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目金刚-爸爸爸(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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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嫂子,有件事早就想找你说一说。吾以前做了好些蠢事,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千万莫记恨。有一次我偷了你的两个菜瓜,给窑匠师傅吃了,你不晓得。现在吾想起来,脔心蒂子都是痛的。吾今日特地来说声得罪了,对不起呵。你要咒就咒,你要打就打……”

    “幺姐……你……你在洗衣么?这一次实在是没办法了。你千万莫难过,千万莫伤身子。吾是个没用的人,文不得,武不得,连几丘田也做不肥。不过人生一世,总是要死的。这一点我明白。八尺男儿,报家报国,义不容辞。你话呢?好些事眼下也没法讲了。反正只要你心里还有一个石仁哥,我也就落心落意去了。你千万……硬朗点,形势总会好的。吾这就告辞了……”

    他很能克制悲伤,不时缩缩鼻子。

    弄得连最讨厌他的幺姐也都有些戚戚然,泪水夺眶而出。“石仁,你不要这样,我以前也不是真恨你……”

    “不,吾决心已定。”他低着头,望着路边一块破瓦片。

    “不是说不打了吗?”

    “你也相信?”他悲壮地一笑。

    几天下来,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知道他马上要干什么。听见他的皮鞋子还是在石阶上响来响去,发现他还没有去赴汤蹈火。好在寨子里这一段很乱,又是鸡上屋,又是牛吃禾,又是办丧事和操武艺,众人没顾上研究这位大英雄。甚至也慢慢习惯了。要是他不忙,众人还会觉得少了点什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一天,从鸡尾寨传来消息:对方准备告官。这样鸡头寨也得有所准备,仁宝在外面的脚路广,更得有所作为才对。不过他并没有同官府打过交道,对文书款式没有太多把握。两位老人想了想,记起仲裁缝说过的什么,对提笔的那位说:“兴许,叫禀帖吧?”

    仁宝想起了什么,摇摇手:“不是不是,叫报告。”

    “禀帖吧?”

    “是报告。”

    “总得有上有下,要讲点礼性。”

    “要讲礼性,报告就最礼性了。”仁宝宽容地一笑,“没错的,没错的。”

    “你去问你叔叔。”

    “他只懂些老皇历,晓得个屁呵。”

    “你读过好多书?他读过好多书?”

    “现在还读什么书?下边人都看报纸了。”

    “下边人打个屁也是香的?什么报告不报告,听起来太戳气了。”

    “伯爷们,大哥们,听吾的,绝不会错的。昨天落了场大雨,难道老规矩还能用?我们这里也太保守了,真的。你们去千家坪视一视,既然人家都吃酱油,所以都照镜子,都穿皮鞋。你们晓不晓得?松紧带子是什么东西做的?是橡筋,这是个好东西。马灯烧的是什么东西?是汽油,也是个好东西。你们想想,还能写什么禀帖么?正因为如此,我们就要赶紧决定下来,再不能犹豫了,所以你们视吧。”

    众人被他“既然”、“因为”、“所以”了一番,似懂非懂,半天没答上话来。想想昨天确实落了雨,就在他“难道”般的严正感面前,勉强同意写成“报帖”。

    接下来又发生一些问题。老班子要用文言写,他主张用什么白话写;老班子主张用农历,他主张用什么公历;老班子主张在报告后面盖马蹄印,他说马蹄印太保守了,太难看了,太污浊了,只能惹外人笑话,应该以什么签名代替。他时而沉思,时而宽容,时而谦虚地点头附和——但附和之后又要“把话说回来”,介绍各种新章法和新理论,俨然一个通情达理的新党。

    “仁麻拐,你耳朵里好多毛!”丙崽娘忍无可忍,突然大喊了一声,“你哪来这么多弯弯肠子?四处打锣,到处都有你,都有你这一坨狗屎!”

    “婶娘……”仁宝嘿嘿一笑。

    “哪个是你婶娘,呸呸呸……”丙崽娘抽了自己嘴巴一掌,眼眶一红,眼泪就流出来,“你晓得的,老娘的剪刀等着你!”

    说完拉着丙崽就走。

    人们不知丙崽娘为何这样悲愤,不免悄声议论起来。仁宝急了,说她是个神经病,从来就不说人话么。然后忙掏出几皮烟叶,一皮皮分送给男人们,自己一点也不剩。加上一个劲地讨好,他鸡啄米似的点头哈腰,到处拍肩膀和送笑脸,慷慨英雄之态荡然无存。事后一个汉子揪住仁宝逼问:“你对德龙家的到底怎么样了?她硬是吃得下你。”仁宝捶胸顿足地说:“老天在上,我能怎么样?她是我婶娘,一个禾场滚子。我就是鸡巴再骚,不怕她碾死我?”汉子上下打量仁宝一眼,还是半信半疑。

    七

    告官的代表从千家坪回来,说官府收是收下了报帖,但还得派人上山来查勘事实,才能最终断案。不过从办案官的脸色来看,好像是凶多吉少。且不说鸡尾寨人脉广,在官场里有关系,就是说话这一条,鸡头寨也不占上风。他们的口音别出一格,办案官听着听着就发脾气:“你们说些什么话?把舌头扯直了再说好不好?”

    爹妈给的舌头就是这样,还要怎么个直法?

    “下次再在公堂上讲鸟语,先掌嘴三十!”办案官又说。

    加上三位代表一到千家坪就水土不服,又是胸闷,又是头晕,又是呕吐拉稀,这官司看来是太不好打,也打不下去的。他们十张嘴顶不了仇家的一张嘴,这官司还能打么?难怪仲裁缝说过,先民有仇不动朝不告官,是祸是福从来都自己扛,那才是好汉。

    告官叫做走“舌道”,叫做文胜。行武叫做走“牙道”,叫做武胜。到底是要用舌还是要用牙,寨子里分成两派意见,一时无法统一。有个后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那天杀牛以占胜败,结果并不灵。倒是丙崽当时在场咒了句“╳妈妈”,像是给了个坏兆头,却灵验了……这不十分可疑吗?这一想,大家都觉得丙崽神秘。丙崽有一次从山崖上滚下来,不但没有死,还毫发未损,不是神了吗?丙崽有一次被棋盘蛇咬了一口,不但没有倒地立毙,还活蹦乱跳手舞足蹈追着蛇要打,不是更神了吗?这样一件大神物,只会说“爸爸”和“×吗吗”两句话,莫非就是泄露天机的阴阳二卦?

    大家都觉得是这个理,于是连忙取来一架滑竿,就是两根竹子夹一张椅子,把丙崽抬到祠堂前。香火也即刻点燃。

    “丙相公……”

    “丙大爷……”

    “丙仙……”

    汉子们伏拜在他面前,紧紧盯住他,对他额上的抬头纹充满希望。

    丙崽刚坐过滑竿,十分快活,脸上笑纹舒展,鼻涕炸了一个泡。他把停止不动的滑竿踢了一脚,发现它还是不再动,翻了个白眼。

    实在不好理解。

    是不是他要高兴了才会显灵?有人狠狠心,把家里珍藏很久的一块粽粑找来,贡献给鸡头寨第一大高人。丙崽这才兴奋起来,急急地掰粽粑,没抓稳,掉了一块,其实就掉在他右脚边,但他脑袋转起来不灵便,轮着眼皮居然朝左边望去。这样个吃法,是吃一半掉一半。每掉一块,他照例去找,照例找错了方向。有时也能阴差阳错,发现了前几次掉下的碎粑,他捡起来就往嘴里塞。

    他拍拍巴掌,听见了麻雀叫,仰头轮了个方向不够准确的白眼。最后指定了一个方向:“爸爸。”

    好,终于有了结果。照事先的约定,他叫“爸爸”就意味着舌道,意味着官司还得继续打。主张用舌的一派因此欢欣鼓舞,一颗悬心总算落到实处。不过,主张牙道的一派还是犹疑,一再琢磨丙崽的其它意思。比方他手里的粽粑总是掉了一半,就没什么意味吗?嘴里吹了一个涎泡,又是什么含义?至于他的手指朝上,所指之处有祠堂一个尖尖的檐角,向上弯弯地翘起,像一只黑色老凤举翅欲飞。那不会是更重要的指点吧?

    “渠是指麻雀,还是指树?”

    “不,是指屋檐。”

    “檐和言同音,是不是说要言和?”

    “胡说,檐和炎同音,双火为炎么。他是说要用火攻。”

    争了半天,天意又变得茫然难测。

    不管是出于天意还是人意,这一天战端再起。鸡尾寨的人主动杀上山来。先是浓烟滚滚,大概是有人故意放火,大火顺着南风,很快就烧焦了鸡头寨的前山,直烧得鸟雀乱飞,一根根竹子炸得惊天动地,黑黑的烟灰到处降落。要不是侥幸碰上一场雨,整个寨子连同后山以及更多的山林,恐怕都得惨遭毒手。接下来,一伙满脸涂着血污的男女,据说嘴里念了刀枪不入的金刚咒,据说头上淋了祛邪避祸的狗血酒,越过大木横陈的路卡,操持刀枪哇哇哇往上冲,如同阎王殿开了大门。他们与迎战的壮丁们混成一团,又砍又劈,又戳又刺,又揍又踢,又咬又啃,经常分不清你我敌友。杀红了眼的时候,一锄头挖到自家人也是难免的。看花了眼的时候,对着一个树蔸大砍大杀也有可能。杀呵,杀呵,杀呵——杀你猪婆养的——杀你狗公肏的——在那一刻,一颗离开了身子的脑袋还在眨眼。一截离开了胳膊的手掌还在抓挠。一具没有脑袋的身子还在向前狂跑。很多人体就这样四分五裂和各行其是。

    黑红色或淡红色的鲜血,迅速喷红了草坡和田土,汇入了干枯的沟渠……这一天夜里,特别安静。

    活下来的人似乎被遍地鲜血吓懵了,震呆了,已经不知道哭泣,已经没有泪水。只有竹义家的媳妇疯了,在寨子里走一路就笑一路,唱一路戏文。

    一些骨瘦如柴的狗异常活跃,被空气中的血腥味刺激得呜呜乱叫,须毛奋张,两耳竖立。它们也许太饿了,纷纷挤出门缝和跳越石墙,身体拉成一条直线,向血腥味狂射而去,在草坡上或溪沟里找到尸体,撕咬着,咀嚼着,咬得骨头咯咯咯脆响。一只只狗很快就吃得肚大肥圆,打着饱嗝,眼睛红红的,在茅草中蹿来蹿去时闹出很大动静。它们所到之处都会有血迹。肉块也被它们叼得满处都是。有时你去灶房,无意中搬开一捆柴火,也许会发现柴弯里滚出一只陌生的手或者脚。

    把人肉吃习惯以后,它们对活人也变得很有兴趣,总是心怀叵测地跟着人影。尤其是见到有人吵架,音容有些异样,它们就会盯住不放,大大方方地露出尖牙,长长的舌头活泼得像一条飘带,一片水波,等待着什么结果发生。据说竹义家的阿公有次在树下瞌睡,竟被狗误认成尸体,把他大咬了一口。

    丙崽把一泡屎拉在椅子上了。

    丙崽娘照例唤狗来舔:“呵哩——呵哩——呵哩——”

    狗来了,嗅一嗅,又舔舔舌头走了,似乎对粪便已丧失热情。它们刚才听到召唤,不得不来敷衍一下,只是不想在主人面前过于趾高气扬,显得它们富贵并不忘旧情。

    于是寨子里屎多了,苍蝇多了,到处都臭起来。丙崽娘遇到二满家的媳妇,缩了缩鼻子,“你身上怎么有股臭味?”

    竹义家的瞪大眼,“怪事,是你身上臭。”

    两人嗅了一阵,发现大家手都是臭的,袖口也都是臭的,连棒槌和竹篮也有股怪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空气早就臭了,连嘴里说出的话都像放屁。

    丙崽娘一直自诩自己娘家是大户,最为干净整洁,因此她从来活得与众不同,即便时逢乱世,即便眼下差不多家家举丧,她还是贵人习惯依旧,带上草把和茶枯,把丙崽拉到水井边狠狠擦洗。但她腹中的米粮实在太少,以前吃下的胞衣也不管用,只是洗净了丙崽的屁股,裤子与椅子上的臭味却怎么也洗不掉。她喘着气,翻着白眼,两眼一黑便歪歪地倒下。

    不知自己是怎样醒来的,是怎样摸回家的。没有被狗咬,恐怕就是万幸。她听着窗外的激情狗吠,望着蚊帐上和墙上密密麻麻的苍蝇,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你怎么把吾丢到这个黄连罐里来了,一丢就是几十年哇……”

    丙崽怯怯地看着她,试探着敲了一下小铜锣,想使她高兴。

    她望着儿子,手心朝上推了两把鼻涕,慈祥地点头:“来,坐到娘面前来。”

    “爸爸。”儿子稳稳地坐下了。

    “你一定不能死,你一定要活下去。伢呵,你要去找你那个砍脑壳的鬼!”

    她咬着牙关,两眼像对对眼,黑眸子往鼻梁挤,眸子之外有一圈宽宽的眼白,让丙崽有些惊慌。

    “×吗吗。”他轻声试了一句。

    “你要去找你爸爸,他叫德龙,淡眉毛,细脑壳,会唱些瘟歌。”

    “×吗吗。”

    “你记住,他兴许在辰州,兴许在岳州,有人视过他的。”

    “×吗吗。”

    “你要告诉那个畜生,他害得吾娘崽好苦呵。你天天被人打,吾天天被人欺,人家哪个愿意正眼朝我们看一眼?要不是祠堂里的一份猫粮,吾娘崽早就死了。要不是你娘不要脸,把一张脸皮任人踩,吾娘崽也早就死了。你要一五一十都告诉那个畜生——”

    “×吗吗。”

    “你要杀了他!”

    丙崽不吭声了,上嘴唇跳了跳。

    “吾晓得,你听懂了,听懂了的。你是娘的好崽。”丙崽娘笑了,眼中溢出一滴泪。

    她轻轻拍着丙崽,把对方哄睡了,然后挽着个菜篮,一顿一顿地上山去,大概是去采野菜。但她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各种传说,有的说她被蛇咬死了,有的说她被鸡尾寨的人裁了,还有的说她碰上岔路鬼,迷了路,丢了魂,最后摔到山崖下……据说有人看见过她的一只鞋子挂在树上。

    这些都无关紧要。寨子里已经减少很多人,再减少一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丙崽一直在等母亲归来。太阳下山,石蛙呱呱地叫,门前小道上的脚步声渐稀,他还没有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好像有很多蚊子,咬得他全身麻麻地直炸。小老头使劲地挠着,挠出了血,愤怒起来。他要报复蚊子,便把椅子推倒,把茶水泼在床上,把柴灰灌到吊壶里。一块石头砸过去,铁锅也叭的一声裂开。他颠覆了一个世界。

    一切都沉入暗夜中,门外还是没有熟悉的脚步声。只有寨子里的隐隐哭声,有邻居木楼里麻子脸裁缝断断续续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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