射光朝这边一晃。小雨一把抓住我,声音有些发抖:“他来了。是他。你快走吧。”

    没怎么细想,没有像样的告别,我拔腿就往坡下逃窜。我听到身后有场长的声音,是大骂小雨的声音,又听到他朝我大喊:“站住!站住——”

    他追上来了,追过甘蔗地,追过花生地和粪棚子,追过那台山上的拖拉机,一直追到公路上……足足追了两里来路,还在后面穷追不舍。我像风箱一样出粗气,鞋子掉了一只,脚上又被什么扎了一下。我在剧痛中突然醒悟:我好糊涂!为什么要跑?我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居然要跑得这样狼狈?不站住老子就开枪了——他把我当成什么人?

    “混账!”他追上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一猜就知道是你这臭小子。你还要不要前途?还要不要脑袋?小小年纪,学会耍流氓?”

    “我没有耍流氓!”

    “胡说!”

    “我没有错!”

    他脚一跺大吼一声:“举起手来!”

    如果不是手电筒照得我眼花,我肯定能看见他气歪了的脸,还有那冲着我脑门的驳壳枪。

    十二

    我被捕之后受到禁闭——关进了化肥保管室,满屋都是刺鼻的氨气。这是场长新近实行的家法,只差没配上老虎凳和辣椒水了。同我一起受难的还有几个伙计。有的是偷了场里的西瓜,有的是违反禁令下河游泳,大炮他们几个是私自去闯溶洞,想看看洞里是否藏了空投特务。听农民说那个洞一直通到四川峨嵋山,他们还想去探探险。

    “坐牢算什么,我们骨头硬。爬起来再前进……”我们唱着革命囚歌取乐,但每天被扣掉三两米,还得去修渠,日子不好受。

    场长决定召开批斗大会,整一整我们这些害群之马。这天派人送了个亲笔条子来工区,但他的字太差,差不多是甲骨文,没人能看懂。李瞎子横看竖看忙了半天,把字条往衣袋一塞,还是带我们去修渠。

    不知什么时候,嘀嘀哒哒,大路上溅起一线黄泥水,是场长骑马一阵风赶来了。他手执马鞭,脸色铁青,怒气冲冲,耳下方一道伤疤胀得红红的。“全体集合!”他大喊了一声。

    我们赶快排列成两行。他在队列前走来走去,气得好一阵没说话,最后拿队长是问:“你好大胆子,目无领导,不听指挥!”

    “我哪里目无领导?”

    “叫你们开会,为什么不去?”

    “晓不得呵。”

    “没看见我的通知?”

    “你那号天书,恐怕只有神仙才认得。”

    “不认得?你胡说!我在扫盲班里拿了奖状的,军区司令都说我的字写得好,你他娘的敢说不认得?”

    “我是没文化,他们知青也说不认得呵。”

    “不认得就不能派人去问?你晓得这是什么通知?军机要事,十万火急,你以为是好玩?”

    我记起来了。他的字条上有三个红手指印。他以前说过,当年他们打游击的时候,信上打一个红指印表示紧急,两个表示加急,三个表示特急。

    没等我们笑出声,他又冲大家一瞪眼睛:“活见鬼,这么多喝墨水的人,字都不认得,读了书有什么用?读到屁眼里去了?还戴着眼镜片子,装猫头鹰吓老鼠?听好了:立正——向右转——齐步——走!”

    我仍然是又臭又硬的石头,蹲在地上不肯走,始终扭着脑袋。我以为这会把场长惹怒。奇怪的是,他发现这一事态后策马返回,既没打,也没骂,态度倒是出奇的耐心。“你想逼我发火是不?你想让我犯错误?臭小子,我今天偏不。你贼胆包天勾引我丫头,我张种田今天还偏要同你慢慢来。你等着。”

    这天的批斗大会以后,他把我留在办公室,搬来一大堆学习资料重重地砸在桌上,叫秘书挑出一些文章开读。他自己闭上眼睛也陪着我一起听。

    我急了,“你有话就直说,别来这一套!”

    “你不是骂我阎王爷吗?我今天要当一回观音娘娘。”他得意地冲我点点头。

    学习资料一直读到深夜,读得我招架不住哈欠滚滚,在他面前的英雄相荡然无存。我只能自认倒霉,再大的罪名也先认下再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早晨醒来以后,发现是在他的床上,而他不知道已经去了哪里。

    十三

    据说场长想不通,为什么我这号人没被刀枪吓住,倒会被糖衣炮弹打中。他百思不得其解,决定对全场进一步严加管理。在生病吐血的日子里,他还来我们工区抓整风。知青们的日记、书信以及各种书刊都要接受审查。女宿舍窗前的玫瑰也被拔掉,改种场长觉得顺眼的蔬菜。他可以容忍唢呐和胡琴,但对“下巴琴”疑虑重重——这是指小提琴——只是后来听说北京也有下巴琴,才没有真下手收缴。看见一张泰戈尔的画片,他就指着问:“是不是资本家?开什么铺子的?”看见一本诗集封面上有新月图案,立刻发现敌情,跳起来大叫:“土耳其!土耳其!”——因为他在朝鲜战场遭遇过土耳其军队,对方的旗帜标有新月。

    除非家里病人和死人,知青们一般不得请假回城。在场长眼里,城里灯红酒绿,是腐化蜕变的发源地,在那样的鬼地方多混些时日,一个人的骨头不轻几斤才怪,不成“骆驼斯基”才怪。他还经常发牢骚,埋怨中央不把机关学校统统迁到乡下来。

    大家都怕他,但并不会因此而更加努力干活。只要干部不在场,好些人就撑着锄头把磨蹭。看见牛上地吃花生苗,也懒得去驱赶。机耕队两台拖拉机坏在山上,买不到配件,谁也不去想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生锈,都成了老鼠窝。这一年加上旱情严重,花生豆子什么的大多只有一堆空壳。直到冷冽的冬天来了,工资还发不出,每人只领得两斤霉花生过年。看到这个场面,场长也急得吐血。他带着一些人截了三辆粮车,凭着一张蛮不讲理的欠条,算是把大家的度荒粮食保住了。他又带着几个干部出外四处“接头”,就是找关系求助,也不管什么组织程序,冲到县政府的这个局那个局,一屁股坐下就不走,就安营扎寨。县里干部都比他级别低,县委书记也让他几分,一见他就头大。结果,靠了这点老资格的权威,他还真募来两车半新的工作服,不知是矿工的还是劳改犯的,反正每人有一套,虽不合身,也可挡点风寒。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无尽的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除夕之夜就在这样忧郁的歌声中到来。没有鞭炮,没有欢笑,甚至没有像样的年饭。大家烧着棉花秆,敲打着铝饭盒和搪瓷缸,目光里一片茫然。场长带着几个干部来工区拜年。他带来了一壶酒,还有几包好烟,想让大家高兴和活跃一点。他见人就分烟,见人就敬上酒壶,讲了些笑话,什么李瞎子掉到了粪坑里,什么猪八戒到高老庄做女婿。

    有个干部听出笑声太勉强,提起另一个话题:“张胡子,你经常说你小时候练过武打气功,可以刀枪不入,飞檐走壁,怕是吹牛吧?”

    “胡说,我张种田吹牛?”场长喝了口酒,有意逗个趣,“不信我就来两手给你看看。”说着把棉衣一脱,一个马步,全身运气,额上青筋直暴,脸盘子胀出了紫红色,然后是青色,然后是黑色,十个粗短的手指头随之痉挛颤抖。“嘿!”他大喝一声,脚一跺,一掌劈下去,果然劈断了砖块,劈得粉末飞溅桌椅颤抖。

    好哇——有人鼓掌喝彩。

    掌声一落,场长又来了个节目,挑两个气力最大的后生,一人抱住他的一条腿,看他们能不能把他掀翻。

    几个节目下来,他已忙得一身老汗,可惜气氛还是不够热烈。有人不辞而别,火堆边的空座位越来越多。有人不再喝彩,只是搂住双膝瞌睡。李瞎子其实并不瞎,一看这场面就故意闹腾,又是添柴又是添茶,还装装酒疯开口骂人:“李建国你这个王八蛋,我喝一口你怎么只喝半口?看不起我乡下人是么?”

    “唔……”场长其实心里明白,偷偷往左右看了一眼,沮丧地穿上棉衣,摸到了手电筒。“哦,我们也该走了……”

    像个不讨好的演员,他筋疲力尽地退场,轻轻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出门去,佝偻的身子闪入风雪之中。

    这一夜我没有怎么睡着。不知为什么,总想起了那个佝偻的背影。唉,场长,太刺伤他也许是不公正的,他的汗水并不比我们少流。那么是怎么回事呢?我们不缺乏手茧,但只得到几把霉花生。我们也不缺乏先进工具,但拖拉机在山头生锈。我们也不缺乏热情,但最终眼前都是一张张冷漠的面孔。那么怪谁?

    好大一场雪呀。

    十四

    小雨调到另一个工区以后,我还是经常到猪场边去,好像那里还有她的余音和气息,她还有可能从哪个猪圈里冒出来。我遥望另一个工区的灯火,想象她现在的景况。她在做什么呢?会不会想念一个什么人?不会是一个劲地在油灯下写思想汇报吧?

    有一位女知青的肚子大起来了,自己还不知道,是医生先把消息告诉场领导的。生米既已煮成熟饭,场里只得赶快揪出孩子他爹,命令这家伙与孩子他娘火速结婚。场长在婚礼上讲了些祝贺的话,还赠给新婚之家两个热水瓶。可以想象,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使恋爱禁令不了了之。不过有意思的是,知青们眼下都认为茅草地非久待之地,不愿背上婚姻的包袱,见到异性反而谨言慎行起来。

    “见鬼,让他们搞对象吧,他们都像阉了似的!”场长经常一见到队长们就打听恋爱动态,在干部会上动员大家都当媒婆,还从附近农村招收了一些青年女职工,平衡场里的的男女比例。听队长说,他就是想让大家安心农场,在这里成家立业落地生根,包括给他生出一窝窝小劳动力。

    这天晚上,猴子突然来告诉我,说小雨来找我,在老地方等我。

    “找我干什么?我要睡觉了。”其实我心里已咚咚跳。

    “你就这样对待妇女?就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情?”

    “你讨打么?”

    事情有点可笑。她父亲的号令枪一响,她就开始起跑了,要完成爱情指标了,最近又是找我借书又是向我讨教什么,但我一想到号令枪反而腿软。

    我还是去了,看见她消瘦的身体,还有稍显突出的颧骨。她似乎没什么事,只是说说她去参加州团代会的感受,说茅草地对比兄弟农场的差距,什么三个“不如”,四个“不一样”,五个“没想到”……说到兴致勃勃之际,差一点吓得我抱头就跑。我的团代会大代表,居然要在花前月下给我再上一堂团课!

    “你还没说完?”我伸了个懒腰,喷出哈欠。

    “你累了?那……去休息吧。”

    “再见。”

    我向宿舍走去,但刚起步就听到她呜呜呜,回头一看,是她捂住了脸。天边一道闪电,亮一下又赶紧藏进云里。山坡上有几堆没有烧尽的火土灰,发出忽明忽暗的红色。萤火虫在游动,有时扑到了我的脸上。

    她一直哭着,哭得背脊剧烈地起伏,一拳拳捶打着桑树杆。“你知道我找你是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要找你……”

    “为什么事?”

    “你知道。”

    “我能知道什么?”

    “你装蒜!装蒜!”

    “不就是场部墙报的事?你已经说过了……”

    她失神地睁大眼:“不,你就没听说?就没听说那个姓袁的……”

    我当然听说了,知道有个姓袁的转业兵在向她求婚,还知道媒人是一位场党委委员,州里某领导的亲戚。我得抓住机会表现一下清高和大度。我用一种特别诚恳的腔调,夸奖那个姓袁的——他嘛,相貌,才干,家庭背景,各方面都好,一定有远大前途……我说得自己全身暗颤。

    她眼睛越睁越大,眸子里透出惊讶、失望以及愤怒。五秒、十秒、十五秒……我们在对视中交流着一切询问、回答以及倾诉——这里面包含着多少词汇和语法!要是在两年以前,我一定会抓住她大声说:跟我走吧,你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怕。可我已经是两年后的我了。我已经没有勇气向一位团干部,向一位老革命的孝顺女儿,伸出自己的手。

    “你,回去吧……”我费了很大的劲把这句话说完。

    “你说完了?”

    “好困呀……”我假装再喷出一个哈欠。

    “你——你去死!”她一咬嘴唇,扭头跑了,消逝在一道闪电里。

    美丽的小雨就这样去了。她的心我明白了,我的心她也该明白了吧。她走了,没有告别,只有暗夜里的放声诅咒“你去死——”

    十五

    小雨最终死于一次烧荒,一同遇难的还有三女一男。最可悲的是,场长对这次事故负有重大责任。他不知道南线隔离带还没砍好,仓促下令按时点火。结果没料到风势突然转强,荒火呼啦啦轻易越过了隔离带,扑向林木丰茂的另一片山坡,也扑向了前来打火的一些青年……

    各个工区几天来死一般寂静,食堂里总是剩下很多饭菜,没法让人咽下去。连油嘴滑舌的猴子也揪着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扑到我身上,在我肩头狠狠咬了一口。我后来才知道,他也一直暗暗喜欢小雨,在梦中还喊出她的名字。

    可怜的朋友。我没有同他说什么,也流不出泪来。悲伤使我反常地平静,只是独自朝外面走去。前面是蒙蒙细雨,亮滑滑的路。我不知道哪里是她走过的路,哪里是她锄过的地,眼下到哪里还能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小辫子和宽大光洁的额头。说起来,我算不上她的什么人,只是几页诗撕碎了,雪片般飘落甘溪——这是关于她的诗,最终应该交还给她。我希望它变成白色的蝴蝶,去追赶匆匆离去的身影;或者变成白色的玫瑰,永远开放在一个人的心里。

    这个世界有多少东西值得用白色花朵埋葬?天地是这样广阔,好像使劲喊你也听不到回声。远山看起来是一座座巨大坟墓,随着你的前行而一步步远退,好像要与你永远分隔,不让你走近它们的秘密。

    场长一下子老得白发飘飘。有人看见他傍晚时骑马狂奔,顺着甘溪跑过去,又顺着甘溪跑回来,朝着天边静静的红霞大喊:“丫头——你回来——丫头——”

    叭叭叭,驳壳枪朝天响了。

    枪声像破竹之声,惊飞几只野鸟,尖锐地升入寒冷的高空,最后消逝在一抹暗紫色的晚霞中。

    谁也不敢去劝他,只有他两个儿子追着马屁股喊:

    爸爸——

    爸爸——

    十六

    场长很快病倒了,农场乱得更加没有头绪,到第二年只好作为长期亏损单位解散。省农垦局一个工作组来了。中央一个副部长也来了,据说就是当年给场长取名“张种田”的某位老首长。场党委开了七天会,会后又召开职工大会,传达了全面整顿精神,在肯定了全场员工几年来的功绩以后,宣布农场将由附近几个公社分区接管。清理财产和安置人员也马上开始,大部分知青将转到一个铁路工地去筑路。

    据说可望转为铁路建设公司的职工,大家当然高兴。我们杀鸡,打狗,吃掉种籽,劈掉板凳和箱架烧火,连门板有时也难幸免。一些附近农民先下手为强,来偷铁丝,偷砖瓦,偷锄头粪桶。菜地上吃不完的菜,我们就把猪和牛赶去吃。大家要离开了,也不再怕场长,场部出现了一些大字报,意见五花八门。群众说他瞎指挥。干部说他独断专行。一个会计说他那次募来寒衣是破坏财经制度,截粮车更是耍特权,目无法纪,土匪作风。

    人们吃饱肚子以后就可以骂他“土匪”了。

    我清理书籍和行李,发现那双已经破了的胶鞋,不觉心里一动——场长呢?这个茅草地王国的酋长,已经四面楚歌的“土匪”,这些天来在哪里?

    听人说,几天来他经常在地里走走,到天黑也不回家。那匹马被人们开枪打死。他将要调到某个农业学校去当书记,不需要马了,不能骑马了。食堂里吃马肉那天,人们看见他没尝一片,只喝了整整一壶酒。

    我去看过他。房里乱糟糟的,人不知在何处。他可能还在地里游走?还在雨雾中寻找自己的女儿?他将要去领导一个学校了,是否还将重复茅草地的欢乐和痛苦?

    雨滴泼打在窗子上,拉出了很多流痕,模糊了窗外的一切。我等了好一阵,扫净了地,抹净了桌子,给主人铺好了被子。发现墙角有一双沾满泥灰的皮鞋,我取来一点一点擦拭,好容易擦出了黑色,然后整齐地摆放在床边……我终于走了,轻轻地拉上门,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动身离场的那一天,我去买点绳子和面包,在草市街看见了场长。他在冷清清的供销庙里,靠着水泥柜台,端一只酒碗,喉结在滚动。他显得老多了,背有点驼,左眼充血发红,没有女儿在身边,衣服显得还有些脏乱破旧。要不是那两道虎生生的目光,我真怀疑他是哪个瑶寨里来的贫困老汉。

    他朝我点点头,勉强一笑:“喝酒不?”

    我摇摇头。

    庙门外熙熙攘攘,一些农民赶着农场的牛走过,拖拉机喷着黑烟摇摇摆摆,拖着农场一些财物不知要到哪里去。再看过去,又一队汽车停在城墙边,知识青年把行李挑到这里,正往车上码放。人语喧哗之中,球鞋与运动衫在晃动,让人看得有些眼熟。

    场长眼里掠过一丝凄凉,喝了口酒,“你们到这里有几年了?”

    “四年。”

    “哦,四年,四年,好快呀……”

    “是好快。”

    “你们,行李都清好了吧?没掉什么吧?……到新地方要注意安全,要搞好团结,慢慢地适应水土。修铁路不比做地里功夫,经常要放炮,经常碰到塌方,容易出危险。你们做事宁肯慢点,莫慌手慌脚。嗯?”

    真是奇怪,离别可以使粗人变得细心,硬汉变得心软,存怨的人忘记对方种种过失。我从他嘴里听到了母亲的口气。

    远处汽车喇叭响了,大声点名的声音也在传来。他苦笑着闭了眼睛,挥挥手:“好了,你走吧,走吧,时间不早了。”

    “场长,”这两个已经陌生的字,这个现在已经没有意义的称呼,使我的声音异样,“你不去送送我们?”

    “去的,要去的……”

    “你会要去的吧?”

    “当然,当然……”

    他拿着酒壶踉踉跄跄出了门。我后来才发现,送行的人群里并没有他。也许他是怕受大家冷眼,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

    汽车开动了,一片“再见”声响起来。刚驶出街口,我突然看见甘溪桥上一个黑影,一动不动。我可以断定,黑影就是场长,一定不会错。他也许正朝大路这边张望,在目送我们这些熟悉的面孔。渐渐地,黑影变成一个黑点,看不见了,看不见了……但我分明看见一张老脸上痛楚的表情,眼角一滴酸泪。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着我们的姓名;

    孤军奋战罗霄山上,

    继承着先烈的殊勋……

    场长,你还唱这首歌吗?我这一辈子里还能看到你吗?我多么想抱住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你和我,哭小雨,哭大家……但我不会这样做。

    明亮的甘溪从落日之处缓缓流来,落霞晚照,水天一色,茅草地似乎在燃烧。那台废拖拉机还摆在山上,像刻记一切往事的碑石,像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的英雄,面对自由的暖风,静静地注视过去和未来。锈红色的空气在微微波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锈红色的世界,像一道闪电,就要滑过去了,就要消失了。

    车身晃荡,车内一片笑声。猴子与大炮在抢夺香烟,你一掌我一拳的,笑声特别响。他们在笑什么呢?笑手里的香烟?笑今后各自的前景?笑总算离开了茅草地?笑兄弟们终于摆脱了一个不堪回首的地狱?可能,是该笑笑了,但过去的一切都该笑吗?茅草地只配用几声轻薄的哄笑来埋葬?——你们到底笑什么?

    我笑不出来,双手抵住膝,手掌从额头往下遮住眼睛,在任何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流出一滴泪。

    1980年10月

    飞过蓝天

    它是一只鸽子,但有人的名字,叫晶晶。

    它饿了,落在屋檐咕咕叫,左顾右盼,总希望看到那个人的身影。晚霞已越来越暗,炊烟已快飘尽。要是平常,那个人早就回来了,担着柴,或扛着锄头,或提着柴刀,老远打响一个长长的呼哨。于是,晶晶飞过去,落在那个带有汗渍气味的肩上,挺胸四顾,得意洋洋,尾巴在主人脸上挤挤蹭蹭。那个人会轻轻抚摸它,从口袋摸出一把稻谷或绿豆,有时还有它吃上了瘾的野葡萄。

    那个人把晶晶的名字叫得多了,它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名字。它迎上去,任主人给它梳毛,任主人给它装哨子,在自己难受的时候,任主人填喂一种气味奇怪的白色粉末。有时候,他会带着它出门旅行,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远,于是它兴奋无比,翅膀越飞越健壮,升腾和俯冲的动作越来越熟练,掠过附近一个大湖的时间也一次次缩短。如果带上足够的食物,它相信自己几乎可以啄来天上那些熠熠闪光的银色颗粒。

    它当然不能全部听懂主人的话,但也能慢慢琢磨出对方的很多意思。比方说一声呼哨,那是他召唤它。比方说拍几声巴掌,那是他放飞它。如果几声巴掌之后还加一声“着——”那它就得飞向北山,飞越大岭,飞到山谷里一间木屋前。它在那里会见到一个女人,就是一个长头发的人。对方解下它腿上的一个小竹筒,取出里面的纸条。

    当它从长发人那里带回了纸条,主人常常会笑容满面。“这样快?老子要给你提高工分!”他可能这样说。“亲爱的,你是我的幸运之神。求求你,行行好,不会带来什么坏消息吧?”有一次他还这样说。

    一般来说,他看完纸条后会特别高兴,挠挠脑袋,伸伸手臂,在地上翻一个斤斗,摸出一个闪亮的铁匣子塞进口里左右拉动。奇妙的声音就在这时发出来了,像清晨雀噪,像流水回环,像阳光流经密林,雨点敲打绿叶……它常常在这种声音中发呆。

    可现在,它很久没有去过那个木屋,没听到铁匣子里的奇妙声音,甚至好几次在例行进食的时候没有见到主人。牛犊饱了,正舔着母亲的肚皮。乳燕困了,正躲进妈妈的羽翼。人们呢,在一片片屋顶下与亲人们团聚。而它正面临着孤独与饥寒。

    它要找他,要找到他。它飞到桌上,桌上只有几个臭哄哄的烟头,还有半钵剩菜。它飞到床下,床下只有破鞋烂袜。它飞到门外的大树上,四周仍然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如果说鸽子的锐目可以帮助它发现云外的来客,那么眼下不论如何睁大眼睛,它也没法发现天边那张圆乎乎的黑脸……

    他是一个人,但有鸟的名字,外号叫麻雀。

    在公社里整整一天的外交活动,累得他筋骨酸痛和喉干舌燥,脸部肌肉也紧张到了极点——那都是赔笑脸的结果。唉,招工,招工,招工!这件要命的事闹腾得自己脸面扫地,人不人,鬼不鬼。给公社秘书递烟,请招工师傅喝酒,装出谦恭和诚实,又迫不及待地吹牛自夸。要招有专长的人吗?你看看吧,我马上给你来一个底线切入反手上篮——嚓!这可是市甲级队主力的水平呵。不行吗?那我再给你来一段草原红卫兵之舞吧。你们要吹口琴的吗?要装收音机的吗?我还会杀猪和爬树和修锁配钥匙。可这样说出来的结果,是对方的哈哈大笑,然后还是摇头。

    当然,有的知青竞争优势明显,不必这样劳神费力。他们到邮电所给局长老爹挂长途电话去了,或者到公社干部耳边打小报告去了,或者拿着钱打酒砍肉大摆宴席去了……谁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有秘密武器,关键时刻一个个都彻底暴露,他妈的乱纷纷豪英四起一决雌雄。

    他必须投入最后的一搏。现在,他坐在床上,靠着墙卷完第四根旱烟,长吁了一口气,无耻的目光落在鸽子身上。

    晶晶从未发现过这种目光,感到有点紧张。

    “好鸽子呀,一看就是名门出身,军鸽世家,祖上在比利时或者意大利立过战功的。行家哪看不出来?”

    咕咕一声,晶晶感觉到什么,更增添了慌乱。

    “不要怕,不要怕,你这样子人见人爱,人家不会把你怎么样。说不定让你更加吃香喝辣呢。”

    晶晶可以听懂鸽子的语言,基本上可以听懂鸡鸣狗吠,但人的语言对于它来说还是过于复杂。它小心地继续观察着。

    主人摸摸它的头,理了理它的羽毛,还从木箱里摸出半捧绿豆送到它嘴前……看来情况正常,没有什么事要发生。晶晶放心了,伸展一下翅膀,咕咕嘟嘟地表示兴奋和感激,啄掉第一颗绿豆。

    主人的声音又透出了沉重:“兄弟,这事只能你来帮我一把了。实在对不起,我舍不得你走,可有什么办法呢?人家还看得上你。我也只有你这件宝贝。那个老王八蛋,那个臭杂种,居然也是个玩信鸽的家伙,居然看上你了。你说这事……”

    晶晶对这种语气和脸色再一次感到奇怪。他在跟谁说话?是跟门边那条狗吗?或者是对门外那棵树吗?不然神情为什么这样陌生?

    “朋友总要分手,你不要怪我,好好地跟着那个王八蛋去吧。你帮了我这一次,我一辈子记得。你要是这一次帮成了,你就是我的大恩人,大救星,我会天天为你祷告……”他已经盘腿而坐,两手合十,闭上双眼,“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我的兄弟一路平安,无病无灾,长生不老,阿弥陀佛……”

    晶晶不懂这些声音,但懂得脸色和语气。它不再啄食,飞到屋梁上,占据了一个随时可以逃飞的安全地带。

    “吃吧,吃吧,你不要怕,下来吧。这就算咱兄弟一场,也有个告别宴会……”主人看着它,不再说话,眼里突然有了亮晶晶的东西。

    也许是想让它安静,让它放松,让它最后一次听到主人的吹奏,他把铁匣子再次塞到嘴里,吹响了俄国的《三套车》,知青中的一支流行歌曲。他吹出了呼啸的雪花,颤抖的冰凌,一望无际的茫茫大雪原,还有从冷冷历史中飘来的马嘶。那是在一个异邦的河岸上,一个车夫在孤独而哀伤的歌唱——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着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财主就要把它买了去,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晶晶觉得主人的泪花不怎么危险,咕咕一声,再次飞落桌面。

    第二天一早,主人把晶晶塞进一个硬纸盒。里面多暗呵,多闷呵,多狭窄呵。鸽子开始不安地大叫,扑扑地挣扎。

    主人找来剪刀,给它挖了两个方方正正的透气窗。

    鸽子把头探出窗口,还在叫。

    它是有点不习惯吧?主人嘀嘀咕咕,把它的食盆、衔来的树枝、以及经常戏耍的乒乓球,都塞进了纸盒。

    咕嘟嘟,咕嘟嘟——窗口里透出的声音仍然凄婉而惊慌。

    主人提着纸盒出门了。一开始,晶晶虽有所不安,但以为现在不过是再一次出门旅行,倒也不像是什么灾难。但它渐渐有了疑心,因为过了好一阵后,它不再听到主人的说话声,更没听到口琴声。窗外有时明亮,有时昏暗,有时人多,有时人少,但都是陌生面孔和陌生话语。它还先后嗅到了汽油味、沥青味、皮革味等等它不知道的气味,先后听到了汽车喇叭声、火车轮子声、列车广播声等它不知道的声音,看来一切都非同寻常和凶多吉少。它在剧烈晃荡的黑暗中一直紧张万分,咽喉里抽出嗖嗖嗖的弱音。它只有在遇到猛兽时才有这种喉音。

    窗口里塞进米粒和绿豆,还有盛着水的瓶盖,但它不吃也不喝,直到自己昏昏沉沉有点站立不稳。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突然变得明亮,一股新鲜空气扑面而来。是天亮了吗?是放飞了吗?是……它本能地缩紧全身,往后一坐,再猛地一弹,就箭一般射了出去。

    “哎呀!你怎么搞的?随便打开盒子!我的鸽子,鸽子,鸽子哟……”一个中年人的粗嗓门留在了它身后。

    一个小孩的哭泣声也留在了它身后。

    晶晶不知道那些声音是什么意思,也不想知道,只是一头扑进了无边无际的开阔与自由。它又能飞了,又开始飞了,再一次让地面在翅下唰唰唰地微缩和模糊。当然,它很快就觉出些异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是什么地方?空气太冷了,太干了,也似乎太粗硬了。它记得家乡充满着绿色,而这里黄蒙蒙的灰乎乎的。它记得家乡流动着白雾,而这里奔跑着一浪浪迷乱的飞沙。它记得家乡的群山中,有个美丽的湖,里面总是蓝天、白云以及一只与自己相像的鸽子。湖边还有一片林子,其中靠水的那棵老树旁,有几块构成三角形的大石头。它只要找到那些石头,就可以找到穿过竹林的小路,找到熟悉的屋顶,还有主人圆乎乎的黑脸。而那一切眼下都无影无踪。

    这里离家乡大概太远。

    它越飞越高,想望到更远的天边,哪怕看到一丝家乡的痕迹也好。但它绕飞了一圈又一圈,仍然一无所获。它呼叫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高空中风小了,很宁静,但寒气更重。它已经有点昏眩和疲惫,但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抬头一看,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好,那是什么?穿透云层而来的一个黑点,不正是一只兀鹰么?黑云般的翅翼,阴森的眼光,尖嘴利爪,甚至根根须毛,都已经越来越清晰,如一股无声的阴风迅速逼近……

    它只剩下一个意识——逃!

    他一早醒来,觉得这个早晨少了点什么,想了好一会,才知道是少了鸽子的叫声。他看了看窗外屋梁上那个空空鸽笼,心里很不好受。

    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有什么办法呢?这次鸽子外交同样失败,虽然过五关斩六将,好容易讨得了招工师傅的欢心,但在“公社推荐”这一关仍踩了地雷。他妈的,公社书记明明是想安排老上级的儿子,明明是要做一把人情,却满嘴的漂亮话。先算了他偷狗和偷菜的老账,说他思想改造还不达标,狠狠打下了他的气焰。然后又笑嘻嘻地来拍肩膀,说革命工作行行都重要,山区尤其需要知识青年,需要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一代新人……呸,真是笑里藏刀的老行家呵?

    一个老人喊着他的名字,咳了一声,把光光的脑袋探进房门:“还没吃早饭啦?要吹哨子了。上午在丝瓜冲散凼粪。”

    “队长,我……手痛。”

    “你昨天背痛,怎么今天又手痛?”

    他挪下床,右手腕一弯,好像再不能伸直了,“哎哟哟,哎哟哟,怕是骨折了,怕是生了骨瘤……”

    “那,那你就去看牛吧。”

    “看牛……”

    老队长没注意他的暗笑,吧了口烟,走了。临出门补了一句:“快些搞饭吃吧。我摘了点辣椒和黄瓜,就在门口。你那个菜园子,也要趁天晴上点粪水了。莫懒呵。”

    一把菜蔬又放在门槛边——不知这是队长第几次送菜了。当然,老人的关心还包括讲授各种为人处世的道理,包括给他找一把治感冒的草药,包括给他削一根扁担或补一顶草帽。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养鸽子有什么用,总说应该养几只下蛋的鸡。他也不知道铁哑铃有什么用,总是劝主人把它拿到铁铺去打两把好耪锄……他不知道这个城里伢身上的哪个地方接错了筋。

    麻雀有点感动,但并不后悔刚才的手腕弯曲表演术。他实在不愿在这个山冲与泥粪打交道了。记得六年前刚下乡时的情景,那时他有多么火热的幻想呵。他是瞒着母亲转户口的,是揣着诗集偷偷溜进下乡行列的。他渴望在瀑布下洗澡,在山顶上放歌,在丛林中燃起篝火,与朋友们豪迈创业就像要建起一座康帕内拉幻想中的“太阳城”。他还想靠自学当一个气象专家或林业专家,登上现代化科学的殿堂。当然,他也要让手上生出那值得自豪的硬茧,让腿上留有那英雄勋章似的伤疤。第一次上山砍竹子,他凭着年少气壮,不顾劝阻砍了百多斤。不料下山时,他逐渐跟不上队伍了,一步一跪,忍受着肩上火辣辣的痛,竟远远落到了最后。在一个急弯处,竹子太长,两端都抵住了岩石,卡得他既不能动,又放不下,加上草丛里沙沙地响,一条蛇倏然逝去,他急得哇哇哭起来……

    后来,是老队长举着松明子来找到了他。

    但这些并不使他泄气。那么是什么使他学会了手腕表演术呢?他想不太清楚。他只知道,第一次招工给人们的震动太大了。地位分化的可能和现实,使朋友们的热情消失得太快,算计增加得太多。关于托洛茨基和德热拉斯的讨论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社会调查记录什么的被人们撕了卷烟,连菜园子也变得荒草丛生。对干部的顶撞,与农民的纠纷,知青户内部为大事小事发生的争吵,使大家在入睡前更多地想起了今后出路。“光阴飞快地流逝,一去不再来……”一位知青经常唱起这支印度歌。

    一个个都走了。有的是靠爸爸一张字条当兵走了,有的是招工或升学了,有的则公开宣布姑娘和金钱是目标,户口也不要,藏着匕首下山。连山那边那位热情为自己掌管衣服钱粮的姑娘,也不再让鸽子带来纸条,一走就没有音讯……于是,这个一度热闹的知青户,只剩下一只鸽子——就像他的影子。

    现在,他连影子都没有了。

    没有影子的人,还是一个人吗?还是个东西吗?

    好久没打柴了。稻草也潮湿,根本不接火。小收音机里正在播气象预报,说是今后几天内还要下雨。他啪的一声把收音机关掉。

    收音机旁有一封信,是一位老同学写来的:“……老弟,你白长了一个脑袋,要干部推在(荐)你,实在容易。让他们喜欢你,有这号本事没有?如果没有,就得让他们怕你。专给他们找麻烦,让他们脑壳痛,逼他们甩包付(袱)!我陆大爷的成工(功)(经验)就是这样的……”

    他用信纸点火的时候,把信再看了一遍,脸上冒出恶毒的冷笑。对呀,如今软的怕硬的,硬的怕狠的,狠的怕忘命的。老子破罐破摔,要让他们六神不宁!

    晶晶感谢那只灰鸽。要不是它,自己早被老鹰撕成碎片了。当时自己一个劲奔逃,忽而俯冲,忽而腾空,但那个巨大的敌人紧紧咬住它,始终像一片乌云笼罩头顶。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被刺树挂住,掉了两片羽毛,未感觉到痛,但身体不平衡了,速度开始放慢。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晶晶看到了它。咕嘟嘟——那是召唤还是在声援?晶晶飞过去,跟着它飞越一片枣林,滑过一个麦场,然后钻进一个大石磨下的窄缝里。这里老鹰无法挤进来,而且附近有人影,有狗吠,老鹰果然只敢在高空盘旋,绝望地叫喊一阵,最后丧气地走了。

    晶晶向灰鸽子拍拍翅膀,发出亲切轻柔的咕咕声。

    灰鸽子走了,不一会儿,又带来一大群鸽子。这是个多么热闹的群体呵。雄的,雌的,大的,小的,白的,灰的,此起彼落地飞翔和跳跃,鸽哨声响成一片。大家都打量着这个浑身雪白的新朋友。几只雄鸽还大声叫唤,蓬松羽毛,显示声音的圆润洪亮,展示宽阔的肩幅和挺健的龙骨。

    咕咕咕——晶晶听出了它们的欢迎和安慰,也尽可能作出了回答,只是它关于湖水和水田的描述,似乎使对方觉得不可思议。它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但新朋友们还是一个个目光茫然。但不管怎么样,它眼下结束了孤单,重新进入火热的集体。是的是的,它记起了母亲的话,没有集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尽管在集体里也会有不愉快,也会出现争食或争偶的打斗,但群居才会有安全,有交流,有游戏,有欢乐的歌唱。它们扑扑地从一块麦田飞向另一块麦田,从一个屋顶飞向另一个屋顶……在这个过程中,晶晶已经学会了吃麦粒和高粱米。

    它吃饱了,喝足了,但还在东张四望,瞪大眼睛寻找什么。这里的一切使它没法忘记“那个地方”、“那个人”。那里有青山中的湖面,有山沟里的小木屋。它不是应该飞到那个小木屋去,取来小竹筒里的纸条吗?它不是应该在那棵熟悉的老树枝上,等待主人在晚霞中归来吗?它怎么能停留在这里?

    当然啦,这里有食物,有朋友,也有草窝,但好像还少了点什么。是的,这里似乎什么也不缺,唯独没有它日日相守的图景和动静。

    它扶摇直上,又徘徊飘落,引得鸽群追随它求索上下,投来种种惊疑和询问的目光。天色暗了。首先是两只胖鸽发出了疲倦的呻吟,接着是一只麻色雄鸽发出了回家的号召。什么新鲜东西也没发现的鸽子们,渐渐不满意外来者的引导了。咕嘟——咕嘟嘟——它们用嘴梳理羽毛,清洗泥灰,摇着尾巴,恢复了如常的自在和安闲。当它们动身回巢时,发现晶晶还孤零零地立在一个废碉堡上。

    如果附近有人,如果人可以听懂鸽语,那么就可以听到这样一场对话:

    “你还要干什么呢?”有一只鸽子问。

    “我要寻找。”晶晶回过头来。

    “你找什么呢?”

    “我……要寻找。”

    鸽子们耸耸肩,发出杂乱的咕咕声:奇怪,奇怪,它们劝晶晶不要胡思乱想——是的,它们什么也不缺少,什么也不必去寻找。咕咕,它们吃了就玩,累了就睡。咕咕,在满足之后,它们是慷慨大方的。在饥寒面前,它们并不缺乏勤劳。但它们这些菜鸽从不幻想,只有刚出壳的乳鸽才幻想啦。咕咕,它们有祖先,也有后代,有自己的窝巢。它们虽然一旦长得肥满就会死于人类的刀下,但谁又能免一死呢?它们虽然飞不了多远,但谁又能逃出天地的大限?既然如此,那么大家就安于现状,至少赚一份舒适,不必自寻烦恼和自找苦头吧?

    不,我要寻找。晶晶低下头去。

    菜鸽们终于扫兴地飞走了。大地寂静下来,冷冷的夜雾漫淹过来。地头冒出一个金闪闪的圆,记得它有时像一个钩,有时像一个桃,今天怎么变得这样又大又亮?记得有一次晶晶向它飞去,想啄一啄它,但飞了好久好久,它还是远远的。现在,晶晶要去寻找心中的一切,会不会也像那次一样无功而返?

    它完全没有把握。

    它突然听到身边有扑扑的声音,回头看,是一只灰鸽——哦,它没有回去。

    他开始了新战略。那天,燕子低飞,水缸出汗,蚂蚁筑坝,明明是要落雨的征兆,而且收音机里明明有大雨的预报,但他作为气象员偏偏不去通报消息。眼看一场暴雨喊下就下,晒的一坪油菜籽全被打湿了。刚下田的千多斤碳氨,被山水一盖,只怕肥水跑走了一半,急得老队长跺脚喊皇天。

    公社秘书下来检查工作,他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耍赖,口口声声说没衣服换了,要借秘书身上那件中山装。衣服虽没借到,但衣袋里一包烟却被强行“借”走了。秘书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不好发作,只得拔腿就走,怕他又来搜钱和粮票,说不定还要抢手表。不几天,秘书的话就风传下来了:“那个叫麻雀的,什么知识青年?简直是城里的街痞子。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打,先把他捆起来!”

    看牛当然也不能太老实。一上山,他就一个大字躺在地上呼呼睡觉,要放牛伢给他打扇,摘杨梅来供奉他。结果牛吃禾,牛打架,闹得队上鸡飞狗跳。那天收工点数,发现少了一头黑牛。

    “我的娘,何得了!”队长在禾坪里急得团团转,“那只牛婆刚抱福,万一跌到山下,出手就是千多块呢。”社员们也惊动了,围拢来叽叽喳喳,对他投射埋怨的目光。

    “我一双眼睛,哪里管得那样多?鬼知道它到哪里去了。”他坐在地上满不在乎。

    “你是一个人,你要拿工分的呀!”

    “我根本不稀罕工分。”

    “那你吃什么?要你喂头猪,你懒。要你出粪平田,你又说做不了。看牛也当好耍?你你……”

    “我怎么样?我早就不想在这里干了。你们讨厌我,谢天谢地。我就是希望你们讨厌我。快去给公社进一言,把我送走吧。”

    队长的胡子都翘起来了,一跺脚:“你枉吃了二十多年的谷米哟!”转身就急匆匆找牛去了……

    老饲养员甚至急得呜呜地哭了起来。

    深夜,队长带着几个人找牛还没有回来。山上有松林的呼啸和竹林的喧哗,间或有野猪叫或野鸟叫,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声音。唉,他们找到牛没有?他们会碰上野猪或者毒蛇吗?他们肚子饿了吗?会摔跤吗?他们的老婆孩子还在门边等待吧?……麻雀有点六神无主,终于提着马灯出门。高一脚,低一脚,四野黑森森,只有点点萤火飘忽不定。他后悔自己不该故意怠工,惹下这一场大祸。

    但他捶捶脑袋,又停止了脚步。不行,他不能中止自己的战略战术,做事得做到底。他要咬牙关挺住,要继续表演下去。这个世界上强者生存,是蜂得有刺,是狗得有牙,是牛得有角,自己怎么能这样心肠软?对,应该回去,喝酒,睡大觉……

    他挠挠脑袋,把一包香烟塞进队长家的门缝,然后跑回家了。

    它们飞向南方。

    脚下有波浪撞击的声音,大概是一个大湖,或是一条大江吧?到处弥漫着浓雾,浓得简直是一团团水。晶晶和灰鸽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既看不到阳光,也看不到星光,更听不到人或者禽兽的声音。它们只感到翅膀已经潮湿,沉重如铅,麻木如无,一股无形的力量拖着自己下坠。但一听到波浪声逼上来,它们意识到灭顶的危险,于是尽最大的力量升飞……

    它们不记得这些天来飞过了多少高山和大江。记得那天的暴风雨,真是惊心动魄。天地似乎卷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树干喳喳地被风刮倒,巨风抓住杂乱的沙石抛向高空,又重重地摔下去。它们无法控制自己,被风一次次掀倒,撞在树干或岩石上,撞得自己昏天黑地。踉踉跄跄飞了整整一天后,它们发现自己竟飞回原地,一眼就看见那根曾经告别过的歪脖子树,还有自己停栖过的小桥……

    它们没有灰心,继续挣扎着向前,向前,向前。好,现在终于有希望了。空中渐渐变得暖和,地上的绿色也多了起来。还有那镜子般的湖泊,玉带般的渠道,多么眼熟呀。晶晶甚至隐约嗅到了故乡炊烟特有的气味。感谢灰鸽一路相伴,增添了旅途中的热情和勇敢。遇到老鹰,它掩护晶晶先行逃走。夜里栖息,它警觉地发现黄鼠狼的脚步声。晶晶打冷噤时,它亲切地靠过来献出温暖。它还那样善于歌唱:咕——嘟——咕——嘟——

    它们飞呵飞,寻找呵寻找。对于晶晶来说,寻找成了性格和习惯,成了生命的寄托和生活的目的。为了不能忘怀的一切,它穿过了白天和黑夜,从远方飞向远方。

    雾渐渐消散了。绿树上布满了金色的斑点,随着太阳冉冉升起,这些斑点在纷纷燃烧又纷纷熄灭。大雨把大地上杂乱的气味全部洗掉了,只剩下一片清新。鲜花摇动湿润的花瓣,与晨风低声交谈,与蝴蝶互送眼波。

    应该休息一下了。晶晶回过头去,突然发现灰鸽子不在身边,却停落在远处一个树墩上,眼光直愣愣的。它怎么啦?

    是发现什么动静了?还是累得不想动了?如果晶晶现在能看见自己,就会理解灰鸽的眼光了——阳光下,晶晶显得多么瘦,多么脏,哪是什么鸽子,完全是一只老乌鸦。如果晶晶是一只从未远行过的鸽子,也能理解灰鸽的眼光了——这是一次多么茫然的寻求,多么疯狂的胡闹,多么可笑的一厢情愿!他们还要向前飞吗?还要投向没完没了的苦难么?

    爱唱的灰鸽今天有一种反常的沉默。相反,沉静的晶晶今天反而成了个饶舌妇,咕嘟咕嘟唤个不停,一古脑地吐出焦急、惊疑、央求和鼓励……

    可惜它的声音既细弱又嘶哑。它不知道,这种破沙罐的凶音不能再使雄鸽们摆尾挺胸,也很难再换来灰鸽的歌唱。

    灰鸽犹疑着,焦急着,躲躲闪闪地支吾,终于长啸一声飞向天空,不过嘴指的方向不是南方而是北方。晶晶明白了什么,大声惊呼紧紧追上,在对方的前面绕飞一圈,想拦住对方,又在对方的侧面伴飞了一阵,想纠正对方的方向。但灰鸽看来去意已决,在空中来了几次躲闪,再次脱离晶晶的指引。

    抛开情侣对于哺乳类和爬行类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于鸽子来说很不容易。悲伤浸透在晶晶的目光中。它追呵追,声嘶力竭,筋疲力尽,眼前只有那个飘飘忽忽的灰点。它根本不在乎灰鸽也瘦了,也掉毛了,但它不能没有对方的温暖,不能没有对方的保护,不能在劳累之后没有对方来清扫自己的羽衣。咕嘟嘟,咕嘟嘟,它叫得还不凄厉吗?它要怎样才能打动对方的铁石心肠?它边飞边哭,眼前不再有霞光和湖泊,不再有鲜花和露珠了,甚至也没有那个该死的故乡。它们一前一后又穿过了白天和黑夜。在向北的路程中,它们又看见了曾经飞过的高山和平地,一步步得到的,正在一步步丧失。

    这一天早晨,灰鸽醒来时,突然发现身边并没有晶晶,只有一堆小松籽,大概是晶晶留下的。当它真的发现身边空空荡荡,也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和孤独。它大叫一声,闪电般升入高空,纵目四望,仍不见晶晶的踪迹。它已经不辨方向了,向东,向西,向南,向北,有点手忙脚乱和四处乱窜。终于,当太阳高升时,它发现脚下一片白光中有一只鸽子。白光在雾中闪着鳞波,而鸽子时隐时现,似真似幻。那就是晶晶吧?它为什么不回答?

    它猛扑下去,失神中竟没注意到水的声音。扑通——它惊恐地挣扎出水面,但水淋淋的羽翼很难伸展,刚拍打出水面,又落了下来,再拍打起来,再落了下来……直到最后一只大鱼咬住了它的爪子,直到更多的鱼扑了上来。

    水纹一圈圈渐渐平息了。

    晨光从大树的枝缝里筛落。蘑菇笑眯眯抬起头的地方,蜜蜂和蝴蝶又开始了工作……

    这里没有工作。这些与城市和农村同时疏远了的生物,只有笑骂,扑克牌,空酒瓶,来自父母的汇款单,《三套车》和《献你一束玫瑰花》。今天在这里吃完了,明天游击队向哪里出动呢?吃光用光,身体健康!来,干杯!为了友谊,为了户口,为了我们的好运气!

    不好,酒没有了,现在到处缺烟缺酒,物质供应太紧张。听说河南水灾,辽宁地震。地震怕什么呢?在这里震震也好。第一把公安局的户口管理处震掉,第二把县政府知青安置办公室震掉,这样我们就可以返城了,就可以再次享受可爱的电影、足球、冰激凌、霓虹灯以及跨着脚踏车的街头聚谈了。

    麻雀狠狠地抽着烟,一直没吭声。如果说,他第一次到这里来还有些不安,那么现在他已经对这里的空气渐渐习惯。自己似乎正在做一场梦。他学会了打扑克输了以后钻桌子和夹耳朵,学会了骂人、打架以及讲下流笑话,学会了大段背诵老电影里的台词,学会了用酒米引来社员的鸡,然后抓住塞进书包……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有时候,他也犹豫过,觉得日子不能这样瞎混,他也许应该去找另一些伙伴,比如那些爱因斯坦的崇拜者,或者那些能一气拉完整本练习曲的小提琴手,让自己多少活出点知识来,活出点豪气来。但他有点怯,觉得自己是一只疲乏不堪的麻雀,翅膀已经折断。

    “你太懒了!”外号叫“瓦西里”的黑大个敲敲锅瓢,发布命令:“今天罚你和猪头去捕凤,有摆尾子也要得。”他是指打鸟或者抓鱼。

    “凭什么要我去?”有人站起来,“我搞来了葱!”

    麻雀倒没有争辩。

    “那……”大个子为难了,只好求助于这个集体的最高裁决方式,“划拳吧!”

    麻雀和瓦西里一出手都输了,好汉不食言,只好提起汽枪出发。两人转了两个山冲,并未见到凤。好容易见到一条狗,瓦西里舔舔嘴唇,打了个响指,刚要举枪瞄准。麻雀猛然发现那是队长家的,一挥手,让黑大个的枪打偏了。

    枪托一拐,还磕痛了射手的下巴。

    “你疯了?”瓦西里怒吼起来。

    “那条狗……算了吧。”

    “它是你祖宗?”

    “是你老祖宗哩!”麻雀也是喝了酒的,也是练过拳的,两人眼一瞪,像公鸡斗架,差点用拳头交锋起来。

    “你他妈的一见母狗就起骚吧?要是在战场上碰到国民党的女兵那还得了?你还不哇啦啦就举白旗当叛徒?”

    “你他妈的才起骚呢。见条狗就分得出公母,你看见苍蝇也分雌雄是不?”

    有鸟叫的声音传来,就在不远。

    这种可爱的声音使他们暂时休战。黑大个拍拍灰,赶快上子弹,弓着腰潜身树下,悄悄向前方运动。枪举起来了,呼吸停止了,嘣——树叶抖了一下,并没有打中。奇怪的是,那只鸟没有飞走,反而向前面飞过来,落在一个枝头上。可以看清,它个头较大,全身灰黑,像一只小野鸡。

    咕咕咕——声音急切,好像有点耳熟,但又陌生。加上近旁有蝉灵子叫,他们听不太清楚。

    “真没用!”麻雀低声骂了一句,弯腰上前,猛地夺过枪,毫不犹豫地举起来瞄准了。这一枪可要打中呵。射手暗暗假定:如果打中了,那一定是爸爸快平反了。如果还要第二枪,那一定就是只平反不复职也不补工资。如果还要第三枪,那一定是连平反都没戏……他觉得全家的命运此刻都掌握在他手中。

    嘣——糟糕,爸爸不会被平反。慢点,它还没走,再来一下。嘣——它闪了一下,扑腾着飞离,但有点摇摇晃晃,没出三步就栽了下去。打中啦!两人一跃而起,跑过一个草坡,看到了包谷地里的尸体。

    这原来是一只鸽子。它软软地躺在草丛中,半闭着眼皮,胸脯流着血。不过它太瘦了,简直像一包壳,也太脏了,全身都是泥灰。实在是让人败兴。它是谁家的鸽子?大概飞了很远很远的路吧?大概是失群和迷路了吧?射手想起了什么,上前捡起鸽子,摸摸鸟嘴边黑色的血污,身上的泥垢,大腿上化脓的伤口,还有胸前稀疏欲脱的羽毛。突然,他眨眨眼,惊得脸色突变:

    这是怎么回事?它腿上有一条破烂褪色的红绸带,还系着一个眼熟的鸽哨……他慌慌地梳理羽毛,发现一旦泥灰剥落,羽毛就展现出洁白。

    晶晶!

    他大叫了一声。

    确实是晶晶,确实是。但它目光已经呆滞,凝望着射手,嘴喙轻轻颤动,像要说出什么,不过已经说不出来了。即算说出来,人类也永远无法听懂。

    你要说什么?你说吧,说吧。真是你从远方回来了吗?你是怎样从千山万水之外回来?你变成这个样,我认不出了,辨不出你的呼叫了。你刚才扑着双翅飞过来,声声喊着什么?你是想像人一样笑,像人一样哭,像人一样诉说,像人一样大喊“不要杀我”,是吗?呵,我还是扣动了扳机。

    他捧着逐渐冷却的鸽子,带血的手指在哆嗦。

    入夜了,小屋里飘出吉它声和鸽汤的香味。晶晶的故事使大家感叹惊讶,议论了很久,但鸽汤还是要喝的。只有那个射手还在沉默,脸被炉火映得一闪一闪。他的思绪总离不开晶晶。不可想象,蓝天这么大,路途这么远,遥遥千里云和月,它从未经历过这么远的放飞训练,居然成功地飞回来了。当他酒酣昏睡时,它却在风雨中搏击前进,喷吐着满嘴的血腥气味向他一步步接近……他捂住了眼睛。

    “同胞们,战友们,为诸位不会死于地震,干杯!”瓦西里举起了酒碗,使屋里又轰闹起来。没有酒,以汤代。没有汤,以水代。酒碗不够的时候,有人把茶缸、瓦钵、锅盖都凑上来了。有人发出傻笑,有人突然想起父母或者城市,眼里不觉流出了泪水。吵闹声和腾腾热气,冲得油灯的火苗直晃……

    麻雀没有伸手。像突然悟到了一种什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一件上衣往肩头一搭,走向门口。临别时他回头扫了大家一眼,神情严肃,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再也不到这里来了。”

    “麻雀,麻雀,你怎么啦?”

    “你们……王八蛋。”

    “麻雀,你不要太娘娘心肠吧?不就是一只鸟么?”

    “我也是十足的王八蛋。”

    他播下一片惊疑,然后默默地走了,沿着山路走向自己的家。那里有他的柴刀、锄头、扁担,还有口琴和鸽巢,以及散发出桐油香味的斗笠。

    晚风吹来,山峡里一片蛙鸣。一条没牵进栏的牛在村头树下甩着尾巴,喷着粗气。小路上有游动的黄点,那是什么人举着松明子来寻找孩子吧?

    天地间有这么多的生物,生来,又死去,死后化作泥和水,变成煤和石头,草木和鲜花。有一个人在这个夜晚相信:晶晶死后一定变成了那种淡蓝色的小花,有金色的花心。它在黎明时开放,像蓝宝石一样闪烁光芒。它在说:“我回来了。”

    这个人望着蓝天。

    1981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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