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文丛-容忍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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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八年前,我最后一次会见我的母校康耐儿大学的史学大师布尔先生(George Lincoln Burr)。

    我们谈到英国文学大师阿克顿(Lord Acton)一生准备要著作一部《自由之史》,没有写成他就死了。布尔先生那天谈话很多,有一句话我至今没有忘记。他说,“我年纪越大,越感觉到容忍(tolerance)比自由更重要。”

    布尔先生死了十多年了,他这句话我越想越觉得是一句不可磨灭的格言。我自己也有“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的感想。有时我竟觉得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

    我十七岁的时候(一九○八)曾在《竞业旬报》上发表几条《无鬼丛话》,其中有一条是痛骂小说《西游记》和《封神榜》的,我说:

    《王制》有之:“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吾独怪夫数千年来之排治权者,之以济世明道自期者,乃懵然不之注意,惑世诬民之学说得以大行,遂举我神州民族投诸极黑暗之世界!

    这是一个小孩子很不容忍的“卫道”态度。我在那时候已是一个无鬼论者、无神论者,所以发出那种摧除迷信的狂论,要实行《王制》(《礼记》的一篇)的“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的一条经典!

    我在那时候当然没有梦想到说这话的小孩子在十五年后(一九二三)会很热心的给《西游记》作两万字的考证!我在那时候当然更没有想到那个小孩子在二三十年后还时时留心搜求可以考证《封神榜》的作者的材料!我在那时候也完全没有想想《王制》那句话的历史意义。那一段《王制》的全文是这样的:

    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此四诛者,不以听。

    我在五十年前,完全没有懂得这一段话的“诛”正是中国专制政体之下禁止新思想、新学术、新信仰、新艺术的经典的根据。我在那时候抱着“破除迷信”的热心,所以拥护那“四诛”之中的第四诛:“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我当时完全没有梦到第四诛的“假于鬼神……以疑众”和第一诛的“执左道以乱政”的两条罪名都可以用来摧残宗教信仰的自由。我当时也完全没有注意到郑玄注里用了公输般作“奇技异器”的例子;更没有注意到孔颖达“正义”里举了“孔子为鲁司寇七日而诛少正卯”的例子来解释“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故第二诛可以用来禁绝艺术创作的自由,也可以用来“杀”许多发明“奇技异器”的科学家。故第三诛可以用来摧残思想的自由,言论的自由,著作出版的自由。

    我在五十年前引用《王制》第四诛,要“杀”《西游记》《封神榜》的作者。那时候我当然没有想到十年之后我在北京大学教书时就有一些同样“卫道”的正人君子也想引用《王制》的第三诛,要“杀”我和我的朋友们。当年我要“杀”人,后来人要“杀”我,动机是一样的:都只因为动了一点正义的火气,就都失掉容忍的度量了。

    我自己叙述五十年前主张“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的故事,为的是要说明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

    我到今天还是一个无神论者,我不信有一个有意志的神,我也不信灵魂不朽的说法。

    我自己总觉得,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是信神的,居然能有这雅量,能容忍我的无神论,能容忍我这个不信神也不信灵魂不灭的人,能容忍我在国内和国外自由发表我的无神论的思想,从没有人因此用石头掷我,把我关在监狱里,或把我捆在柴堆上用火烧死。我在这个世界里居然享受了四十多年的容忍与自由。我觉得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对我的容忍度量是可爱的,是可以感激的。

    所以我自己总觉得我应该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所以我自己不信神,但我能诚心的谅解一切信神的人,也能诚心的容忍并且敬重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

    我要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因为我年纪越大,我越觉得容忍的重要意义。若社会没有这点容忍的气度,我决不能享受四十多年大胆怀疑的自由,公开主张无神论的自由。

    在宗教自由史上,在思想自由史上,在政治自由史上,我们都可以看见容忍的态度是最难得、最稀有的态度。人类的习惯总是喜同而恶异的,总不喜欢和自己不同的信仰、思想、行为。这就是不容忍的根源。不容忍只是不能容忍和我自己不同的新思想和新信仰。一个宗教团体总相信自己的宗教信仰是对的,是不会错的,所以它总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宗教信仰必定是错的,必定是异端,邪教。一个政治团体总相信自己的政治主张是对的,是不会错的,所以它总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政治见解必定是错的,必定是敌人。

    一切对异端的迫害,一切对“异己”的摧残,一切宗教自由的禁止,一切思想言论的被压迫,都由于这一点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心理。因为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所以不能容忍任何和自己不同的思想信仰了。

    试看欧洲的宗教革新运动的历史。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和约翰·高尔文(John Calvin)等人起来革新宗教,本来是因为他们不满意于罗马旧教的种种不容忍,种种不自由。但是新教在中欧、北欧胜利之后,新教的领袖们又都渐渐走上了不容忍的路上去,也不容许别人起来批评他们的新教条了。高尔文在日内瓦掌握了宗教大权,居然会把一个敢独立思想,敢批评高尔文的教条的学者塞维图斯(Servetus)定了“异端邪说”的罪名,把他用铁链锁在木桩上,堆起柴来,慢慢的活烧死。这是一五五三年十月二十三日的事。

    这个殉道者塞维图斯的惨史,最值得人们的追念和反省。宗教革新运动原来的目标是要争取“基督教的人的自由”和“良心的自由”。何以高尔文和他的信徒们居然会把一位独立思想的新教徒用慢慢的火烧死呢?何以高尔文的门徒(后来继任高尔文为日内瓦的宗教独裁者)柏时(de Beze)竟会宣言“良心的自由是魔鬼的教条”呢?

    基本的原因还是那一点深信我自己是“不会错的”的心理。像高尔文那样虔诚的宗教改革家,他自己深信他的良心确是代表上帝的命令,他的口和他的笔确是代表上帝的意志,那末他的意见还会错吗?他还有错误的可能吗?在塞维图斯被烧死之后,高尔文曾受到不少人的批评。一五五四年,高尔文发表一篇文字为他自己辩护,他毫不迟疑的说:“严厉惩治邪说者的权威是无可疑的,因为这就是上帝自己说话。……这工作是为上帝的光荣战斗。”

    上帝自己说话,还会错吗?为上帝的光荣作战,还会错吗?这一点“我不会错”的心理,就是一切不容忍的根苗。深信我自己的信念没有错误的可能(infallible),我的意见就是“正义”,反对我的人当然都是“邪说”了。我的意见代表上帝的意旨,反对我的人的意见当然都是“魔鬼的教条”了。

    这是宗教自由史给我们的教训: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异己”的雅量,就不会承认“异己”的宗教信仰可以享受自由。但因为不容忍的态度是基于“我的信念不会错”的心理习惯,所以容忍“异己”是最难得,最不容易养成的雅量。

    在政治思想上,在社会问题的讨论上,我们同样的感觉到不容忍是常见的,而容忍总是很稀有的。我试举一个死了的老朋友的故事作例子。四十多年前,我们在《新青年》杂志上开始提倡白话文学的运动,我曾从美国寄信给陈独秀,我说:

    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各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独秀在《新青年》上答我道:

    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于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我当时看了就觉得这是很武断的态度。现在在四十多年之后,我还忘不了独秀这一句话,我还觉得这种“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的态度是很不容忍的态度,是最容易引起别人的恶感,是最容易引起反对的。

    我曾说过,我应该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我现在常常想我们还得戒律自己:我们着想别人容忍谅解我们的见解,我们必须先养成能够容忍谅解别人的见解的度量。至少我们应该戒约自己决不可“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我们受过实验主义的训练的人,本来就不承认有“绝对之是”,更不可以“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

    四八.三.十二晨

    (1959年11月20日在台北《自由中国》十周年纪念会上的演说词)

    人生问题

    一九○三年,我只有十二岁,那年十二月十七日,有美国的莱特弟兄做第一次飞机试验,用很简单的机器试验成功,因此美国定十二月十七日为飞行节。而十二月十七日正是我的生日,我觉得我同飞行有前世因缘。我的前十多年,曾在广西飞行过十二天,那时我做了一首“飞行小赞”,这算是关于飞行的很早的一首辞。诸位飞过大西洋、太平洋,我在民国三十年,在美国也飞过四万英里,这表示我同诸位不算很隔阂。今天大家要我讲人生问题,这是诸位出的题目,我来交卷。这是很大的问题,让我先下定义,但是定义不是我的,而是思想界老前辈吴稚晖的。他说:人为万物之灵,怎么讲呢?第一:人能够用两只手做东西。第二:人的脑部比一切动物的都大,不但比哺乳动物大,并且比人的老祖宗猿猴的还要大。有这能做东西的两手和比一切动物都大的脑部,所以说人为万物之灵。人生是什么?即是人在戏台上演戏,在唱戏。看戏有各种看法,即对人生的看法叫做人生观。但人生有什么意义呢?怎样算好戏?怎样算坏戏?我常想:人生意义就在我们怎样看人生。意义的大小浅深,全在我们怎样去用两手和脑部。人生很短,上寿不过百年,完全可用手脑做事的时候,不过几十年。有人说,人生是梦,是很短的梦。有人说,人生不过是肥皂泡。其实,就是最悲观的说法,也证实我上面所说的人生有没有意义全看我们对人生的看法。就算他是做梦吧,也要做一个热闹的、轰轰烈烈的好梦,不要做悲观的梦。既然辛辛苦苦的上台,就要好好的唱个好戏,唱个像样子的戏,不要跑龙套。人生不是单独的,人是社会的动物,他能看见和想象他所看不到的东西,他有能看到上至数百万年下至子孙百代的能力。无论是过去、现在,或将来,人都逃不了人与人的关系。比如这一杯茶(讲演桌上放着一杯用玻璃杯盛的茶)就包括多少人的贡献,这些人虽然看不见,但从种茶,挑选,用自来水,自来水又包括电力等等,这有多少人的供献,这就可以看出社会的意义。我们的一举一动,也都有社会的意义,譬如我随便往地上吐口痰,经太阳晒干,风一吹起,如果我有痨病,风可以把病菌带给几个人至无数人。我今天讲的话,诸位也许有人不注意,也许有人认为没道理,也许说胡适之胡说,是瞎说八道,也许有人因我的话回去看看书,也许竟一生受此影响。一句话,一句格言,都能影响人。我举一个极端的例子:两千五百年前,离尼泊尔不远的地方,路上有一个乞丐死了,尸首正在腐烂。这时走来一位年轻的少爷叫Gotama,后来就是释迦牟尼佛,这位少爷是生长于深宫中不知穷苦的,他一看到尸首,问这是什么?人说这是死。他说:噢!原来死是这样子,我们都不能不死么?这位贵族少爷就回去想这问题,后来跑到森林中去想,想了几年,出来宣传他的学说,就是所谓佛学。尸身腐烂这一件事,就有这么大的影响。飞机在莱特兄弟做试验时,是极简单的东西,经四十年的功夫,多少人的聪明才智,才发展到今天。我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点行为都可以有永远不能磨灭的影响。几年来的战争,都是由希特勒的一本《我的奋斗》闯的祸,这一本书害了多少人?反过来说,一句好话,也可以影响无数人,我讲一个故事:民国元年,有一个英国人到我们学堂讲话,讲的内容很荒谬,但他的O字的发音,同普通人不一样,是尖声的,这也影响到我的O字发音,许多我的学生又受到我的影响。在四十年前,有一天我到一外国人家去,出来时鞋带掉了,那外国人提醒了我,并告诉我系鞋带时,把结头底下转一弯就不会掉了,我记住了这句话,并又告诉许多人,如今这外国人是死了,但他这句话已发生不可磨灭的影响。总而言之,从顶小的事情到顶大的像政治经济宗教等等,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不可磨灭的影响,尽管看不见,影响还是有。在孔夫子小时,有一位鲁国人说:人生有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立德就是最伟大的人格,像耶稣、孔子等。立功就是对社会有贡献。立言包括思想和文学,最伟大的思想和文学都是不朽的。但我们不要把这句话看得贵族化,要看得平民化,比如皮鞋打结不散、吐痰、O的发音,都是不朽的。就是说:不但好的东西不朽,坏的东西也不朽,善不朽,恶亦不朽。一句好话可以影响无数人,一句坏话可以害死无数人。这就给我们一个人生标准,消极的我们不要害人,要懂得自己行为。积极的要使这社会增加一点好处,总要叫人家得我一点好处。再回来说,人生就算是做梦,也要做一个像样子的梦。宋朝的政治家王安石有一首诗,题目是“梦”。说:“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定寂,还似梦中随梦境,成就河沙梦功德。”不要丢掉这梦,要好好去做!即便是唱戏,也要好好去唱。

    (1948年8月12日)

    九年的家乡教育

    我生在光绪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一八九一年十二月十七),那时候我家寄住在上海大东门外。我生后两个月,父亲被台湾巡抚邵友濂奏调往台湾;江苏巡抚奏请免调,没有效果。我父亲于十八年二月底到台湾,我母亲和我搬到川沙住了一年。十九年(一八九三)二月二十六日我们一家(我母,四叔介如,二哥,三哥)也从上海到台湾。我们在台南住了十个月。十九年五月,我父亲做台东直隶州知州,兼统镇海后军各营。台东是新设的州,一切草创,故我父不带家眷去。到十九年底,我们才到台东。我们在台东住了整一年。

    甲午(一八九四)中日战事开始,台湾也在备战的区域,恰好介如四叔来台湾,我父亲便托他把家眷送回徽州故乡,保留二哥跟着他在台东。我们于乙未年(一八九五)正月离开台湾,二月初十日从上海起程回绩溪故乡。

    那年四月,中日和议成,把台湾割让给日本。台湾绅民反对割台,要求巡抚唐景松坚守。唐景松请西洋各国出来干涉,各国不允。台人公请唐为台湾民主国大总统,帮办军务刘永福为主军大总统。我父亲在台东办后山的防务,电报已不通,饷源已断绝。那时他已得脚气病,左脚已不能行动,他守到闰五月初三日,始离开后山。到安平时,刘永福苦苦留他帮忙,不肯放行。到六月二十五日,他双脚都不能动了,刘永福始放他行。六月二十八到厦门,手足俱不能动了。七月初三日他死在厦门,成为东亚第一个民主国的第一个牺牲者!

    这时候我只有三岁零八个月,我仿佛记得我父死信到家时,我母亲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她坐在房门口的椅子上。她听见读信人读到我父亲的死信,身子往后一倒,连椅子倒在房门槛上。东边房门口坐的珍伯母也放声大哭起来,一时满屋都是哭声,我只觉得天地都翻覆了!我只仿佛记得这一点凄惨的情状,其余都不记得了。

    我父亲死时,我母亲只有二十三岁。我父初娶冯氏,结婚不久便遭太平天国之乱,同治二年(一八六三)死在兵乱里。次娶曹氏,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死于光绪四年(一八七八)。我父亲因家贫,又有志远游,故久不续娶。到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他在江苏候补,生活稍稍安定,他才续娶我的母亲,我母亲结婚后三天,我的大哥也娶亲了。那时我的大姐已出嫁生了儿子。大姐比我母亲大七岁。

    大哥比她大两岁。二姐是从小抱给人家的。三姐比我母亲小三岁,二哥、三哥(孪生的)比她小四岁。这样一个家庭里忽然来了一个十七岁的后母,她的地位自然十分困难,她的生活自然免不了苦痛。

    结婚后不久,我父亲把她接到了上海同住。她脱离了大家庭的痛苦,我父又很爱她,每日在百忙中教她认字读书,这几年的生活是很快乐的。我小时也很得我父亲钟爱,不满三岁时,他就把教我母亲的红纸方字教我认。父亲作教师,母亲便在旁作助教。我认的是生字。她便借此温她的熟字。他太忙时,她就是代理教师。

    我们离开台湾时,她认得了近千字。我也认了七百多字,这些方宇都是我父亲亲手写的楷字。我母亲终身保存着,因为这些方块红笺上都是我们三个人最神圣的团居生活记念。

    我母亲二十三岁就做了寡妇,从此以后,又过了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的生活真是十分苦痛的生活,只因为还有我这一点骨血,她含辛茹苦,把全副希望寄托在我的渺茫不可知的将来,这一点希望居然使她挣扎着活了二十三年。

    我父亲在临死之前两个多月,写了几张遗嘱,我母亲和四个儿子每人各有一张,每张只有几句话。给我母亲的遗嘱上说康儿(我的名子叫嗣糜,糜字音门)天资颇聪明,应该令他读书。给我的遗嘱也教我努力读书上进。这寥寥几句话在我的一生中有很重大的影响。我十一岁的时候,二哥和三哥都在家,有一天我母亲问他们道:

    “糜今年十一岁了。你老子叫他念书。你们看看他念书念得出吗?”二哥不曾开口,三哥冷笑道:“哼,念书!”二哥始终没有说什么。我母亲忍气坐了一会,回到了房里才敢掉眼泪。她不敢得罪他们,因为一家的财政权全在二哥的手里,我若出门求学是要靠他供给学费的。所以她只能掉眼泪,终不敢哭。

    但父亲的遗嘱究竟是父亲的遗嘱,我是应该念书的。况且我小时很聪明,四乡的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是能够念书的。所以隔了两年,三哥往上海医肺病,我就跟他出门求学了。

    我在台湾时,大病了半年,故身体很弱。回家乡时,我号称五岁了,还不能跨一个七八寸高的门槛。但我母亲望我念书的心很切,故到家的时候,我才满三岁零几个月,就在我四叔父介如先生(名机)的学堂里读书了。我的身体太小,他们抱我坐在一只高凳子上面。我坐上了就爬不下来,还要别人抱下来。但我在学堂并不算最低级的学生,因为我进学堂之前已认得近一千字了。

    因为我的程度不算“破蒙”的学生,故我不须念《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神童诗》一类的书。我念的第一部书是我父亲自己编的一部四言韵文,叫做《学为人诗》,他亲笔抄写了给我的。这部书说的是做人的道理。我把开头几行抄在这里:为人之道,在率其性。

    子臣弟友,循理之正;谨乎庸言,勉乎庸行;以学为人,以期作圣。

    以下分说五伦。最后三节,因为可以代表我父亲的思想。我也抄在这里:五常之中,不幸有变,名分攸关,不容稍紊。

    义之所在,身可以殉。

    求仁得仁,无所允怨。

    古之学者,察于人伦,因亲及亲,九族克敦;因爱推爱,万物同仁。

    能尽其性,斯为圣人。

    经籍所载,师儒所述,为人之道,非有他术:穷理致和,返躬践实,龟勉于学,守道勿失。

    我念的第二部书也是我父亲编的一部四言韵文,名叫《原学》,是一部略述哲理的书。这两部书虽是韵文,先生仍讲不了,我也懂不了。

    我念的第三部书叫做《律诗六钞》,我不记得是谁选的了。三十多年来,我不曾重见这部书,故没有机会考出此书的编者;依我的猜测,似是姚鼐的选本,但我不敢坚持此说。这一册诗全是律诗,我读了虽不懂得,却背得很熟。至今回忆,却完全不记得了。

    我虽不曾读《三字经》等书,却因为听惯了别的小孩子高声诵读,我便也能背这些书的一部分,尤其是那五七言的《神童诗》,我差不多能从头背到底。这本书后面的七言句子,如人心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

    我当时虽不懂得其中的意义,却常常嘴上爱念着玩,大概也是因为喜欢那些重字双声的缘故。

    我念的第四部书以下,除《诗经》,就都是散文的了。我依诵读的次序,把这些书名写在下面:

    (4)《孝经》。

    (5)朱子的《小学》,江永集注本。

    (6)《论语》。以下四书皆用朱子注本。

    (7)《孟子》。

    (8)《大学》与《中庸》。(《四书》皆连注文读)

    (9)《诗经》,朱子《集传》本。(注文读一部分)

    (10)《书经》,蔡沈注本。(以下三书不读注文)

    (11)《易经》,朱子《本义》本。

    (12)《礼记》。

    读到了《论语》的下半部,我的四叔父介如先生选了颖洲府阜阳县的训导,要上任去了,就把家塾移交给族兄禹臣先生《名观象》。四叔是个绅董,常常被本族或外村请出去议事或和案子;他又喜欢打纸牌(徽州纸牌,每副一百五十五张),常常被明达叔公,映基叔,祝封叔,茂张叔等人邀出去打牌。所以我们的功课很松,四叔往往在出门之前,给我们“上一进书”,叫我们自己念;他到天将黑时,回来一趟,把我们的习字纸加了圈,放了学,才又出门去。

    四叔的学堂里只有两个学生,一个是我,一个是四叔的儿子嗣林,比我大几岁。

    嗣林承继给瑜婶。(星五伯公的二子,珍伯,瑜叔,皆无子,我家三哥承继珍伯,林哥承继瑜婶。)她很溺爱他,不肯管束他,故四叔一走开,林哥就溜到灶下或后堂去玩了。(他们和四叔住一屋,学堂在这屋的东边小屋内。)我的母亲管的严厉,我又不大觉得念书是苦事,故我一个人坐在学堂里温书念书,到天黑才回家。

    禹臣先生接收家塾后,学生就增多了。先是五个,后来添到十多个,四叔家的小屋不够用了,就移到一所名叫来新书屋的大屋里去。最初添的三个学生,有两个是守港叔的儿子,嗣昭,嗣逢。嗣昭比我大两三岁。天资不算笨,却不爱读书,最爱“逃学”,我们土话叫做“赖学”。他逃出去,往往躲在麦田或稻田里,宁可睡在田里挨饿,却不愿念书。先生往往差嗣林去捉;有时候,嗣昭被捉回来了,总得挨一顿毒打;有时候,连嗣林也不回来了,乐得不回来了,因为这是“奉命差遣”,不算是逃学!

    我常觉得奇怪,为什么嗣昭要逃学?为什么一个人情愿挨饿、挨打,挨大家笑骂,而不情愿念书?后来我稍懂得世事,才明白了。港叔自小在江西做生意,后来在九江开布店,才娶妻生子;一家人都说江西话。回家乡时,嗣昭弟兄都不容易改口音;说话改了,而嗣昭念书常带江西音,常常因此吃戒方或吃“作瘤栗”。(钩起五指,打在头上,常打起瘤子,故叫做“作瘤栗”。)这是先生不原谅,难怪他不愿念书。

    还有一个原因。我们家乡的蒙馆学金太轻,每个学生每年只送两块银元。先生对于这一类学生,自然不肯耐心教书,每天只教他们念死书,背死书,从来不肯为他们“讲书”。小学生初念有韵的书,也还不十分叫苦。后来念(幼学琼林)、(四书)一类的散文,他们自然毫不觉得有趣味,因为全不懂得书中说的是什么。

    因为这个缘故,许多学生常常赖学;先有嗣昭,后来有个士祥,都是有名的“赖学胚”。他们都属于这每年两元钱的阶级。因为逃学,先生生了气,打的更厉害。越打的厉害,他们越要逃学。

    我一个人不属于这“两元”的阶级。我母亲渴望我读书,故学金特别优厚,第一年就送六块钱,以后每年增加,最后一年加到十二元,这样的学金,在家乡要算“打破纪录”的了。我母亲大概是受了我父亲的叮嘱,她嘱托四叔和禹臣先生为我“讲书”:每读一字,须讲一字的意思;每读一句,须讲一句的意思。我先已认得了近千个“方字”;每个字都经过父亲的讲解,故进学堂之后,不觉得艰苦。念的几本书虽然有许多是乡里先生讲不明白的,但每天总遇着几句可懂的话。我最喜欢朱子《小学》里的记述古人行事的部分,因为那些部分最容易懂得,所以比较最有趣味。同学之中有念(幼学琼林)的,我常常帮他们的忙,教他们不认得的生字,因此常常借这些书看;他们念大字,我却最爱看《幼学琼林》的小注,因为注文中有许多神话和故事,比《四书》、《五经》有趣味多了。

    有一天,一件小事使我忽然明白我母亲增加学金的大恩惠。一个同学的母亲来请禹臣先生代写家信给她的丈夫,信写成了,先生交她的儿子晚上带回家去。一会儿,先生出门去了,这位同学把家信抽出来偷看。他忽然过来问我道:“糜,这信上第一句‘父亲大人膝下’是什么意思?”他比我只小一岁,也念《四书》,却不懂“父亲大人膝下”是什么!这时候,我才明白我是一个受特别待遇的人,因为别人每年出两块钱,我去年却送十块钱。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讲书,父亲母亲为我讲方字,两位先生为我讲书。念古文而不讲解,等于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全无用处。

    当我九岁时,有一天我在四叔家东边小屋里玩耍。这小屋前面是我们的学堂,后边有一间卧房,有客来便住在这里。这一天没有课,我偶然走进那卧房里去,偶然看见桌子下一只美军煤油板箱里的废纸堆中露出一本破书。我偶然捡起了这本书,两头都被老鼠咬坏了,书面也扯破了,但这一本破书忽然为我开辟了一个新天地,忽然在我的儿童生活史上打开了一个新鲜的世界!

    这本破书原来是一本小字木板的《第五才子》,我记得很清楚,开始便是“李逵打死殷天锡”一回。我在戏台上早已认得李逵是谁了,便站在那只美孚破板箱边。

    这本《水浒传》残本一口气看完了。不看尚可,看了之后,我的心里很不好过:这一本的前面是些什么?后面是些什么?这两个问题,我都不能回答,却最急要一个回答。

    我拿了这本书去寻我的五叔。因为他最会“说笑话”(“说笑话”就是“讲故事”,小说书叫做“笑话书”),应该有这种笑话书。不料五叔竟没有这书,他叫我去寻守焕哥。守焕哥说:“我没有《第五才子》,我替你去借一部;我家中有部《第一才子》,你先拿去看,好吗?”《第一才子》便是《三国演义》,他很郑重地捧出来,我很高兴地捧回去。

    后来我居然得着《水浒传》全部,《三国演义》也看完了。从此以后,我到处去借小说看。五叔,守焕哥,都帮了我不少的忙。三姐夫(周绍瑾)在上海乡间周浦开店,他吸鸦片烟,最爱看小说书,带了不少回家乡;他每到我家来,总带些《正德皇帝下江南》、《七剑十三侠》一类的书来送给我。这是我自己收藏小说的起点。我的大哥嗣稼最不长进,也是吃鸦片烟的,但鸦片烟灯是和小说书常作伴的。五叔,守焕哥,三姐夫都是吸鸦片烟的,所以他也有一些小说书。大嫂认得一些字,嫁妆里带来了好几种弹词小说,如《双珠凤》之类。这些书不久都成了我的藏书的一部分。

    三哥在家乡时多,他同二哥都进过梅溪书院,都做过南洋公学的师范生,旧学都有根底,故三哥看小说很有选择。我在他书架上只寻得三部小说:一部《红楼梦》,一部《儒林外史》,一部《聊斋志异》。二哥有一次回家,带了一部新译出的《经国美谈》,讲的是希腊的爱国志士的故事,是日本人做的。这是我读外国小说的第一步。

    帮助我借小说最出力的是族叔近仁,就是民国十二年和顾颌刚先生讨论古史的胡宙人。他比我大几岁,已“开笔”做文章了,十几岁就考取了秀才。我同他不同学堂,但常常相见。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天才很高,也肯用功,读书比我多,家中也颇有藏书。他看过的小说,常借给我看。我借到的小说,也常借给他看。我们两人各有一个小手折,把看过的小说都记在上面,时时交换比较,看谁看的书多,这两个折子后来都不见了。但我记得离开家乡时,我的折子上好像已有了三十多部小说了。

    这里所谓“小说”,包括弹词,传奇,以及笔记小说在内。《双珠凤》在内,《琵琶记》也在内;《聊斋》、《夜雨秋灯录》、《夜谭随录》、《兰营馆外史》、《寄园寄所寄》、《虞初新志》等等也在内。从《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五虎平西》、《粉妆楼》一类最无意义的小说,到《红楼梦》和《儒林外史》一类的第一流作品,这里面的程度已是天悬地隔了。我到离开家乡时,还不能了解《红楼梦》和《儒林外史》的好处。但这一大类都是白话小说,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得了不少的白话散文的训练,在十几年后于我很有用处。

    看小说还有一桩绝大的好处,就是帮助我把文字通顺了。那时候正是废八股诗文的时代,科举制度本身也动摇了。二哥、三哥在上海受了时代思潮的影响,所以不要我“开笔”做八股文,也不要我学做策论经义。他们只要先生给我讲书,教我读书。但学堂里念的书,越到后来,越不好懂了。《诗经》起初还好懂,读到《大雅》,就难懂了;读到《周颂》,更不可懂了。《书经》有几篇,如《五子之歌》,我读的很起劲;但《盘庚》三篇,我总读不熟。我在学堂九年,只有《盘庚》害我挨了一次打。后来隔了十多年,我才知道《尚书》有今文和古文两大类,向来学者都说古文诸篇是假的,今文是真的;《盘庚》属于今文一类,应该是真的,但我研究《盘庚》用的代名词最杂乱不成条理,故我总疑心这三篇书是后人假造的。有时候,我自己想,我的怀疑《盘庚》,也许暗中含有报那一个“作瘤栗”的仇恨的意味罢?

    《周颂》、《尚书》、《周易》等书都是不能帮助我通顺文字的,但小说书却给了我绝大的帮助。从《三国演义》读到《聊斋志异》和《虞初新志》,这一跳虽然跳的太远,但因为书中的故事实在有趣味,所以我能细细读下去。石印本的《聊斋志异》有圈点,所以更容易读,到我十二三岁时,已能对本家姐妹们讲说《聊斋》故事了那时候,四叔的女儿巧菊,禹臣先生的妹子广菊、多菊,祝封叔的女儿杏仙,和本家侄女翠苹、定娇等,都在十五六岁之间;他们常常邀我去,请我讲故事。我们平常请五叔讲故事时,忙着替他点火,装旱烟,替他捶背。现在轮到我受人巴结了。我不用人装烟捶背,她们听我说完故事,总去泡炒米,或做蛋炒饭来请我吃。她们绣花做鞋,我讲《凤仙》、《莲香》、《张鸿渐》、《江城》。这样的讲书,逼我把古文的故事翻译成绩溪土话,使我更了解古文的文理。所以我到十四岁来上海开始作古文时,就能做很像样的文字了。

    我小时身体弱,不能跟着野蛮的孩子们一块儿玩。我母亲也不准我和他们乱跑乱跳。小时不曾养成活泼游戏的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文绉绉的。所以家乡老辈都说我“像个先生样子”,遂叫我做“康先生”。这个绰号叫出去之后,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叫康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装出点“先生”样子,更不能跟着顽童们“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门口和一帮孩子“掷铜钱”,一位老辈走过,见了我,笑道:“康先生也掷铜钱吗?”我听了羞愧的面红耳热,觉得大失了“先生”的身份!

    大人们鼓励我装先生样子,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所以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监割”(顶好的田,水旱无忧,收成最好,伯户每约因主来监割,打下谷子,两家平分。),我总是坐在小树下看小说。十一二岁时,我稍活泼一点,居然和一群同学组织了一个戏剧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枪,借得了几副假胡须,就在村口田里做戏。我做的往往是诸葛亮、刘备一类的文角儿;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射倒下去,这算是我最活泼的玩艺儿了。

    我在这九年(一八九五——一九零四)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看文章)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但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一次我们村里“当朋”(八都几五村,称为“五朋”,每年一村轮着做太子会,名为“当朋”),筹备太子会,有人提议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队里学习吹笙或吹笛。旅里长辈反对,说我年纪大小,不能跟着太子会走遍五朋。于是我失掉了这学习音乐的唯一机会。三十年来,我不曾拿过乐器,也全不懂音乐;究竟我有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我至今还不知道。至于学图画,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纸蒙在小说书的石印绘像上,摹画书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见了,挨了一顿大骂,抽屉里的图画都被搜出撕毁了。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机会。

    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就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就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她看我清醒了,才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险、出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

    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就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眼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跑,或拧我的肉。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候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条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

    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的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床去睡。我跪着哭,用手擦眼泪,不知擦进了什么微菌,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病。医来医去,总医不好。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听说眼病可以用舌头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头舔我的病眼。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妇,又是当家的后母。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家中财政本不宽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经营调度。大哥从小就是败子,吸鸦片烟、赌博,钱到手就光,光了就回家打主意,见了香炉就拿出去卖,捞着锡茶壶就拿出去押。我母亲几次邀了本家长辈来,给他定下每月费用的数目。但他总不够用,到处都欠下烟债赌债。每年除夕我家中总有一大群讨债的,每人一盏灯笼,坐在大厅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厅的两排椅子上满满的都是灯笼和债主。我母亲走进走出,料理年夜饭,谢灶神,压岁钱等事,只当做不曾看见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门”了,我母亲才走后门出去,央一位邻舍本家到我家来,给每一家债户发一点钱。做好做歹的,这一群讨债的才一个一个提着灯笼走出去。一会儿,大哥敲门回来了。我母亲从不骂他一句。并因为是新年,她脸上从不露出一点怒色。这样的过年,我过了六七次。

    大嫂是个最无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个很能干而气量很窄小的人。她们常常闹意见,只因为我母亲的和气榜样,她们还不曾有公然相打相骂的事。她们闹气时,只是不说话,不答话,把脸放下来,叫人难看,二嫂生气时,脸色变青,更是怕人。她们对我母亲闹气时,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这一套,后来也渐渐懂得看人的脸色了。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更难受。

    我母亲的气量大,性子好,又因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儿比我只小一岁,她的饮食衣料总是和我的一样。我和她有小争执,总是我吃亏,母亲总是责备我,要我事事让她。后来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了,她们生气时便打骂孩子来出气,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话骂给别人听。我母亲只装做不听见。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门去,或到左邻立大嫂家去坐一会,或走后门到后邻度嫂家去闲谈。她从不和两个嫂子吵一句嘴。

    每个嫂子一生气,往往十天半个月不歇,天天走进走出,板着脸,咬着嘴,打骂小孩子出气。我母亲只忍耐着,忍到实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这一天的天明时,她就不起床,轻轻地哭一场。她不骂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她先哭时,声音很低,渐渐哭出声来。我醒了起来劝她,她不肯住。这时候,我总听得见前堂(二嫂住前堂东房)或后堂(大嫂住后堂西房)有一扇房门开了,一个嫂子走出房向厨房走去,不多一会,那位嫂子来敲我们的房门了。我开了房门,她走进来,捧着一碗热茶,送到我母亲床前,劝她止哭,请她喝口热茶。我母亲慢慢停住哭声,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着劝一会,才退出去,没有一句话提到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这十天半个月来的气脸,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进来的嫂子总是那十天半个月来闹气的人。奇怪的很,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两个月的太平清静日子。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她气的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她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赂罪,她才罢休。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岁零两三个月),就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十九,十一,廿一夜)

    我的信仰

    我父胡珊,是一位学者,也是一个有坚强意志,有治理才干的人。经过一个时期的文史经籍训练后,他对于地理研究,特别是边省的地理,大起兴趣。他前往京师,怀了一封介绍书,又走了四十二日而达北满吉林,进见钦差大臣吴大激。吴氏是现在见知于欧洲研究中国学问者之中国的一个大考古学家。

    吴氏延见他,问有什么可以替他为力的。我父说道:“没有什么,只求准我随节去解决中俄界务的纠纷,见我得以研究东北各省的地理。”吴氏对于这个只有秀才底子,在关外长途跋涉之后,差不多已是身无分文的学者,觉得有味。他带了这个少年去干他那历史上有名的差使,得他做了一个最有价值、最肯做事的帮手。

    有一次与我父亲同走的一队人,迷陷在一个广阔的大森林之内,三天找不着出路。到粮食告尽,一切侦察均归失败时,我父亲就提议寻觅溪流。溪流是多半流向森林外面去的,一条溪流找到了手,他们一班人就顺流而行,抵达安全的地方。我父亲作了一首长诗纪念这次的事迹,乃四十年后,我在《论杜威教授系统思想说》的一篇论文里,用这件事实以为例证,虽则我未尝提到他的名字,有好些与我父亲相熟而犹生存着的人,都还认得出这件故事,并写信问我是不是他们故世已久的朋友的一个小儿子。

    吴大激对我父亲虽曾一度向政府荐举他为“有治省才能的人”,政治上却并未得臻通显,历官江苏、台湾后,遂于台湾团中日战争的结果而割让予日本时,以五十五岁的寿延逝世。

    我是我父亲的幼儿,也是我母亲的独子。我父亲娶妻凡三次,前妻死于太平天国之乱,乱军掠遍安徽南部各县,将其化为灰烬。次娶生了三个儿子、四个女儿。

    长子从小便证明是个难望洗心革面的败子。我父亲丧了次妻后,写信回家,说他一定要讨一个纯良强健的、庄稼人家的女儿。

    我外祖父务农,于年终几个月内兼业裁缝。他是出身于一个循善的农家,在太平天国之乱中,全家被杀。因他还只是一个小孩子,故被太平军掠做俘虏,带往军中当差。为要防他逃走,他的脸上就刺了“太平天国”四字,终其身都还留着,但是他吃了种种困苦,居然逃了出来,回到家乡,只寻得一片焦土,无一个家人还活着。他勤苦工作,耕种田地,兼做裁缝,裁缝的手艺,是他在贼营里学来的。他渐渐长成,娶了一房妻子,生下四个儿女,我母亲就是最长的。

    我外祖父一生的心愿就是想重建被太平军毁了的家传老屋。他每天早上,太阳未出,便到溪头去拣选三大担石子,分三次挑回废屋的地基。挑完之后,他才去种田或去做裁缝。到了晚上回家时,又去三次,挑了三担石子,才吃晚饭。凡此辛苦恒毅的工作,都给我母亲默默看在眼里,她暗恨身为女儿,毫无一点法子能减轻他父亲的辛苦,促他的梦想实现。

    随后来了个媒人,在田里与我外祖父会见,雄辩滔滔的向他替我父亲要他大女儿的庚帖。(按胡先生《我的母亲订婚》一章里面,用的是“八字”二字,英文系,故译庚帖似较贴切。)我外祖父答应回去和家里商量。但到他在晚上把所提的话对他的妻子说了,她就大生气。她说:“不行!把我女儿嫁给一个大她三十岁的人,你真想得起?况且他的儿女也有年纪比我们女儿还大的!还有一层,人家自然要说我们嫁女儿给一个老官,是为厂钱财体面而把她牺牲的。”于是这一对老夫妻吵了一场。后来做父亲的说:“我们问问女儿自己。说来说去,这到底是她自己的事。”

    到这个问题对我母亲提了出来,她不肯开口。中国女子遇到同类的情形常是这样的。但她心里却在深思沉想。嫁于中年丧偶、兼有成年儿女的人做填房,送给女家的聘金财扎比一般婚姻却要重得多,这点于她父亲盖房子的计划将大有帮助。况她以前又是见过我父亲的,知道他为全县人所敬重。她爱慕他,愿意嫁他,为的半是英雄崇拜的意识,但大半却是想望帮助劳苦父亲的孝恩。所以到她给父亲逼着答话,她就坚决的说:“只要你们俩都说他是好人,请你们俩作主。男人家四十七岁也不能算是老。”我外祖父听了,叹了一口气,我外祖母可气地跳起来,忿忿的说:“好呵!你想做官太太了!好罢,听你情愿罢!”

    我母亲于一八八九年结婚,时年十七,我则生在一八九一年十二月。我父殁于一八九五年,留下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妇。我父弃世,我母便做了一个有许多成年儿女的大家庭的家长。中国做后母的地位是十分困难的。她的生活自此时起,自是一个长时间的含辛茹苦。

    我母亲最大的禀赋就是容忍。中国史书记载唐朝有个皇帝垂询张公仪那位家长,问他家以什么道理能九世同居而不分离拆散。那位老人家因过于衰迈,难以口述,请准用笔写出回答。他就写了一百个“忍”字。中国道德家时常举出“百忍”的故事为家庭生活最好的例子,但他们似乎没有一个曾觉察到许多苦恼、倾轧、压迫和不平,使容忍成了一种必不可少的事情。

    那般接脚媳妇凶恶不善的感情,利如锋刃的话语,含有敌意的嘴脸,我母亲事事都耐心容忍。她有时忍到不可再忍,这才早上不起床,柔声大哭,哭她早丧丈夫,她从不开罪她的媳妇,也不提开罪的那件事,但是这些眼泪,每次都有神秘莫测的效果。我总听得有一位嫂嫂的房门开了,和一个妇人的脚步声向厨房走去。不多一会,她转来敲我们房门了。她走进来捧着一碗热茶,送给我的母亲,劝她止哭,母亲接了茶碗,受了她不出声的认错,然后家里又太平清静个把月。

    我母亲虽则并不知书识字,却把她的全副希望放在我的教育上。我是一个早慧的小孩,不满三岁时,就已认了八百多字,都是我父亲每天用红笺方块教我的。我才满三岁零点,便在学堂里念书。我当时是个多病的小孩,没有搀扶,不能跨一个六英寸高的门槛,但我比学堂里所有别的学生都能读能记些。我从不跟着村中的孩子们一块儿玩。更因我缺少游戏,我五岁时就得了“先生”的绰号。十五年后,我在康奈耳大学做二年级时,也同是为了这个弱点,而被了Doc(即Doctor缩读,音与Dog同,故用作谐称。译者)的浑名。

    每天天还未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在床上坐起。她然后把对我父亲所知的一切告诉我。她说她望我踏上他的脚步,她一生只晓得他是最善良最伟大的人。

    据她说,他是一个多么受人敬重的人,以致在他间或休假回家的时期中,附近烟窟赌馆都改行停业。她对我说我唯有行为好,学业科考成功,才能使他们两老增光;又说她所受的种种苦楚,得以由我勤敏读书来酬偿。我往往眼睛半睁半闭的听,但她除遇有女客与我们同住在一个房间的时候外,罕有不施这番晨训的。

    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学。我年稍长,总是第一个先到学堂,并且差不多每天早晨都是去敲先生的门要钥匙去开学堂的门。钥匙从门缝里递了出来。我隔一会就坐在我的座位上朗朗念书了。学堂里到薄暮才放学,届时每个学生都向朱印石刻的孔夫子大像和先生鞠躬回家。日中上课的时间平均是十二小时。

    我母亲一面不许我有任何种类的儿童游戏,一面对于我建一座孔圣庙的孩子气的企图,却给我种种鼓励。我是从我同父异母的姐姐的长子,大我五岁的一个小孩那里学来的。他拿各种华丽的色纸扎了一座孔庙,使我心里羡慕。我用一个大纸匣子作为正殿,背后开了一个方洞,用一只小匣子糊上去,做了摆孔子牌位的内堂。

    外殿我供了孔子的各大贤徒,并贴了些小小的匾对,书着颂扬这位大圣人的字句,其中半系录自我外甥的庙里,半系自书中抄来。在这座玩具的庙前,频频有香炷燃着。我母亲对于我这番有孩子气的虔敬也觉得欢喜,暗信孔子的神灵一定有报应,使我成为一个有名的学者,并在科考中成为一个及第的士子。

    我父亲是一个经学家,也是一个严守朱熹(一一三零——一二零零)的新儒教理学的人。他对于释道两教强烈反对。我还记得见我叔父家(那是我的开蒙学堂)的门上有一张日光晒淡了的字条,写着“僧道无缘”几个字。我后来才得知道这是我父亲所遗理学家规例的一部。但是我父亲也已去世,我那彬彬儒雅的叔父,又到皖北去做了一员小吏,而我的几位哥哥则都在上海。剩在家里的妇女们,对于我父亲的理学遗规,没有什么拘束了。他们尊守敬奉祖宗的常礼,并随风俗时会所趋,而自由礼神拜佛。观音菩萨是他们所最爱的神,我母亲是为了出于焦虑我的健康福祉的念头,也做了观音的虔诚信士。我记得有一次她到山上观音阁里去进香,她虽缠足,缠足是苦了一生的,在整段的山路上,还是步行来回。

    我在村塾(村中共有七所)里读书。读了九年(一八九五——一九零四)。在这个期间,我读习并记诵了下列几部书:《孝经》:孔子后的一部经籍,作者不明;《小学》:一部论新儒教道德学说的书,普通谓系宋哲朱烹所作;《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五经》中的四经:《诗经》、《尚书》、《易经》、《礼记》。

    我母亲对于家用向来是节省的,而付我先生的学金,却坚要比平常要多三倍。

    平常学金两块银元一年,她首先便送六块钱,后又逐渐增加到十二元。由增加学金这一点小事情,我得到千百倍于上述数目比率所未能给的利益。因为那两元的学生,单单是高声朗读,用心记诵,先生从不劳神去对他讲解所记的字。独我为了有额外学金的缘故,得享受把功课中每字每句解给我听,就是将死板文字译作白话这项难得的权利。

    我年还不满八岁,就能自己念书,由我二哥的提议,先生使我读《资治通鉴》。

    这部书,实在是大历史家司马光于一零八四年所辑编年式的中国通史。这番读史,使我发生很大的兴趣,我不久就把各朝代各帝王各年号编成有韵的歌诀,以资记忆。

    随后有一天,我在叔父家里的废纸箱中,偶然看见一本《水浒传》的残本,便站在箱边把它看完了。我跑遍全村,不久居然得着全部。从此以后,我读尽了本村邻村所知的小说。这些小说都是用白话或口语写的,既易了解、又有引人入胜的趣味。它们教我人生,好的也教,坏的也教,又给了我一件文艺的工具,若干年后,使我能在中国开始民众所称为“文学革命”(iteng Renaissance,直译当为文艺复兴)的运动。

    其时,我的宗教生活经过一个特异的激变。我系生长在拜偶像的环境,习于诸神凶恶丑怪的面孔,和天堂地狱的民间传说。我十一岁时,一日,温习朱子的《小学》,这部书是我能背诵而不甚了解的。我念到这位理学家引司马光那位史家攻击天堂地狱的通俗信仰的话。这段话说:“形既朽灭,神亦飘散,虽有判烧春磨,亦无所施。”这话好像说得很有道理,我对于死后审判的观念,就开始怀疑起来。

    往后不久,我读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读到第一百三十六卷中有一段,使我成了一个无神论者。所说起的这一段,述纪元五世纪名范缜的一位哲学家,与朝众竞辩“神灭论”。朝廷当时是提倡大乘佛法的。范缜的见解,由司马光摄述为这几句话:“形者神之质地,神者形之用也。神之于形,犹利之于刃。未闻刃没而利存,岂容形灭而神在哉。”

    这比司马光的形灭神散的见解,一种仍认有精神的理论还更透彻有理。

    范缜根本否认精神为一种实体,谓其仅系神之用。这一番化繁为简合着我儿童的心胸。读到“朝野喧哗,难之,终不能屈”,更使我心悦。

    同在那一段内,又引据范缜反对因果轮回说的事。他与竞陵王谈论,王对他说:“君不信因果,何得有富贵贫贱?”范缜答道:“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散;或拂帘幌,坠茵席之上;或关篱墙,落粪涵之中。堕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涵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因果之说,由印度传来,在中国人思想生活上已成了主要部分的少数最有力的观念之一。中国古代道德家,常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训。但在现实生活上并不真确。佛教的因果优于中国果报观念的地方,就是可以躲过这个问题,将其归之于前世来世不断的轮回。

    但是范缜的比喻,引起了我幼稚的幻想,使我摆脱了恶梦似的因果绝对论,这是以偶然论来对定命论。而我以十一岁的儿童就取了偶然论而叛离了运命,我在那个儿童时代是没有牵强附会的推理的,仅仅是脾性的迎拒罢了。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司马光和范缜又得了我的心。仅此而已。

    但是这一种心境的激变,在我早年不无可笑的结果,一九零三年的新年里,我到住在二十四里外的大姐家去拜年。在她家住了几天,我和她的儿子回家,他是来拜我母亲的年的。他家的一个长工替他挑着新年礼物。我们回到路上,经过一个亭子,供着几个奇形怪状的神像。我停下来对我外甥说:“这里没有人看见,我们来把这几个菩萨抛到污泥坑里去罢。”我这带孩子气的毁坏神像主张,把我的同伴大大地吓住了。他们劝我走路,莫去惹那些本来已经濒于危境的神道。

    这一天正是元宵灯节,我们到了家中,家里有许多客人,我的肚子已经饿了,开饭的时候,我外甥又劝我喝了上杯烧酒。酒在我的肚子里,便作怪起来。我不久便在院子里跑,喊月亮下来看灯。我母亲不悦,叫人来捉我。我在他们前头跑,酒力因我跑路,作用更起得快。我终被捉住,但还努力想挣脱。我母亲抱住我,不久便有许多人朝我们围拢来。

    我心里害怕,便胡言乱道起来。于是我外甥家的长工走到我母亲身边,低低的说:“外婆,我想他定是精神错乱了,恐怕是神道怪了他。今天下午我们路过三门亭,他提议要把几尊菩萨抛到污泥坑里去。一定是这番话弄出来的事。”我窃听了长工的话,忽然想出一条妙计。我喊叫得更凶,好像我就真是三门亭的一个神一样。

    我母亲于是便当空焚香祷告,说我年幼无知无咎,许下如果蒙神恕我小孩子的罪过,定到亭上去烧香还愿。

    这时候,得报说龙灯来了,在我们屋里的人,都急忙跑去看,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一会儿我就睡着了。母亲许的愿,显然是灵应了。一个月后,我母亲和我上外婆家去,她叫我恭恭敬敬地在三门亭还我们许下的愿。

    我年甫十三,即离家上路七日,以求“新教育”于上海。自这次别离后,我于十四年之中,只省候过我母亲三次,一总同她住了大约七个月。出自她对我伟大的爱忱,她送我出门,分明没有洒过一滴眼泪就让我在这广大的世界中,独自求我自己的教育和发展,所带着的,只是一个母亲的爱,一个读书的习惯,和一点点怀疑的倾向。

    我在上海过了六年(一九零四——一九一零),在美国过了七年(一九一零——一九一七)。在我停留在上海的时期内,我经历过三个学校(无一个是教会学校),一个都没有毕业,我读了当时所谓的“新教育”的基本东西,以历史、地理、英文、数学,和一点零碎的自然科学为主。从故林纤氏及其他请人的意译文字中,我初次认识一大批英国和欧洲的小说家,司各提(SCott),狄更司(Dickens),大小仲马(DU.ereet ils)、嚣俄,以及托尔斯泰等氏的都在内。我读了中国上古、中古几位非儒教和新儒教哲学家的著作,并喜欢墨翟的兼爱说与老子、庄子有自然色彩的哲学。

    从当代力量最大的学者梁启超氏的通俗文字中,我渐得略知霍布士、笛卡儿、卢骚、宾坦、康德、达尔文等诸泰西思想家。梁氏是一个崇拜近代西方文明的人,连续发表了些文字,坦然承认中国人以一个民族而言,对于欧洲人所具有许多良好特性,感受缺乏;显著的是注重公共道德,国家思想,爱冒险,私人权利观念与热心防其被侵,爱自由,自治能力,结合的本事与组织的努力,注意身体的培养与健康等。就是这几篇文字猛力把我以我们古旧文明为自足,除战争的武器、商业转运的工具外,没有什么要向西方求学的这种安乐梦中,震醒出来。它们开了给我,也就好像开了给几千几百别的人一样,对于世界整个的新眼界。

    我又读过严复所译穆勒的《自由论》和赫胥黎的《天演论》。严氏所译赫胥黎的论著,于一八九八年就出版,并立即得到知识阶级的接受。有钱的人拿钱出来翻印新版以广流传(当时并没有版权),因为有人以达尔文的言论,尤其是它在社会上与政治上的运用,对于一个感受惰性与儒滞日久的民族,乃是一个合宜的刺激。

    数年之间,许多的进化名词在当时报章杂志的文字上,就成了口头禅。无数的人,都采来做自己的和儿辈的名号,由是提醒他们国家与个人在生存竞争中消灭的祸害。向尝一度闻名的陈炯明以“竞存”为号。我有两个同学名杨天择和孙竞存。

    就是我自己的名字,对于中国以进化论为时尚,也是一个证据。我请我二哥替我起个学名的那天早晨,我还记得清楚。他只想了一刻,他就说,“‘适者生存’中的‘适’字怎么样?”我表同意;先用来做笔名,最后于一九一零年就用作我的名字。

    我对于达尔文与斯宾塞两氏进化假说的一些知识,很容易的与几个中国古代思想家的自然学说连了起来。例如在道家伪书《列子》所述的下面这个故事中,发现两千年前有一个一样年轻,同抱一样信仰的人,使我的童心欢悦:齐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日:“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于次,进日:“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大小智力而相制,造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而生之,且蚊纳哈肤,虎狼食肉,岂天本为蚊的生人,虎狼生肉者钱?”

    一九零六年,我在中国公学同学中,有几位办了一个定期刊物,名《竞业旬报》——达尔文学说通行的又一例子,其主旨在以新思想灌输于未受教育的民众,系以白话刊行。我被邀在创刊号撰稿。一年之后,我独自做编辑。我编辑这个杂志的工作不但帮助我启发运用现行口语为一种文艺工具的才能,且以明白的话语及合理的次序,想出自我幼年就已具了形式的观念和思想。在我为这个杂志所著的许多论文内,我猛力攻击人民的迷信,且坦然主张毁弃神道,坚持无神论。

    一九零八年,我家因营业失败,经济大感困难。我于十七岁上,就必须供给我自己读书,兼供养家中的母亲。我有一年多停学,教授初等英文,每日授课五小时,月得修金八十元。一九一0年,我教了几个月的国文。

    那几年(一九零九——一九一零)是中国历史上的黑暗时代,也是我个人历史上的黑暗时代。革命在好几省内爆发,每次都归失败。中国公学原是革命活动的中心,我在那里的旧同学参加此等密谋的实繁有徒,丧失生命的为数也不少。这帮政治犯有好些来到上海与我住在一起,我们都是意气消沉,厌世悲观的。我们喝酒,作悲观的诗词,日夜谈论,且往往作没有输赢的赌博。我们甚至还请了一个老伶工来教我们唱戏。有一天早上,我作了一首诗,中有这一句:“霜浓欺日淡”!

    意气消沉与执劳任役驱使我们走入了种种的流浪放荡。有一个雨夜,我喝酒喝得大醉,在镇上与巡捕角斗,把我自己弄进监里去关了一夜。到我次晨回寓,在镜中看出我脸上的血痕,就记起李白饮酒歌中的这一句:“有人用武力,任出吾身物。”我决心脱离教书和我的这帮朋友。下了一个月的苦工夫,我就前往北京投考用美国退还庚子赔款所设的学额。我考试及格,即于七月间放洋赴美。

    我到美国,满怀悲观。但不久便交结了些朋友,对于那个国家和人民都很喜爱。

    美国人出自天生的乐观与朝气给了我很好的印象。在这个地方,似乎无一事一物不能由人类智力做得成的。我不能避免这种对于人生持有喜气的眼光的传染,数年之间,就渐渐治疗了我少年老成的态度。

    我第一次去看足球比赛时,我坐在那里以哲学的态度看球赛时的粗暴及狂叫欢呼为乐。而这种狂叫欢呼在我看来,似乎是很不够大学生的尊严的。但是到竞争愈渐激烈,我也就开悟这种热心。随后我偶然回头望见白了头发的植物学教授劳理先生诚心诚意的在欢呼狂叫,我觉得如是的自惭,以致我不久也就热心的陪着众人欢呼了。

    就是在民国初年最黑暗的时期内,我还是想法子打起我的精神。在致一个华友的信里面,我说道:“除了你我自己灰心失意,以为无希望外,没有事情是无希望的。”在我的日记上,我记下些引录的句子,如引克洛浦的这一句:“如果希望是麻醉物,恐惧就是作伪者。”又如我自己译自勃朗宁的这一节诗:从不转背而挺身向前,从不怀疑云要破裂,虽合理的弄糟,违理的占胜,而从不作迷梦的,相信我们沉而再升,败而再战,睡而再醒。

    一九一四年一月,我写这一句在我的日记上:“我相信我自离开中国后,所学得的最大的事情,就是这种乐观的人生哲学了。”一九一五年,我以关于勃朗宁最优的论文得受柯生奖金。我论文的题目是《勃朗宁乐观主义辩》。我想来大半是我渐次改变了的人生观使我于替他辩护时,以一种诚信的意识来发言。

    我系以在康奈耳大学做纽约农科学院的学生开始我的大学生涯。我的选择是根据了当时中国盛行的,谓中国学生须学点有用的技艺,文学、哲学是没有什么实用的这个信念。但是也有一个经济的动机,农科学院当时不收学费,我心想或许还能够把每月的月费省下一部来汇给我的母亲。

    农场上的经验我一点都不曾有过,并且我的心也不在农业上。一年级的英国文学及德文课程,较之农场实习和养果学,反使我感觉兴趣。踌躇观望了一年又半,我最后转入文理学院,一次缴纳四个学期的学费,就是使我受八个月困境的处分。

    但是我对于我的新学科觉得更为自然,从不懊悔这番改变。

    有一科《欧洲哲学史》——归故克莱顿教授那位恩师主持,领导我以哲学做了主科。我对于英国文学与政治学也深有兴趣。康奈耳的哲学院是唯心论的重镇。

    在其领导之下,我读了古代近代古典派哲学家比较重要的著作,我也读过晚近唯心论者如布拉特莱、鲍森模等的作品,但是他们提出的问题从未引起我的兴趣。

    一九一五年,我往哥林比亚大学,就学于杜威教授,直至一九一七年我回国之时为止。得着杜威的鼓励,我著成我的论文《先秦名学史》这篇论文,使我把中国古代哲学著作重读一遍,并立下我对于中国思想史的一切研究的基础。

    我留美的七年间,我有许多课外的活动,影响我的生命和思想,说不定也与我的大学课业一样。当意气颓唐的时候,我对于基督教大感兴趣,且差不多把《圣经》读完。一九一一年夏,我出席于在宾雪凡尼亚普柯诺派思司举行的中国基督教学生会的大会做来宾时,我几乎打定主意做了基督徒。

    但是我渐渐的与基督教脱离,虽则我对于其发达的历史曾多有习读,因为有好久时光我是一个信仰无抵抗主义的信徒。耶稣降生前五百年,中国哲学家老子曾传授过上善若水,水善应万物而不争。我早年接收老子的这个教训,使我大大的爱着《登山宝训》。

    一九一四年,世界大战爆发,我深为比利时的命运所动,而成了一个确定的无抵抗者。我在康奈耳大同俱乐部住了三年,结交了许多各种国籍的热心朋友。受着像那士密氏和麦慈那样唯心的平和论者的影响,我自己也成了一个热心的平和论者。大学废军联盟因维腊特的提议而成立于一九一五年,我是其创办人之一。

    到后来,各国际政体俱乐部成立,我在那士密氏和安格尔的领导之下,做了一个最活动的会员,且曾参加过其起首两届的年会。一九一六年,我以我的论文《国际关系中有代替武力的吗?》得受国际政体俱乐部的奖金。在这篇论文里,我阐明依据以法律为有组织的武力建立一个国际联盟的哲理。

    我的平和主义与国际大同主义往往使我陷入十分麻烦的地位。日本由攻击德国在山东的领土以加入世界大战时,向世界宣布说,这些领土“终将归还中国”。我是留美华人中唯一相信这个宣言的人,并以文字辩驳说,日本于其所言,说不定是意在必行的。关于这一层,我被许多同辈的学生所嘲笑。及一九一五年日本提出有名的对华二十一条件,留美学生,人人都赞成立即与日本开战。我写了一封公开的信给《中国留美学生月报》,劝告处之以温和,持之以冷静。我为这封信受了各方面的严厉攻击,屡被斥为卖国贼。战争是因中国接受一部要求而得避免了,但德国在华领土则直至七年之后才交还中国。

    我读易卜生、莫黎和赫胥黎诸氏的著作,教我思考诚实与发言诚实的重要。我读过易卜生所有的戏剧,特别爱看《人民之敌》、莫黎的《论妥协》,先由我的好友威廉思女士介绍给我,她是一直做了左右我生命最重要的精神力量。莫黎曾教我:“一种主义,如果健全的话,是代表一种较大的便宜的。为了一时似是而非的便宜而将其放弃,乃是为小善而牺牲大善。疲弊时代,剥夺高贵的行为和向上的品格,再没有什么有这样拿得定的了。”

    赫胥黎还更进一步教授一种理知诚实的方法。他单单是说:“拿也如同可以证明我相信别的东西为合理的那种种证据来,那么我就相信人的不朽了。向我说类比和或能是说无用的。我说我相信倒转平方律时,我是知道我意何所指的,我必不把我的生命和希望放在较弱的信证上。”赫胥黎也曾说过:“一个人生命中最神圣的举动,就是说出并感觉到我相信某项某项是真的。生在世上一切最大的赏,一切最重要的罚,都是系在这个举动上”。

    人生最神圣的责任是努力思想得好,我就是从杜威教授那学来的。或思想得不精,或思想而不严格的到它的前因后果,接受现成的整块的概念以为思想的前提,而于不知不觉间受其个人的影响,或多把个人的观念由造成结果而加以测验,在理知上都是没有责任心的。真理上一切最大的发现,历史上一切最大的灾祸,都有赖于此。

    杜威给了我们一种思想的哲学,以思想为一种艺术,为一种技术。在《思维术》和《实验逻辑论文集》里面,他制出这项技术。我察中不但于实验科学上的发明为然,即于历史科学上最佳的探讨,内容的详定,文字的改造,及高等的批评等也是如此。在这种种境域内,曾由同是这个技术而得到最佳的结果。这个技术主体上是具有大胆提出假设,和(加)上诚恳留意于制裁与证实。这个实验的思想技术,堪当创造的智力这个名称,因其在运用想象机智以寻求证据,做成实验上,和在自思想有成就的结实所发出满意的结果上,实实在在是有创造性的。

    奇怪之极,这种功利主义的逻辑竟使我变成了一个做历史探讨工作的人。我曾用进化的方法去思想,而这种有进化性思想习惯,就做为我此后在思想史及文学工作上的成功之钥。尤更奇怪的,这个历史的思想方法并没有使我成为一个守旧的人,而时常是进步的人。例如,我在中国对于文学革命的辩论,全是根据无可否认的历史进化的事实,且一向都非我的对方所能答复得来的。

    我母亲于一九一八年逝世。她的逝世,就是引导我把我在这广大世界中摸索了十四年多些的信条第一次列成条文的时机。这个信条系于一九一九年发表在以《不朽》为题的一篇文章里面。

    因有在幼童时期读书得来的学识,我早久就已摒弃了个人死后生存的观念。

    好多年来,我都是以一种“三不朽”的古说为满意,这种古说是在《春秋左氏传》里面找出来的。传记里载贤臣叔孙豹于纪元前五四八年(时孔子还只有三岁,即鲁襄公二十四年)谓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此三者“虽久不忘,此之谓不朽”。这种学说引动我心有如是之甚,以致我每每向我的外国朋友谈起,并给了它一个名字,叫做“三W的不朽主义”。

    我母亲的逝世使我重新想到这个问题,我就开始觉得三不朽的学说有修正的必要。第一层,其弱点是太过概括一切。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在德行功绩言语上的成就,哲理上的智慧能久久不忘的呢?例如哥伦布是可以不朽了,但是他那些别的水手怎样呢?那些替他造船或供给他用具的人,那许多或由作有勇敢的思考,或由在海洋中作有成无成的探险,替他铺下道路的前导又怎样呢?简括的说,一个人应有多大的成就,才可以得不朽呢?

    次一层,这个学说对于人类的行为没有消极的裁制。美德固是不朽的了,但是恶德又怎样呢?我们还要再去借重审判日或地狱之火吗?

    我母亲的活动从未超出家庭间琐屑细事之外,但是她的左右力,能清清楚楚的从来吊祭她的男男女女的脸上看得出来。我检阅我已死母亲的生平,我追忆我父亲个人对她毕生左右的力量,及其对我本身垂久的影响,我遂诚信一切事物都是不朽的。我们所做的一切什么人,我们所干的一切什么事,我们所讲的一切什么话,从在世界上某个地方自有其影响这个意义看来,都是不朽的。这个影响又将依次在别个地方有其效果,而此事又将继续入于无限的空间与时间。

    正如列勃涅慈有一次所说:“人人都感觉到在宇宙中所经历的一切,以及那目睹一切的人,可以从经历其他各处的事物,甚至曾经并将识别现在的事物中,解识出在时间与空间上已被移动的事物。我们是看不见一切的,但一切事物都在那里,达到无穷境无穷期”。一个人就是他所吃的东西,所以达柯塔的务农者,加利福尼亚的种果者,以及千百万别的粮食供给者的工作,都是生活在他的身上。一个人就是他所想的东西,所以凡曾于他有所左右的人——自苏格拉底、柏拉图、孔子以至于他本区教会的牧师和抚育保姆,都是生活在他的身上。一个人也就是他所享乐的东西,所以无数美术家和以技取悦的人,无论现尚生存或久已物故,有名无名,崇高粗俗,都是生活在他的身上。诸如此类,以至于无穷。

    一千四百年前,有一个人写了一篇论“神灭”的文章,被认为亵读神圣,有如是之甚,以致其君皇敕七十个大儒来相驳难,竟给其驳倒。但是五百年后,有一位史家把这篇文章在他的伟大的史籍中记了一个撮要。又过了九百年,然后有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偶然碰到这三十五个字的简单撮要,而这三十五个字,于埋役了一千四百年之后,突然活了起来而生活于他的身上,更由他而生活于几千几百个男男女女的身上。

    一九一二年,我的母校来了一位英国讲师,发表一篇演说,(《论中国建立共和的不可能》)他的演讲当时我觉得很不通,但是我以他对母音o的特异发音方法很有趣,我就坐在那里摹拟以自娱。他的演说久已忘记了,但是他对于母音的发音方法,这些年来却总与我不离,说不定现在还在我的几千百个学生的口上,而从没有觉察到是由于我对布兰特先生的恶作剧的摹仿,而布兰特先生也是从不知道的。

    两千五百年前,喜马拉雅山的一个山峡里死了一个乞丐。他的尸体在路旁已在腐溃了,来了一个少年王子,看见这个怕人的景象,就从事思考起来。他想到人生及其他一切事物的无常,遂决心脱离家庭,前往旷野中去想出一个自救以救人类的方法。多年后,他从旷野里出来,做了释迦佛,而向世界宣布他所找出的拯救的方法。这样,甚至一个死丐尸体的腐溃,对于创立世界上一个最大的宗教,也曾不知不觉的贡献了其一部分。

    这一个推想的线索引导我信了可以称为社会不朽的宗教,因为这个推想在大体上全系根据于社会对我的影响,日积月累而成小我,小我对于其本身是些什么,对于可以称社会、人类或大自然的那个大我有些什么施为,都留有一个抹不去的痕记这番意思。小我是会要死的,但是他还是继续存活在这个大我身上。这个大我乃是不朽的,他的一切善恶功罪,他的一切言行思想,无论是显著的或细微的,对的或不对的,有好处或有坏处,样样都是生存在其对于大我所产生的影响上。这个大我永远生存,做了无数小我胜利或失败的垂久宏大的佐证。

    这个社会不朽的概念之所以比中国古代三不朽学说更为满意,就在于包括英雄圣贤,也包括贱者微者,包括美德,也包括恶德,包括功德,也包括罪孽。就是这项承认善的不朽,也承认恶的不朽,才构成这种学说道德上的许可。一个死尸的腐烂可以创立一个宗教,但也可以为患全个大陆。一个酒店侍女偶发一个议论,可以使一个波斯僧侣豁然大悟,但是一个错误的政治或社会改造议论,却可以引起几百年的杀人流血。发现一个极微的杆菌,可以福利几千百万人,但是一个害痨的人吐出的一小点痰涎,也可以害死大批的人,害死几世几代。

    人所做的恶事,的确是在他们身后还存在的!就是明白承认行为的结果才构成我们道德责任的意识。小我对于较大的社会的我负有巨大的债项,把他干的什么事情,作的什么思想,做的什么人物,概行对之负起责任,乃是他的职分。人类之为现在的人类,固是由我们祖先的智行愚行所造而成,但是到我们做完了我们分内事时,我们又将由人类将成为怎么样而受裁判了。我们要说,“我们之后是大灾大厄吗?”抑或要说,“我们之后是幸福无疆吗?”

    一九二三年,我又得了一个时机把我的信条列成更普通的条文。地质学家丁文江氏所著,在我所主编的一个周报上发表,论《科学与人生观》的一篇文章,开始一场用差不多延持了一个足年的长期论战。在中国凡有点地位的思想家,全都曾参与其事。到一九二三年终,由某个善经营的出版家把这论战的文章收集起来,字数竟达二十五万。我被请为这个集子作序。我的序言给这本已繁重的文集又加了一万字,而以我所拟议的“新宇宙观和新人生观的轮廓”为结论,不过有些含有敌意的基督教会,却以恶作剧的口吻,称其为“胡适的新十诫”,我现在为其自有其价值而选择出来:

    (1)根据于天文学和物理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空间的无限之大。

    (2)根据于地质学及古生物学的知识,叫人知道时间的无穷之长。

    (3)根据于一切科学,叫人知道宇宙及其中万物的运行变迁皆是自然的,自己如此的,正用不着什么超自然的主宰或造物者。

    (4)根据于生物学的科学知识,叫人知道生物界的生存竞争的浪费与惨酷,因此叫人更可以明白那“有好生之德”的主宰的假设是不能成立的。

    (5)根据于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的知识,叫人知道人不过是动物的一种。他和别种动物只有程序的差异,并无种类的区别。

    (6)根据于生物的科学及人类学、人种学、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生物及人类社会演进的历史和演进的原因。

    (7)根据于生物的及心理的科学,叫人知道一切心理的现象都是有因的。

    (8)根据于生物学及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道德礼教是变迁的,而变迁的原因都是可以用科学的方法寻求出来的。

    (9)则根据于新的物理化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物质不是死的,是活的,不是静的,是动的。

    (10)根据于生物学及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个人——“小我”,是要死灭的;而人类——“大我”,是不死的,不朽的;叫人知道“为全种万世而生活”就是宗教,就是最高的宗教。而那些替个人谋死后的“天堂”“净土”的宗教,乃是自私自利的宗教。

    我结论道:“这种新人生观是建筑在二三百年的科学常识之上的一个大假设,我们也许可以给他加上‘科学的人生观’的尊号。但为避免无谓的争论起见,我主张叫他做‘自然主义的人生观’。”

    我们在那个自然的宇宙里,在那无穷之大的空间里,在那无穷之长的时间里,这个平均高五尺六寸,上寿不过百年的两手动物——人,真是一个藐乎其小的微生物了。在那个自然主义的宇宙里,天行是有常度的,物变是有自然法则的,因果的大法支配着他——人的一切生活,生存竞争的惨剧鞭策着他的一切行为,这个两手动物的自由真是很有限的了。

    然而那个自然主义的宇宙里的这个涉小的两手动物,却也有他相当的地位和相当的价值。他用的两手和一个大脑,居然能做出许多器具,想出许多方法,造成一点文化。他不但驯伏了许多禽兽,他还能考究宇宙间的自然法则,利用这些法则来驾驭天行,到现在他居然能叫电气给他赶车,以太阳给他送信了。

    他的智慧的长进就是他的能力的增加。然而智慧的长进却又使他的胸襟扩大,想象力提高。他也曾拜物拜畜生,也曾怕神怕鬼,但他现在渐渐的脱离了这种种幼稚的时期,他现在渐渐明白:空间之大只增加他对于宇宙的美感;时间之长只是增加祖宗创业之艰难;天行之有常只增加他制裁自然界的能力。

    甚至于因果律之笼罩一切,也并不见得束缚他的自由。因为因果律的作用,一方面使他可以由因求果,由果推因,解释过去,预测未来;一方面又使他可以运用他的智慧,创造新因,以求新果。甚至于生存竞争的观念也并不见得就使他成为一个冷酷无情的畜生,也许还可以格外增加他对于同类的同情心,格外使他深信互助的重要,格外使他注重人为的努力,以减免天然竞争的惨酷与浪费。总而言之,这个自然主义的人生观里,未尝没有美,未尝没有诗意,未尝没有道德的责任,未尝没有充分运用创造的智慧的机会。

    不朽——我的宗教

    不朽有种种说法,但是总括看来,只有两种说法是真有区别的。一种是把“不朽”解作灵魂不灭的意思;一种就是《春秋左传》上说的“三不朽”。

    (一)神不灭论。宗教家往往说灵魂不灭,死后须受末日的裁判:做好事的享受天国天堂的快乐,做恶事的要受地狱的苦痛。这种说法,几千年来不但受了无数愚夫愚妇的迷信,居然还受了许多学者的信仰。但是古往今来也有许多学者对于灵魂是否可离形体而存在的问题,不能不发生疑问。最重要的如南北朝人范缜的《神灭论》说:“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刀;形之于用,犹刀之于利……舍利无刀,舍刀无利。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宋朝的司马光也说:“形既朽灭,神亦飘散,虽有判烧春磨,亦无所施。”但是司马光说的“形既朽灭,神亦飘散”,还不免把形与神看作两件事,不如范缜说的更透切。范缜说人的神灵即是形体的作用,形体便是神灵的形质。正如刀子是形质,刀子的利钝是作用;有刀子方才有利钝,没有刀子便没有利钝。人有形体方才有作用:这个作用,我们叫做“灵魂”。若没有形体,便没有作用了,便没有灵魂了。范缜这篇《神灭论》出来的时候,惹起了无数人的反对。梁武帝叫了七十几个名士作论驳他,都没有什么真有价值的议论。其中只有沈约的《难神灭论》说:“利著追施四方,则利体无处复立;利之为用正存一边毫毛处耳。神之与形,举体若合,又安得同乎?若以此譬为尽耶,则不尽;若谓本不尽耶,则不可以为譬也。”这一段是说刀是无机体,人是有机体,故不能彼此相比。这话固然有理,但终不能推翻“神者形之用”的议论。近世唯物派的学者也说人的灵魂并不是什么无形体,独立存在的事物,不过是神经作用的总名;灵魂的种种作用都即是脑部各部分的机能作用;若有某部被损伤,某种作用即时废止;人幼年时脑部不曾完全发达,神灵作用也不能完全,老年人脑部渐渐衰耗,神灵作用也渐渐衰耗。这种议论的大旨,与范缜所说“神者形之用”正相同。但是有许多人总舍不得把灵魂打消了,所以咬住说灵魂另是一种神秘玄妙的事物,并不是神经的作用。这个“神秘玄妙”的事物究竟是什么,他们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总应该有这么一件事物。既是“神秘玄妙”,自然不能用科学试验来证明他,也不能用科学试验来驳倒他。既然如此,我们只好用实验主义(Pragmatism)的方法,看这种学说的实际效果如何,以为评判的标准。依此标准看来,信神不灭论的固然也有好人,信神灭论的也未必全是坏人。即如司马光、范缜、赫胥黎一类的人,说不信灵魂不灭的话,何尝没有高尚的道德?更进一层说,有些人因为迷信天堂、天国、地狱、末日裁判,方才修德行善,这种修行全是自私自利的,也算不得真正道德。总而言之,灵魂灭不灭的问题,于人生行为上实在没有什么重大影响;既没有实际的影响,简直可说是不成问题了。

    (二)三不朽说。《左传》说的三种不朽是:立德的不朽,立功的不朽,立言的不朽。“德”便是个人人格的价值,像墨翟、耶稣一类的人,一生刻意孤行,精诚勇猛,使当时的人敬爱信仰,使千百年后的人想念崇拜,这便是立德的不朽。“功”便是事业,像哥仑布发现美洲,像华盛顿造成美洲共和国,替当时的人开一新天地,替历史开一新纪元,替天下后世的人种下无量幸福的种子,这便是立功的不朽。“言”便是语言著作,像那《诗经》三百篇的许多无名诗人,又像陶潜、杜甫、莎士比亚、易卜生一类的文学家,又像柏拉图、卢梭、弥儿顿一类的文学家,又像牛顿、达尔文一类的科学家,或是做了几首好诗使千百年后的人欢喜感叹;或是做了几本好戏使当时的人鼓舞感动,使后世的人发愤兴起;或是创出一种新哲学或是发明了一种新学说,或在当时发生思想的革命,或在后世影响无穷,这便是立言的不朽。总而言之,这种不朽说,不问人死后灵魂能不能存在,只问他的人格,他的事业,他的著作有没有永远存在的价值。即如基督教徒说耶稣是上帝的儿子,他的灵魂永远存在,我们正不用驳这种无凭据的神话,只说耶稣的人格、事业和教训都可以不朽,又何必说那些无谓的神话呢?又如孔教会的人到了孔丘的生日,一定要举行祭孔的典礼,还有些人学那“朝山进香”的法子,要赶到曲阜孔林去对孔丘的神灵表示敬意。其实孔丘的不朽全在他的人格与教训,不在他那“在天之灵”。大总统多行了两次祭,孔教会多走两次“朝山进香”,就可以使孔丘格外不朽了吗?更进一步说,像那《三百篇》里的诗人,也没有姓名,也没有事实,但是他们都可说是立言的不朽。为什么呢?因为不朽全靠一个人的真价值,并不靠姓名事实的流传,也不靠灵魂的存在。试看古往今来的多少大发明家,那发明火的,发明养蚕的,发明丝的,发明织布的,发明水车的,发明春米的水车的,发明规矩的,发明秤的……虽然姓名不传,事实湮没,但他们的功业永远存在,他们也就都不朽了。这种不朽比那个人的小小灵魂的存在,可不是更宝贵,更羡慕吗?况且那灵魂的有无还在不可知之中,这三种不朽——德,功,言,可是实在的。这三种不朽可不是比那灵魂的不灭更靠得住吗?

    以上两种不朽论,依我个人看来,不消说得,那“三不朽说”是比那“神不灭说”好得多了。但是那“三不朽说”还有三层缺点,不可不知。第一,照平常的解说看来,那些真能不朽的人只不过那极少数有道德,有功业,有著述的人。还有那无量平常人难道就没有不朽的希望吗?世界上能有几个墨翟耶稣,几个哥仑布华盛顿,几个杜甫陶潜,几个牛顿达尔文呢?这岂不成了一种“寡头”的不朽论吗?第二,这种不朽论单从积极一方面着想,但没有消极的裁制。那种灵魂的不朽论既说有天国的快乐,又说有地狱的苦楚,是积极消极两方面都顾着的。如今单说立德可以不朽,不立德又怎样呢?立功可以不朽,有罪恶又怎样呢?第三,这种不朽论所说的“德,功,言”三件,范围都很含糊。究竟怎样的人格方才可算是“德”呢?怎样的事业方才可算是“功”呢?怎样的著作方才可算是“言”呢?我且举下个例。哥仑布发现美洲固然可算得立了不朽之功,但是他船上的水手火头又怎样呢?他那只船的造船工人又怎样呢?他船上用的罗盘器械的制造工人又怎样呢?他所读的书的著作者又怎样呢?……举这一条例,已可见“三不朽”的界限含糊不清了。

    因为要补足这三层缺点,所以我想提出第三种不朽论来请大家讨论。我一时想不起别的好名字,姑且称他做“社会的不朽论”。

    (三)社会的不朽论。社会的生命,无论是看纵剖面,是看横截面,都像一种有机的组织。从纵剖面看来,社会的历史是不断的;前人影响后人,后人又影响更后人;没有我们的祖宗和那无数的古人,又哪里有今日的我和你?没有今日的我和你,又那里有将来的后人?没有那无量数的个人,便没有历史,但是没有历史,那无数的个人也决不是那个样子的个人,总而言之,个人造成历史,历史造成个人;从横截面看来,社会的生活是交互影响的,个人造成社会,社会造成个人,社会的生活全靠个人分工合作的生活,但个人的生活,无论如何不同,都脱不了社会的影响。若没有那样这样的社会,决不会有这样那样的我和你;若没有无数的我和你,社会也决不是这个样子。来勃尼慈(eibnitz)说得好:这个世界乃是一片大充实,其中一切物质都是接连着的。一个大充实里面有一点变动,全部的物质都要受影响,影响的程度与物体距离的远近成正比例。世界也是如此,每个人不但直接受他身边亲近的人的影响,并且间接又间接的受距离很远的人的影响。所以世间的交互影响,无论距离远近,都受得着的。所以世界上的人,每人受着全世界一切动作的影响。如果他有周知万物的智慧,他可以在每人的身上看出世间一切施为,无论过去未来都可看得出,在这一个现在里面便有无穷时间和空间的影子。

    从这个交互影响的社会观和世界观上面,便生出我所说的“社会的不朽论”来。我这“社会的不朽论”的大旨是:

    我这个“小我”不是独立存在的,是和无量数小我有直接或间接的交互关系的;是和社会的全体和世界的全体都有互为影响的关系的;是和社会世界的过去和未来都有因果关系的。种种从前的因,种种现在无数“小我”和无数他种势力所造成的因,都成了我这个“小我”的一部分。我这个“小我”,加上了种种从前的因,又加上了种种现在的因,传递下去,又要造成无数将来的“小我”。这种种过去的“小我”,和种种现在的“小我”,和种种将来无穷的“小我”,一代传一代,一点加一滴;一线相传,连绵不断;一水奔流,滔滔不绝,这便是一个“大我”。“小我”是会消灭的,“大我”是永远不灭的。“小我”是有死的,“大我”是永远不死,永远不朽的。“小我”虽然会死,但是每一个“小我”的一切作为,一切功德罪恶,一切语言行事,无论大小,无论是非,无论善恶,都永远留存在那个“大我”之中。那个“大我”,便是古往今来一切“小我”的纪功碑、彰善祠、罪状判决书,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的恶溢法。这个“大我”是永远不朽的,故一切“小我”的事业,人格,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一个念头,一场功劳,一桩罪过,也都永远不朽。这便是社会的不朽,“大我”的不朽。

    那边“一座低低的土墙,遮着一个弹三弦的人。”那三弦的声浪,在空间起了无数波澜。那被冲动的空气质点,直接间接冲动无数旁的空气质点。这种波澜,由近而远,至于无穷空间。由现在而将来,由此刹那以至于无量刹那,至于无穷时间,这已是不灭不朽了。那时间,那“低低的土墙”外边来了一位诗人,听见那三弦的声音,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由这一个念头,就成了一首好诗,这首好诗传诵了许多。人人读了这诗,各起种种念头。由这种种念头,更发生无量数的念头,更发生无数的动作,以至于无穷。然而那“低低的土墙”里面那个弹三弦的人又如何知道他所发生的影响呢?

    一个生肺病的人在路上偶然吐了一口痰。那口痰被太阳晒干了,化为微尘,被风吹起空中,东西飘散,渐吹渐远,至于无穷时间,至于无穷空间。偶然一部份的病菌被体弱的人呼吸进去,便发生肺病,由他一身传染一家,更由一家传染无数人家。如此辗转传染,至于无穷空间,至于无穷时间。然而那先前吐痰的人的骨头早已腐烂了,他又如何知道他所种的恶果呢?

    一千五六百年前有一个人叫做范缜说了几句话道:“神之于形,犹利之于刀;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这几句话在当时受了无数人的攻击。到了宋朝有个司马光把这几句话记在他的《资治通鉴》里。一千五六百年之后,有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就是我,看《通鉴》到这几句话,心里受了一大感动,后来便影响了他半生的思想行事。然而那说话的范缜早已死了一千五六百年了!

    二千六七百年前,在印度地方有一个穷人病死了,没人收尸,尸首暴露在路上,已腐烂了。那边来了一辆车,车上坐着一个王太子,看见了这个腐烂发臭的死人,心中起了一念;由这一念,辗转发生无数念。后来那位王太子把王位也抛了,富贵也抛了,父母妻子也抛了,独自去寻思一个解脱生老病死的方法。后来这位王子便成了一个教主,创了一种哲学的宗教,感化了无数人。他的影响势力至今还在。将来即使他的宗教全灭了,他的影响势力终久还存在,以至于无穷。这可是那腐烂发臭的路毙所曾梦想到的吗?

    以上不过是略举几件事,说明上文说的“社会的不朽”,“大我的不朽”。这种不朽论,总而言之,只是说个人的一切功德罪恶,一切言语行事,无论大小好坏,都留下一些影响在那个“大我”之中,都与这永远不朽的“大我”一同永远不朽。

    上文我批评那“三不朽论”的三层缺点:一、只限于极少数的人;二、没有消极的裁制;三、所说“功,德,言,”的范围太含糊了。如今所说“社会的不朽”,其实只是把那“三不朽论”的范围更推广了。既然不论事业功德的大小,一切都可不朽,那第一、第二、三层短处都没有了。冠绝古今的道德功业固可以不朽,那极平常的“庸言庸行”,油盐柴米的琐屑,愚夫愚妇的细事,一言一笑的微细,也都永远不朽。那发现美洲的哥仑布固可以不朽,那些和他同行的水手火头,造船的工人,造罗盘器械的工人,供给他粮食衣服银钱的人,他所读的书的著作家,生他的父母,生他父母的父母祖宗,以及生育训练那些工人商人的父母祖宗,以及他以前和同时的社会……都永远不朽。社会是有机的组织,那英雄伟人可以不朽,那挑水的,烧饭的,甚至于浴堂里替你擦背的,甚至于每天替你家掏粪倒马桶的,也都永远不朽。至于那第二层缺点,也可免去。如今说立德不朽,行恶也不朽;立功不朽,犯罪也不朽:“流芳百世”不朽,“遗臭万年”也不朽;功德盖世因是不朽的善因,吐一口痰也有不朽的恶果。我的朋友李守常先生说得好:“稍一失脚,必致遗留层层罪恶种子于未来无量的人,即未来无量的我,永不能消除,永不能忏悔。”这就是消极的裁制了。

    中国儒家的宗教提出一个父母的观念,和一个祖先的观念,来做人生一切行为的裁制力。所以说,“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一举足而不敢忘父母。”父母死后,又用丧礼祭礼等等见神见鬼的方法,时刻提醒这种人生行为的制裁力。所以又说,“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又说,“斋三日,则见其所为斋者;祭之日,人室,接然必有见乎其位;周还出户,肃然必有闻乎其容声;出户而听,忾然必有闻乎其叹息之声。”这都是“神道设教”,见神见鬼的手段。这种宗教的手段在今日是不中用了。还有那种“默示”的宗教,神权的宗教崇拜偶像的宗教,在我们心里也不能发生效力,不能裁制我们一生的行为。以我个人看来,这种“社会的不朽”观念很可以做我的宗教了。我的宗教的教旨是:我这个现在的“小我”,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过去,须负重大的责任。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未来,也须负重大的责任。我须要时时想着,我应该如何努力利用现在的“小我”,方才可以不辜负了那“大我”的无穷过去,方才可以不遗害那“大我”的无穷未来?

    (跋)

    这篇文章的主意是民国七年年底当我的母亲丧事里想到的。那时只写成一部分,到八年二月十九日方才写定付印。后来俞颁华先生在报纸上指出我论社会是有机体一段很有语病,我觉得他的批评很有理,故九年二月间我用英文发表这篇文章时,我就把那一段完全改过了。十年五月,又改定中文原稿,并记作文与修改的缘起于此。

    (原载1919年2月15日《新青年》)

    不老——跋梁漱溟先生致陈独秀书

    一、梁先生原信节录

    仲甫先生:方才收到《新青年》六卷一号,看见你同陶孟和先生论我父亲自杀的事各一篇,我很感谢。为什么呢?因为凡是一件惹人注目的事,社会上对于他一定有许多思量感慨。当这用思兴感的时候,必不可无一种明确的议论来指导他们到一条正确的路上去,免得流于错误而不自觉。所以我很感谢你们作这种明确的议论。我今天写这信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我读孟和的论断似乎还欠明晰,要有所申论;一个是凡人的精神状况差不多都与他的思想有关系,要众人留意……

    诸君在今日被一般人指而目之为新思想家,哪里知道二十年前我父亲也是受人指而目之为新思想家的呀。那时候人都毁骂郭筠仙(嵩涛)信洋人讲洋务。我父亲同他不相识,独排众论,极以他为然。又常亲近那最老的外交家许静山先生去访问世界大势,讨论什么亲俄亲英的问题。自己在日记上说:“倘我本身不能出洋留学,一定节省出钱来叫我儿子出洋。万事可省,此事不可不办。”大家总该晓得向来小孩子开蒙念书照规矩是《百家姓》、《千字文》、《四书五经》。我父亲竟不如此,叫那先生拿“地球韵言”来教我。我八岁时候有一位陈先生开了一个“中西小学堂”,便叫我去那里学起abed来。到现在二十岁了,那人人都会背的《论语》、《孟子》,我不但不会背,还是没有念呢!请看二十年后的今天还在那里压着小学生读经,稍为革废之论,即为大家所不容。没有过人的精神,能行之于二十年前么?我父亲有兄弟交彭翼仲先生是北京城报界开天辟地的人,创办《启蒙画报》、《京话日报》、《中华报》等。(《启蒙画报》上边拿些浅近科学知识讲给人听,排斥迷信,恐怕是北京人与赛先生相遇的第一次呢!)北京人都叫他“洋报”,没人过问,赔累不堪,几次绝望。我父亲典当了钱接济他,前后千金。在那借钱折子上自己批道:“我们为开化社会,就是把这钱赔干净了也甘心。”我父亲又拿鲁国漆室女倚门而叹的故事编了一出新戏叫作“女子爱国”。其事距今有十四、五年了,算是北京新戏的开创头一回。戏里边便是把当时认为新思想的种种改革的主张夹七夹八的去灌输给听戏的人。平日言谈举动,在一般亲戚朋友看去,都有一种生硬新异的感觉,抱一种老大不赞成的意思。当时的事且不再叙,去占《新青年》的篇幅了。然而到了晚年,就是这五、六年,除了合于从前自己主张的外,自己常很激烈的表示反对新人物新主张(于政治为尤然)。甚至把从前所主张的,如申张民权排斥迷信之类,有返回去的倾向。不但我父亲如此,我的父执彭先生本是勇往不过的革新家,那一种破釜沉舟的气概,恐怕现在的革新家未必能及,到现在他的思想也是陈旧的很。甚至也有那返回去的倾向。当年我们两家虽都是南方籍贯,因为一连几代作官不曾回南,已经成了北京人。空气是异常腐败的。何以竟能发扬蹈厉去作革新的先锋?到现在的机会,要比起从前,那便利何止百倍,反而不能助成他们的新思想,却墨守成规起来,又何故呢?这便是我说的精神状况的关系了。当四十岁时,人的精神充裕,那一副过人的精神便显起效用来,于甚少的机会中追求出机会,摄取了知识,构成了思想,发动了志气,所以有那一番积极的作为。在那时代便是维新家了。到六十岁时,精神安能如昔?知识的摄取力先减了,思想的构成力也退了,所有的思想都是以前的遗留,没有那方兴未艾的创造,而外界的变迁却一日千里起来,于是乎就落后为旧人物了。因为所差的不过是精神的活泼,不过是创造的智慧,所以虽不是现在的新思想家,却还是从前的新思想家;虽没有今人的思想,却不像寻常人的没思想。况且我父亲虽然到了老年,因为有一种旧式道德家的训练,那颜色还是很好,目光极具有神,肌肉不瘠,步履甚健,样样都比我们年轻人还强。精神纵不如昔,还是过人。那神志的清明,志气的刚强,情感的真挚,真所谓老当益壮的了。对于外界政治上社会上种种不好的现象,他如何肯糊涂过去!使本着那所有的思想终日早起晚息地去作事,并且成了这自杀的举动。其间知识上的错误自是有的,然而不算事。假使拿他早年本有的精神遇着现在新学家同等的机会,那思想举动正未知如何呢!因此我又联想到何以这么大的中国,却只有一个《新青年》杂志,可以验国人的精神状况呢!诸君所反复说之不已的,不过是很简单的一点意思,何以一般人就大惊小怪起来,又有一般人就觉得趣味无穷起来?想来这般人的思想构成力太缺了!然则这国民的“精神的养成”恐怕是第一大事了。我说精神状况与思想关系是要留意的一桩事,就是这个。

    梁漱凕

    二、跋

    漱凕先生这封信,讨论他父亲巨川先生自杀的事,使人读了都很感动。他前面说的一段,因陶先生已去欧洲,我们且不讨论。后面一段论“精神状况与思想有关系”一个问题,使我们知道巨川先生精神生活的变迁,使我们对于他老先生不能不发生一种诚恳的敬爱心。这段文章,乃是近来传记中有数的文字。若是将来的孝子贤孙替父母祖宗做传时,都能有这种诚恳的态度,写实的文体,解释的见地,中国文学也许发生一些很有文学价值的传记。

    我读这一段时,觉得内中有一节很可给我们少年人和壮年人做一种永久的教训,所以我把他提出来抄在下面:“当四十岁时,人的精神充裕,那一副过人的精神便显起效用来,于甚少的机会中追求出机会,摄取了知识,构成了思想,发动了志气,所以有那一番积极的作为。在那时代便是维新家了。到六十岁时,精神安能如昔?知识的摄取力先减了,思想的构成力也退了,所有的思想都是以前的遗留,没有那方兴未艾的创造,而外界的变迁却一日千里起来,于是乎就落后成为旧人物了。”

    我们少年人读了这一段,应该问自己道:“我们到了六七十岁时,还能保存那创造的精神,做那时代的新人物吗?”这个问题还不是根本问题。我们应该进一步,问自己道:“我们该用什么法子方才可使我们的精神到老还是进取创造的呢?我们应该怎么预备做一个白头的新人物呢?”

    从这个问题上着想,我觉得漱凕先生对于他父亲平生事实的解释还不免有一点“倒果为因”的地方。他说,“到了六十岁时,精神安能如昔?知识的摄取力先减了,思想的构成力也退了。”这似乎是说因为精神先衰了,所以不能摄取新知识,不能构成新思想。但他下文又说巨川先生老年的精神还是过人,“真所谓老当益壮”。这可见巨川先生致死的原因不在精神先衰,乃在知识思想不能调剂补助他的精神。二十年前的知识思想决不够培养他那二十年后“老当益壮”的旧精神,所以有一种内部的冲突,所以竟致自杀。

    我们从这个上面可得一个教训:我们应该早点预备下一些“精神不老丹”方才可望做一个白头的新人物。这个“精神不老丹”是什么呢?我说是永远可求得新知识新思想的门径。这种门径不外两条:一、养成一种欢迎新思想的习惯,使新知识新思潮可以源源进来;二、极力提倡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养成一种自由的空气,布下新思潮的种子,预备我们到了七八十岁时,也还有许多簇新的知识思想可以收积来做我们的精神培养品。

    今日的新青年!请看看二十年前的革命家!

    (原载1919年4月15日《新青年》)

    略谈人生观

    每个人可以说都有一个“人生观”,我是以先几十年的经验,提供几点意见,供大家思索参考。

    很多人认为个人主义是洪水猛兽,是可怕的,但我所说的是个平平常常,健全而无害的。干干脆脆的一个个人主义的出发点,不是来自西洋,也不是完全中国的。中国思想上具有健全的个人主义思想,可以与西洋思想互相印证。王安石是个一生自己刻苦,而替国家谋安全之道,为人民谋福利的人,当为非个人主义者。但从他的诗文可以找出他个人主义的人生观,为己的人生观。因为他曾将古代极端为我的杨朱与提倡兼爱的墨子相比。在文章中说“为己是学者之本也,为人是学者之末也。学者之事必先为己为我,其为己有余,则天下事可以为人,不可不为人。”

    这就是说,一个人在最初的时候应该为自己,在为自己有余的时候,就该为别人,而且不可不为别人。

    十九世纪的易卜生,他晚年曾给一位年轻的朋友写信说:“最期望于你的只有一句话,希望你能做到真正的、纯粹的为我主义,要你有时觉得天下事只有自己最重要,别人不足想,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成器。”

    另外一部自由主义的名著《自由论》,有一章“个性”,也一再的讲人最可贵的是个人的个性,这些话,便是最健全的个人主义。一个人应该把自己培养成器,使自己有了足够的知识、能力与感情之后,才能再去为别人。

    孔子的门人子路,有一天问孔子说:“怎样才能做成一个君子?”孔子回答说:“修己以敬”。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要把自己慎重的培养、训练、教育好的意思。“敬”在古文解释为慎重。子路又说,这样够了吗?孔子回答说:“修己以安人”。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先把自己培养、训练、教育好了,再为别人。子路又问,这样够了吗?孔子回答说:“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培养、训练、教育好了自己,再去为百姓,培养好了自己再去为百姓,就是圣人如尧舜,也很不易做到。孔子这一席话,也是以个人主义为起点的。自此可见,从十九世纪到现在,从现在回到孔子时代,差不多都是以修身为本。修身就是把自己训练、培养、教育好。因此个人主义并不是可怕的,尤其是年轻人确立一个人生观,更是需要慎重的把自己这块材料培养、训练、教育成器。

    我认为最值得与年轻人谈的便是知识的快乐。一个人怎样能使生活快乐。人生是为追求幸福与快乐的,《美国独立宣言》中曾提及三种东西,即生命、自由、追求幸福。但是人类追求的快乐范围很广,例如财富、婚姻、事业、工作等等。但是一个人的快乐,是有粗有细的,我在幼年的时候不用说,但自从有知以来,就认为,人生的快乐,就是知识的快乐,做研究的快乐,找真理的快乐,求证据的快乐。从求知识的欲望与方法中深深体会到人生是有限,知识是无穷的,以有限的人生,去深求无穷的知识,实在是非常快乐的。

    两千年前有一位政治家问孔子门人子路说,你的老师是怎样的人,子路不答。后来孔子知道了,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的老师‘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从孔子这句话,可以体会到知识的乐趣。希腊科学家阿基米德在澡堂洗澡时,想出了如何分析皇冠的金子成分的方法,高兴得赤身从澡堂里跳了出来,沿街跑去,口中喊着:“我找到了,我找到了。”这就是说明知识的快乐,一旦发现证据或真理的快乐。英国两位大诗人勃朗宁和丁尼生有两首诗,都是代表十九世纪冒险的、追求新的知识的精神。

    最后谈谈社会的宗教说,一个人总是有一种制裁的力量的,相信上帝的人,上帝是他的制裁力量。我们古代讲孝,于是孝便成了宗教,成了制裁。现在在台湾宗教很发达,有人信最高的神,有人信很多的神,许多人为了找安慰都走了宗教的道路。我说的社会宗教,乃是一种说法,中国古代有此种观念,就是三不朽:立德,是讲人格与道德;立功,就是建立功业;立言,就是思想语言。在外国也有三个,就是Worth,Work,Words。这三个不朽,没有上帝,亦没有灵魂,但却不十分民主。究竟一个人要立德、立功、立言到何种程度,我认为范围必须扩大,因为人的行为无论为善为恶都是不朽的。我国的古语:“流芳百世,遗臭万年”,便是这个意思……因此,我们的行为,一言一行,均应向社会负责,这便是社会的宗教,社会的不朽……我们千万不能叫我们的行为在社会上发生坏的影响,因为即使我们死了,我们留下的坏的影响仍是永久存在的“我们要一出言不敢忘社会的影响,一举步不敢忘社会的影响”。即使我们在社会上留一白点,但我们也绝对不能留一点污点,社会即是我们的上帝,我们的制裁者。

    人生有何意义

    一、答某君书

    ……

    我细读来书,终觉得你不免作茧自缚。你自己去寻出一个本不成问题的问题:“人生有何意义?”其实这个问题是容易解答的。人生的意义全是各人自己寻出来,造出来的:高尚、卑劣、清贵、污浊、有用、无用……全靠自己的作为。生命本身不过是一件生物学的事实,有什么意义可说?生一个人与一只猫、一只狗,有什么分别?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何以有生,而在于自己怎样生活。你若情愿把这六尺之躯葬送在白昼做梦之上,那就是你这一生的意义。你若发愤振作起来,决心去寻求生命的意义,去创造自己的生命的意义,那么,你活一日便有一日的意义,做一事便添一事的意义,生命无穷,生命的意义也无穷了。

    总之,生命本没有意义,你要能给他什么意义,他就有什么意义。与其终日冥想人生有何意义,不如试用此生做点有意义的事。

    ……

    (1928年1月27日)

    二、为人写扇子的话

    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空寂。

    还似梦中随梦境,成就河沙梦功德。

    王荆公小诗一首,真是有得于佛法的话。认得人生如梦,故无所求。但无所求不是无为。人生固然不过一梦,但一生只有这一场做梦的机会,岂可不努力做一个轰轰烈烈像个样子的梦?岂可糊糊涂涂懵懵懂懂混过这几十年吗?

    (1929年5月13日)

    中国公学十八年级毕业赠言

    诸位毕业同学:你们现在要离开母校了,我没有什么礼物送给你们,只好送你们一句话罢。

    这一句话是:“不要抛弃学问。”以前的功课也许有一大部分是为了这张毕业文凭,不得已而做的。从今以后,你们可以依自己的心愿去自由研究了。趁现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努力做一种专门学问。少年是一去不复返的,等到精力衰竭时,要做学问也来不及了。即为吃饭计,学问决不会辜负人的。吃饭而不求学问,三年五年之后,你们都要被后进少年淘汰掉。到那时再想做点学问来补救,恐怕已经太晚了。

    有人说:“出去做事之后,生活问题急须解决,哪有工夫去读书?即使要做学问,既没有图书馆,又没有实验室,哪能做学问?”

    我要对你们说:凡是要等到有了图书馆才读书的,有了图书馆也不肯读书。凡是要等到有了实验室方才做研究的,有了实验室也不肯做研究。你有了决心要研究一个问题,自然会撙衣节食去买书,自然会想出法子来设置仪器。

    至于时间,更不成问题。达尔文一生多病,不能多做工,每天只能做一点钟的工作。你们看他的成绩!

    每天花一点钟看十页有用的书,每年可看三千六百多页书;三十年读十一万页书。诸位,十一万页书可以使你成一个学者了。可是,每天看三种小报也得费你一点钟的工夫;四圈麻将也得费你一点钟的光阴。看小报呢?还是打麻将呢?还是努力做一个学者呢?全靠你们自己的选择!

    易卜生说:“你的最大责任是把你这块材料铸造成器。”

    学问便是铸器的工具,抛弃了学问便是抛弃了你自己。

    再会了!你们的母校眼睁睁地要看你们十年之后成什么器。

    (收入1929年中国公学毕业纪念册)

    赠与今年的大学毕业生

    这一两个星期里各地的大学都有很多的毕业生开始他们的成人事业。学生的生活是一种享有特殊优待的生活,不妨幼稚一点,不妨吵吵闹闹,社会都能纵容他们,不肯严格地要他们负责行为的责任。现在他们要撑起自己的肩膀来挑他们自己的担子了。在这个国难最紧急的年头,他们的担子真不轻!我们祝他们的成功,同时也不能不依据我们自己的经验,赠与他们几句送行的赠言——虽未必是救命毫毛,但也作个防身的锦囊罢!

    你们毕业之后,可走的路不出这几条:绝少数的人还可以在国内或国外的研究院继续作学术研究;少数的人可以寻着相当的职业;此外还有做官、办党、革命三条路,此外就是在家享福或失业闲居了。第一条继续求学之路,我们可以不讨论。走其余几条路的人,都不能没有堕落的危险。堕落的方式很多,总括起来,约有这两大类。第一是容易抛弃学生时代的求知欲望。你们到了实际社会里,往往所用非所学,往往所学全无用处,往往可以完全用不着学问,而一样可以胡乱混饭吃,混官做。在这种环境里,即使向来抱有求学问的决心的人,也不免心灰意懒,把求知的欲望渐渐冷淡下去。况且学问是要有相当的设备的;书籍,试验室,师友的切磋指导,闲暇的工夫,都不是一个平常要糊口养家的人所能容易办到的。没有做学问的环境,又谁能怪我们抛弃学问呢?

    第二是容易抛弃学生时代理想人生的追求。少年人初次与冷酷的社会接触,容易感觉理想与事实相去太远,容易发生悲观和失望。多年怀抱的人生理想,改造的热诚,奋斗的勇气,到此时候,好像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渺小的个人在那强烈的社会炉火里,往往经不起长时期的烤炼就熔化了,一点高尚的理想不久就幻灭了。抱着改造社会的梦想而来,往往是弃甲曳兵而走,或者做了恶力的俘虏。你在那俘虏牢狱里,回想那少年气壮时代的种种理想主义,好像都成了自误误人的迷梦!从此以后,你就甘心放弃理想人生的追求,甘心做现成社会的顺民了。

    要防御这两方面的堕落,一面要保持我们求知的欲望,一面要保持我们对于理想人生的追求。有什么好法子?依我个人的观察和经验,有三种“防身”的药方是值得一试的。

    第一个方子只有一句话:“总得时时寻一两个值得研究的问题!”问题是知识学问的老祖宗。古往今来一切知识的产生与积聚,都是因为要解答问题——要解答实用上的困难或理论上的疑难。所谓“为知识而求知识”,其实也只是一种好奇心追求某种问题的解答,不过因为那种问题的性质也不必是直接应用的,人们就觉得这是“无所为”的求知了。我们出学校之后,离开了做学问的环境,如果没有一两个值得解答的疑难问题在脑子里盘旋,就很难继续保持追求学问的热心。可是,如果你有了一个真有趣的问题天天逗你去想它,天天引诱你去解决它,天天对你挑衅笑你无可奈何他一一这时候,你就会同恋爱一个女子发了疯一样,坐也坐不下,睡也睡不安,没工夫也得偷出工夫去陪“她”,没钱也得撙衣节食去巴结“她”。没有书,你自会变卖家私去买书;没有仪器,你自会典押衣服去置办仪器;没有师友,你自会不远千里去寻师访友。你只要能时时有疑难问题来逼你用脑子,你自会保持发展对学问的兴趣,即使在最贫乏的智识环境中,你也会慢慢地聚起一个小图书馆来,或者设置起一所小试验室来。所以我说:第一要寻问题。脑子里没有问题之日,就是你的智识生活寿终正寝之时!古人说:“待文王而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试想伽里略和牛顿有多少藏书?有多少仪器?他们不过是有问题而已。有了问题之后他们自会造出仪器来解答他们的问题。没有问题的人们,关在图书馆里也不会用书,锁在试验室里也不会有什么发现。

    第二个方子也只有一句话:“总得多发展一点非职业的兴趣。”离开学校之后,大家总得寻个吃饭的职业。可是你寻得的职业未必就是你所学的,或者未必是你所心喜的,或者是你所学而实在和你的性情不相近的。在这种状况之下,工作就往往成了苦工,就不感兴趣了。为糊口而作那种非“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的工作,就很难保持求知的兴趣和生活的理想主义。最好的救济方法只有多多发展职业以外的正当兴趣与活动。一个人应该有他的职业,又应该有他的非职业的玩艺儿,可以叫做业余活动。凡一个人用他的闲暇来做的事业,都是他的业余活动。往往他的业余活动比他的职业还更重要,因为一个人的前程往往全靠他怎样用他的闲暇时间。他用他的闲暇来打麻将,他就成了赌徒;你用你的闲暇来做社会服务,你也许成个社会改革者;或者你用你的闲暇去研究历史,也许成个史学家。你的闲暇往往定你的终身。英国十九世纪的两个哲人,密尔终身做东印度公司的秘书,然而他的业余工作使他在哲学上、经济学上、政治思想史上都占一个很高的位置;斯宾塞是一个测量工程师,然而他的业余工作使他成为前世纪晚期世界思想界的一个“重镇”。古来成大学问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善用他的闲暇时间的。特别在这个组织不健全的中国社会,职业不容易适合我们性惰,我们要想生活不苦痛或不堕落,只有多方发展业余的兴趣,使我们的精神有所寄托,使我们的剩余精力有所施展。有了这种心爱的玩艺儿,你就做六个钟头的抹桌子工夫也不会感觉烦闷了,因为你知道,抹了六点钟的桌子之后,你可以回家去做你的化学研究,或画完你的大幅山水,或写你的小说戏曲,或继续你的历史考据,或做你的社会改革事业。你有了这种称心如意的活动,生活就不枯寂了,精神也就不会烦闷了。

    第三个方子也只有一句话:“你总得有一点信心。”我们生在这个不幸的时代中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无非是叫我们悲观失望的。特别是在这个年头毕业的你们,眼见自己的国家民族沉沦到这步田地,眼看世界只是强=权的世界,望极天边好像看不见一线的光明——在这个年头不发狂自杀,已算是万幸了,怎么还能够希望保持一点内心的镇定和理想的信任呢?我要对你们说:这时候正是我们要培养我们的信心的时候!只要我们有信心,就还有救。古人说:“信心可以移山。”又说:“只要工夫深,生铁磨成绣花针。”你不信吗?当拿破仑的军队征服普鲁士占据柏林的时候,有一位穷教授叫做费希特的,天天在讲堂上劝他的国人要有信心,要信仰他们的民族是有世界的特殊使命的,是必定要复兴的。费希特死的时候(1814),谁也不能预料德意志统一帝国何时可以实现。然而不满五十年,新的统一的德意志帝国居然实现了。

    一个国家的强弱盛衰,都不是偶然的,都不能逃出因果的铁律的。我们今日所受的苦痛和耻辱,都只是过去种种恶因种下的恶果。我们要收将来的善果,必须努力种现在的新因。

    一粒一粒的种,必有满仓满屋的收,这是我们今日应该有的信心。

    我们要深信:今日的失败,都由于过去的不努力。

    我们要深信:今日的努力,必定有将来的大收成。

    佛典里有一句话:“福不唐捐。”唐捐就是白白的丢了。我们也应该说:“功不唐捐!”没有一点努力是会白白的丢了的。在我们看不见想不到的时候,在我们看不见想不到的方向,你瞧!你下的种子早已生根发叶开花结果了!

    朋友们,在你最悲观最失望的时候,那正是你必须鼓起坚强信心的时候。你要深信:天下没有白费的努力。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

    二十一,六,二十七夜

    (原载1932年7月3日《独立评论》)

    一个问题

    我来北京不到两个月。这一天我在中央公园里吃冰,几位同来的朋友先散了。我独自坐着,翻开几张报纸看看,只见满纸都是讨伐西南和召集新国会的话。我懒得看那些疯话,丢开报纸,抬起头来,看见前面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抱着一个小孩子,女的手里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我觉得那男的好生面善,仔细打量他,见他穿一件很旧的官纱长衫,面上很有老态,背脊微有点弯,因为抱着孩子,更显出曲背的样子。他看见我,也仔细打量。我不敢招呼,他们就过去了。走过去几步,他把小孩子交给那女的,他重又回来,问我道:“你不是小山吗?”我说:“正是。你不是朱子平吗?我几乎不敢认你了!”他说:“我是子平,我们八九年不见,你还是壮年,我竟成了老人了,怪不得你不敢招呼我。”

    我招呼他坐下,他不肯坐,说他一家人都在后面坐久了,要回去预备晚饭了。我说,“你现在是儿女满前的福人了,怪不得要自称老人了。”他叹口气,说,“你看我狼狈到这个样子,还要取笑我?我上个月见着伯安仲实弟兄们,才知道你今年回国。你是学哲学的人,我有个问题要来请教你。我问过多少人,他们都说我有神经病,不大理会我。你把住址告诉我,我明天来看你。今天来不及谈了。”

    我把住址告诉了他,他匆匆地赶上他的妻子,接过小孩子,一同出去了。

    我望着他们出去,心里想到:朱子平当初在我们同学里面,要算一个很有豪气的人,怎么现在弄得这样潦倒?看他见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一开口就有什么问题请教,怪不得人说他有神经病。但不知他因为潦倒了才有神经病呢?还是因为有了神经病所以潦倒呢?

    第二天一大早,他果然来了。他比我只大得一岁,今年三十岁。但是他头上已有许多白发了。外面人看来,他至少要比我大十几岁。

    我问他什么问题。他说:“我这几年以来,差不多没有一天不问自己道: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我想了几年,越想越想不通。朋友之中也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起先他们给我一个‘哲学家’的绰号,后来他们竟然叫我做朱疯子了!小山,你是见多识广的人,请你告诉我,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

    我说:“子平,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现在的人最怕的是有人问他这个问题。得意的人听着这个问题就要扫兴,不得意的人想着这个问题就要发狂。他们是聪明人,不愿意扫兴,更不愿意发狂,所以给你这个疯子的绰号,就算完了。我要问你,你为什么想到这个问题上去呢?”

    他说:“这话说来很长,只怕你不爱听。”

    我说我最爱听。他叹了一口气,点着一根纸烟,慢慢地说:“我们离开高等学堂那一年,你到英国去了,我回到家乡,生了一场大病,足足的病了十八个月。病好了,便是辛亥革命,把我家在汉口的店业就光复掉了。家里生计渐渐困难,我不能不出来谋事。那时伯安、石生一班老同学都在北京,我写信给他们,托他们寻点事做。后来他们写信给我,说从前高等学堂的老师陈老先生答应要我去教他的孙子。我到了北京,就住在陈家。陈老先生在大学堂教书,又担任女子师范的国文,一个月拿得钱很多,但是他的两个儿子都不成器,老头子气得很,发愤要教育他的几个孙子成人。但是他一个人教两处书,那有工夫教小孩子?你知道我同伯安都是他的得意学生,所以他叫我去,给我二十块钱一个月,住的房子,吃的饭,都是他安排,总算他老先生的一番好意。”

    “过了半年,他对我说,要替我做媒。说的是他一位同年的女儿,现在女子师范读书,快要毕业了。那女子我也见过一两次,人倒很朴素稳重。但是我一个月拿人家二十块钱,如何养得起家小?我把这个意思回复他,谢他的好意。老先生有点不高兴,当时也没说什么。过了几天,他请了伯安、仲实弟兄到他家,要他们劝我就这门亲事。他说,‘子平的家事,我是晓得的。他家三代单传,嗣续的事不能再缓了。二十多岁的少年,那里怕没有事做?还怕养不活老婆吗?我替他做媒的这头亲事是再好也没有的。女的今年就毕业,毕业后还可在本京蒙养院教书,我已经替她介绍好了。蒙养院的钱虽然不多,也可以贴补一点家用。他再要怕不够时,我把女学堂的三十块钱让他去做。我老人,大学堂一处也够我忙了。你们看我这个媒人总可算是竭力报效了。’”

    “伯安弟兄把这番话对我说,你想我如何能再推辞。我只好写信告诉家母。家母回信,也说了许多‘三代单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又说,‘陈老师这番好意,你稍有人心,应该感激图报,岂可不识抬举?’”

    “我看了信,晓得家母这几年因为我不肯娶亲,心里很不高兴,这一次不过是借发点牢骚。我仔细一想,觉得做了中国人,老婆是不能不讨的,只好将就点罢。”

    我去找到伯安、仲实,说我答应订定这门亲事,但是我现在没有积蓄,须过一两年再结婚。

    “他们去见老先生,老先生说,‘女孩子今年二十三岁了,她父亲很想早点嫁了女儿,好替他小儿子娶媳妇。你们去对子平说,叫他等女的毕业了就结婚。仪节简单一点,不费什么钱。他要用木器家具,我这里有用不着的,他可去搬去用。我们再替他邀一个公份,也就可以够用了。’”

    他们来对我说,我没有话可驳回,只要答应了。过了三个月,我租了一所小屋,预备成亲。老先生果然送了一些破烂家具,我自己添置了一点。

    伯安、石生一些人发起一个公份,送了我六十多块钱的贺礼,只够我替女家做两套衣服,就完了。结婚的时候,我还借了好几十块钱,才勉强把婚事办了。

    结婚的生活,你还不曾经过。我老实对你说,新婚的第一年,的确是很有乐趣的生活。我的内人,人极温和,她晓得我的艰苦,我们从不肯乱花一个钱。我们只用一个老妈,白天我上陈老家教书,下午到女师范教书,她到蒙养院教书。晚上回家,我们自己做两样家乡小菜,吃了晚饭,闲谈一会,我改我的卷子,她陪我坐着做点针线。我有时做点文字卖给报馆,有时写到夜深才睡。他怕我身体过劳,每晚到了十二点钟,她把我的墨盒纸笔都收了去,吹灭了灯,不许我再写了。

    小山,这种生活,确有一种乐趣。但是不到七八个月,我的内人就病了,呕吐得很厉害。我们猜是喜信,请医生来看,医生说八成是有喜,我连忙写信回家,好叫家母欢喜。老人家果然喜得很,托人写信来说了许多孕妇保重身体的法子,还做了许多小孩的衣服小帽寄来。

    产期将近了。她不能上课,请了一位同学代她。我添雇了一个老妈子,还要准备许多临产的需要品。好容易生下一个男孩儿来。产后内人身体不好,乳水不够,不能不雇奶妈。一家平空减少了每月十几块钱的进账,倒添上了几口人吃饭拿工钱。家庭的担负就很不容易了。

    过了几个月,内人的身体复原了,仍旧去上课,但是记挂着小孩子,觉得很不方便。看十几块钱的面子上,只得忍着心肠做去。

    “不料陈老先生忽然得了中风的病,一起病就不能说话,不久就死了。他那两个宝贝儿子,把老头子的一点存款都瓜分了,还要赶回家去分田产,把我的三个小学生都带回去了。我少了二十块钱的进款,正想寻事做,忽然女学堂的校长又换了人,第二年开学时,他不曾送聘书来,我托熟人去说,他说我的议论太偏僻了,不便在女学堂教书。我生了气,也不屑再去求他了。伯安那时做众议院的议员,在国会里颇出点风头。我托他设法。他托陈老先生的朋友把我荐到大学堂去当一个事务员,一个月拿三十块钱。我们只好自己刻苦一点,把奶妈和那添雇的老妈子辞了。每月只吃三四次肉,有人请我吃酒,我都辞了不去,因为吃了人的,不能不回请。戏园里是四年多不曾去过了。但是无论我们怎样节省,问题还是不够用。过了一年又添了一个孩子。这回我的内人自己给他奶吃,不雇奶妈了。但是自己的乳水不够,我们用开成公司的豆腐浆代它,小孩子不肯吃,不到一岁就殇掉了,内人哭的什么似的。我想起孩子之死全系因为雇不起奶妈,内人又过于省俭,不肯吃点滋养的东西,所以乳水更不够。我看见内人伤心,心里实在难过。后来时局一年坏似一年,我的光景也一年更紧似一年。内人因为身体不好,辍课太多,蒙养院的当局颇说嫌话,内人也有点拗性,索性辞职出来。想找别的事做,一时竟寻不着。北京这个地方,你想寻一个三百、五百的阔差使,反不费力。要是你想寻二三十块钱一个有的小事,那就比登天还难。到了中交两行停止兑现的时候,我那每月三十块钱的票子更不够用了。票子的价值越缩下去,我的大孩子吃饭的本事越来越大。去年冬天,又生了一个女孩子,就是昨天你看见我抱着的。我托了伯安去见大学校长,请他加我的薪水,校长晓得我做事认真,加了我十块钱票子,共是四十块,打个七折,四七二十八,你替我算算,房租每月六块,伙食十五块,老妈工钱两块,已是二十三块了。剩下五块大钱,每天只派着一角六分大洋做零用钱。做衣服的钱都没有,不要说看报买书了。大学图书馆里虽然有书有报,但是我一天忙到晚,公事一完,又要赶回家帮内人照应小孩子,哪里有工夫看书阅报?晚上我腾出一点工夫做点小说,想赚几个钱。我的内人向来不许我写过十二点钟的,于今也不来管我了。她晓得我们现在所处的境地,非寻两个外块钱不能过日子,所以只好由我写到两三点钟才睡。但是现在卖文的人多了,我又没有工夫看书,全靠绞脑子,挖心血,没有接济思想的来源,做的东西又都是百忙里偷闲潦草做的,哪里会有好东西?所以往往卖不起价钱,有时原稿退回,我又修改一点,寄给别家。前天好容易卖了一篇小说,拿着五块钱,所以昨天全家去逛中央公园,去年我们竟不曾去过。我每天五点钟起来,冬天六点半起来,午饭后靠着桌子偷睡半个钟头,一直忙到夜深半夜后。忙的是什么呢?我要吃饭,老婆要吃饭,还要喂小孩子吃饭——所忙的不过为了这一件事!我每天上大学去,从大学回来,都是步行。这就是我的体操,不但可以省钱,还可给我一点用思想的时间,使我可以想小说的布局,可以想人生的问题。有一天,我的内人的姐夫从南边来,我想请他上一回馆子,家里没有钱,我去问同事借,那几位同事也都是和我不相上下的穷鬼,哪有钱借人?我空着手走回家,路上自思自想,忽然想到一个大问题,就是‘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我一头想,一头走,想入了迷,就站在北河沿一棵柳树下,望着水里的树影子,足足站了两个钟头。等到我醒过来走回家时,天已黑了,客人已经走了半天了!自从那一天起到现在,几乎没有一天我不想这个问题。有时候,我从睡梦里喊着‘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小山,你是学哲学的人。像我这样养老婆,喂小孩子,就算做了一世的人吗?”

    (民国八年)

    科学的人生观

    今天讲的题目,就是“科学的人生观”,研究人是什么东西?在字宙中占据什么地位?人生究竟有何意味?因为少年人近来觉得很烦闷,自杀、颓废的都有,我至少多吃了几斤盐,几担米,所以来计划计划,研究自身人的问题,至于人生观,各人不同,都随环境而改变,不可以一个人的人生观去统理一切。因为公有公理,婆有婆理;我们至少要以科学的立场,去研究它,解决它。“科学的人生观”有两个意思:第一拿科学做人生观的基础;第二拿科学的态度、精神、方法,做我们生活的态度,生活的方法。

    现在先讲第一点,就是人生是什么?人生是啥物事?拿科学的研究结果来讲,我在民国十二年发表的十条,这十条就是武昌有一个主教,称为新的十诫,说我是中华基督教的危险物。十条内容如下:

    一、要知道空间的大

    拿天文、物理考察,得着宇宙之大。从前孙行者翻筋斗,一翻翻到南天门,一翻翻到下界,天的观念,何等的小?现在从地球到银河中间最近的一个星,中间距离,照孙行者一秒钟翻十万八千里的速率计算,恐怕翻一万万年也翻不到,宇宙是何等的大?地球是宇宙间的沦海之一粟,九牛之一毛。我们人类,更是小,真是不成东西的东西!以前看得人的地位太重了,以为是万物之灵,同大地并行,凡是政治不良,就有彗星、地震的征象,这是错的。从前王允很能见得到,说:“一个虱子不能改变那裤子里的空气,和那人类不能改变皇天一样。”所以我们眼光要大。

    二、时间是无穷的长

    从地质学、生物学的研究,晓得时间是无穷的长,以前开口五千年,闭口五千年,以为目空一切;不料世界太阳系的存在,有几万万年的历史,地球也有几万万年,生物至少有几千万年,人类也有二三百万年,所以五千年占很小的地位。明白了时间之长,就可以看见各种进步的演变,不是上帝一刻可以造成的。

    三、宇宙间自然的行动

    根据了一切科学,知道宇宙、万物都有一定不变的自然行动。“自然自己,也是如此”,就是自己自然如此,各物自己如此的行动,并没有一种背后的指示,或是一个主宰去规范他们。明白了这点,对于月蚀是月亮被天狗所吞的种种迷信,可以打破了。

    四、物竞天择的原理

    从生物学的智识,可以看到物竞天择的原理,鲫鱼下卵有几百万个,但是变鱼的只有几个,否则就要变成“鱼世界”了!大的吃小的,小的又吃更小的,人类都是如此。从此晓得人生不受安排,是自己如此的行动;否则要安排起来,为什么不安排一个完善的世界呢?

    五、人是什么东西

    从社会学、生理学、心理学方面去看,人是什么东西?吴稚晖先生说:“人是两手一个大脑的动物,与其他的不同在程度上的区别罢了。”人类的手,与鸡、鸭的掌差不多,实是他们的弟兄辈。

    六、人类是演进的

    根据了人种学来看,人类是演进的。因为要应付环境,所以要慢慢的变;不变不能生存,要灭亡了。所以从下等的动物,慢慢演进到高等的动物,现在还是演进。

    七、心理受因果律的支配

    根据了心理学、生物学来讲,心理现状是有因果律的。思想、做梦,都受因果律的支配,是心理、生理的现象,和头痛一般。所以人的心理说是超过一切,是不对的。

    八、道德、礼教的变迁

    照生理学、社会学来讲,人类道德、礼教也变迁的。以前以为脚小是美观,但是现在脚小要装大了。所以道德、礼教的观念,正在改进。以二十年、二百年或二千年以前的标准,来判断二十年、二百年、二千年后的状况,是格格不相入的。

    九、各物都有反应

    照物理、化学来讲,物质是活的,原子分为电子,是动的,石头倘然加了化学品,就有反应,像人打了一记,就有反动一样。不同的,只在程度不同罢了。

    十、人的不朽

    根据一切科学知识,人是要死的,物质上的腐败,和猫死狗死一般。但是个人不朽的工作,是功德:在立德,立功,立言。善恶都是不朽。一块痰中,有微生物,这菌能散布到空间,使空气都恶化了;人的言语,也是一样。凡是功业、思想,都能传之无穷;匹夫匹妇,都有其不朽的存在。

    我们要看破人世间,时间之伟大,历史的无穷,人是最小的动物,处处都在演进,要去掉那小我的主张,但是那小小的人类,居然现在对于制度、政治各种都有进步。

    以前都是拿科学去答复一切,现在要用什么方法去解决人生,就是哪样生活?各人有各人的方法,但是,至少要有那科学的方法、精神、态度去做。分四点来讲:

    一、怀疑第一点是怀疑,三个不相信的态度,人生问题就很多。有了怀疑的态度,就不会上当。以前我们幼时的知识,都从阿金、阿狗、阿毛等黄包车夫、娘姨处学来;但是现在自己要反省,问问以前的知识是否靠得往?

    二、事实我们要实事求是:现在像贴贴标语,什么打倒田中义一等,都仅务虚名,像豆腐店里生意不好,看看“对我生财”泄闷一样。又像是以前的画符,一画符病就好的思想。贴了打倒帝国主义,帝国主义就真个打倒了么?这不对,我们应做切实的工作,奋力的做去。

    三、证据怀疑以后,相信总要相信,但是相信的条件,就是拿凭据来,有了这一句,论理学诸书,都可以不读,赫胥黎的儿子死了以后,宗教家去劝他信教,但是他很坚决的说,“拿有上帝的证据来!”有了这种态度,就不会上当。

    四、真理朝夕地去求真理,不一定要成功,因为真理无穷,宇宙无穷;我们去寻求,是尽一点责任,希望在总分上,加上万万分之一。胜固是可喜,败也不足忧。明知赛跑只有一个人第一,我们还要跑去,不是为我为私,是为大家。发明不是为发财,是为人类。英国有一个医生,发明了一种治肺的药。但是因为自秘,就被医学会开除了。

    所以科学家是为求真理。庄子虽有“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已”的话头,但是我们还要向上做去,得一分就是一分,一寸就是一寸,可以有亚基米特氏发现浮力时叫Eureka的快活,有了这种精神,做人就不会失望。所以人生的意味,全靠你自己的工作;你要它圆就圆,方就方,是有意味;因为真理无穷,趣味无穷,进步快活也无穷尽。

    (1928年5月在苏州青年会上的演讲)

    工程师的人生观

    究竟什么算是工程师的哲学呢?什么算是工程师的人生观呢?因为时间很短,我当然不能把这个大的题目讲得满意,只是提出几点意思,给现在的工程师同将来的工程师作个参考。法国从前有一位科学家柏格森(Bergson)说:“人是制器的动物。”过去有许多人说:“人是有效力的动物。”也有许多人说:“人是理智的动物。”而柏格森说:“人是能够制造器具的动物。”这个初造器具的动物,是工程师的老祖宗。什么叫做工程师呢?工程师的作用,在能够找出自然界的利益,强迫自然世界把它的利益一个一个贡献出来;就是改造自然、征服自然、控制自然,以减除人的痛苦,增加人的幸福。这是工程师哲学的简单说法。

    大家都承认:学作工程师的,每天在课堂里面上应该上的课,在试验室里面作应该作的试验,也许忽略了最大的目标,或者忽略了真正的基本——工程师的人生观。所以这个题目,是值得我们考虑的。

    昨天在工学院教授座谈会中,我说,我到了六十二岁,还不知道我专门学的什么。起初学农;以后弄弄文学,弄弄哲学,弄弄历史;现在搞《水经注》,人家说我改弄地理。也许六十五岁以后七十岁的时候,说不定要到工学院作学生;只怕工学院的先生们不愿意收一个老学徒,说“老狗教不会新把戏”。今天在工学院作学生不够资格的人,要来谈谈现在的工程师同将来的工程师的人生观,实属狂妄,就是,有点大胆。不过我觉得我这个意思,值得提出来说说。人是能够制造器具的动物,别的动物,也有能够制造东西的,譬如:蜘蛛能够制造网,蜜蜂能够制造蜜糖,珊瑚虫能够制造珊瑚岛。而我们人同这些动物之所以不同,就是蜘蛛制造网的丝,是从肚子里出来的,它肚子里有无穷无尽的丝;蜜蜂采取百花,经一番制造,作成的确比原料高明的蜜糖。这些动物,可算是工程师;但是它的范围,它用的只是它自己的本能。珊瑚虫能够做成很大的珊瑚岛,也是本能的。人,如果只靠他的本能,讲起来也是有限得很的!人与蜘蛛、蜜蜂、珊瑚虫所以不同,是在他充分运用聪明才智,揭发自然的秘密,来改造自然、征服自然、控制自然。控制自然,为的是什么呢?不是像蜘蛛织网,为的捕虫子来吃;人的控制自然,为的是要减轻人的劳苦,减除人的痛苦,增加人的幸福,使人类的生活格外丰富,格外有意义。这是“科学与工业的文化”的哲学。我觉得柏格森这个“人”的定义,同我们刚才简单讲的工程师的哲学,工程师的人生观,工程师的目标,是值得我们随时想想,随时考虑的。

    这个话同这个目标,不是外国来的东西,可以说是我们老祖宗在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以前,就有了这种理想了。目前有些人提倡读经;我倒很愿意为工程师背几句经书,来说明这个理想。

    人如何能控制自然,制造器具呢?人控制自然这个观念,无论东方的圣人贤人,西方的圣人贤人,都是同样有的。我现在提出我们古人的几句话,使大家知道工程师的哲学,并不是完全外来的洋货。我常常喜欢把《易经·系辞》里面几句话翻成外国文给外国人看。这几句话是:“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看见一个意思,叫做象;把这个意象变成一种东西——形,叫做器;大规模的制造出来,叫做法;老百姓用工程师制造出来的这些器具,都说好呀!好呀!但是不晓得这器具是从一种意象来的,所以看见工程师便叫做神。

    希腊神话,说火是从天上偷来的;中国历史上发明火的燧人氏被称为古帝之——神。火,是一个大发明。发明火的人,是一个大工程师。我刚才所举《易经·系辞》,从一个观念——意象——造成器具,这个意思,是了不得的。人类历史上所谓文化的进步,完全在制造器具的进步。文化的时代,是照工程师的成绩划分的。人类第一发明是火;大体说来,火的发现是文化的开始。下去为石器时代。无论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都是人类用智慧把石头造成器具的时候。再下去为青铜器时代。用铜制造器具,这是工程师最大的贡献。再下去为铁的时代,这是一个大的革命。后来把铁炼成钢。再下去发明蒸汽机,为蒸汽机时代。再下去运用电力,为电力时代。现在为原子能时代。这都是制器的大进步。每一个大时代,都只是制器的原料与动力的大革命。从发明火以后,石器时代,铜器时代,铁器时代,电力时代,原子能时代。这些文化的阶段,都是依工程师所创造划分的。

    这种理想,中国历史上,早就有了的。工学院水工试验室要我写字,我写了两句话。这两句话,是《荀子·天论篇》里面的。《荀子·天论篇》,是中国古代了不得的哲学,也就是西方柏格森征服自然,以为人用的思想。《荀子·天论篇》说:“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大天而思之,孰与物蓄而制裁之?”这个文字,依照清代学者校勘,稍须改动。但意思没有改动。“从天而颂之”,是说服从自然。“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两句话联起来说,意思是:跟着自然走而歌颂,不如控制自然来用。“大天而思之”,是问自然是怎样来的。“大天而思之,孰与物蓄而制裁之?”是说:问自然从哪里来的,不如把自然看成一种东西,养它、制裁它。把自然控制来用,中国思想史上只有荀子才说得这样彻底。从这两句话,也可以看出中国在两千二三百年前,就有控制天命——古人所谓天命,就是自然——把天命看作一种东西来用的思想。

    “穷理致知”四个字,是代表七八百年前——十一世纪到十二世纪——宋朝的思想的。宋代程子、朱子提倡格物——穷理——的哲学。什么叫做“格物”呢?这有七十几种说法。今天我们不去研究这些说法。照程子、朱子的解释,“格物”是“即物而穷其理……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这样的格物致知,可以扩大人的知识。程子说,“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习而久之,自然贯通。”有人以范围问他;他说,“上自天地之高大,下至一草一木,都要格的。”这个范围,就是科学的范围,工程师的范围。

    两千二三百年前,荀子就有“制天命而用之”的思想;七八百年前,程子、朱子就有格物穷理的哲学。这是科学的哲学,可算是工程师的哲学。

    我们老祖宗有这样好的思想、哲学,为什么不能作到科学工业的文化呢?简单一句话,我们不幸得很,二千五百年以前的时候,已经走上了自然主义的哲学一条路了。像《老子》、《庄子》,以及更后的《淮南子》,都是代表自然主义思想的。这种自然主义的哲学发达得太早,而自然科学与工业发达得太迟:这是中国思想史的大缺点。

    刚才讲的,人是用智慧制造器具的动物。这样,人就要天天同自然界接触,天天动手动脚的,抓住实物,把实物来玩,或者打碎它,煮它,烧它。玩来玩去,就可以发现新的东西,走上科学工业的一条路。比方“豆腐”,就是把豆子磨细,用其他的东西来点,来试验;一次,二次……经过许多次的试验,结果点成浆,做成功豆腐;做成功豆腐还不够,还要做豆腐干、豆腐乳。豆腐的做成,很显然的,是与自然界接触,动手动脚,多方试验的结果,不是对自然界看看,想想,或作一首诗恭维自然界就行了的。

    顶好一个例子,是格物哲学到了明朝的一个故事。明朝有一位大哲学家王阳明,他说:“照程子、朱子的说法,要做圣人,要‘即物而穷其理’。‘即物穷理’,你们没有试验过,我王阳明试验过了。”有一天,他同一位姓钱的朋友研究格物,并由钱先生动手格竹子,拿一个凳子坐在竹子旁边望,望了三天三夜,格不出来,病了。王阳明说:“你不够做圣人,我来格。”也端把椅子对着竹子望,望了一天一夜,两天两夜……到了七天七夜,王阳明也格不出来,病了。于是王阳明说:“我们不配作圣人,不能格物。”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传统的不动手动脚,拿天然实物来玩的习惯。今天工学院植物系的学生格竹子,是要把竹子劈开,用显微镜来细细地看,再加上颜色的水,作各种试验,然后就可以判定竹子在工业上的地位。为什么王阳明格不出来,今天的工程师可以格出来?因王阳明没有动手动脚作器具的习惯,今天的工程师有动手动脚作器具的习惯。荀子“制天命而用之”的哲学,终敌不过老子、庄子“错(措)人而思天”的哲学。故程、朱的格物穷理思想,终不能应用到自然界的实物上去,至多只能在“读书”上(文史的研究上)发生一点功效。

    今天送给各位工程师哲学的人生观,又约略讲了讲我们老祖宗为什么失败,为什么有了这样好的征服天然的理想,穷理致知的哲学,而没有造成功科学文化、工业文化。我们可以了解我们老祖宗让西方人赶上去了。同时,从西方人后来实现了我们老祖宗的理想,我们亦就可以知道,只要振作,是可以迎头赶上的。我们只要二十年、三十年的努力,就可以同世界上科学工业发达的国家站在一样的地位。

    二十年前,中国科学社要我作一个社歌,后来请赵元任先生作了乐谱。今天我把这个东西送给各位工程师。这个社歌,一共三段十二句。

    我们不崇拜自然。他是一个刁钻古怪;

    我们要捶他,煮他,要叫他听我们的指派。

    我们要他给我们推车;我们要他给我们送信。

    我们要揭穿他的秘密,好叫他服事我们人。

    我们唱天行有常,我们唱致知穷理。

    明知道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1952年12月27日在台南工学院七周年纪念会上的演讲)

    大宇宙中谈博爱

    “博爱”就是爱一切人。这题目范围很大。在未讨论以前,让我们先看一个问题:“我们的世界有多大?”

    我的答复是“很大!”我从前念《千字文》的时候,一开头便已念到这样的辞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宇宙是中国的字,和英文的意思差不多,都是抽象名词。

    宇是空间(SPace)即东南西北,宙是时间(TiMe)即古今旦暮。

    《淮南子》说宇是上下四方,宙是古往今来。

    宇宙就是天地,宙宇就是Time—Space.古人能得“Universe”的观念实在不易,相当合于今日的科学。

    但古人所见的空间很小,时间很短,现在的观念已扩大了许多。考古学探讨千万年的事,地质学、古生物学、天文学等等不断的发现,更将时间空间的观念扩大。

    现在的看法:空间是无穷的大,时间是无穷的长。

    古人只见到八大行星,二十年前只见九大行星。现在所谓的银河,是古代所未能想像得到的。以前觉得太阳很远,现在说起来算不得什么,因为比太阳远千万倍的东西多得很。

    科学就这样地答复了“宇宙究竟有多大?”这个问题。

    现在谈第二点:博爱。

    在这个大世界里谈博爱,真是个大问题。

    广义的爱,是世界各大宗教的最终目的。墨子可谓中国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人,可说是宗教创立者(Founder of Reidri),他提出“兼爱”为他的理论中心。兼爱就是博爱,是爱无等差的爱。墨子理论和基督教教义有很多相合的地方,如“爱人如己”“爱我们的仇敌”等。

    佛教哲学本谓一切无常,我亦无常,“我”是“四大”(土、水、火、风)偶然结合而成的,是十分简单的东西,因此无所谓爱与恨——根本不值得爱,也不值得恨。但早期佛教亦有爱的意念在:我既无常,可牺牲以为人。

    和尚爱众生,但是佛教不准自食其力,所以有人称之为“叫化”(乞丐)宗教。自己的饭亦须取之于人,何能博爱?

    古时很多人为了“爱”,每次蹲坑(大便)的时候便想,想,大想一番,想到爱人。有些人则以身喂蚊,或以刀割肉,以自身所受的痛苦来显示他们对人的爱。这种爱的方法,只能做到牺牲自己,在现代的眼光看来,是可笑的。这种博爱给人的帮助十分有限,与现代的科学——工程、医学等所能给我们的“博爱”比起来,力量实在小得可怜。今日的科学增进了人类互助博爱的能力。就说最近意大利邮船遇难的事吧,短短的数小时内就救起千多人。近代交通、医学……等的发达,减少了人类无数的痛苦。

    我们要谈博爱,一定要换一观念。古时那种喂蚊割肉的博爱,等于开空头支票,毫无价值。现在的科学才能放大我们的眼光,促进我们的同情心,增加我们助人的能力。我们需要一种以科学为基础的博爱——一种实际的博爱。

    孔子说:“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把自己弄好。

    我们应当先把自己弄好,然后帮助别人;独善其身然后能兼善天下。同学们,现在我们读书的时候,不要空谈高唱博爱;但应先努力学习,充实自己,到我们有充分能力的时候才谈博爱,仍不算迟。

    (1956年9月1日在中西部留美同学夏令会上的演讲)

    哲学与人生

    前次承贵会邀我演讲关于佛学的问题,我因为对于佛学没有充分的研究,拿浅薄的学识来演讲这一类的问题,未免不配,所以现在讲“哲学与人生”,希望对于佛学也许可以贡献点参考。不过我所讲的有许多地方和佛家意见不合,佛学会的诸君态度很公开,大约能够容纳我的意见的!讲的“哲学与人生”,我们必先研究它的定义:什么叫哲学?什么叫人生?然后才知道他们的关系。

    我们先说人生。这六月来,国内思想界,不是有玄学与科学的笔战么?国内思想界的老将吴稚晖先生,就在《太平洋杂志》上发表一篇《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其中下了一个人生定义,他说:“人是哺乳动物中的有二手二足用脑的动物。”人生即是这种动物所演的戏剧,这种动物在演时,就有人生;停演时就没人生。所谓人生观,就是演时对于所演之态度,譬如:有的喜唱花面,有的喜唱老生,有的喜唱小生,有的喜摇旗呐喊;凡此种种两脚两手在演戏的态度,就是人生观。不过单是登台演剧,红进绿出,有何意义?想到这层,就发生哲学问题。哲学的定义,我们常在各种哲学书籍上见到;不过我们尚有再找一个定义的必要。我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上所下的哲学的定义说:“哲学是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从根本上着想,去找根本的解决。”但是根本两字意义欠明,现在略加修改,重新下了一个定义说:“哲学是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从意义上着想,去找一个比较可普遍适用的意义。”现在举两个例来说明它:要晓得哲学的起点是由于人生切要的问题,哲学的结果,是对于人生的适用。人生离了哲学,是无意义的人生;哲学离了人生,是想入非非的哲学。现在哲学家多凭空臆说,离得人生问题太远,真是上穷碧落,愈闹愈糟!

    现在且说第一个例:2500年前在喜马拉雅山南部有一个小国——迦叶里,街上倒卧着一个病势垂危的老丐,当时有一个王太子经过,在别人看到,将这老丐赶开,或是毫不经意地走过去了;但是那王太子是赋有哲学的天才的人,他就想人为什么逃不出老、病、死这三个大关头,因此他就弃了他的太子爵位、妻孥、便嬖、皇宫、财货,遁迹入山,去静想人生的意义。后来忽然在树下想到一个解决,就是将人生一切问题拿主观去看,假定一切多是空的,那么老、病、死就不成问题了。这种哲学的合理与否姑不具论,但是那太子的确是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从意义上着想去找他以为比较普遍适用的意义。

    我们再举一个例:譬如我们睡到夜半醒来,听见贼来偷东西,我那就将他捉住,送县究办。假如我们没有哲性,就这么了事,再想不到“人为什么要作贼”等等的问题;或者那贼竟苦苦哀求起来,说他所以作贼的原故,因为母老,妻病,子女待哺,无处谋生,迫于不得已而为之,假如没哲性的人,对于这种吁求,也不见有甚良心上的反应。至于富于哲性的人就要问了,为什么不得已而为之?天下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有多少?为什么社会没得给他做工?为什么子女这样多?为什么老病死?这种偷窃的行为,是由于社会的驱策,还是由于个人的堕落?为什么不给穷人偷?为什么他没有我有?他没有我有是否应该?拿这种问题,逐一推思下去,就成为哲学。由此看来,哲学是由小事放大,从意义着想而得来的,并非空说高谈能够了解的。推论到宗教哲学、政治哲学、社会哲学等,也无非多从活的人生问题推衍阐明出来的。

    我们既晓得什么叫人生,什么叫哲学,而且略会看到两者的关系,现在再去看意义在人生上占的什么地位?现在一般的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思想差不多是社会的奢侈品。他们看人生种种事实,和乡下人到城里未看见五光十色的电灯一样。只看到事实的表面,而不了解事实的意义。因为不能了解意义的原故,所以连事实也不能了解了。这样说来,人生对于意义,极有需要,不知道意义,人生是不能了解的。宋朝朱子这班人,终日对物格物,终于找不到着落,就是不从意义上着想的原故。又如平常人看见病人种种病象,他单看见那些事实而不知道那些事实的意义,所以莫明其妙。至于这些病象一到医生眼里,就能对症下药;因为医生不单看病象,还要晓得病象的意义的原故。因此,了解人生不单靠事实,还要知道意义!

    那么,意义又从何来呢?有人说,意义有两种来源:一种是从积累得来,是愚人取得意义的方法;一种是由直觉得来,是大智取得意义的方法。积累的方法,是走笨路;用直觉的方法是走捷径。据我看来,欲求意义唯一的方法,只有走笨路,就是日积月累地去做刻苦的工夫,直觉不过是熟能生巧的结果,所以直觉是积累最后的境界,而不是豁然贯通的。大发明家爱迪生有一次演说,天才99%是汗,1%是神,可见得天才是下了番苦功才能得来,不出汗决不会出神的。所以有人应付环境觉得难,有人觉得易,就是日积月累的意义多寡而已。哲学家并不是什么,只是对于人生所得的意义多点罢了。

    欲得人生的意义,自然要研究哲学史,去参考已往的死的哲理。不过还有比较更重要的,是注意现在的活的人生问题,这就是做人应有的态度。现在我举两个可模范的大哲学家来做我的结论,这两个哲学家一个是古代的苏格拉底,一个是现代的笛卡尔。

    苏格拉底是希腊的穷人,他觉得人生醉生梦死,毫无意义,因此到公共市场,见人就盘问,想借此得到人生的解决。有一次,他碰到一个人去打官司,他就问他,为什么要打官司?那人答道,为公理。他复问道,什么叫公理?那人便瞠目结舌不能作答。苏氏笑道,我知道我不知你,却不知道你不知呵!后来又有一个人告他的父亲不信国教,他又去盘问,那人又被问住了?因此希腊人多恨他,告他两大罪,说他不信国教,带坏少年,政府就判他的死刑。他走出来的时候,对告他的人说:

    “未经考察过的生活,是不值得活的。你们走你们的路,我走我的路罢!”后来他就从容就刑,为找寻人生的意义而牺牲他的生命!

    笛卡尔旅行的结果,觉到在此国以为神圣的事,在他国却视为下贱;在此国以为大逆不道的事,在别国却奉为天经地义,因此他觉悟到贵贱善恶是因时因地而不同的。他以为从前积下来的许多观念知识是不可靠的,因为他们多是趁他思想幼稚的时候侵入来的。如若欲过理性生活,必得将从前积得的知识,一件一件用怀疑的态度去评估他们的价值,重新建设一个理性的是非。这怀疑的态度,就是他对于人生与哲学的贡献。

    现在诸君研究佛学,也应当用怀疑的态度去找出它的意义,是否真正比较的普遍适用?

    诸君不要怕,真有价值的东西,决不为怀疑所毁;而能被怀疑所毁的东西,决不会真有价值。我希望诸君实行笛卡尔的怀疑态度,牢记苏格拉底所说的“未经考察过的生活,是不值得活的”这句话。那么,诸君对于明阐哲学,了解人生,不觉其难了。

    (1923年10月11在上海商科大学佛学研究会上的演讲)

    易卜生主义

    一

    易卜生最后所作的《我们死人再生时》(when We Dead Awaken)一本戏里面有一段话,很可表出易卜生所作文学的根本方法。这本戏的主人翁,是一个美术家,费了全副精神,雕成一副像,名为“复活日”。

    这位美术家自己说他这副雕像的历史道:

    “我那时年纪还轻,不懂的世事。我以为这‘复活日’应该是一个极精致、极美的少女像,不带着一毫人世的经验,乎空地醒来,自然光明庄严,没有什么过恶可除……但是我后来那几年,懂得些世事了,才知道这‘复活日’不是这样简单的,原来是狠复杂的。……我眼里所见的人情世故,都到我理想中来,我不能不把这些现状包括进去。我只好把这像的座子放大了,放宽了。”

    “我在那座子上雕了一片曲折爆裂的地面。从那地的裂缝里,钻出来无数模糊不分明、人身兽面的男男女女。这都是我在世间亲自见过的男男女女(二幕)。”

    这是“易卜生主义”的根本方法。那不带一毫人世罪恶的少女像,是指理想派的文学。那无数模糊不分明、人身兽面的男男女女,是指写实派的文学。易卜生的文学,易卜生的人生观,只是一个写实主义,一八八二年,他有一封信给一个朋友,信中说道:

    “我做书的目的,要使读者人人心中都觉得他所读的全是实事(尺牍一五九号)。”

    人生的大病根,在于不肯睁开眼睛来看世间的真实现状。明明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我们偏说是圣贤礼义之邦;明明是脏官、污官的政治,我们偏要歌功颂德;明明是不可救药的大病,我们偏说一点病都没有!却不知道:若要病好,须先认有病;若要政治好,须先认现今的政治实在不好;若要改良社会,须先知道现今的社会实在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易卜生的长处,只在他肯说老实话,只在他能把社会种种腐败龌龊的实在情形写出来叫大家仔细看。他并不是爱说社会的坏处,他只是不得不说。一八八○年,他对一个朋友说:

    “我无论作什么诗,编什么戏,我的目的只要我自己精神上的舒服清净。因为我们对于社会的罪恶,都脱不了干系的(尺牍第一四八号)。因为我们对于社会的罪恶都脱不了干系,故不得不说老实话。”

    二

    我们且看易卜生写近世的社会,说的是一些什么样的老实话。

    第一,先说家庭。

    易卜生所写的家庭,是极不堪的。家庭里面,有四种大恶德:一是自私自利;二是倚赖性、奴隶性;三是假道德,装腔做戏;四是懦怯没有胆子。做丈夫的便是自私自利的代表。他要快乐,要安逸,还要体面。所以他要娶一个妻子。正如《娜拉》戏中的赦尔茂,他觉得同他妻子有爱情是狠好玩的。他叫他的妻子做“小宝贝”、“小鸟儿”、“小松鼠儿”、“我的最亲爱的”等等肉麻名字。他给他妻子一点钱去买糖吃,买粉搽,买好衣服穿。他要他妻子穿得好看,打扮的标致,做妻子的完全是一个奴隶。她丈夫喜欢什么,她也该喜欢什么,她自己是不许有什么选择的。她的责任在于使丈夫欢喜,她自己不用有思想,她丈夫会替她思想。她自己不过是她丈夫的玩意儿,狠像叫化子的猴子,专替他变把戏,引人开心的(所以《娜拉》又名《玩物之家》)。丈夫要妻子守节,妻子却不能要丈夫守节。正乃《群鬼》(chmts)戏里的阿尔文夫人受不过丈夫的气,跑到一个朋友家去;那位朋友是个牧师,狠教训了她一顿,说她不守妇道。但是阿尔文夫人的丈夫专在外面偷妇人,甚至淫乱他妻子的婢女;人家都毫不介意,那位牧师朋友也觉得这是男人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妻子对丈夫,什么都可以牺牲;丈夫对妻子,是不犯着牺牲什么的。《娜拉》戏内的娜拉,因为要救她丈夫的生命,所以冒她父亲的名字,签了借据去借钱。后来事情闹穿了,她丈夫不但不肯替娜拉分担冒名的干系,还要痛骂她带累他自己的名誉。后来和平了结了,没有危险了,她丈夫又装出大度的样子,说不追究她的错处了。他得意扬扬的说道:“一个男人赦了他妻子的过错是狠畅快的事!”(《娜拉》三幕)

    这种极不堪的情形,何以居然忍耐得住呢?第一,因为人都要顾面子,不得不装腔做戏,做假道德遮着面孔。第二,因为大多数的人都是没有胆子的懦夫。因为要顾面子,故不肯闹翻。因为没有胆子,故不敢闹翻。那《娜拉》戏里的娜拉,忽然看破家庭是一座做猴子戏的戏台,他自己是台上的猴子。他有胆子,又不肯再装假面子,所以告别了掌班的,跳下了戏台,去干他自己的生活。

    那《群鬼》戏里的阿尔文夫人没有娜拉的胆子,又要顾面子,所以被他的牧师朋友一劝,就劝回头了,还是回家,去尽他的“天职”,守他的“妇道”。他丈夫仍旧做那种淫荡的行为,阿尔文夫人只好牺牲自己的人格,尽力把他羁縻在家。后来生下一个儿子,他母亲恐怕他在家,学了他父亲的坏榜样,所以到了七岁便把他送到巴黎去。他一面又要哄他丈夫在家,一面要在外边替他丈夫修名誉,一面要骗他儿子说他父亲是怎样一个正人君子。这种情形,过了十九个足年,他丈夫才死。死后,他妻子还要替他装面子,花了许多钱,造了一所孤儿院,作他亡夫的遗爱。孤儿院造成了,他把儿子唤回来参与孤儿院落成的庆典。谁知他儿子从胎里就得了他父亲的花柳病的遗毒,变成一种脑腐症。到家没几天,那孤儿院也被火烧了,他儿子的遗传病发作,脑子坏了,就成了疯人了。这是没有胆子、又要顾面子的结局,这就是腐败家庭的下场!

    三

    其次,且看易卜生论社会的三种大势力。那三种大势力一是法律,二是宗教,三是道德。

    第一,法律。法律的效能在于除暴去恶,禁民为非。但是法律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在于法律是无有偏私的,犯了什么法,就该得什么罪。坏处也在于此,法律是死板板的条文,不通人情世故,不知道一样的罪名,却有几等、几样的居心,有几等、几样的境遇情形;同犯一罪的人却有几等、几样的知识程度。法律只说某人犯了某法的某某篇、某某章、某某节,该得某某罪,全不管犯罪的人的知识不同,境遇不同,居心不同。《娜拉》戏里有两件冒名签字的事:一件是一个律师做的,一件是一个不懂法律的妇人做的。那律师犯这罪全由于自私自利,那妇人犯这罪全因为他要救他丈夫的性命。但是法律全不问这些区别。请看看这两个“罪人”讨论这个问题:

    (律师)郝夫人,你好像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我老实对你说,我犯的那桩使我一生声名扫地的事,和你所做的事恰恰相同,一毫也不多,一毫也不少。

    (娜拉)你!难道你居然也敢冒险去救你妻子的命吗?

    (律师)法律不管人的居心如何。

    (娜拉)如此说来,这种法律是笨极了。

    (律师)不问他笨不笨,你总要受他的裁判。

    (娜拉)我不相信。难道法律不许做女儿的想个法子,免得他临死的父亲烦恼吗?难道法律不许做妻子的救他丈夫的命吗?我不大懂得法律,但是我想总该有这种法律承认这些事的。你是一个律师,你难道不知道有这样的法律吗?柯先生,你真是一个不中用的律师了(一幕)。

    最可怜的是世上真少这种入情入理的法律!

    第二,宗教。

    易卜生眼里的宗教久已失了那种可以感化人的能力;久已变成毫无生气的仪节、信条,只配口头念得烂熟,却不配使人奋发鼓舞了,《娜拉》戏里说:

    (郝尔茂)你难道没有宗教吗?

    (娜拉)我不狠懂得究竟宗教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我进教时那位牧师告诉我的一些话。他对我说宗教是这个、是那个,是这样、是那样。(三幕)

    如今人的宗教,都是如此。你问他信什么教,他就把他的牧师或是他的先生告诉他的话背给你听。他会背耶稣的《祈祷》文,他会念阿弥陀佛,他会背一部《圣谕广训》。这就是宗教了!

    宗教的本意,是为人而作的。正如耶稣说的:“礼拜是为人造的,不是人为礼拜造的。”不料后世的宗教,处处与人类的天性相反,处处反乎人情,如《群鬼》戏中的牧师,逼着阿尔文夫人回家去受那淫荡丈夫的待遇,去受那十九年极不堪的惨痛。那牧师说,宗教不许人求快乐,求快乐便是受了恶魔的魔力了。他说宗教不许做妻子的批评他丈夫的行为;他说宗教教人无论如何总要守妇道,总须尽责任,那牧师口口声声所说是“是”的,阿尔文夫人心中总觉得都是“不是”的。后来阿尔文夫人仔细去研究那牧师的宗教,忽然大悟:原来那些教条都是假的,都是“机器造的!”(《群鬼》二幕)

    但是这种机器造的宗教何以居然能这样兴旺呢?原来,现在的宗教虽没有精神上的价值,却极有物质上的用场。宗教是可以利用的,是可以使人发财得意的。那《群鬼》戏里的木匠,本是一个极下流的酒鬼,卖妻卖女都肯干的。但是他见了那位道学的牧师,立刻就装出宗教家的样子,说宗教家的话,做宗教家的唱歌祈祷,把这位蠢牧师哄得滴溜溜的转(二幕)。那《罗斯马庄》(Rosmersholm)戏里面的主人翁罗斯马本是一个牧师,他的思想改变了,遂不信教了。他那时想加入本地的自由党,不料党中的领袖却不许罗斯马宣告他脱离教会的事。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党里狠少信教的人,故想借罗斯马的名誉来号召那些信教的人家。可见宗教的兴旺,并不是因为宗教真有兴旺的价值,不过是因为宗教有可以利用的好处罢了。如今的“基督教青年会”竟开明的用种种物质上的便利来做招揽会员的钓饵,所以有些人住青年会的洋房,洗青年会的雨浴,到了晚上仍旧去“白相堂子”,仍旧去“逛胡同”,仍旧去打麻雀、扑克。这也是宗教兴旺的一种原因了!

    第三,道德。法律、宗教既没有裁制社会的本领,我们且看“道德”可有这种本事?据易卜生看来,社会上所谓“道德”不过是许多陈腐的旧习惯。合于社会习惯的,便是道德;不合于社会习惯的,便是不道德。我且举中国风俗为例:我们中国的老辈人看见少年男女实行自由结婚,便说是“不道德。”为什么呢?因为这事不合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社会习惯。但是这班老辈人自己讨许多小老婆,却以为是狠平常的事,没有什么不道德。为什么呢?因为习惯如此。又如中国人死了父母,发出讣书,人人都说“泣血稽颡”、“苫块昏迷”。其实他们何尝泣血?又何尝“寝苫枕块”?这种自欺欺人的事,人人都以为是“道德”,人人都不以为羞耻?为什么呢?因为社会的习惯如此,所以不道德的也觉得道德了。

    这种不道德的道德,在社会上造出一种诈伪不自然的伪君子。面子上都是仁义道德,骨子里都是男盗女娼。易卜生最恨这种人。他有一本戏,叫做《社会的栋梁》(Pillars of Society),戏中的主人名叫褒匿,是一个极坏的伪君子。他犯了一桩奸情,却让他兄弟受这恶名,还要诬赖他兄弟偷了钱跑脱了。不但如此,他还雇了一只烂脱的船送他兄弟出海,指望把他兄弟和一船的人都沉死在海底,可以灭口。这样一个大奸,面子上却做得十分道德,社会上都尊敬他,称他做“全市第一个公民”、“公民的模范”、“社会的栋梁”!他谋害他兄弟的那一天,本城的公民,聚了几千人,排起队来,打着旗,奏着军乐,上他的门来表示社会的敬意,高声喊道:“褒匿万岁!社会的栋梁褒匿万岁!”这就是道德!

    四

    其次,我们且看易卜生写个人与社会的关系。

    易卜生的戏剧中,有一条极显而易见的学说,是说社会与个人互相损害。社会最爱专制,往往用强力摧折个人的个性(individuality),压制个人自由独立的精神。等到个人的个性都消灭了,等到自由独立的精神都完了,社会自身也没有生气了,也不会进步了。社会里有许多陈腐的习惯,老朽的思想,极不堪的迷信。个人生在社会中,不能不受这些势力的影响。有时有一两个独立的少年,不甘心受这种陈腐规矩的束缚,于是东冲西突,想与社会作对。上文所院的褒匿少年时代也曾想和社会反抗。但是社会的权力狠大,网罗狠密;个人的能力有限,如何是社会的敌手?社会对个人道:“你们顺我者生,逆我者死;顺我者有赏,逆我者有罚。”那些和社会反对的少年,一个一个的都受家庭的责备,遭朋友的怨恨,受社会的侮辱、驱逐。再看那些奉承社会意旨的人,一个个的都升官发财、安富尊荣了。当此境地,不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决不能坚持到底。所以像褒匿那般人,做了几时的维新志士,不久也渐渐的受社会同化,仍旧回到旧社会去做“社会的栋梁”了。社会如同一个大火炉,什么金、银、铜、铁、锡,进了炉子,都要熔化。易卜生有一本戏叫做《雁》(The Wild Duck),写一个人捉到一只雁,把他养在楼上半阁里,每天给他一桶水,让他在水里打滚游戏。那雁本是一个海阔天空、逍遥自得的飞鸟,如今在半阁里关久了,也会生活,也会长得胖胖的,后来竟完全忘记了他从前那种海阔天空、来去自由的乐处了!个人在社会里,就同这雁在人家半阁上一般,起初未必满意,久而久之,也遂惯了,也渐渐的把黑暗世界当作安乐窝了。

    社会对于那班服从社会命令、维持陈旧迷信、传播腐败思想的人,一个一个的都有重赏。有的发财了,有的升官了,有的享大名誉了。这些人有了钱,有了势,有了名誉,遂像老虎长了翅膀,更可横行无忌了,更可借着“公益”的名誉去骗人钱财,害人生命,做种种无法五天的行为。易卜生的《社会栋梁》和《博克曼》(John Gabriel Borkman)两本戏的主人翁都是这种人物。他们钱赚得够了,然后掏出几个小钱来,开一个学堂,造一所孤儿院,立一个公共游戏场,“捐二十磅金去买面包给贫人吃”(用《社会的栋梁》二幕中语),于是社会格外恭维他们,打着旗子,奏着军乐,上他们家来,大喊“社会的栋梁万岁!”

    那些不懂事又不安本分的理想家,处处和社会的风俗习惯反对,是该受重罚的。执行这种重罚的机关,便是“舆论”,便是大多数的“公论”。世间有一种最通行的迷信,叫做“服从多数的迷信”。人都以为多数人的公论总是不错的。易卜生绝对的不承认这种迷信。“多数党说他总在错的一边,少数党总在不错的一边。”(《国民公敌》五幕)一切维新革命,都是少数人发起的,都是大多数人所极力反对的。大多数人总是守旧、麻木不仁的,只有极少数人——有时只有一个人——不满意于社会的现状,要想维新,要想革命。这种理想家是社会所最忌的。大多数人都骂他是“捣乱分子”,都恨他“扰乱治安”,都说他“大逆不道”。所以他们用大多数的专制威权去压制那“捣乱”的思想志士,不许他开口,不许他行动自由;把他关在监牢里;把他赶出境去,把他杀了,把他钉在十字架上活活的钉死,把他捆在柴草上活活的烧死。过了几十年、几百年,那少数人的主张渐渐的变成多数人的主张,于是社会的多数人又把他们从前杀死、钉死、烧死的那些“捣乱分子”,一个一个的重新推崇起来,替他们修墓,替他们作传,替他们立庙,替他们铸铜像。却不印道从前那种“新”思想,到了这时候,又早已成了“陈腐的”迷信!当他们替从前那些特立独行的人修墓、铸铜像的时候,社会里早已发生了几个新派少数人,又要受他们杀死、钉死、烧死的刑罚了!听以说“多数党总是错的,少数党总是不错的”。

    易卜生有一本戏叫做《国民的公敌》,里面写的就是这个道理。这本戏的主人翁斯铎曼医生,从前发现本地的水可以造成几处卫生浴池。本地的人听了他的话,觉得有利可图,便集了资本,造了几处卫生浴池。后来四方的人闻了浴池之名,纷纷来这里避暑养病。来的人多了,本地的商业市面便渐渐发达兴旺,斯铎曼医生便做了浴池的官医。后来洗浴的人之中忽然发生一种流行病症,经这位医生仔细考察,知道这病症是从浴池的水里来的,他便装了一瓶水寄于大学的化学师请他化验。化验出来,才知道浴池的水管安的太低了,上流的污秽,停积在浴池里,发生一种传染病的微生物,极有害于公众卫生。斯铎曼医生得了这种科学证据,便做了一篇切切实实的报告书,请浴池的董事会把浴池的水管重新改造,以免妨碍卫生。不料改造浴池须要花费许多钱,又要把浴池闭歇一两年。浴池一闭歇,本地的商务便要受许多损失。所以,本地的人全体用死力反对斯铎曼医生的提议,他们宁可听那些来避暑养病的人受毒病死,不情愿受这种金钱的损失。所以他们用大多数的专制威权,压制这位说老实话的医生,不许他开口。他做了报告,本地的报馆都不肯登载;他要自己印刷,印刷局也不肯替他印;他要开会演说,全城的人都不把空屋借他做会场。后来好容易找到了一所会场,开了一个公民会议,会场上的人不但不听他的老实话,还把他赶下台去,由全体一致表决,宣告斯铎曼医生从此是国民的公敌。他逃出会场,把裤子都撕破了,还被众人赶到他家,用石头掷他,把窗户都打碎了。到了明天,本地政府革了他的官医;本地商民发了传单不许人请他看病;他的房东请他赶快搬出屋去;他的女儿在学堂教书,也被校长辞退了。这就是“特立独行”的好结果!这就是大多数惩罚少数“捣乱分子”的辣手段!

    五

    其次,我们且说易卜生的政治主义。易卜生的戏剧不大讨论政治问题,所以我们须要用他的《尺牍》(Letters,ed.Byhisson Sigurd Ibsen,English Trans,1905)做参考的材料。

    易卜生起初完全是一个主张无政府主义的人。当普法之战(一八七零年至一八七一年)时,他的无政府主义最为激烈。一八七一年,他有信与一个朋友道:

    ……个人绝无做国民的需要。不但如此,国家检直是个人的大害。请看普鲁士的国力,不是牺牲了个人的个性去买来的吗?国民都成了酒馆里跑堂的了,自然个个都是好兵了。再看犹太民族,岂不是最高贵的人类吗?无论受了何种野蛮的待遇,那犹太民族还能保存本来的面目。这都因为他们没有国家的原故,国家总得毁去,这种毁除国家的革命,我也情愿加入。毁去国家观念,单靠个人的情愿和精神上的团结做人类社会的基本——若能做到这步田地,这可算得有价值的自由起点。那些国体的变迁,换来换去,都不过是弄把戏,都不过是全无道理的胡闹(《尺牍》第七十九)。

    易卜生的纯粹无政府主义,后来渐渐的改变了。他亲自看见巴黎“市民政府”(Commune)的完全失败(一八七一年),便把他主张无政府主义的热心减了许多(《尺牍》第八十一)。到了一八八四年,他写信给他的朋友说,他在本国若有机会,定要把国中无权的人民联合成一个大政党,主张极力推广选举权,提高妇女的地位,改良国家教育,要使脱除一切中古陋习(《尺牍》第七十八)。这就不是无政府的口气了,但是他终究不曾加入政党。他以为加入政党是狠下流的事(《尺牍》第一五八)。他最恨那班政客,他以为“那班政客所力争的,全是表面上的权利,全是胡闹。最要紧的是人心的大革命。”(《尺牍》第七十七)

    易卜生从来不主张狭义的国家主义,从来不是狭义的爱国者。一八八八年,他写信给一个朋友说道:

    知识思想略为发达的人,对于旧式的国家观念,总不满意。我们不能以为有了我们所属的政治团体便足够了。据我看来,国家观念不久就要消灭了,将来定有一种观念起来代他。即以我个人而论,我已经过这种变化。我起初觉得我是那威国人,后来变成斯堪丁纳维亚人(那威与瑞典总名斯堪丁纳维亚),我现在已成了条顿人了(《尺牍》第一○六)。

    这是一八八八年的话。我想易卜生晚年临死的时候(1906年)一定已进到世界主义的地步了。

    六

    我开篇便说过,易卜生的人生观只是一个写实主义。易卜生把家庭、社会的实在情形都写出来,叫人看了动心,叫人看了觉得我们的家庭、社会原来是如此黑暗腐败,叫人看了觉得家庭、社会真正不得不维新革命——这就是易卜生主义。表面上看去,像是破坏的,其实完全是建设的。譬如医生诊了病,开了一个脉案,把病状详细写出,这难道是消极的、破坏的手续吗?但是易卜生虽开了许多脉案,却不肯轻易开药方。他知道人类社会是极复杂的组织,有种种绝不相同的境地,有种种绝不相同的情形。社会的病,种类纷繁,决不是什么“包医百病”的药方所能治得好的。因此他只好开了脉案,说出病情,让病人各人自己去寻医病的药方。

    虽然如此,但是易卜生生平却也有一种完全积极的主张。他主张个人须要充分发达自己的才性,须要充分发展自己的个性。

    他有一封信给他的朋友George Brandes说道:

    我所最期望于你的,是一种真正纯粹的为我主义,要使你有时觉得天下只有关于我的事最要紧,其余的都算不得什么,……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尺牍》第八十四)。

    最可笑的是有些人明知世界“陆沉”,却要跟着“陆沉”,跟着堕落,不肯“救出自己”!却不知道社会是个人组成的,多救出一个人便是多备下一个再造新社会的分子。所以孟轲说“穷则独善其身”,这便是易卜生所说“救出自己”的意思。这种“为我主义”,其实是最有价值的利人主义。所以易卜生说:“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妙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娜拉》戏里,写娜拉抛了丈夫儿女飘然而去,也只为要“救出自己”。那戏中说:

    (郝尔茂)……你就是这样抛弃你的最神圣的责任。

    (娜拉)你以为我的最神圣的责任是什么?

    (郝)还等我说吗?可不是你对于你的丈夫和你的儿女的责任吗?

    (娜)我还有别的责任同这些一样的神圣。

    (郝)没有的。你且说,那些责任是什么?

    (娜)是我对于我自己的责任。

    (郝)最要紧的,你是一个妻子,又是一个母亲。

    (娜)这种话我现在不相信了。我相信,第一,我是一个人,正同你一样。——无论如何,我务必努力做一个人(三幕)。

    一八八二年,易卜生有信给朋友道:

    这样生活,须使各人自己充分发展——这是人类功业顶高的一层,这是我们大家都应该的事(《尺牍》第一六一四)。

    社会最大的罪恶莫过于摧折个人的个性,不使他自由发展那本《雁》戏所写的只是一件摧残个人才性的惨剧。那戏写一个人少年时本极有高尚的志气,后来被一个恶人害得倾家荡产,不能度日。那恶人又把他自己通奸有孕的下等女子配给他做妻子,从此家累日重一,他的志气便日低一日。到了后来,他压落深了,竟变成一个懒人懦夫,天天受那下贱妇人和两修养无赖的恭维,他洋洋得意的觉得这种生活狠可以终身了。所以那本戏借一个雁做比喻:那雁在半阁上关得久了,他从前那种高飞远举的志气全都消灭了,居然把人家的半阁做他的极乐国了!

    发展个人的个性,须要有两个条件。第一,须使个人有自由意志。第二,须使个人担干系、负责任。《娜拉》戏中写郝尔茂的最大错处只在他把娜拉当作“玩意儿”看待,既不许他有自由意志,又不许他担负家庭的责任,所以娜拉竟没有发展他自己个性的机会。所以娜拉一旦觉悟时,恨极他的丈夫,决意弃家远去,也正为这个原故。易卜生又有一本戏,叫做《海上夫人》(The Lady from the sea),里面写一个女子哀梨妲少年时嫁给人家做后母,他丈夫和前妻的两个女儿看她年纪轻,不让她管家务,只叫她过安闲日子。哀梨姐在家觉得做这种不自由的妻子、不负责任的后母,是极没趣的事。因此她天天想跟人到海外去过那海阔天空的生活。她丈夫越不许她自由,她偏越想自由。后来她丈夫知道留她不住,只得许她自由出去。她丈夫说道:

    ……我现在立刻和你毁约。现在可以有完全自由拣定你自己的路子。……现在你可以自己决定,你有完全的自由,你自己担干系。

    哀利妲完全自由!还要自己担干系!还担干系咧!有这么一来,样样事都不同了。

    哀梨姐有了自己,又自己负责任了,忽然大变了,也不想那海上的生活了,决意不跟人走了(《海上夫人》第五幕)。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世间只有奴隶的生活是不能自由选择的,是不用担干系的。个人若没有自由权,又不负责任,便和做奴隶一样。所以无论怎样好玩,无论怎样高兴,到底没有真正乐趣,到底不能发展个人的人袼。所以哀梨妲说:“有了完全自由,还要自己担干系,有这么一来,样样事都不同了。”家庭是如此,社会、国家也是如此。自治的社会,共和的国家,只是要个人有自由选择之权,还要个人对于自己所行所为都负责任。若不如此,决不能造出自己独立的人格。社会、国家没有自由独立的人格,如同酒里少了酒曲,面包里少了酵,人身上少了脑筋,那种社会、国家决没有改良进步的希望。所以易卜生的一生目的只是要社会极力容忍,极力鼓励斯铎曼医生一流的人物,社会上生出无数永不知足、永不满意、敢说老实话攻击社会腐败情形的“国民公敌”;要想社会上有许多人都能像斯铎曼医生那样宣言道:“世上最强有力的人就是那个最孤立的人!”

    社会、国家是时刻变迁的,所以不能指定那一种方法是救世的良药。十年前用补药,十年后或者须用泄药了;十年前用凉药,十年后或者须用热药了。况且各地的社会、国家都不相同,适用于日本的药,未必完全适用于中国;适用于德国的药,未必适用于美国。只有康有为那种“圣人”,还想用他们的“戊戌政策”来救戊午的中国;只有辜鸿铭那班怪物,还想用二千年前的“尊王大义”来施行于20世纪的中国。易卜生是聪明人,他知道世上没有“包医百病”的仙方,也没有“施渚四海而皆准、推之百世而不悖”的真理。因此他对于社会的种种罪恶污秽,只开脉案,只说病状,却不肯下药。但他虽不肯下药,却到处告诉我们一个保卫社会健康的卫生良法。他仿佛说道:“人的身体全靠血里面,有无量数的白血轮时时刻刻与人身的病菌开战。把一切病菌扑灭干净,方才可使身体健全、精神充足,社会、国家的健康也全靠社会中有许多永不知足、永不满意、时刻与罪恶分子、龌龊分子宣战的白血轮,方才有改良进步的希望。我们若要保卫社会的健康,须要使社会里时时刻刻有斯铎曼医生一般的白血轮分子。但使社会常有这种白血轮精神,社会决没有不改良进步的道理。”

    一八八三年,易卜生写信给朋友道:

    十年之后,社会的多数人大概也会到了斯铎曼医生开公民大会时的见地了。但是这十年之中,斯驿曼自己也刻刻向前进。所以到了十年之后,他的见地仍旧比社会的多数人还高十年。即以我个人而论,我觉得时时刻刻总有进境。我从前每作一本戏时的主张,如今都已渐渐变成了狠多数人的主张。但是等到他们赶到那里时,我久已不在那里了。我又到别处去了。我希望我总是向前去了(《尺牍》第一七二)。

    国民七年五月十六日作于北京

    民国十年四月二十六日改稿

    (初稿原载《新青年》第4卷第6号,1918年6月15日)

    “我的儿子”——答汪长禄先生来信

    前天同太虚和尚谈论,我得益不少。别后又承先生给我这封很诚恳的信,感谢之至。

    “父母于子无恩”的话,从王充、孔融以来,也很久了。从前有人说我曾提倡这话,我实在不能承认。直到今年我自己生了一个儿子,我才想到这个问题上去。我想这个孩子自己并不曾自由主张要生在我家,我们做父母的不曾得他的同意,就糊里糊涂的给了他一条生命。况且我们也并不曾有意送给他这条生命。我们既无意,如何能居功?如何能自以为有恩于他?他既无意求生,我们生了他,我们对他只有抱歉,更不能“市恩”了。我们糊里糊涂的替社会上添了一个人,这个人将来一生的苦乐祸福,这个人将来在社会上的功罪,我们应该负一部分的责任。说得偏激一点,我们生一个儿子,就好比替他种下了祸根,又替社会种下了祸根。他也许养成坏习惯,做一个短命浪子;他也许更堕落下去,做一个军阀派的走狗。所以我们“教他养他”,只是我们自己减轻罪过的法子,只是我们种下祸根之后自己补过弥缝的法子。这可以说是恩典吗?

    我所说的,是从做父母的一方面设想的,是从我个人对于我自己的儿子设想的,所以我的题目是“我的儿子”。我的意思是要我这个儿子晓得我对他只有抱歉,决不居功,决不市恩。至于我的儿子将来怎样待我,那是他自己的事。我决不期望他报答我的恩,因为我已宣言无患于他。

    先生说我把一般做儿子的抬举起来,看做一个“白吃不还账”的主顾。这是先生误会我的地方。我的意思恰同这个相反。我想把一般做父母的抬高起来,叫他们不要把自己看做一种“放高利贷”的债主。

    先生又怪我把“孝”字驱逐出境。我要问先生,现在“孝子”两个字究竟还有什么意义?现在的人死了父母都称“孝子”。孝子就是居父母丧的儿子(古书称为“主人”),无论怎样忤逆不孝的人,一穿上麻衣,戴上高梁冠,拿着哭丧棒,人家就称他做“孝子”。

    我的意思以为古人把一切做人的道理都包在孝字里,故战阵无勇、莅官不敬等等,都是不孝。这种学说,先生也承认他流弊百出。所以我要我的儿子做一个堂堂的人,不要他做我的孝顺儿子。我的意想以为“一个堂堂的人”决不致于做打爹骂娘的事,决不致于对他的父母毫无感情。

    但是我不赞成把“儿子孝顺父母”列为一种“信条”。易卜生的“群鬼”里有一段话很可研究(《新潮》第五号页八五一):

    (孟代牧师)你忘了没有,一个孩子应该爱敬他的父母?

    (阿尔文夫人)我们不要讲得这样宽泛。应该说:“欧士华应该爱敬阿尔文先生(欧土华之父)吗?”

    这是说,“一个孩子应该爱敬他的父母”是耶教一种信条,但是有时未必适用。即如阿尔文一生纵淫,死于花柳毒,还把遗毒传给他的儿予欧士华,后来欧士华毒发而死。请问欧士华应该孝顺阿尔文吗?若照中国古代的伦理观念自然不成问题。但是在今日可不能不成问题了。假如我染着花柳毒,生下儿子又聋又瞎,终身残废,他应该爱敬我吗?又假如我把我的儿子应得的遗产都拿去赌输了,使他衣食不能完全,教育不能得着,他应该爱敬我吗?又假如我卖国卖主义,做了一国一世的大罪人,他应该爱敬我吗?

    至于先生说,恐怕有人扯起幌子,说,“胡先生教我做一个堂堂的人,万不可做父母的孝顺儿子。”这是他自己错了。我的诗是发表我生平第一次做老子的感想,我并不曾教训人家的儿子!

    总之,我只说了我自己承认对儿子无恩,至于儿子将来对我作何感想,那是他自已的事,我不管了。

    先生又要我做“我的父母”的诗。我对于这个题目,也曾有诗,载在《每周评论》第一期和《新潮》第二期里。

    (原载1919年8月10日至17日《每周评论》)

    新生活——为《新生活》杂志第一期做的

    哪样的生活可以叫做新生活呢?

    我想来想去,只有一句话。新生活就是有意思的生活。

    你听了,必定要问我,有意思的生活又是什么样子的生活呢?

    我且先说一两件实在的事情做个样子,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前天你没有事做,闲的不耐烦了,你跑到街上一个小酒店里,打了四两白干,喝完了,又要四两,再添上四两。喝的大醉了,同张大哥吵了一回嘴,几乎打起架来。后来李四哥来把你拉开,你气忿忿的又要了四两白干,喝的人事不知,幸亏李四哥把你扶回去睡了。昨儿早上,你酒醒了,大嫂子把前天的事告诉你,你懊悔的很,自己埋怨自己:“昨儿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呢?可不是糊涂吗?”

    你赶上张大哥家去,作了许多揖,赔了许多不是,自己怪自己糊涂,请张大哥大量包涵。正说时,李四哥也来了,王三哥也来了。他们三缺一,要你陪他们打牌。你坐下来,打了十二圈牌,输了一百多吊钱。你回得家来,大嫂子怪你不该赌博,你又懊悔的很,自己怪自己道:“是呵,我为什么要陪他们打牌呢?可不是糊涂吗?”

    诸位,像这样子的生活,叫做糊涂生活,糊涂生活便是没有意思的生活。你做完了这种生活,回头一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干呢?”你自己也回不出究竟为什么。

    诸位,凡是自己说不出“为什么这样做的事,都是没有意思的生活。”

    反过来说,凡是自己说得出“为什么这样做”的事,都可以说是有意思的生活。

    生活的“为什么”,就是生活的意思。

    人同畜牲的分别,就在这个“为什么”上。你到万牲园里去看那白熊一天到晚摆来摆去不肯歇,那就是没有意思的生活。我们做了人,应该不要学那些畜牲的生活。畜牲的生活只是糊涂,只是胡混,只是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如此做。一个人做的事应该件件事问得出一个“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干这个?为什么不干那个?回答得出,方才可算是一个人的生活。

    我们希望中国人都能做这种有意思的新生活。其实这种新生活并不十分难,只消时时刻刻问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不那样做,就可以渐渐的做到我们所说的新生活了。

    诸位,千万不要说“为什么”这三个字是很容易的小事。你打今天起,每做一件事,便问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不把辫子剪了?为什么不把大姑娘的小脚放了?为什么大嫂子脸上搽那么多的脂粉?为什么出棺材要用那么多叫化子?为什么娶媳妇也要用那么多叫化子?为什么骂人要骂他的爹妈?为什么这个?为什么那个?——你试办一两天,你就会觉得这三个字的趣味真是无穷无尽,这三个字的功用也无穷无尽。

    诸位,我们恭恭敬敬的请你们来试试这种新生活。

    (原载1919年8月27日《新生活》第一期)

    读书

    “读书”这个题,似乎很平常?也很容易。然而我却觉得这个题目很不好讲。

    据我所知,“读书”可以有三种说法:

    (一)要读何书

    关于这个问题,《京报副刊》上已经登了许多时候的“青年必读书”;但是这个问题,殊不易解决,因为个人的见解不同,个性不同。各人所选只能代表各人的嗜好,没有多大的标准作用。所以我不讲这一类的问题。

    (二)读书的功用

    从前有人作“读书乐”,说什么“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现在我们不说这些话了。要说,读书是求知识,知识就是权力。这些话都是大家会说的,所以我也不必讲。

    (三)读书的方法

    我今天是要想根据个人所得经验,同诸位谈谈读书的方法。

    我的第一句话是很平常的,就是说,读书有两个要素:第一要精;第二要博。

    现在先说什么叫“精”。

    我们小的时候读书,差不多每个小孩都有一条书签,上面写十个字,这十个字最普遍的就是“读书三到:眼到,口到,心到”。现在这种书签虽不用,三到的读书法却依然存在。不过我以为读书三到是不够的,须有四到,是:“眼到,口到,心到,手到”。我就拿它来说一说。

    眼到是要个个字认得,不可随便放过。这句话起初看去似乎很容易,其实很不容易。读中国书时,每个字的一笔一画都不放过。近人费许多功夫在校勘学上,都因古人忽略一笔一画而已。读外国书要把A、B、C、D字母弄得清清楚楚。

    所以说这是很难的。如有人翻译英文,把port看作pork,把oats看作oaks,于是葡萄酒一变而为猪肉,小草变成了大树。

    说起来这种例子很多,这都是眼睛不精细的结果。书是文字做成的,不肯仔细认字,就不必读书。眼到对于读书的关系很大,一时眼不到,贻害很大,并且眼到能养成好习惯,养成不苟且的人格。

    口到是一句一句要念出来。前人说口到是要念到烂熟背得出来。我们现在虽不提倡背书,但有几类的书,仍旧有熟读的必要;如心爱的诗歌,如精彩的文章,熟读多些,于自己的作品上也有良好的影响。读此外的书,虽不须念熟,也要一句一句念出来,中国书如此,外国书更要如此。念书的功用能使我们格外明了每一句的构造,句中各部分的关系。往往一遍念不通,要念两遍以上,方才能明白的。读好的小说尚且要如此,何况读关于思想学问的书呢?

    心到是每章每句每字意义如何?何以如是?这样用心考究。但是用心不是叫人枯坐冥想,是要靠外面的设备及思想的方法的帮助。要做到这一点,须要有几个条件:

    (一)字典、辞典、参考书等等工具要完备。这几样工具虽不能办到,也当到图书馆去看。我个人的意见是奉劝大家,当衣服,卖田地,至少要置备一点好的工具。比如买一本韦氏大字典,胜于请几个先生。这种先生终身跟着你,终身享受不尽。

    (二)要做文法上的分析。用文法的知识,作文法上的分析,要懂得文法构造,方才懂得它的意义。

    (三)有时要比较参考,有时要融会贯通,方能了解。不可单看字面。一个字往往有许多意义,读书者容易上当。例如turn这字:作外动字解有十五解,作内动字解有十三解,作名词解有二十六解,共五十四解,而成语不算。

    又如strike:作外动字解有三十一解,作内动字解有十六解,作名词解有十八解,共六十五解。

    又如go字最容易了,然而这个字:作内动字解有二十二解,作外动字解有三解,作名词解有九解,共三十四解。

    以上是英文字须要加以考究的例。英文字典是完备的,但是某一字在某一句究竟用第几个意义呢?这就非比较上下文,或贯串全篇,不能懂了。

    中文较英文更难,现在举几个例:祭文中第一句“维某年月日”之“维”字,究作何解?字典上说它是虚字。《诗经》里“维”字有二百多,必需细细比较研究,然后知道这个字有种种意义。

    又《诗经》之“于”字,“之子于归”“凤凰于飞”等句,“于”字究作何解?

    非仔细考究是不懂的。又“言”字人人知道,但在《诗经》中就发生问题,必须比较,然后知“言”字为联接字。诸如此例甚多。中国古书很难读,古字典又不适用,非是用比较归纳的研究方法,我们如何懂得呢?

    总之,读书要会疑,忽略过去,不会有问题,便没有进益。

    宋儒张载说:“读书先要会疑。于不疑处有疑,方是进矣。”他又说:“在可疑而不疑者,不会学。学则须疑。”又说“学贵心悟,守旧无功”。宋儒程颐说:“学原于思。”

    这样看起来,读书要求心到;不要怕疑难,只怕没有疑难。工具要完备,思想要精密,就不怕疑难了。

    现在要说手到。手到就是要劳动劳动你的贵手。读书单靠眼到、口到、心到,还不够的;必须还得自己动动手,才有所得。例如:

    (1)标点分段,是要动手的。

    (2)翻查字典及参考书,是要动手的。

    (3)做读书札记,是要动手的。

    札记又可分四类:

    (a)抄录备忘。

    (b)作提要、节要。

    (c)自己记录心得。张载说:“心中苟有所开,即便札记。不则还塞之矣。”

    (d)参考诸书,融会贯通,作有系统的著作。

    手到的功用。我常说:发表是吸收知识和思想的绝妙方法。吸收进来的知识思想,无论是看书来的,或是听讲来的,都只是模糊零碎,都算不得我们自己的东西。自己必须做一番手脚,或做提要,或做说明,或做讨论,自己重新组织过,申叙过,用自己的语言记述过——那种知识思想方才可算是你自己的了。

    我可以举一个例。你也会说“进化”,他也会谈“进化”,但你对于“进化”这个观念的见解未必是很正确的,未必是很清楚的;也许只是一种“道听途说”,也许只是一种时髦的口号。这种知识算不得知识,更算不得是“你的”知识。假使你听了我的话,不服气,今晚回去就去遍翻各种书籍,仔细研究进化论的科学上的根据;假使你翻了几天书之后,发愤动手,把你研究所得写成一篇读书札记;假使你真动手写了这么一篇“我为什么相信进化论?”的札记列举了:(一)生物学上的证据;(二)比较解剖学上的证据;(三)比较胚胎学上的证据;(四)地质学和古生物学上的证据;(五)考古学上的证据;(六)社会学和人类学上的证据。到这个时候,你所有关于“进化论”的知识,经过了一番组织安排,经过了自己的去取叙述,这时候这些知识方才可算是你自己的了。所以我说,发表是吸收的利器;又可以说,手到是心到的法门。

    至于动手标点,动手翻字典,动手查书,都是极要紧的读书秘诀,诸位千万不要轻轻放过。内中自己动手翻书一项尤为要紧。我记得前几年我曾劝顾颉刚先生标点姚际恒的《古今伪书考》。当初我知道他的生活困难,希望他标点一部书付印,卖几个钱。那部书是很薄的一本,我以为他一两个星期就可以标点完了。哪知顾先生一去半年,还不曾交卷。原来他于每条引的书,都去翻查原书,仔细校对,注明出处,注明原书卷第,注明删节之处。他动手半年之后,来对我说,《古今伪书考》不必付印了,他现在要编辑一部疑古的丛书,叫做“辨伪丛刊”。我很赞成他这个计划,让他去动手。他动手了一两年之后,更进步了,又超过那“辨伪丛刊”的计划了,他要自己创作了。他前年以来,对于中国古史,做了许多辨伪的文字,他眼前的成绩早已超过崔述了,更不要说姚际恒了。顾先生将来在中国史学界的贡献一定不可限量,但我们要知道他成功的最大原因是他的手到的工夫勤而且精。我们可以说,没有动手不勤快而能读书的,没有手不到而能成学者的。

    第二要讲什么叫“博”。

    什么书都要读,就是博。古人说:“开卷有益,”我也主张这个意思,所以说读书第一要精,第二要博。

    我们主张“博”有两个意思:第一,为预备参考资料计,不可不博。第二,为做一个有用的人计,不可不博。

    第一,为预备参考资料计。

    在座的人,大多数是戴眼镜的。诸位为什么要戴眼镜?岂不是因为戴了眼镜,从前看不见的,现在看见了;从前很小的,现在看得很大了;从前看不分明的,现在看得清楚分明了?王荆公说得最好:“世之不见全经久矣。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故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盖后世学者与先王之时异矣;不如是,不足以尽圣人故也。……致其知而后读,以有所去取,故异学不能乱也。惟其不能乱,故能有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答曾子固)

    他说:“致其知而后读。”又说:“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即如《墨子》一书在一百年前,清朝的学者懂得此书还不多。到了近来,有人知道光学、几何学、力学、工程学等,一看《墨子》,才知道其中有许多部分是必须用这些科学的知识方才能懂的。后来有人知道了伦理学、心理学等,懂得《墨子》更多了。

    读别种书愈多,《墨子》愈懂得多。

    所以我们也说,读一书而已则不足以知一书。多读书,然后可以专读一书。譬如读《诗经》,你若先读了北大出版的《歌谣周刊》,便觉得《诗经》好懂得多了;你若先读过社会学、人类学,你懂得更多了;你若先读过文字学、古音韵学,你懂得更多了;你若读过考古学、比较宗教学等,你懂得的更多了。

    你要想读佛家唯识宗的书吗?最好多读点伦理学、心理学、比较宗教学、变态心理学。

    无论读什么书总要多配几副好眼镜。

    你们记得达尔文研究生物演化的故事吗?达尔文研究生物演变的现状,前后凡三十多年,积了无数材料,想不出一个简单贯串的说明。有一天他无意中读马尔图斯的人口论,忽然大悟生存竞争的原则,于是得着物竞天择的道理,遂成一部破天荒的名著,给后世思想界打开一个新纪元。

    所以要博学者,只是要加添参考的材料,要使我们读书时容易得“暗示”;遇着疑难时,东一个暗示,西一个暗示,就不至于呆读死书了。这叫做“致其知而后读”。

    第二,为做人计。

    专工一技一艺的人,只知一样,除此之外,一无所知。这一类人,影响于社会很少。好有一比,比一根旗竿,只是一根孤拐,孤单可怜。

    又有些人广泛博览,而一无所专长,虽可以到处受一班贱人的欢迎,其实也是一种废物。这一类人,也好有一比,比一张很大的薄纸,禁不起风吹雨打。

    在社会上,这两种人都是没有什么大影响,为个人计,也很少乐趣。

    理想中的学者,既能博大,又能精深。

    精深的方面,是他的专门学问。博大的方面,是他的旁搜博览。博大要几乎无所不知,精深要几乎惟他独尊,无人能及。他用他的专门学问做中心,次及于直接相关的各种学问,次及于间接相关的各种学问,次及于不很相关的各种学问,以次及毫不相关的各种泛览。这样的学者,也有一比,比埃及的金字三角塔。那金字塔(据最近《东方杂志》第22卷第6号,页147)高四百八十英尺,底边各边长七百六十四英尺。塔的最高度代表最精深的专门学问;从此点经以次递减,代表那旁收博览的各种相关或不相关的学问。塔底的面积代表博大的范围,精深的造诣,博大的同情心,这样的人,对社会是极有用的人才,对自己也能充分享受人生的趣味。宋儒程颢说的好:

    “须是大其心使开阔;譬如为九层之台,须大做脚始得。”

    博学正所以“大其心使开阔”。我曾把这番意思编成两句粗浅的口号,现在拿出来贡献给诸位朋友,作为读书的目标:

    为学要如金字塔,

    要能广大要能高。

    (1925年4月22日夜改稿)

    为什么读书

    青年会叫我在未离南方赴北方之前在这里谈谈,我很高兴,题目是“为什么要读书”。现在读书运动大会开始,青年会拣定了三个演讲题目。我看第二个题目“怎样读书”很有兴味,第三个题目“读什么书”更有兴味,第一个题目无法讲,“为什么要读书”,连小孩子都知道,讲起来很难为情,而且也讲不好。所以我今天讲这个题目,不免要侵犯其余两个题目的范围,不过我仍旧要为其余两位演讲的人留一些余地。现在我就把这个题目来试一下看。我从前也有过一次关于读书的演讲,后来我把那篇演讲录略事修改,编入三集文存里面,那篇文章题目叫做《读书》,其内容性质较近于第二个题目,诸位可以拿来参考。今天我就来试试“为什么要读书”这个题目。

    从前有一位大哲学家做了一篇《读书乐》(作者实为宋真宗),说到读书的好处,他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意思就是说,读了书可以做大官,获厚禄,可以不至于住茅草房子,可以娶得年轻的漂亮太太(台下哄笑)。诸位听了笑起来,足见诸位对于这位哲学家所说的话不十分满意,现在我就讲所以要读书的别的原因。

    为什么要读书?有三点可以讲:第一,因为书是过去已经知道的知识学问和经验的一种记录,我们读书便是要接受这人类的遗产;第二,为要读书而读书,读了书便可以多读书;第三,读书可以帮助我们解决困难,应付环境,并可获得思想材料的来源。我一踏进青年会的大门,就看见许多关于读书的标语。为什么读书大概诸位看了这些标语就都已知道了,现在我就把以上三点更详细地说一说。

    第一,因为书是代表人类老祖宗传给我们的知识的遗产,我们接受了这遗产,以此为基础,可以继续发扬光大,更在这基础之上,建立更高深更伟大的知识。人类之所以与别的动物不同,就是因为人有语言文字,可以把知识传给别人,又传至后人,再加以印刷术的发明,许多书报便印了出来。人的脑很大,与猴不同,人能造出语言,后来更进一步而有文字,又能刻木刻字,所以人最大的贡献就是能累积过去的知识和经验,使后人可以节省很多脑力。非洲野蛮人在山野中遇见鹿,他们就画了一个人和一只鹿以代信,给后面的人叫他们勿追。但是把知识和经验遗给儿孙有什么用处呢?这是有用处的,因为这是前人很好的教训。现在学校里各种教科书,如物理、化学、历史等等,都是根据几千年来进步的知识编纂成书的,一年、两年,或者三年教完一科。自小学、中学,而至大学毕业,这十六年所受的教育,都是代表我们老祖宗几千年来得来的知识学问和经验,所谓进化,就是叫人节省劳力。蜜蜂虽能筑巢,能发明,但传下来就只有这一点知识,没有继续去改革改良,以应付环境,没有做格外进一步的工作。人呢,达不到目的,就再去求进步,而以前人的知识学问和经验作参考。如果每样东西,要个个人从头学起,而不去利用过去的知识,那不是太麻烦了吗?所以人有了这知识的遗产,就可以自己去成家立业,就可以缩短工作,使有余力做别的事。

    第二点稍复杂,就是为读书而读书,为求过去的知识而读书。不错,知识可以从书本中得来,但读书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不读书不能读书,要能读书才能多读书。好比戴了眼镜,小的可以放大,模糊的可以看得清楚,远的可以变近,所以读书要戴眼镜。不读书,学问不能进去,读书没有门径,学问也不能进去。王安石对曾子固说过:“经而已不足以致经”,所以他对于《本草纲目》、内经、小说,无所不读,这样对于经才可以明白一些,所谓“致已知而后读”,读书无非扩充知识而已。我十二岁时,各种小说都看得懂,到了三十年以后,再回头看,很多不懂。讲到诗经,从前以为讲的是男女爱情、文王后妃一类的事,从前是戴了一副黑眼镜去看,现在换了一副眼镜,觉得完全不同。现在才知道诗经和民间歌谣很有关系。对于民间歌谣的研究,近来很有进步,北平有歌谣周刊,歌谣丛书,关于各地歌谣收罗很广。我们如果能把歌谣的文章,社会学,人类学,研究一下,就可以知道幼稚时代的环境和生活很有趣味,例如诗经里有一段说:“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在从前眼光看来,觉得完全讲不通,现在才知道当时野蛮人社会有一种风俗,就是男子向女子求婚,要打野兽送到女家,若不收,便是不答应。还有诗经里“窈窕淑女”一节,从比较民族学眼光看来,我们可以知道当时社会的人,吃饭时可以打鼓弹琴,丝毫没有受礼教的束缚。再从文法方面来观察,像诗经里“之子于归”、“黄鸟于飞”、“凤凰于飞”的“于”字,此外,诗经里又有几百个“维”字,这些都是有作用无意义的虚字,但以前的人却从未注意及此。所以书是越看越有意义,书越多读越能读书。再说在《墨子》一书里,差不多各种学问都有,像光学、力学、逻辑、算学、几何学上的圆和平行线,以及经济学上的购买力和货币,几乎什么都讲到了,但你要懂得光学,才能懂得墨子所说的光,你要懂得各种知识,才能懂得墨子。总之,读书是为了要读书,多读书更可以读书。最大的毛病就在怕读书,怕书难读。越难读的书我们越要征服它们,把它们作为我们的奴隶或向导。我们要打倒难读,这才是我们的“读书乐”,若是我们有了基础的科学知识,那么,我们在读书时便能左右逢源。我再说一遍,读书的目的在于读书,要读书越多才可以读书越多。

    第三点,读书可以帮助解决困难,应付环境,供给思想材料,知识是思想材料的来源。思想可分作五步,思想的起源是大的疑问。吃饭拉屎不用想,但逢着三叉路口,十字街头那样的环境,就发生困难了。走东或是走西,这样做或是那样做,困难很多。病有各样的病,发烧,头痛,多得很。第二步要把问题弄清,困难弄清。第三步才想到如何解决。读书就是出主意,暗示,但主意很多,于是又逢着困难。主意多少要看学问多少,都采用也不行。第四步就是要选择一个假定的解决方法。要想到这一个方法能不能解决,若不能,那么,就换了一个,若能就行了。这好比开锁,这一个钥匙开不出就换了一个,假定是可以开的,那么,问题就解决了。第五步就是试验。凡是有条理的思想都要经过这五步,或是逃不了这五个阶段。科学家要解决问题,侦探要侦探案件,多经过这五步。第三步主意或暗示很多,若无主意,便无办法,没有主意,便不知道怎样办,这是因为知识不够,学力不足,经验不丰富,从来没有想到,所以到要解决问题时便没有材料。读书是过去知识学问经验的记录,而知识学问经验就是要用在这时候,所谓养军千日,用兵一朝。否则,学问一些都没有,遇到困难就要糊涂起来。例如达尔文把生物变迁现象研究了几十年,却想不出什么原则去解决,后来无意中看到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说人口是按照几何学级数一倍一倍地增加,粮食是按照数学级数增加,达尔文研究了这原则,忽然触机,就把这原则应用到生物学上去,创了物竞天择的学说。譬如一条鱼可以产生二百万鱼子,这样,太平洋应该占满了,然而大鱼要吃小鱼,更大的鱼要吃大鱼,所以生物要适应环境才能生存。但按照经济学原则,达尔文主义是很没有条理的,而我们读书就是要解决这个困难。又譬如从前的人以为地球是世界的中心,后来天文学家哥白尼却主张太阳是世界的中心,绕着地球而行。据罗素说,哥白尼所以这样的解说,是因为希腊人已经讲过这句话,哥白尼想到了这句话可以解决这问题,便采用了。假使希腊没有这句话,在六十几年之后恐怕没有人敢说这句话吧。

    这就是读书的好处。像这样当初逢着困难后来得到解决的事很多,单说我个人就有许多。在我的书房里有一部小说叫作《醒世姻缘》,是西周生所著,自然用的是假名字,这是17、18世纪间的出品,印好在家藏了六年。这部小说讲到婚姻问题,其内容是这样:有个好老婆,不知何故,后来忽然变坏,作者没有提及解决方法,也没有想到可以离婚,只说是前世作孽,因为在前世男虐待女,女就投生换样子,压迫者变为被压迫者。这种前世作孽,起先相爱,后来忽变的故事,我仿佛什么地方看见过,后来在《聊斋》一书中见到一篇和这相类似的笔记,也是说到一个女子,起先怎样爱着她的丈夫,后来怎样变为凶太太,便想到这部小说大约是蒲留仙或是蒲留仙的朋友做的。去年我看到一本杂志,也说是蒲留仙做的,不过没有证据。今年我在北平,才找到了证据。这一件事可以解释刚才我所说的第二点,就是读书是为了要读书而读书,同时也可以解释第三点,就是读书可以供给出主意的来源。当初若是没有主意,到了逢着困难时便要手足无措,所以读书可以解决问题,就是军事、政治、财政、思想等问题,也都可以解决,这就是读书的用处。

    我有一位朋友,有一次傍着洋灯看小说,洋灯装有油,但是不亮,因为灯心短了。于是他想到《伊索寓言》里有一篇故事,说是一只老鸦要喝瓶中的水,因为瓶太小,得不到水,它就衔石投瓶中,水乃上来。这位朋友是懂得化学的,加水于灯中恐怕不亮,于是投以铜元,油乃碰到灯心。这是看《伊索寓言》看小说给他的帮助。读书好像用兵,养兵求其能用,否则即使有十万、二十万的大兵也没有用处,有的时候还要兵变呢。

    至于“读什么书”,下次陈中凡先生要讲演,今天我也附带地讲一讲。我从五岁起到了四十岁,读了三十五年的书。究竟有几部书应该读,我也曾经想过。其中有条理有系统的书可以说是还没有两三部,至于精心结构之作,二千五百年以来恐怕只有半打。譬如老子这部书,今天说一句“道可道”,明天又说一句“非常道”,没有一些系统。集是杂货店,史和子还是杂货店。至于诗经礼记易经也只有一点形式,讲到内容,可以说没有一些东西可以给我们改进道德增进知识的帮助的。中国书不够读乐趣,我们要另开生路,辟殖民地。读书要读到有乐而无苦。能做到这地步,书中便有无穷。希望大家不要怕读书,起初的确要查阅字典,但假使能下一年苦功,能把所读的书的内容句句分析清楚,这样的继续不断做去,那么,在一二年中定可开辟一个乐园,还只怕求知的欲望太大,来不及读呢。我总算是老大哥,今天我就根据我过去三十五年读书的经验,给你们一些贡献。

    (1930年11月下旬在上海青年会的讲演词,原载1930年12月-1931年2月《现代学生》第1卷第3、5期)

    读书的习惯与方法

    读书会进行的步骤,也可以说是采取的方式大概不外三种:

    第一种是大家共同选定一本书来读,然后互相交换自己的心得及感想。

    第二种是由下往上的自动方式,就是先由会员共同选定某一个专题,限定范围,再由指导者按此范围拟定详细节目,指定参考书籍。每人须于一定期限内作成报告。

    第三种是先由导师拟定许多题目,再由各会员任意选定。研究完毕后写成报告。

    至于读书的方法我已经讲了十多年,不过在目前我觉到读书全凭先养成好读书的习惯。读书无捷径,是没有什么简便省力的方法可言的。读书的习惯可分为:一是勤,二是慎,三是谦。

    勤苦耐劳是成功的基础,做学问更不能欺己欺人,所以非勤不可。其次谨慎小心也是很重要的,清代的汉学家著名的如高邮王氏父子,段茂堂等的成功,都是遇事不肯轻易放过,旁人看不见的自己便可看见了。如今的放大几千万倍的显微镜,也不过想把从前看不见的东西现在都看见罢了。谦就是态度的谦虚,自己万不可先存一点成见,总要不分地域门户,一概虚心的加以考察后,再决定取舍。这三点都是很要紧的。

    其次还有个买书的习惯也是必要的,闲时可多往书摊上逛逛,无论什么书都要去摸一摸,你的兴趣就是凭你伸手乱摸后才知道的。图书馆里虽有许多的书供你参考,然而这是不够的。因为你想往上圈画一下都不能,更不能随便的批写。所以至少像对于自己所学的有关的几本必备书籍,无论如何,就是少买一双皮鞋,这些书是非买不可的。

    青年人要读书,不必先谈方法,要紧的是先养成好读书、好买书的习惯。

    智识的准备

    1

    在这个值得纪念的仪式完毕之后,你们就被列入少数特权分子之列——大学毕业生。今天并不是标示着人生一段时期的结束或完毕,而是一个新生活的开始,一个真正生活和真正充满责任的开端。

    大家对你们作为大学生毕业生的,总期望会与平常人有所不同,和大多数没有念过大学的人有所不同。他们预料你们言行会有怪异之处。

    你们有些人或许不喜欢人家把你们视为与众不同,言行怪异的人。你们或许想要和群众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让我们向你们保证,要回到群众中间,使人不分彼此,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假如你们有这个愿望,你们随时都可以做到,你们随时都可以成为一个“好伙伴”,一个“易于相处的人”,——而人们,包括你们自己,马上就会忘记你们曾经念过大学这回事。

    虽然大学教育当然不该把我们造成为“势力之徙”和“古怪的人”,可是我们大学毕业生一直保留一点儿与从不同的标志,却也不是一件坏事。这一点儿与从不同的标志,我相信,是任何学术机构的教育家所最希望造成的。

    大学男女学生与众不同的这个标志是什么呢?多数教育家都很可能会同意的说,那是一个多少受过训练的脑筋,一个多少有规律的思想方式——这会使得,也应当使得,受大学教育的人显出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一个头脑受过训练的人看一件事是用批判和客观的态度,而且也用适当的知识学问为凭依。他不容许偏见和个人的利益来影响他的判断,和左右他的观点。他一直都是好奇的,但是他绝对不会轻易相信人。他并不仓卒的下结论,也不轻易的附合他人的意见,他宁愿耽搁一段时间,一直等到他有充分的时间来查事实和证据后,才下结论。

    总而言之,一个受过训练的头脑,就是对于易陷人于偏见、武断和盲目接受传统与权威的陷阱,存有戒心和疑惧。同时,一个受过训练的脑筋不是消极或是毁灭性的。他怀疑人并不是喜欢怀疑的缘故;也并不是认为“所有的话都有可疑之处,所有的判断都有虚假之处”。他之所以怀疑是为了确切相信一件事。为了要根据更坚固的证据和更健全的推理为基础,来建立或重新建立信仰。

    你们四年的研究和实验工作一定教过你们独立思考、客观判断、有系统的推理,和根据证据来相信某一件事的习惯。这些就是,也应当是,标示一个人是大学生的标志。就是这些特征才使你们显得“与众不同”和“怪异”,而这些特征可能会使你们不负众望或不受欢迎,甚至为你们社会里大多数人所畏避和摒弃。

    可是,这些有点令人烦恼的特点却是你们母校于你们居留在此时间中,所教导你们而为此最感觉自豪的事。这些求知习惯的训练,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误的话,也就是你们在大学里有责任予以培养起来的,回家时从这个校园里所带走的,并且在你们整个一生和在你们一切各种活动中,所继续不断的实行和发展的。

    伟大的英国科学家,同时也是哲学家的赫胥黎(Thomas H·Huxley)曾说过:“一个人一生中最神圣的行为就是口里讲,内心深感觉到这句话:‘我相信某件事是实在的。’紧附在那个行为上的是人生存在世上一切最大的报酬和一切最严重的责罚。”要成功的完成这一个“最神圣的行为”,那应用在判断、思考,和信仰上的思想训练和规律是必要的。

    所以在这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你们必须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是否获得所期望于为一个受大学教育的我所该有的充分知识训练吗?我的头脑是否有充分的装备和准备来做赫胥黎所说的“一个人一生中最神圣的行为”?

    2

    我们必须要体会到“一个人一生中最神圣的行为”也同时是我们日常所需做的行为。另一个英国哲学家弥尔(John Stuart Mill)曾说过:“各个人每天每时每刻都需要确切证实他所没有直接观察过的事情……法官、军事指挥官、航海人员、医师、农场经营者(我们还可以加上一般的公民和选民)的事,也不过是将证据加以判断,并按照判断采取行动……就根据他们做法(思考和推论)的优劣,w就可以决定他们是否尽其分内的职责。这是头脑所不停从事的职责。”

    由于人人每日每时都需要思考,所以人在思考时,极容易流于疏忽,漠不关心,和习惯性的态度。大学教育毕竟难以教给我们一整套精通与永久适用的求知习惯,原因是其所需的时间远超过大学的四年。大学毕业生离开了他的实验室和图书馆,往往感觉到他已经工作得太劳累,思考得太辛苦,毕业后应当享受到一种可以不必求知识的假期。他可能太忙或者太懒,而无法把他在大学里刚学到而还没有精通的知识训练继续下去。他可能不喜欢标榜自己为受过大学教育“好炫耀博学的人”。他可能发现讲幼稚的话与随和大众的反应是一种调剂,甚至是一种愉快的事。无论如何,大学毕业生离开大学之后,最普遍的危险就是溜回到怠惰和懒散方式的思考和信仰。

    所以大学生离开学校后,最困难的问题就是如何继续培养精稔实验室研究的思考态度和技术,以便将这种思考的态度和技术扩展到他日常思想、生活、和各种活动上去。

    天下没有一个普遍适用以提防这种懒病复发的公式。但是我们仍然想献给列位一个简单的妙计,这个妙计对我自己和对我的学生和朋友都很实用。

    我所想要建议的是各个大学毕业生都应当有一个或两个或更多足以引起兴趣和好奇心的疑难问题,借以激起他的注意、研究、探讨,或实验的心思。你们大家都知道的,一切科学的成就都是由于一个疑难的问题碰巧激起某一个观察者的好奇心和想像力所促成的。有人说没有装备良好的图书馆和实验室是无法延续求知的兴趣。这句话是不确实的。请问阿基米德、伽利略、牛顿、法拉第,或者甚至达尔文或巴斯德究竟有什么实验室或图书馆的装备呢?一个大学毕业生所需要的仅是一些会激起他的好奇心,引起他的求知欲和挑激他的想法求解决的有趣的难题。那种挑激引发的性质就足够引致他搜集资料、触类旁通、设计工具,和建立简单而适用的试验和实验室。一个人对于一些引人好奇的难题不发生兴趣的话,就是处在设备良好的实验室和博物馆中,知识上也不会有任何发展。

    四年的大学教育所给于我们的,毕业只不过是已经研究出来和尚未研究出来的学问浩瀚范围的一瞥而已。不管我们主修的是哪一个科目,我们都不应当有自满的感觉,以为在我们专门科目范围内,已经没有不解决的问题存在。凡是离开母校大门而没有带一两个知识上的难题回家去,和一两个在他清醒时一直缠绕着他的问题,这个人的知识生活可以说是已经寿终正寝了。

    这是我给你们的劝告:在这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你们该花费几分钟,为你们自己列一个知识的清单,假如没有一两个值得你们下决心解决的知识难题,就不轻易步入这个大世界。你们不能带走你们的教授,也不能带走学校的图书馆和实验室。可是你们带走几个难题。这些难题时刻都会使你们知识上的自满和怠惰下来的心受到困扰。除非你们向这些难题进攻,并加以解决,否则你们就一直不得安宁。那时候,你们看吧,在处理和解决这些小难题的时候,你们不但使你们思考和研究的技术逐渐纯熟和精稔,而且同时开拓出知识的新地平线并达到科学的新高峰。

    3

    这种一直有一些激起好奇心和兴趣疑难问题来刺激你们的小妙计有许多功用。这个妙计可使你们一生中对研究学问的兴趣永存不灭,可开展你们新嗜好的兴趣,把你们日常生活提高到超过惯性和苦闷的水准之上。常常在沉静的夜里,你们突然成功的解决了一个讨厌的难题而很希望叫醒你们的家人,对他们叫喊着说:“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那时候给你们的是知识上的狂喜和很大的乐趣。

    但是这种自找问题和解决问题方式最重要的用处,是在于用来训练我们的能力,磨练我们的智慧,而因此使我们能精稔实验与研究的方法和技术。对思考技术的精稔可能引使你们达到创造性的知识高峰;但是也同时会渐渐的普遍应用在你们整个生活上,并且使你们在处理日常活动时,成为比较懂得判断的人,会使你们成为更好的公民,更聪明的选民,更有知识的报纸读者,成为对于目前国家大事或国际大事一个更为胜任的评论者。

    这个训练对于为一个民主国家里公民和选民的你们是特别重要的。你们所生活的时代是一片充满了惊心动魄事件的时代,一个势要毁灭你们政府和文化根基的战争时代。而从各方面拥集到你们身上的是强有力不让人批驳的思想形态,巧妙的宣传,以及随意歪曲的历史。希望你们在这个要把人弄得团团转的旋风世界中,要建立起你们判断力,要下自己的决心,投你们的票,和尽你们的本分。

    有人会警告你们要特别提高警惕,以提防邪恶宣传的侵袭。可是你们要怎样做才能防御宣传的侵入呢?因为那些警告你们的人本身往往就是职业的宣传员,只不过他们罐头上所用的是不同的商标;但这些罐头里照样是陈旧的和不准批驳的东西。

    例如,有人告诉你们,上次世界大战所有一切唯心论的标语,像“为世界民主政治的安全而战”和“以战争来消弭战争”,这些话,都是想讨人欢喜的空谈和烟幕而已。但是揭露这件事的人也就是宣传者,他要我们全体都相信美国之参加上次世界大战是那些“担心美元英镑贬值”放高利贷者和发战争财者所促成的。

    再看另一个例子。你们是在一个信仰所培养之下长大起来的。这些信仰就是相信你们的政府形式,属于人民的政府,尊敬个人的自由特别是相信那保护思想、信仰、表达,和出版等自由的政府形式是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之一;但是我们这一代的新先知们却告诉你们说,民主的代议政府仅是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一个必然的副产品,这个制度并没有实质的优点,也没有永恒的价值;他们又说个人的自由并不一定是人们所希求的;为了集体的福利和权力的利益起见,个人的自由应当视为次要的,甚至应当加以抑压下去的。

    这些和许多其他相反的论调到处都可以看到听到,都想要迷惑你们的思想,麻木你们的行动。你们需要怎么样准备自己来对付一切所有这些相反的论调呢?当然不会是紧闭着眼睛不看,掩盖着耳朵不听吧。当然也不会躲在良好的古老传统信仰的后面求庇护吧,因为受攻击和挑衅的就是古老的传统本身。当然也不会是诚心诚意的接受这种陈腔烂调和不准批驳的思想和信仰的体系,因为这样一个教条式的思想体系可能使你们丢失了很多的独立思想,会束缚和奴役你们的思想,以致从此之后,你们在知识上说,仅是机械一个而已。

    你们可能希望能保持精神上的平衡和宁静,能够运用你们自己的判断,惟一的方法就是训练你们的思想,精稔自由沉静思考的技术。使我们更充分了解知识训练的价值和功效的就是在这知识困惑和混乱的时代。这个训练会使我们能够找到真理——使我们获得自由的真理。

    关于这种训练与技术,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那就是你们在实验室所学到的,也就是你们最优秀的教师终生所从事的,而在你们研究论文上所教你们的方法,那就是研究和实验的科学方法。也就是你们要学习应用于解决我所劝你们时刻要找一两个疑难问题所用的同样方法。这个方法,如果训练得纯熟精通,会使我们能在思考我们每天必须面对有关社会、经济,和政治各项问题时,会更清楚,会更胜任的。

    以其要素言,这个科学技术包括非常专心注意于各种建议、思想和理论,以及后果的控制和试验。一切思考是以考虑一个困惑的问题或情况开始的。所有一切能够解决这个困惑问题的假设都是受欢迎的。但是各个假设的论点却必须以在采用后可能产生的后果来作为适用与否的试验,凡是其后果最能满意克服原先困惑所在的假设,就可接受为最好和最真实的解决方法。这是一切自然、历史,和社会科学的思考要素。

    人类最大的谬误,就是以为社会和政治问题简单得很,所以根本不需要科学方法的严格训练,而只要根据实际经验就可以判断,就可以解决。

    但是事实却是刚刚相反的。社会与政治问题是关连着等待千千万万人命和福利的问题。就是由于这些极具复杂性和重要性的问题是十分困难的,所以使得这些问题到今日还没有办法以准确的定量衡量方法和试验与实验的精确方法来计量。甚至以最审慎的态度和用严格的方法无法保证绝无错误。但是这些困难却省免不了我们用尽一切审慎和批判的洞察力来处理这些庞大的社会和政治问题和必要。

    两千五百年前某诸侯(鲁定公)问孔子说:“一言而可以兴邦,……一言而丧邦有诸?”

    想到社会与政治的问题,总会提醒我们关于向孔子请教的这两个问题,因为对社会与政治的思考必然会连带想起和计划整个国家,整个社会,或者整个世界的事。所以一切社会与政治理论在用以处理一个情况时,如果精心大意或固守教条,严重的说来,可能有时候会促成预料不到的混乱、退步、战争,和毁灭,有时就真的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

    刚就在前天,希特勒对他的军队发出一个命令,其中说到一句话:他要决定他的国家和人民未来一千年的命运!

    但希特勒先生一个人是无法以个人的思想来决定千千万万人的生死问题。你们在这里所有的人需要考虑你们即将来临的本地与全国选举中有所选择,所有的人需要对和战问题表达意见,并不决定。是的,你们也会考虑到一个情况,你们在这个情况中的思考是正确,是错误,就会影响千千万万人的福利,也可能直接或间接的决定未来一千年世界与其文化的命运!

    所以为少数特权阶级的我们大学男女,严肃的和胜任的把自己准备好,以便像在今日的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每日从事思考和判断,把我们自己训练好,以便作有责任心的思考,乃是我们神圣的任务。

    有责任心的思考至少含着三个主要的要求:第一,把我们的事实加以证明,把证据加以考查;第二,如有差错,谦虚的承认错误,慎防偏见和武断;第三,愿意尽量彻底获致一切会随着我们观点和理论而来的可能后果,并且道德上对这些后果负责任。

    怠惰的思考,容许个人和党团的因素不知不觉的影响我们的思考,接受陈腐和不加分析的思想为思考之前提,或者未能努力以获致可能后果,来试验一个人的思想是否正确等等就是知识上不负责任的表现。

    你们是否充分准备来做这件在你们一生中最神圣的行动——有责任心的思考?

    (1941年6月在美国普渡大学毕业典礼上的演讲)

    一个防身药方的三味药

    毕业班的诸位同学,现在都得离开学校去开始你们自己的事业了,今天的典礼,我们叫作“毕业”,叫作“卒业”,在英文里叫作“始业”(CbrlllllerlceI Tlellt),你们的学校生活现在有一个结束,现在你们开始进人一段新的生活,开始撑起自己的肩膀来挑自己的担子,所以叫作“始业”。

    我今天承毕业班同学的好意,承间校长的好意,要我来说几句话,我进大学是在五十年前(一九一零),我毕业是在四十六年前(一九一四),够得上做你们的老大哥了,今天我用老大哥的资格,应该送你们一点小礼物,我要送你们的小礼物只是一个防身的药方,给你们离开校门,进入大世界,作随时防身救急之用的一个药方。

    这个防身药方只有三味药:第一味药叫做“问题丹”;第二味药叫做“兴趣散”;第三味药叫做“信心汤”。

    第一味药,“问题丹”,就是说:每个人离开学校,总得带一两个麻烦而有趣味的问题在身边作伴,这是你们人世的第一要紧的救命宝丹。

    问题是一切知识学问的来源,活的学问、活的知识,都是为了解答实际上的困难,或理论上的困难而得来的。年轻人世的时候,总得有一个两个不大容易解决的问题在脑子里,时时向你挑战,时时笑你不能对付他,不能奈何他,时时引诱你去想他。

    只要你有问题跟着你,你就不会懒惰了,你就会继续有知识上的长进了。

    学堂里的书,你带不走,仪器,你带不走;先生,他们不能跟你去,但是问题可以跟你走到天边!有了问题,没有书,你自会省吃省穿去买书;没有仪器,你自会卖田卖地去买仪器!没有好先生,你自会找好师友;没有资料,你自会上天下地去找资料。

    各位青年朋友,你今天离开学校,夹袋里准备了几个问题跟着你走?

    第二味药,叫做“兴趣散”,这就是说:每个人进人社会,总得多发展一点专门职业以外的兴趣——“业余”的兴趣。

    你们多数是学工程的,当然不愁找不到吃饭的职业,但四年前你们选择的专门职业,真是你们自己的自由志愿吗?你们现在还感觉你们手里的文凭真可以代表你们每个人终身的志愿,终身的兴趣吗?——换句话说,你们今天不懊悔吗?明年今天还不会懊悔吗?

    你们在这四年里,没有发现什么新的,业余的兴趣吗?在这四年里,没有发现自己在本行以外的才能吗?

    总而言之,一个人应该有他的职业,又应该有他的非职业的玩意儿。不是为吃饭而是心里喜欢做的,用闲暇时间做的,——这种非职业的玩意儿,可以使他的生活更有趣,更快乐,更有意思,有时候,一个人的业余活动也许比他的职业还更重要。

    英国十九世纪的两个哲学家,一个是弥尔,他的职业是东印度公司的秘书,他的业余工作使他在哲学上、经济学上、政治思想史上,都有很大的贡献。一个是斯宾塞,他是一个测量工程师,他的业余工作使他成为一个很有势力的思想家。

    英国的大政治家邱吉尔,政治是他的终身职业,但他的业余兴趣很多,他在文学、历史,两方面,都有大成就;他用余力作油画,成绩也很好。

    今天到自由中国的贵宾,美国大总统艾森豪威尔先生,他的终身职业是军事,人都知道他最爱打高尔夫球,但我们知道他的油画也很有工夫。

    各位青年朋友,你们的专门职业是不用愁的了,你们的业余兴趣是什么?你们能做的,爱做的业余活动是什么?

    第三味药,我叫他做“信心汤”,这就是说:你总得有一点信心。

    我们生存在这个年头,看见的、听见的,往往都是可以叫我们悲观、失望的——有时候竟可以叫我们伤心,叫我们发疯。

    这个时代,正是我们要培养我们的信心的时候,没有信心,我们真要发狂自杀了。

    我们的信心只有一句话:“努力不会白费”,没有一点努力是没有结果的。

    对你们学工程的青年人,我还用多举例来说明这种信心吗?工程师的人生哲学当然建筑在“努力不白费”的定律的基石之上。

    我只举这短短几十年里大家都知道的两个例子:一个是亨利·福特(Hp Ford),这个人没有受过大学教育,他小时半工半读,只读了几年书,十六岁就在一小机器店里作工,每周工钱两块半美金,晚上还得去帮别家做夜工。

    五十七年前(一九零三)他三十九岁,他创立Ford Motorh.(福特汽车公司),原定资本十万元,只招得两万八千元。

    五年之后(一九零八),他造成了他的最出名的mdelT汽车,用全力制造这一种车子。

    一九一三年——我已在大学三年级了,福特先生创立他的第一副“装配线”(Asseynbly line)。

    一九一四年,四十六年前,他就能够完全用“装配线”的原理来制造他的汽车了。同时(一九一四)他宣布他的汽车工人每天只工作八点钟,比别处工人少一点钟——而每天最低工钱五元美金,比别人多一倍。

    他的汽车开始是九百五十元一部,他逐年减低卖价,从九百五十元直减到三百六十元——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减到二百九十元一部。

    他的公司,在创办时(一九零三)只有两万八千元的资本,——到二十三年之后(一九二六)已值得十亿美金了!已成了全世界最大的汽车公司了。一九一五年,他造了一百万部汽车,一九二八年,他造了一千五百万部车。

    他的“装配线”的原则在二十年里造成了全世界的“工业新革命”。

    福特的汽车在五十年中征服全世界的历史还不能叫我们发生“努力不白费”的信心吗?

    第二个例子是航空工程与航空工业的历史。

    也是五十七年前——一九零三年十二月十七日,正是我十二整岁的生日,——那一天,在北加罗林那州的海边Kitty Hawk(基帝霍克)沙滩上,两个修理脚踏车的匠人,兄弟两人,用他们自己制造的一只飞机,在沙滩上试起飞,弟弟叫Owille Wright,他飞起了十二秒钟。哥哥叫WilbUr Wrisht,他飞起了五十九秒钟。

    那是人类制造飞机飞在空中的第一次成功,——现在那一天(十二月十七日)是全美国庆祝的“航空日”——但当时并没有人注意到那两个弟兄的试验,但这两个没有受过大学教育的脚踏车修理匠人,他们并不失望,他们继续试飞,继续改良他们的飞机,一直到四年半之后(一九零八年五月)才有重要的报纸来报导那两个人的试飞,那时候,他们已能在空中飞三十八分钟了!

    这四十年中,航空工程的大发展,航空工业的大发展,这是你们学工程的人都知道的,航空工业在最近三十年里已成了世界最大工业的一种。

    我第一次看见飞机是在一九一二年。我第一次坐飞机是在一九三零年(三十年前)。我第一次飞过太平洋是在二十三年前(一九三七年);第一次飞过大西洋是在十五年前(一九四五年),当我第一次飞渡太平洋的时候,从香港到旧金山总共费了七天!去年我第一次坐Jet机,从旧金山到纽约,五个半钟点飞了三千英里!下月初,我又得飞过太平洋,当天中午起飞,当天晚上就到美国西岸了!

    五十七年前,Kitty Hawk沙滩上两个脚踏车修理匠人自造的一个飞机居然在空中飞起了十二秒钟,那十二秒钟的飞行就给人类打开了一个新的时代——人类的航空时代。

    这不够叫我们深信“努力不会白费”的人生观吗?

    古人说:“信心可以移山”,又说:“功不唐捐”(唐是空的意思),又说:

    “只要功夫深,生铁磨成绣花针。”

    青年的朋友,你们有这种信心没有?

    (1960年6月18日在台南成功大学毕业典礼上的演讲)

    治学方法

    在这样的热天,承诸位特别跑到这里来听我来讲话,我是觉得非常的感激。青年会的几位先生,特地组织这一个青年读书互助会,并且发起这样一个演讲周,亦非常值得赞助。在我个人,以为能够几个青年,互相的团结起来,组织读书会,或者一人读一本书,拿心得贡献给其他的会员,或者几个人读一本书,将大家所得到的结果提出来互相讨论都是非常之好,非常之好的。可是请几个人来讲演,以为这样就达到了读书会的目的,做到了读书的目的,却是未必的。今天我来讲这个“治学方法”,实在是勉强的,因为作演讲并不是就是读书会的目的,而且这题目也空泛得无人可讲。我们知道,各种学问,都有他治学的方法,比如天文、地理、医学、社会科学,各有各的治学方法,而我居然说“治学方法”,包括得如此其广,要讲起来那就是发疯,夸大狂。但是学问的种类虽是如此其多,贯于其中的一个“基本方法”,却是普遍的,这个“基本方法”,也可以说是,或者无宁说是方法的习惯,是共同的,是普遍的。历史上无数在天文学上,在哲学上,在社会科学上,凡是有大成就的,都是因为有方法的习惯。

    三百年以前,培根说了句很聪明的话,他说,世上治学的人可分为三种,那就是,第一蜘蛛式的,亦是靠自己肚子里分泌出丝来,把网做得很美很漂亮,也很有经纬,下点雨的时候,网上挂着雨丝,从侧面看过去,那种斜光也是很美。但是虽然好,那点学问却只是从他自己的肚子造出来的。第二种是蚂蚁式的,只知道集聚,这里有一颗米,把它三三两两的抬了去,死了一个苍蝇,也把它抬了去,在地洞里堆起很多东西,能消化不能消化却不管,有用没用也是不管,这是勤力而理解不足。第三种是蜜蜂式的,这种最高,蜜蜂采了花去,更加上一度制造,取其精华而去其糟粕,是经过改造制造出新的成绩的,孔子说过,学而不思则枉,思而不学则怠,蜜蜂的方法,是又学又思,是理想的做学方法。一个人有天才,自然能够使他的事业得到成功,然而有天才的人,却很少很少。天才不够的人,如果能用功,有方法的训练,虽然不敢说能够赶得上天才一样的成就大,而代替天才一部分,却是可以说的。至于那些各种科学上的大伟人,那差不多天才与功力相并相辅,是千万人中之一人。

    现在说到本题,治学。第一步,我们所需要的是工具,种田要种田的工具,做工要做工的工具,打仗要有武器,也是工具。先要把工具弄好,才能开步走。治学最重要的工具就是自己的能力,基本能力,本国的语言文字,我们可以得到本国所有的东西,外国的语言文字,我们可以从中得到外国的知识,得到过去所集聚下来的东西,完全要靠这一方面。其他就是基本知识,从中学到大学,给了我们的都是这东西,这是一把总的钥匙,尽管我们不熟练于证一个几何三角,尽管我们不能知道物理化学各个细则,但是我们要在必需要应用到的时候能够拿来用,能够对这些有理解。再其次就是设备,无论是卖田卖地卖首饰,我们总要把最基本的设备齐全,一些应用的辞典、表册、目录、是必需的。同时,治学的人差不多是穷士居多,很多的书不能都买全,所以就要知道我们周围的,代替我们设备的有些什么,比如北平的图书馆,那里边有些什么书能够被我所应用,比方说,协和医校制备些什么专门的书籍,以及某家藏有某种不轻易得到的秘典,某处有着某种我所需要的设备,这些,我们都要看清楚。

    第二步就是习惯的养成,这可以分四点来讲:第一是不要懒,无论是做工也好,种田也好,都不要懒,懒是最要不得的,学问更其如此。多用眼、不要拿人家的眼当自己的眼,多用手、耳,甚至多用自己的脚,在需要的时候,就要自己跑一趟,必须要用自己的眼看过,自己的耳听过,自己的手摸过,甚至自己的脚走到过,这样才能称是自己的东西才真是自己得来的。如果你要懒,那就要大懒,不要小懒,那意思就是要一劳永逸,比如说我实在懒得不得了,字典又是这样的不好查,那我就自己去作一部字典出来,那以后就可以贯彻你的懒,字典拿起来,一翻就翻着。有种种的发明的人,不是大不懒就是大懒,比方说是佛教是什么,你必须自己去翻过书,比方说我今天要跑到这里来讲讲辩证法是什么,那你一定用过眼、手、脚。把问题弄清楚,作提要作札记,这样,即使你是错误的,然而这是你的,不是别人的。第二是不苟且,上海人所谓不拆烂污,我们要一个不放过,一句不放过,一点一画不放过,在数学上一个不放过,光是会用手,用脚,那是毛手毛脚没有用,勤要勤得好不要勤得没有用。如果我有权能够命令诸位一定读那本书,我就要诸位读《巴斯德传》,他就是不苟且,他就是注意极小极小百万分千万分之一的东西,一坛酒坏了,巴斯德找出了原因是一点点小的霉菌的侵入,一次,蚕忽然都得了病差不多就损失到二亿佛郎,那原因就是在于一点点的百万分千万分之一的一个小黄点,那是要显微镜才能看得出来的,后来找着了病,又费了几年之力,又找着了他的治法,那就是蚕吐了丝之后,变蛹,变蛾,然后蛾在生卵,就用这个蛾钉起来,弄干,拿显微镜照,如果蛾的身上发见了那种极小的黄点,那这个蛾所产的卵都把他烧了,就用了这个方法,省去了无数的不必需的损失,这就是一点不放过,一点不放过才能找出病源,这是真确,这是细腻。第三点就是不要轻于相信,要怀疑,要怀疑书,要怀疑人,要怀疑自己,不要轻于相信人家,“先小人而后君子”,所谓“三个不相信出个大圣人”我对这话非常佩服,所谓“打破个砂锅问到底”,都是告诉我们要怀疑,不要太迷信了自己的手眼,要相信比我们手眼精确到一百万倍一千万倍的显微镜望远镜。为什么人家说六月六洗澡特别好,当铺里也要在六月六晒衣服,为什么?我们不要轻于相信有许多在我们脑子里的知识,许多小孩子时代由母亲哥哥姐姐,甚至老妈子洋车夫告诉我们的,或者是学堂里的老师,阿毛阿狗告诉你的不一定对,王妈李妈也不一定对,周老师陈老师说的话也许有错,我们说“拿证据来”!鬼,我们自然不相信了,但是许多可信程度与鬼差不多的,我们还在相信,这不好。“三个不相信,出个大圣人”!这是谦卑,自以为满足了,那就不需要了,也就没有进步了,我们要有无穷尽的求知欲,要有无穷尽的虚,什么是虚?就是有空的地方,让新的东西进去。总上所说,习惯养成的大概就是如此。要有了习惯的养成,才能去做学问。

    我们普遍都知道的有什么归纳法、演绎法,归纳是靠现成的材料把他集合起来,而演绎法则是由具体的事物推测到新的结果,打个比方,今天我们在协和大礼堂讲演,就拿本地风光治病来说,某病用某药,某病用某药,都是清清楚楚,但为什么这就是猩红热,而不是虎列拉,不是疟疾,那就是因为我们知道猩红热有某种某种症状归纳起来得出的结论,同时我们如果知道病理生理那我们就可以知道某部分损害了,就可以得出某种结果,就可以经旧的知识里得出新的结论,要做到这步必须要有广博的知识。古人说,开卷有益,古人留下来的一些现成东西我们为什么不去求?不仅是自己本行内的知识要去求,即是不与本行相反的也要去求,王荆公说:“致其知而后识,”所以要博。墨子老子的书,从前有些不能懂,到了嘉庆年间算学的传入知道里边也有算学,随后光学力学传入,再以后逻辑学经济学传入,才知道墨子里边也有光学,也有力学,以及逻辑学经济学,越是知道得多,了解一个事物一个问题越深。头脑简单的人,拿起一个问题很好解决,比方说社会不好,那干脆来个革命,容易得很,等到知道多一点,他解决的方法也就来得精密。巴斯德,他是学有机化学,发明霉菌,研究得深了,那这一学问就牵涉到一切的学问上去,和生理学地质学等等都可以发生关系,因为他博,所以蚕病了他可以治,酒酸了或者醋不酸了,他也可以治,其实他并没有研究过蚕酒学,动物学家也许不能治,他却能治。据说牛顿发明“万有引力”,是因为见到苹果掉在地上,我们也都看见过苹果落在地上,可是我们就没有发明“万有引力”。巴斯德说过(讲学问我总喜欢说到巴斯德):“在考查研究范围之内,机会,帮助有准备的心”。牛顿的心是有准备的,我们则没有准备。从前我看察尔斯的《世界史纲》,觉得内容太博,这里一个定理,那里一个证明,抓来就能应用,真是左右逢源,俯拾即是。其次,我们就要追求问题,一些有创造有发明的人,都是从追求问题而来,如果诸位说先生不给问题,你们要打倒先生,学校里没有书和设备给你们解决问题,要打倒学校,这是千对万对。我是非常赞成,就是因为追求问题是千对万对,我举一个例,有一天我上庐山,领了一个小孩,那小孩有七八岁,当时我带了一副骨牌,三十二张的骨牌,预备过五关消遣,那小孩就拿骨牌在那里接龙,他告诉我把三十二牌接起来,一定一头是二,一头是五,我问他试过几回吗,他说试过几回,我一试,居然也如此。这就是能提出问题,宇宙间的问题,多得很,只要能出问题,终究就能得到结果,自然骨牌的问题是很好解决,就是牌里面只有二头与五头是单数,其他都是双数,问题发生,就得到新的发现,新的知识。有一次我给学生考逻辑学,我说,我只考你们一个问题,把过去你们以自己的经验解决了问题的一件事告诉我。其中一个答得很有意思:他晚上看小说,煤油灯忽然灭了,但是灯里面还有油,原因是灯带短吸不起油,这怎么办呢?小说不能看完,如果灯底下放两个铜子垫起来,煤油也仍是不会上来的,他后来忽然想起从先学校里讲过煤油是比水轻,所以他就在里边灌上水,油跑到上面,灯带吸着油,小说看完了。这都是从实际里提出问题得到新的学问。所以无论是学工业、学农业、学经济,第一就是提出问题,第二就是提出许多假定的解决,第三就是提出假定解决人(甲、乙、丙),最后求得证实,如果你不能从旧的里面得出新的东西来,以前所学即是无用,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就如我说煤油灯这一个故事。

    最后还要说一点,书本子的路,我现在觉得是走不通了,那只能给少数的人,作文学,作历史用的,我们现在所缺的,是动手,报纸上宣传着学校里要取消文科法科,那不过是纸上谈兵,事实上办不到。如果能够办到,我是非常赞成,我们宁可能够打钉打铁,目不识丁,不要紧,只是在书堆里钻,在纸堆里钻,就只能做作像。我胡适之这样的考据家,一点用没有。中国学问并不是比外国人差,其实也很精密,可是中国的顾亭林等学者在那里考证音韵,为了考证古时这个字,读这个音不是读那个音,不惜举上一百六七十个例!可是外国牛顿,他们都在注意苹果掉地,在发明望远镜、显微镜,看天看地,看大看到无穷,看小也看到无穷,能和宇宙间的事物混作一片,那才是做学问的真方法。

    到这里差不多讲完了,在上面我举了培根所说的三个畜生,这里我再加上一对畜生,来比方治学的方法。你们都知道龟兔赛跑的故事,兔子虽然有天才,却不能像乌龟那样拚命的爬,所以达到目的的是乌龟而不是兔子,治学的方法也是如此。宁可我们没有天才拚命的努力,不可自恃天才去睡一大觉,宁可我们做乌龟,却不可去当兔子,所以我们的口号是:“兔子学不得,乌龟可学也!”自然最好是能够龟兔合而为一。

    (1932年7月9日在北平青年读书互助会的演讲)

    教育破产的救济方法还是教育

    我们中国人有一种最普遍的死症,医书上还没有名字,我姑且叫他做“没有胃口”。无论什么好东西,到了我们嘴里,舌头一舔,刚觉有味,才吞下肚去,就要作呕了。胃口不好,什么美味都只能“浅尝而止”,终不能下咽,所以我们天天皱起眉头,做出苦样子来,说:没有好东西吃!这个病症,看上去很平常,其实是死症。

    前些年,大家都承认中国需要科学;然而科学还没有进口,早就听见一班妄人高唱“科学破产”了;不久又听见一班妄人高唱“打倒科学”了。前些年,大家又都承认中国需要民主宪政;然而宪政还没有入门,国会只召集过一个,早就听见一班“学者”高唱“议会政治破产”“民主宪政是资本主义的副产物”了。

    更奇怪的是今日大家对于教育的不信任。我做小孩子的时候,常听见人说这类的话:“普鲁士战胜法兰西,不在战场上而在小学校里。”“英国的国旗从日出处飘到日落处,其原因要在英国学堂的足球场上去寻找。”那时的中国人真迷信教育的万能!山东有一个乞丐武训,他终身讨饭,积下钱来就去办小学堂;他开了好几个小学堂,当时全国人都知道“义丐武训”的大名。这个故事,最可以表示那个时代的人对于教育的狂热。民国初元,范源濂等人极力提倡师范教育,他们的见解虽然太偏重“普及”而忽略了“提高”的方面,然而他们还是向来迷信教育救国的一派的代表。民国六年以后,蔡元培等人注意大学教育,他们的弊病恰和前一派相反,他们用全力去做“提高”的事业,却又忽略了教育“普及”的方面。但无论如何,范蔡清人都还绝对信仰教育是救国的惟一路子。民八至民九,杜威博士在中国各地讲演新教育的原理与方法,也很引起了全国人的注意。那时阎锡山在娘子关内也正在计划山西的普及教育,太原的种种补充小学师资的速成训练班正在极热烈的猛进时期,当时到太原游览参观的人都不能不深刻的感觉山西的一班领袖对于普及教育的狂热。

    曾几何时,全国人对于教育好像忽然都冷淡了!渐渐的有人厌恶教育了,渐渐的有人高喊“教育破产”了。

    从狂热的迷信教育,变到冷淡的怀疑教育,这里面当然有许多复杂的原因。第一是教育界自己毁坏他们在国中的信用:自从民八双十节以后北京教育界抬出了“索薪”的大旗来替代了“造新文化”的运动,甚至于不恤教员罢课至一年以上以求达到索薪的目的,从此以后,我们真不能怪国人瞧不起教育界了。第二是这十年来教育的政治化,使教育变空虚了;往往学校所认为最不满意的人,可以不读书,不做学问,而仅仅靠着活动的能力取得禄位与权力;学校本身又因为政治的不安定,时时发生令人厌恶的风潮。第三,这十几年来(直到最近时期),教育行政的当局无力管理教育,就使私立中学与大学尽量的营业化;往往失业的大学生与留学生,不用什么图书仪器的设备,就可以挂起中学或大学的招牌来招收学生;野鸡学校越多,教育的信用当然越低落了。第四,这十几年来,所谓高等教育的机关,添设太快了,国内人才实在不够分配,所以大学地位与程度都降低了,这也是教育招人轻视的一个原因。第五,粗制滥造的毕业生骤然增多了,而社会上的事业不能有同样速度的发展,政府机关又不肯充分采用考试任官的方法,于是“粥少僧多”的现象就成为今日的严重问题,做父兄的,担负了十多年的教育费,眼见子弟拿着文凭寻不到饭碗,当然要埋怨教育本身的失败了。

    这许多原因(当然不限于这些),我们都不否认。但我要指出,这种种原因都不够证成教育的破产。事实上,我们今日还只是刚开始试办教育,还只是刚起了一个头,离那现代国家应该有的教育真是去题万里!本来还没有“教育”可说,怎么谈得到“教育破产”?产还没有置,有什么可破?今日高唱“教育破产”的妄人,都只是害了我在上文说的“没有胃口”的病症。他们在一个时代也曾跟着别人喊着要教育,等到刚尝着教育的味儿,他们早就皱起眉头来说教育是吃不得的了!我们只能学耶稣的话来对这种人说:“啊!你们这班信心浅薄的人啊!”

    我要很诚恳的对全国人诉说:今日中国教育的一切毛病,都由于我们对教育太没有信心,太不注意,太不肯花钱。教育所以“破产”,都因为教育太少了,太不够了。教育的失败,正因为我们今日还不曾真正有教育。

    为什么一个小学毕业的孩子不肯回到田间去帮他父母做工呢?并不是小学教育毁了他。第一,是因为田间小孩子能读完小学的人数太少了,他觉得他进了一种特殊阶级,所以不屑种田学手艺了。第二,是因为那班种田做手艺的人也连小学都没有进过,本来也就不欢迎这个认得几担大字的小学生。第三,他的父兄花钱送他进学堂,心眼里本来也就指望他做一个特殊阶级,可以夸耀邻里,本来也就最不指望他做块“回乡豆腐干”重回到田间来。

    对于这三个根本原因,一切所谓“生活教育”“职业教育”,都不是有效的救济。根本的救济在于教育普及,使个个学龄儿童都得受义务的(不用父母花钱的)小学教育;使人人都感觉那一点点的小学教育并不是某种特殊阶级的表记,不过是个“人”必需的东西——和吃饭睡觉呼吸空气一样的必需的东西。人人都受了小学教育,小学毕业生自然不会做游民了。

    中学教育和大学教育的许多怪现状,也不全是教育本身的毛病,也往往是这个过渡时期(从没有教育过渡到刚开始有教育的时期)不可避免的现状。因为教育太稀有,太贵;因为小学教育太不普及,所以中等教育便成了极少数人家子弟的专有品,大学教育更不用说了。今日大多数升学的青年,不一定都是应该升学的,只因为他们的父兄有送子弟升学的财力,或者因为他们的父兄存了“将本求利”的心思勉力借贷供给他们升学的。中学毕业要贴报条向亲戚报喜,大学毕业要在祠堂前竖旗杆,这都不是今日已绝迹的事。这样稀有的宝贝(今日在初中的人数约占全国人口一千分之一;在高中的人数约占全国人口四千分之一;在专科以上学校的人数约占全国人口一万分之一!)当然要高自位置,不屑回到内地去,宁作都市的失业者而不肯做农村的尊师了。

    今日中等教育与高等教育所以还办不好,基本的原因还在于学生的来源太狭,在于下层的教育基础太窄太小,(十九年度全国高中普通科毕业生数不满八千人,而二十年度专科以上学校一年级新生有一万五千多人!)来学的多数是为熬资格而来,不是为求学问而来。因为要的是资格,所以只要学校肯给文凭便有学生。因为要的是资格,所以教员越不负责任,越受欢迎,而严格负责的训练管理往往反可以引起风潮;学问是可以牺牲的,资格和文凭是不可以牺牲的。

    欲要救济教育的失败,根本的方法只有用全力扩大那个下层的基础,就是要下决心在最短年限内做到初等义务教育的普及。国家与社会在今日必须拼命扩充初等义务教育,然后可以用助学金和免费的制度,从那绝大多数的青年学生里,选拔那些真有求高等知识的天才的人去升学。受教育的人多了,单有文凭上的资格就不够用了,多数人自然会要求真正的知识与技能了。

    这当然是绝大的财政负担,其经费数目的伟大可以骇死今日中央和地方天天叫穷的财政家。但这不是绝不可能的事。在七八年前,谁敢相信中国政府每年能担负四万万元的军费?然而这个巨大的军费数目在今日久已是我们看惯毫不惊讶的事实了!

    所以今日最可虑的还不是没有钱,只是我们全国人对于教育没有信心。我们今日必须坚决的信仰:五千万失学儿童的救济比五千架飞机的功效至少要大五万倍!

    1934年8月19日《大公报》

    大学的生活

    校长、主席、各位同学:

    我刚才听见主席说今天大家都非常愉快和兴奋,我想大家一定会提出抗议的,在这大热的天气,要大家挤在一起受罪,我的内心感到实在不安,我首先要向各位致百分之百的道歉。回来后一直没有做公开演讲,有许多团体来邀请,我都谢绝了,因为每次演讲房子总是不够用。以前在三军球场有过一次演说,我也总以为房子是没问题了,但房子仍是不够。今天要请各位原谅,实在不是我的罪过,台大代联会邀请了几次,我只好勉强的答应下来。

    前两天我就想究竟要讲些什么?我问了钱校长和好几位朋友,他们都很客气,不给我出题,就是主席也不给我出题。今天既是台大代联会邀请,那么,我想谈谈大学生的生活,把我个人的或者几位朋友的经验,贡献给大家,也许可作各位同学的借镜,给各位一点暗示的作用。

    记得在民国三十八年应傅斯年校长之请,在中山堂作一次公开演讲。我也总以为房子够用了,谁知又把玻璃窗弄破了不少。从民国三十八年到今天已有八九年的工夫了,这九年来,看到台大的进步和发展,不仅在学生人数方面已增加到七千多,设备、人才和学科方面也进步很多,尤其是医农两学院的进步,更得国外来参观过的教育家很大的赞誉。这是我要向校长、各位同学道贺的。

    不过,我又听见许多朋友讲,目前很多学生选择科系时,从师长的眼光看,都不免带有短见,倾向于功利主义方面。天才比较高的都跑到医工科去,而且只走入实用方面,而又不选择基本学科,譬如学医的,内科、外科、产科、妇科,有很多人选,而墓本学科譬如生物化学、病理学,很少青年人去选读,这使我感到今日的青年不免短视,带着近视眼镜去看自己的前途与将来。我今天头一项要讲的,就是根据我们老一辈的对选科系的经验,贡献给各位。我讲一段故事。

    记得四十八年前,我考取了官费出洋,我的哥哥特地从东三省赶到上海为我送行,临行时对我说,我们的家早已破坏中落了,你出国要学些有用之学,帮助复兴家业,重振门楣,他要我学开矿或造铁路,因为这是比较容易找到工作的,千万不要学些没用的文学、哲学之类没饭吃的东西。我说好的,船就要开了。那时和我一起去美国的留学生共有七十人,分别进入各大学。在船上我就想,开矿没兴趣,造铁路也不感兴趣,于是只好采取调和折中的办法,要学有用之学,当时康奈尔大学有全美国最好的农学院,于是就决定去学科学的农学,也许对国家社会有点贡献吧!那时进康大的原因有二:一是康大有当时最好的农学院,且不收学费,而每个月又可获得八十元的津贴;我刚才说过,我家破了产,母亲待养,那时我还没结婚,一切从俭,所以可将部分的钱拿回养家。另一是我国有百分之八十的人是农民,将来学会了科学的农业,也许可以有益于国家。

    入校后头一星期就突然接到农场实习部的信,叫我去报到。那时教授便问我:“你有什么农场经验?”我答:“没有。”“难道一点都没有吗?”“要有嘛,我的外公和外婆,都是道地的农夫。”教授说:“这与你不相干。”我又说:“就是因为没有,才要来学呀!”后来他又问:“你洗过马没有?”我说:“没有。”我就告诉他中国人种田是不用马的。于是老师就先教我洗马,他洗一面,我洗另一面。他又问我会套车吗,我说也不会。于是他又教我套车,老师套一边,我套一边,套好跳上去,兜一圈子。接着就到农场做选种的实习工作,手起了泡,但仍继续的忍耐下去。农复会的沈宗瀚先生写一本《克难苦学记》,要我和他作一篇序,我也就替他做一篇很长的序。我们那时学农的人很多,但只有沈宗瀚先生赤过脚下过田,是唯一确实有农场经验的人。学了一年,成绩还不错,功课都在八十五分以上。第二年我就可以多选两个学分,于是我选种果学,即种苹果学。分上午讲课与下午实习。上课倒没有什么,还甚感兴趣;下午实验,走入实习室,桌上有各色各样的苹果三十个,颜色有红的、有黄的、有青的……形状有圆的、有长的、有椭圆的、有四方的……要照着一本手册上的标准,去定每一苹果的学名,蒂有多长?花是什么颜色?肉是甜是酸?是软是硬?弄了两个小时。弄了半个小时一个都弄不了,满头大汗,真是冬天出大汗。抬头一看,呀!不对头,那些美国同学都做完跑光了,把苹果拿回去吃了。他们不需剖开,因为他们比较熟习,查查册子后面的普通名词就可以定学名,在他们是很简单。我只弄了一半,一半又是错的。回去就自己问自己学这个有什么用?要是靠当时的活力与记性,用上一个晚上来强记,四百多个名字都可以记下来应付考试。但试想有什么用呢?那些苹果在我国烟台也没有,青岛也没有,安徽也没有……我认为科学的农学无用了,于是决定改行,那时正是民国元年,国内正是革命的时候,也许学别的东西更有好处。

    那么,转系要以什么为标准呢?依自己的兴趣呢?还是看社会的需要?我年轻时候《留学日记》有一首诗,现在我也背不出来了。我选课用什么做标准?听哥哥的话?看国家的需要?还是凭自己?只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我”;一个是“社会”,看看社会需要什么?国家需要什么?中国现代需要什么?但这个标准——社会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需要,现在可以说三千六百行,从诺贝尔得奖人到修理马桶的,社会都需要,所以社会的并不重要。因此,在定主意的时候,便要依着自我的兴趣了——即性之所近,力之所能。我的兴趣在什么地方?与我性质相近的是什么?问我能做什么?对什么感兴趣?我便照着这个标准转到文学院了。但又有一个困难,文科要缴费,而从康大中途退出,要赔出以前二年的学费,我也顾不得这些。经过四位朋友的帮忙,由八十元减到三十五元,终于达成愿望。在文学院以哲学为主,英国文学、经济、政治学之门为副。后又以哲学为主,经济理论、英国文学为副科。到哥伦比亚大学后,仍以哲学为主,以政治理论、英国文学为副。我现在六十八岁了,人家问我学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学些什么?我对文学也感兴趣,白话文方面也曾经有过一点小贡献。在北大,我曾做过哲学系主任、外国文学系主任、英国文学系主任,中国文学系也做过四年的系主任,在北大文学院六个学系中,五系全做过主任。现在我自己也不知道学些什么,我刚才讲过现在的青年太倾向于现实了,不凭性之所近,力之所能去选课。譬如一位有作诗天才的人,不进中文系学做诗,而偏要去医学院学外科,那么文学院便失去了一个一流的诗人,而国内却添了一个三四流甚至五流的饭桶外科医生,这是国家的损失,也是你们自己的损失。

    在一个头等,第一流的大学,当初日本筹划帝大的时候,真的计画远大,规模宏伟,单就医学院就比当初日本总督府还要大。科学的书籍都是从第一号编起,基础良好。我们接收已有十余年了,总算没有辜负当初的计画。今日台大可说是国内唯一最完善的大学,各位不要有成见,带着近视眼镜来看自己的前途,看自己的将来。听说入学考试时有七十二个志愿可填,这样七十二变,变到最后不知变成了什么,当初所填的志愿,不要当做最后的决定,只当做暂时的方向。要在大学一、二年级的时候,东摸摸西摸摸的瞎摸。不要有短见,十八九岁的青年仍没有能力决定自己的前途、职业。进大学后第一年到处去摸、去看,探险去,不知道的我偏要去学。如在中学时候的数学不好,现在我偏要去学,中学时不感兴趣,也许是老师不好。现在去听听最好的教授的讲课,也许会提起你的兴趣。好的先生会指导你走上一个好的方向,第一二年甚至于第三年还来得及,只要依着自己“性之所近,力之所能”的做去,这是清代大儒章学诚的话。

    现在我再说一个故事,不是我自己的,而是近代科学的开山大师——伽利略(Galileo),他是意大利人,父亲是一个有名的数学家,他的父亲叫他不要学他这一行,学这一行是没饭吃的,要他学医。他奉命而去。当时意大利正是文艺复兴的时候,他到大学以后曾被教授和同学捧誉为“天才的画家”,他也很得意。父亲要他学医,他却发现了美术的天才。他读书的佛劳伦斯地方是一工业区,当地的工业界首领希望在这大学多造就些科学的人才,鼓励学生研究几何,于是在这大学里特为官儿们开设了几何学一科,聘请一位叫Ricci氏当教授。有一天,他打从那个地方过,偶然的定脚在听讲,有的官儿们在打瞌睡,而这位年轻的伽利略却非常感兴趣。于是不断地一直继续下去,趣味横生,便改学数学,由于浓厚的兴趣与天才,就决心去东摸摸西摸摸,摸出一条兴趣之路,创造了新的天文学、新的物理学,终于成为一位近代科学的开山大师。

    大学生选择学科就是选择职业。我现在六十八岁了,我也不知道所学的是什么?希望各位不要学我这样老不成器的人。勿以七十二志愿中所填的一愿就定了终身,还没有的,就是大学二、三年也还没定。各位在此完备的大学里,目前更有这么多好的教授人才来指导,趁此机会加以利用。社会上需要什么,不要管它,家里的爸爸、妈妈、哥哥、朋友等,要你做律师、做医生,你也不要管他们,不要听他们的话,只要跟着自己的兴趣走。想起当初我哥哥要我学开矿、造铁路,我也没听他的话,自己变来变去变成一个老不成器的人。后来我哥哥也没说什么。只管我自己,别人不要管他。依着“性之所近,力之所能”学下去,其未来对国家的贡献也许比现在盲目所选的或被动选择的学科会大的多,将来前途也是无可限量的。下课了!下课了!谢谢各位。

    (1958年6月在台大法学院的演讲)

    追悼志摩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再别康桥》)

    志摩这一回真走了!可不是悄悄的走。在那淋漓的大雨里,在那迷漆漆的大雾里,一个猛烈的大震动,三百匹马力的飞机碰在一座终古不动的山上,我们的朋友额上受了一个致命的撞伤,大概立刻失去了知觉,半空中起了一团大火,像天上陨了一颗大星似的直掉下地去。我们的志摩和他的两个同伴就死在那烈焰里了!

    我们初得着他的死信,却不肯相信,都不信志摩这样一个可爱的人会死的这么惨酷。但在那几天的精神大震撼稍稍过去之后,我们忍不住要想,那样的死法也许只有志摩最配。我们不相信志摩会“悄悄的走了”,也不忍想志摩会死一个“平凡的死”,死在天空之中,大雨淋着,大雾笼罩着,大火焚烧着,那撞不倒的山头在旁边冷眼瞧着,我们新时代的新诗人,就是要自己挑一种死法,也挑不出更合式,更悲壮的了。

    志摩走了,我们这个世界里被他带走了不少的云彩。他在我们这些朋友之中,真是一片最可爱的云彩,永远是温暖的颜色,永远是美的花样,永远是可爱。他常说: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们也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可是狂风过去之后,我们的天空变惨淡了,变寂寞了,我们才感觉我们的天上的一片最可爱的云彩被狂风卷去了,永远不回来了!

    这十几天里,常有朋友到家里来谈志摩,谈起来常常有人痛哭。在别处痛哭他的,一定还不少。志摩所以能使朋友这样哀念他,只是因为他的为人整个的只是一团同情心,只是一团爱。叶公超先生说,他对于任何人,任何事,从未有过绝对的怨恨,甚至于无意中都没有表示过一些憎嫉的神气。

    陈通伯先生说,尤其朋友里缺不了他。他是我们的连索,他是粘着性的,发酵性的。在这七八年中,国内文艺界里起了不少的风波,吵了不少的架,许多很熟的朋友往往弄的不能见面。但我没有听见有人怨恨过志摩。谁也不能抵抗志摩的同情心,谁也不能避开他的粘着性。他才是和事老,他有无穷的同情,他总是朋友中间的“连索”。他从没有疑心,他从不会妒忌。使这些多疑善妒的人们十分惭愧,又十分羡慕。

    他的一生真是爱的象征。爱是他的宗教,他的上帝。

    我攀登了万份的高冈,荆棘扎烂了我的衣裳,我向飘渺的云天外望——上帝,我望不见你!

    我在道旁见一个小孩:活泼,秀丽,褴楼的衣衫;他叫声“妈”,眼里亮着爱——上帝,他眼里有你!

    (《他眼里有你》)

    志摩今年在他的《猛虎集·自序》里,曾说他的心境是“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人怀疑的颓废”。这句话是他最好的自述。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的“单纯信仰”。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

    社会上对于他的行为,往往有不谅解的地方,都只因为社会上批评他的人不曾懂得志摩的“单纯信仰”的人生观。他的离婚和他的第二次结婚,是他一生最受社会严厉批评的两件事。现在志摩的棺已盖了,而社会上的议论还未定。但我们知道这两件事的人,都能明白,至少在志摩的方面,这两件事最可以代表志摩的单纯理想的追求。他万分诚恳的相信那两件事都是他实现那“美与爱与自由”的人生的正当步骤。这两件事的结果,在别人看来,似乎都不曾能够实现志摩的理想生活。但到今日,我们还忍用成败来议论他吗?

    我忍不住我的历史癖,今天我要引用一点神圣的历史材料,来说明志摩决心离婚时的心理。民国十一年三月,他正式向他的夫人提议离婚,他告诉她,他们不应该继续他们的没有爱情没有自由的结婚生活了,他提议“自由之偿还自由”,他认为这是“彼此重见生命之曙光,不世之荣业”。他说:

    “故转夜为日,转地狱为天堂,直指顾问事矣。……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这信里完全是青年的志摩的单纯的理想主义,他觉得那没有爱又没有自由的家庭是可以摧毁他们的人格的,所以他下了决心,要把自由偿还自由,要从自由求得他们的真生命,真幸福,真恋爱。

    后来他回国了,婚是离了,而家庭和社会都不能谅解他。最奇怪的是他和他已离婚的夫人通信更勤,感情更好。社会上的人更不明白了。志摩是梁任公先生最爱护的学生,所以民国十二年任公先生曾写一封很恳切的信去劝他。在这信里,任公提出两点:

    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于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已于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

    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盖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鹊突,而得满足得宁帖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其身已耳。

    任公又说:“呜呼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当知吾济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于不可必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邑伦像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堕落至不复能自拔。呜呼志摩,可无惧耶!可无惧耶!”(十二年一月二日信)

    任公一眼看透了志摩的行为是追求一种“梦想的神圣境界”,他料到他必要失望,又怕他少年人受不起几次挫折,就会死,就会堕落。所以他以老师的资格警告他:“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

    但这种反理想主义是志摩所不能承认的。他答复任公的信,第一不承认他是把他人的苦痛来换自己的快乐。他说:

    “我之甘冒世之不起,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

    “人谁不求庸德?人谁不安现成?人谁不畏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已而然哉?”

    第二,他也承认恋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他不能不去追求。他说: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他又相信他的理想是可以创造培养出来的。他对任公说:

    “嗟夫吾师!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朗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几亦微矣!”

    我今天发表这三封不曾发表过的信,因为这几封信最能表现那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徐志摩。他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须有爱,必须有自由,必须有美;他深信这种三位一体的人生是可以追求的,至少是可以用纯洁的心血培养出来的。——我们若从这个观点来观察志摩的一生,他这十年中的一切行为就全可以了解了。我还可以说,只有从这个观点上才可以了解志摩的行为;我们必须先认清了他的单纯信仰的人生观,方才认得清志摩的为人。

    志摩最近几年的生活,他承认是失败。他有一首《生活》的诗,诗里暗惨的可怕: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十九年五月二十九日)

    他的失败是一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的失败。他的追求,使我们惭愧,因为我们的信心太小了,从不敢梦想他的梦想。他的失败,也应该使我们对他表示更深厚的恭敬与同情,因为偌大的世界之中,只有他有这信心,冒了绝大的危险,费了无数的麻烦,牺牲了一切平凡的安逸,牺牲了家庭的亲谊和人间的名誉,去追求,去试验一个“梦想之神圣境界”,而终于免不了惨酷的失败,也不完全是他的人生观的失败。他的失败是因为他的信仰太单纯了,而这个现实世界太复杂了,他的单纯的信仰禁不起这个现实世界的摧毁;正如易卜生的诗剧Brand里的那个理想主义者,抱着他的理想,在人间处处碰钉子,碰的焦头烂额,失败而死。

    然而我们的志摩“在这恐怖的压迫下”,从不叫一声“我投降了”!他从不曾完全绝望,他从不曾绝对怨恨谁。他对我们说:

    “你们不能更多的责备。我觉得我已是满头的血水,能不低头已算是好的。”(《猛虎集·自序》)是的,他不曾低头。他仍旧昂起头来做人;他仍旧是他那一团的同情心,一团的爱。我们看他替朋友做事,替团体做事,他总是仍旧那样热心,仍旧那样高兴。几年的挫折,失败,苦痛,似乎使他更成熟了,更可爱了。

    他在苦痛之中,仍旧继续他的歌唱。他的诗作风也更成熟了。他所谓“初期的汹涌性”固然是没有了,作品也减少了;但是他的意境变深厚了,笔致变淡远了,技术和风格都更进步了。这是读《猛虎集》的人都能感觉到的。

    志摩自己希望今年是他的“一个真正的复活的机会”。他说:

    “抬起头居然又见到天了。眼睛睁开了,心也跟着开始了跳动。”

    我们一班朋友都替他高兴。他这几年来想用心血浇灌的花树也许是枯萎的了;但他的同情,他的鼓舞,早又在别的园地里种出无数的可爱的小树,开出了无数可爱的鲜花。他自己的歌唱有一个时代是几乎消沉了;但他的歌声引起了他的园地外无数的歌喉,嘹亮的唱,哀怨的唱,美丽的唱。这都是他的安慰,都使他高兴。

    谁也想不到在这个最有希望的复活时代,他竟丢了我们走了!他的《猛虎集》里有一首咏一只黄鹂的诗,现在重读了,好像他在那里描写他自己的死,和我们对他的死的悲哀:

    等候他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他。但他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他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志摩这样一个可爱的人,真是一片春光,一团火焰,一腔热情。现在难道都完了?

    决不!决不!志摩最爱他自己的一首小诗,题目叫做《偶然》,在他的《卞昆同》剧本里,在那个可爱的孩子阿明临死时,那个瞎子弹着三弦,唱着这首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需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朋友们,志摩是走了,但他投的影子会永远留在我们心里,他放的光亮也会永远留在人间,他不曾白来了一世。我们有了他做朋友,也可以安慰自己说不曾白来了一世。我们忘不了,和我们在那交会互放的光亮!

    二十年,十二月,三夜。

    追想胡明复

    宣统二年(1910)七月,我到北京考留美官费。那一天,有人来说,发榜了。我坐了人力车去看榜,到史家胡同时,天已黑了。我拿了车上的灯,从榜尾倒看上去(因为我自信我考的很不好),看完了一张榜,没有我的名字,我很失望。看过头上,才知道那一张是“备取”的榜。我再拿灯照读那“正取”的榜,仍是倒读上去。看到我的名字了!仔细一看,却是“胡达”,不是“胡适”。我再看上去,相隔很近,便是我的姓名了。我抽了一口气,放下灯,仍坐原车回去了,心里却想着,“那个胡达不知是推,几乎害我空高兴一场!”

    那个胡达便是胡明复。后来我和他和宪生都到康南耳大学,中国同学见了我们的姓名,总以为胡达胡适是兄弟,却不知道宪生和他是堂兄弟,我和他却全无亲属的关系。

    那年我们同时放洋的共有七十一人,此外还有胡敦复先生,唐孟伦先生,严约冲先生。船上十多天,大家都熟了。但是那时已可看出许多人的性情嗜好。我是一个爱玩的人,也吸纸烟,也爱喝柠檬水,也爱学打“五百”及“高低,杰克”等等纸牌。在吸烟室里,我认得了宪生,常同他打“Shuffle Board”;我又常同严约冲张彭春王鸿卓打纸牌。明复从不同我们玩。他和赵元任周仁总是同胡敦复在一块谈天;我们偶然听见他们谈话,知道他们谈的是算学问题,我们或是听不懂,或是感觉没有趣味,只好走开,心里都恭敬这一小群的学者。

    到了绮色佳(Ithaca)之后,明复与元任所学相同,最亲热;我在农科,同他们见面时很少。到了一九一二年以后,我改入文科,方才和明复元任同在克雷登(Prot.J.E.Creighton)先生的哲学班上。我们三个人同坐一排,从此我们便很相熟了。明复与元任的成绩相差最近,竞争最烈。他们每学期的总平均总都在九十分以上;大概总是元任多着一分或半分,有一年他们差只有几厘。他们在康南耳四年,每年的总成绩都是全校最高的。一九一三年,我们三人同时被举为Phi Beta Kappa会员;因为我们同在克雷登先生班上,又同在一排,故同班的人都很欣羡;其实我的成绩远不如问他们两位。一九一四年,他们二人又同时被举为Sigma Xi会员,这是理科的名誉学会,得之很难;他们两人间时已得Phi Beta Kappa的“会钥”,又得Sigma Xi“会钥”,更是全校稀有的荣誉。(郭复先生也是PhiBeta kappa的会员。)

    明复是科学社的发起人,这是大家知道的。这件事的记载,我在我的《藏晖室札记》里居然留和一点材料,现在摘已在此,也许可供将来科学社修史的人参考。

    科学社发起的人是赵元任胡达(明复)周仁秉志过探先杨铨任鸿隽金邦正章元善。他们有一天(1914)聚在世界会(CosmopolitanClub)的一个房间里,——似是过探先所住,——商量要办一个月报,名为“科学”。后来他们公推明复与杨铨任鸿隽等起草,拟定“科学社”的招股章程。最初的章程是杨铨手写付印的,其全文如下:

    科学社招股章程:

    (1)定名本社定名科学社(ScienceSociety)。

    (2)宗旨本社发起“科学”(Science)月刊,以提倡科学,鼓吹实业,审定名词,传播知识,为宗旨。

    (3)资本本社暂时以美金四百元为资本。

    (4)股份本社发行股份票四十份,每份美金十元。其二十份由发起人担任,余二十份发售。

    (5)交股法购一股者,限三期交清,以一月为一期:第一期五元,第二期三元,第三期二元。购二股者,限五期交清:第一期六元,第二三期各四元,第四五期各三元。每股东以三股为限,购三股者其二股依上述二股例交付,余一股照单购法办理。凡股东入股,转股,均须先经本社认可。

    (6)权利股东有享受赢余及选举被选举权。

    (7)总事务所在地本社总事务所暂设美国以萨克(Ithaca)城。

    (8)期限营业期限无定。

    (9)通讯处美国过探先。(住址从略)

    当时的目的只想办一个“科学”月刊,资本只要美金四百元。后来才放手做去,变成今日的科学社,“科学”月刊的发行只成为社中的一件附属事业了。

    当时大家决定,先须收齐三个月的稿子,然后赶送出付印。明复在编辑上的功劳最大;他不但自己撰译了不少稿子,还担任整理别人的稿件,统一行款,改换标点,故他最辛苦。他在社中后来的贡献与劳绩,是许多朋友都知道的,不用我说了。

    明复学的是数学物理,但他颇注意于他所专习的科学以外的事情。我住在世界会,常见明复到会里来看杂志;别的科学学生很少来的。

    有一件事可以作证。民国元年(1912)十一月里,明复和我发起一个政治研究会。那时在革命之后,大家都注意政治问题,故有这个会的组织。第一次组织会在我的房间里开会,会员共十人,议决:

    (1)每两星期开会一次。

    (2)每会讨论一个问题,由会员二人轮次预备论文宣读。论文完后,由会员讨论。

    (3)每会由会员一人轮当主席。

    (4)会期在星期六下午二时。

    第一次论会的论题为“美国议会”,由过探先与我担任。第二次论题为,“租税制度”,由胡明复与尤怀皋担任。我的日记有这一条:

    十二月念一日,中国学生政治研究会第二次会,论“租税”。胡明复尤怀皋二君任讲演,甚有兴味。

    二君所预备演稿俱极精详,费时当不少,其热心可佩也。

    明复与元任后来都到哈佛去了。那时杏佛(杨铨)编辑“科学”,常向他们催稿子。民国五年(1916)六月间,杏佛作了一首白话打油诗寄给明复:——

    寄胡明复

    自从老胡去,这城天气凉。

    新屋有风阁,清福过帝王。

    境闲心不闲,手忙脚更忙。

    为我告“夫子”,“科学”要文章。

    元任见此诗,也和了一首:

    寄杨杏佛

    自从老胡来,此地暖如汤。

    “科学”稿已去,“夫子”不敢当。

    才完就要做,忙似阎罗王。

    幸有辟克匿,那时波士顿肯里白奇的社友还可大大的乐一场!

    这也可以表示当时的朋友之乐,与科学社编辑部工作的状况。

    民国三年(1941)明复得盲肠炎,幸早去割了,才得无事。民国五年(1916),元任也得盲肠炎,也得割治。那时我在纽约,作了一首打油诗寄给元任,并寄给明复看:

    闻道先生病了,叫我吓了一跳。

    “阿彭底赛梯斯!”(盲肠炎——编者注)这事有点不妙!

    依我仔细看来,这病该怪胡达。

    作和他两口儿,可算得亲热杀:

    同学同住同事,今又同到哈袜(哈佛——编者注)。

    同时“西葛玛鳃”,同时“斐贝卡拔”。

    前年胡达破肚,今年“先生”(元任的绰号——编者注)该割。

    莫怪胡适无礼,嘴里夹七夹八。

    要“先生”开口笑,病中快活快活。

    更望病早早好,阿弥陀佛菩萨!

    那时候我正开始作白话诗,常同一班朋友讨论文学问题。明复有一天忽然寄了两首打油诗来,不但是白话的,竟是土白的。第一首是:

    纽约城里,

    有个胡适,

    白话连篇,

    成啥样式!

    第二首是一首“宝塔诗”:

    痴!

    适之!

    勿读书!

    香烟一支!

    单做白话诗!

    说时快,做时迟。

    一做就是三小时!

    我也答他一首“宝塔诗”:

    咦!

    希奇!

    胡格哩,

    (勿要)我做诗!

    这话不须提。

    我做诗快得希,

    从来不用三小时。

    提起笔何用费心思,

    笔尖儿嗤嗤嗤嗤地飞,

    也不管宝塔诗有几层儿!

    这种朋友游戏的乐处,可怜如今都成永不回来的陈迹了!

    去年五月底,我从外国回来,住在沧州旅馆。有一天,吴稚晖先生在我的房里大谈。门外有客来了,我开门看时,原来是明复同周子竞(仁)两位。我告诉他们,里面是稚晖先生。他们怕打断吴先生的谈话,不肯进来,说“过几天再来谈”,都走了。我以为,大家同在上海,相见很容易的。谁知不多时明复遂死了,那一回竟是我同他的永诀了。他永永不再来谈了!

    (1928.3.17)

    追忆曾孟朴先生

    我在上海做学生的时代,正是东亚病夫的《孽海花》在《小说林》上陆续刊登的时候,我的哥哥绍之曾对我说这位作者就是曾孟朴先生。

    隔了近二十年,我才有认识曾先生的机会,我那时在上海住家,曾先生正在发愿努力翻译法国文学大家嚣俄的戏剧全集。我们见面的次数很少,但他的谦逊虚心,他的奖掖的热心,他的勤奋工作都使我永永不能忘记。

    我在民国六年七年之间,曾在《新青年》上和钱玄同先生通讯讨论中国新旧的小说,在那些讨论里我们当然提到《孽海花》,但我曾很老实的批评《孽海花》的短处。十年后我见着曾孟朴先生,他从不曾向我辩护此书,也不曾因此减少他待我的好意。

    他对我的好意,和他对于我的文学革命主张的热烈的同情,都曾使我十分感动,他给我的信里曾有这样的话:“您本是……国故田园里培养成熟的强苗,在根本上,环境上,看透了文学有改革的必要,独能不顾一切,在遗传的重重罗网里杀出一条血路来,终究得到了多数的同情,引起青年的狂热。我不佩服你别的,我只佩服你当初这种勇决的精神,比着托尔斯泰弃爵放农身殉主义的精神,有何多让!”这样热烈的同情,从一位自称“时代消磨了色彩的老文人”坦白的表述出来,如何能不使我又感动又感谢呢!

    我们知道他这样的热情一部分是因为他要鼓励一个年轻的后辈,大部分是因为他自己也曾发过“文学狂”,也曾发下宏愿要把外国文学的重要作品翻译成中国文,也曾有过“扩大我们文学的旧领域”的雄心。正因为他自己是一个梦想改革中国文学的老文人,所以他对于我们一班少年人都抱着热烈的同情,存着绝大的期望。

    我最感谢的一件事是我们的短短交谊居然引起了他写给我的那封六千字的自叙传的长信(《胡适文存三集》,页一一二五——一三八)。在那信里,他叙述他自己从光绪乙未(一八九五)开始学法文,到戊戌(一八九八)认识了陈季同将军,方才知道西洋文学的源流派别和重要作家的杰作。后来他开办了小说林和宏文馆书店,——我那时候每次走过棋盘街,总感觉这个书店的双名有点奇怪,——他告诉我们,他的原意是要“先就小说上做成个有统系的译述,逐渐推广范围,所以店名定了两个”。他又告诉我们,他曾劝林琴南先生用白话翻译外国的“重要名作”,但林先生听不懂他的劝告,他说:“我在畏卢先生(林纤)身上不能满足我的希望后,从此便不愿和人再谈文学了。”他对于我们的文学革命论十分同情,正是因为我们的主张是比较能够“满足他的希望”的。

    但是他的冷眼观察使他对于那个开创时期的新文学“总觉得不十分满足”,他说:“我们在这新辟的文艺之园里巡游了一周,敢说一句话:精致的作品是发现了,只缺少了伟大。”这真是他的老眼无花,一针见血!他指出中国新文艺所以缺乏伟大,不外两个原因:一是懒惰,一是欲速。因为懒惰,所以多数少年作家只肯做那些“用力少而成功易”的小品文和短篇小说。因为欲速,所以他们“一开手便轻蔑了翻译,全力提倡创作”。他很严厉地对我们说:“现在要完成新文学的事业,非力防这两样毛病不可,欲除这两样毛病,非注重翻译不可。”他自己创办真美善书店,用意只是要替中国新文艺补偏救弊,要替它医病,要我们少年人看看他老人家的榜样,不可轻蔑翻译事业,应该努力“把世界已造成的作品,做培养我们创造的源泉”。

    我们今日追悼这一位中国新文坛的老先觉,不要忘了他留给我们的遗训!

    (1933,9,11夜半,在上海新亚饭店)

    丁在君这个人

    傅孟真先生的(我所认识的丁文江先生),是篇很伟大的文章,只有在君当得起这样一篇好文章。孟真说:我以为在君确是新时代最良善最有用的中国人之代表;他是欧化中国过程中产生的最高的奢华;他是用科学知识燃料的大马力机器;他是抹杀主观,为学术为社会为国家服务者,为公众之进步及幸福而服务者。这都是最确切的评论。这里只有“抹杀主观”四个字也许引起他的朋友的误会。在君是主观很强的人,不过孟真的意思似乎只是说他“抹杀私意”,“抹杀个人的利害”。

    意志坚强的人都不能没有主观,但主观是和私意私利绝不相同的。王文伯先生曾送在君一个绰号,叫做出ecOD.lllsionist.可译做“一个结论家”,这就是说,在君遇事总有他的“结论”,并且往往不放松他的“结论”。一个人对于一件事的“结论”多少总带点主观的成分,意志力强的人带的主观成分也往往比较一般人要多些。

    这全靠理智的训练深浅来调剂。在君的主观见解是很强的,不过他受的科学训练较深,所以他的立身行道的大关节目上终不愧是一个科学时代的最高产儿。而他的意志的坚强又使他忠于自己的信念,知了就不放松,就决心去行,所以成为一个最有动力的现代领袖。

    在君从小不喜欢吃海味,所以他一生不吃鱼翅鲍鱼海参。我常笑问他:这有什么科学的根据?他说不出来,但他终不破戒。但是他有一次在贵州内地旅行,到了一处地方,他和他的跟人都病倒了。本地没有西医,在君是绝对不信中医的,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肯请中医诊治,他打电报到贵阳去请西医,必须等贵阳的医生赶到了他才肯吃药。医生还没的赶到,跟他的人已病死了,人都劝在君先服中药,他终不肯破戒。我知道他终身不曾请教过中医,正如他终身不肯拿政府干薪,终身不肯因私事旅行借用免票坐火车一样的坚决。

    我常说,在君是一个欧化最深的中国人,是一个科学化最深的中国人。在这一点根本立场上,眼中人物真没有一个人能比上他。这也许是因为他十五岁就出洋,很早就受了英国人生活习惯的影响的缘故。他的生活最有规则:睡眠必须八小时,起居饮食最讲究卫生,在外面饭馆里吃饭必须用开水洗杯筷;他不喝酒,常用酒来洗筷子;夏天家中吃无皮的水果,必须在滚水里浸二十秒钟。他最恨奢侈,但他最注重生活的舒适和休息的重要:差不多每年总要寻一个歇夏的地方,很费事的布置他全家去避暑;这是大半为他的多病的夫人安排的,但自己也必须去住一个月以上;他的弟弟,侄儿,内侄女,都往往同去,有时还邀朋友去同住。他绝对服从医生的劝告:他早年有脚痒病,医生说赤脚最有效,他就终身穿有多孔的皮鞋,在家常赤脚,在熟朋友家中也常脱袜子,光着脚谈天,所以他自称“赤脚大仙”。他吸雪茄烟有二十年了,前年他脚指有点发麻,医生劝他戒烟,他立刻就戒绝了。这种生活习惯都是科学化的习惯;别人偶一为之,不久就感觉不方便,或怕人讥笑,就抛弃了。在君终身奉行,从不顾社会的骇怪。

    他的立身行己,也都是科学化的,代表欧化的最高层。他最恨人说谎,最恨人懒惰,最恨人滥举债,最恨贪污。他所谓“贪污”,包括拿干薪,用私人,滥发荐书,用公家免票来做私家旅行,用公家信笺来写私信等等。他接受湘沪总办之职时,我正和他同住在上海客利饭店,我看见他每天接到不少的荐书。他叫一个书记把这些书信都分类归档,他就职后,需要用某项人时,写信通知有荐信的人定期来受考试,考试及格了,他都雇用;不及格的,他一一通知他们的原荐人。他写信最勤,常怪我案上堆积无数未复的信。他说:“我平均写一封信费三分钟,字是潦草的,但朋友接着我的回信了。你写信起码要半点钟,结果是没有工夫写信。”蔡孑民先生说在君“案无留牍”,这也是他的欧化的精神。

    罗文干先生常笑在君看钱太重,有寒枪气。其实这正是他的小心谨慎之处。他用钱从来不敢超过他的收人,所以能终身不欠债,所以能终身不仰面求人,所以能终身保持一个独立的清白之身。他有时和朋友打牌,总把输赢看得很重,他手里有好牌时,手心常出汗,我们常取笑他,说摸他的手心可以知道他的牌。罗文于先生是富家子弟出身,所以更笑他寒枪。及今思之,在君自从留学回来,担负一个大家庭的求学经费,有时候每年担负到三千元之多,超过他的收人的一半,但他从无怨言,也从不欠债;宁可抛弃他的学术生活去替人办煤矿,他不肯用一个不正当的钱:这正是他的严格的科学化的生活规律不可及之处;我们嘲笑他,其实是我们穷书生而有阔少爷的脾气,真不配批评他。

    在君的私生活和他的政治生活是一致的。他的私生活的小心谨慎就是他的政治生活的预备。民国十一年,他的《努力周报》第七期上(署名“宗淹”)曾说,我们若想将来做政治生活,应做这几种预备:

    第一,是要保存我们“好人”的资格。消极的讲,就是不要“作为无益”;积极的讲,是躬行克己,把责备人家的事从我们自己做起。

    第二,是要做有职业的人,并且增加我们职业上的能力。

    第三,是设法使得我们的生活程度不要增高。

    第四,就我们认识的朋友,结合四五个人,八九个人的小团体,试做政治生活的具体预备。

    看前面的三条,就可以知道在君处处把私生活看作政治生活的修养。

    民国十一年他和我们几个人组织“努力”,我们社员有两个标准:一是要有操守,二是要在自己的职业上站得住。他最恨那些靠政治吃饭的政客。他当时有一句名言:“我们是救火的,不是趁火打劫的。”(《努力》第六期)他做淞沪总办时,一面整顿税收,一面采用最新式的簿记会计制度。他是第一个中国大官卸职时半天办完交代的手续的。

    在君的个人生活和家庭生活,孟真说他“真是一位理学大儒”。在君如果死而有知,他读了这句赞语定要大生气的!他幼年时代也曾读过宋明理学书,但他早年出洋以后,最得力的是达尔文、赫胥黎一流科学家的实事求是的精神训练。他自己曾说:

    “科学……是教育同修养最好的工具。因为天天求真理,时时想破除成见,不但使学科学的人有求真理的能力,而且有爱真理的诚心。无论遇见甚么事,都能平心静气去分析研究,从复杂中求单简,从紊乱中求秩序;拿论理来训练他的意想,而意想力愈增;用经验来指示他的直觉,而直觉力愈活。了然于宇宙生物心理种种的关系,才能够真知道生活的乐趣。这种活泼泼地心境,只有拿望远镜仰察过天空的虚漠,用显微镜俯视过生物的幽微的人,方能参领的透彻,又岂是枯坐谈禅妄言玄理的人所能梦见?”(《努力》第四十九期,《玄学与科学》)

    这一段很美的文字,最可以代表在君理想中的科学训练的人生观。他最不相信中国有所谓“精神文明”,更不佩服张君励先生说的“自孔孟以至宋元明之理学家侧重内生活之修养,其结果为精神文明”。民国十二年四月中在君发起“科学与玄学”的论战,他的动机其实只是要打倒那时候“中外合璧式的玄学”之下的精神文明论。他曾套顾亭林的话来骂当日一班玄学宗拜者:

    “今之君子,欲带速成以名于世,语之以科学,则不愿学,语之以拍格森杜里舒之玄学,则欣然关,以其袭而取之易也。”(同上)

    这一场的论战现在早已被人们忘记了。因为柏格森杜里舒的玄学又早已被一批更时髦的新玄学“取而代之”了。然而我们在十三四年后回想那场论战的发难者,他终身为科学戮力,终身奉行他的科学的人生观,运用理智为人类求真理,充满着热心为多数谋福利,最后在寻求知识的工作途中,歌唱着“为语麻姑桥下水,出山要比在山清”悠然的死了,——这样的一个人,不是东方的内心修养的理学所能产生的。丁在君一生最被人误会的是他的民国十五年的政治生活。孟真在他的长文里,叙述他在淤沪总办任内的功绩,立论最公平。他那个时期的文电,现在都还保存在一个好朋友的家里,将来作他传记的人(孟真和我都有这种野心)必定可以有详细公道的记载给世人看,我们此时可以不谈。我现在要指出的,只是在君的政治兴趣。

    十年前,他常说:“我家里没有活过五十岁的,我现在快四十岁了,应该趁早替国家做点事。”这是他的科学迷信,我们常常笑他。其实他对政治是素来有极深的兴趣的。他是一个有干才的人,绝不像我们书生放下了笔杆就无事可办,所以他很自信有替国家做事的能力。他在民国十二年有一篇《少数人的责任》的讲演(《努力》第六十七期),最可以表示他对于政治的自信力和负责任的态度。他开篇就说:

    “我们中国政治的混乱,不是因为国民程度幼稚,不是因为政客官僚腐败,不是因为武人军阀专横;是因为‘少数人’没有责任心,而且没有负责任的能力。”

    他很大胆的说:

    “中年以上的人,不久是要死的;来替代他们的青年,所受的教育,所处的境遇,都是同从前不同的。只要有几个人,有不折不回的决心,拔山蹈海的勇气,不但有知识而且有能力,不但有道德而且要做事业,风气一开,精神就要一变。”

    他又说:

    “只要有少数里面的少数,优秀里面的优秀,不肯束手待毙,天下事不怕没有办法的。……最可怕的是一种有知识有道德的人不肯向政治上去努力。”

    他又告诉我们四条下手的方法,其中第四条最可注意。他说:

    “要认定了政治是我们唯一的目的,改良政治是我们唯一的义务。不要再上人家当,说改良政治要从实业教育着手。”

    这是在君的政治信念。他相信,政治不良,一切实业教育都办不好。所以他要我们少数人挑起改良政治的担子来。

    然而在君究竟是英国自由教育的产儿,他的科学训练使他不能相信一切破坏的革命方式。他曾说:

    “我们是救火的,不是趁火打劫的。”

    其实他的意思是要说,我们是来救火的,不是来放火的。照他的教育训练看来,用暴力的革命总不免是“放火”,更不免要容纳无数“趁火打劫”的人。所以他只能期待“少数里的少数,优秀里的优秀”起来担负改良政治的责任,而不能提倡那放火式的大革命。

    然而民国十五六年之间,放火式的革命到底来了,并且风靡了全国。在那个革命大潮流里,改良主义者的丁在君当然成了罪人了。到那个时代,在君曾对我说:

    “许子将说曹孟德可以做‘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我们这班人恐怕只可以做‘治世之能臣,乱世之饭桶’罢!”这句自嘲的话,也正是在君自赞的话。他毕竟自信是“治世之能臣”。他不是革命的材料,但他所办的事,无一事不能办的顶好。他办一个地质研究班,就可以造出许多奠定地质学的台柱子;他办一个地质调查所,就能在极困难的环境之下造成一个全世界知名的科学研究中心;他做了不到一年的上海总办,就能建立起一个大上海市的政治、财政、公共卫生的现代基础;他做一年半的中央研究院的总干事,就把这个全国最大的科学研究机关重新建立在一个合理而持久的基础之上。他这二十多年的建设成绩是不愧负他的科学训练的。

    在君的为人是最可敬爱、最可亲爱的。他的奇怪的眼光,他的虬起的德国威廉皇帝式的胡子,都使小孩子和女人见了害怕。他对不喜欢的人,总是斜着头,从眼镜的上边看他,眼睛露出白珠多,黑珠少,怪可嫌的!我曾对他说:“从前史书上说阮籍能作青白眼,我向来不懂得;自从认得了你,我才明白了‘白眼对人’是怎样一回事!”他听了大笑。其实同他熟了,我们都只觉得他是一个最和蔼慈祥的人。

    他自己没有儿女,所以他最喜欢小孩子,最爱同小孩子玩,有时候他伏在地上作马给他们骑。他对朋友最热心,待朋友如同自己的弟兄儿女一样。他认得我不久之后,有一次他看见我喝醉了酒,他十分不放心,不但劝我戒酒,还从《尝试集》里挑了我的几句戒酒诗,请梁任公先生写在扇子上送给我,(可惜这把扇子丢了!)十多年前,我病了两年,他说我的家庭生活太不舒适,硬逼我们搬家;他自己替我们看定了一所房子,我的夫人嫌每月八十元的房租太贵,那时我不在北京,在君和房主说妥,每月向我的夫人收七十元,他自己代我垫付十元!这样热心爱管闲事的朋友是世间很少见的。他不但这样待我,他待老辈朋友,如梁任公先生,如葛利普先生,都是这样亲切的爱护,把他们当作他最心爱的小孩子看待!

    他对于青年学生,也是这样的热心:有过必规劝,有成绩则赞不绝口。民国十八年,我回到北平,第一天在一个宴会上遇见在君,他第一句话就说:“你来,你来,我给你介绍赵亚会!这是我们地质学古生物学新出的一个天才,今年得地质奖学金的!”他那时脸上的高兴快乐是使我很感动的。后来赵亚会先生在云南被土匪打死了,在君哭了许多次,到处为他出力征募抚恤金。他自己担任亚会的儿子的教育责任,暑假带他同去歇夏,自己督责他补功课;他南迁后,把他也带到南京转学,使他可以时常督教他。

    在君是个科学家,但他很有文学天才;他写古文白话文都是很好的。他写的英文可算是中国人之中的一把高手,比许多学英国文学的人高明的多多。他也爱读英法文学书;凡是罗素、威尔士、J.M.Kpes的新著作,他都全购读。他早年喜欢写中国律诗,近年听了我的劝告,他不作律诗了,有时还作绝句小诗,也都清丽可喜。

    朱经农先生的纪念文里有在君得病前一日的(衡山纪游诗)四首,其中至少有两首是很好的。他去年在莫干山做了一首骂竹子的五言诗,被林语堂先生登在《宇宙风》上,是大家知道的。民国二十年,他在秦皇岛避暑,有一天去游北戴河,作了两首怀我的诗,其中一首云:

    峰头各采山花戴,

    海上同看明月生:

    此乐如今七寒暑,

    问君何日践新盟。

    后来我去秦皇岛住了十天,临别时在君用无微之送白乐天的诗韵作了两首诗送我:

    留君王再君休怪,十日留连别更难。

    从此听涛深夜坐,海天漠漠不成欢!

    逢君每觉青来眼,顾我而今白到须。

    此别原知旬日事,小儿女在未能无。

    这三首诗都可以表现他待朋友的情谊之厚。今年他死后,我重翻我的旧日记,重读这几首诗,真不堪回忆之感,我也用无微之的原韵,写了这两首诗纪念他:

    明知一死了百愿,无奈余哀欲绝难!

    高谈看月听涛坐,从此终生无此欢!

    爱憎能作青白眼,妩媚不嫌虬怒须。

    捧出心肝待朋友,如此风流一代无。

    这样一个朋友,这样一个人,是不会死的。他的工作,他的影响,他流风遗韵,是永永留在许多后死的朋友的心里的。

    (廿五,二,九夜)

    高梦旦先生小传

    民国十年的春末夏初,高梦旦先生从上海到北京来看我。他说,他现在决定辞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的事,他希望我肯去做他的继任者。他说:“北京大学固然重要,我们总希望你不会看不起商务印书馆的事业。我们的意思确是十分诚恳的。”

    那时我还不满三十岁,高先生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的谈话很诚恳,我很受感动。我对他说:“我决不会看不起商务印书馆的工作。一个支配几千万儿童的知识思想的机关,当然比北京大学重要多了。我所虑的只是怕我自己干不了这件事。”当时我答应他夏天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去住一两个月,看看里面的工作,并且看看我自己配不配接受高先生的付托。

    那年暑假期中,我在上海住了四十五天,天天到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去,高先生每天把编译所各部分的工作指示给我看,把所中的同事介绍和我谈话。每天他家中送饭来,我若没有外面的约会总是和他同吃午饭。

    我知道他和馆中的老前辈张菊生先生、鲍成昌先生、李拔可先生,对我的意思都很诚恳。但是我研究的结果,我始终承认我的性情和训练都不配做这件事。我很诚恳的辞谢了高先生。他问我意中有谁可任这事。我推荐王云五先生,并且介绍他和馆中各位老辈相见。他们会见了两次之后,我就回北京去了。

    我走后。高先生就请王云五先生每天到编译所去,把所中的工作指示给他看,和他从前指示给我看一样。一个月之后,高先生就辞去了编译所所长,请王先生继他的任,他自己退居出版部部长,尽心尽力地襄助王先生做改革的事业。

    民国十九年,王云五先生做了商务印书馆的总理(经理)。民国二十一年一月,商务印书馆的闸北各厂都被日本军队烧毁了。兵祸稍定。王先生决定要做恢复的工作。高先生和张菊生先生本来都已退休了,当那危急的时期.他们每天都到馆中来襄助王先生办事。两年之中,王先生苦心硬干,就做到了恢复商务印书馆的奇迹。

    我特记载这个故事,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件美谈。王云五先生是我的教师,又是我的朋友,我推荐他自代,这并不足奇怪。最难能的是高梦旦先生和馆中几位老辈,他们看中了一个少年书生,就要把他们毕生经营的事业付托给他;后来又听信这个少年人的几句话,就把这件重要的事业付托给了一个他们平素不相识的人。这是老成人为一件大事业求付托人的苦心,是大政治家谋国的风度。这是值得大书深刻,留给世人思念的。

    高梦旦先生,福建长乐县人,原名风谦,晚年只用他的表字“梦旦”为名。“梦旦”是在茫茫长夜里想望晨光的到来,最足以表现他一生追求光明的理想。他早年自号“崇有”,取晋人裴顾《崇有论》之旨,也最可以表现他一生崇尚实事痛恨清谈的精神。

    因为他期望光明,所以他最能欣赏也最能了解这个新鲜的世界,因为他崇尚实事,所以他不梦想那光明可以立刻来临,他知道进步是一点一滴的积聚成的,光明是一线一线的慢慢来的。最要紧的条件只是人人尽他的一点一滴的责任,贡献他一分一秒的光明。高梦旦先生晚年发表了几件改革的建议,标题引一个朋友的一句话:“都是小问题,并且不难办到。”这句引语最能写出他的志趣。他一生做的事,三十年编纂小学教科书,三十年提倡他的十三个月的历法,三十年提倡简笔字,提倡电报的改革,提倡度量衡的改革,都是他认为不难做到的小问题。他的赏识我,也是因为我一生只提出一两个小问题,锲而不舍的做去,不敢好高骛远,不敢轻谈根本改革,够得上做他的一个小同志。

    高先生的做人,最慈祥,最热心,他那古板的外貌里藏着一颗最仁爱暖热的心。在他的大家庭里,他的儿子、女儿都说:“吾父不仅是一个好父亲,实兼一个友谊至笃的朋友。”他的侄儿、侄女们都说:“十一叔是圣人。”这个圣人不是圣庙里陪吃冷猪肉的圣人,是一个处处能体谅人,能了解人,能帮助人,能热烈的爱人的,新时代的圣人。他爱朋友,爱社会,爱国家,爱世界。他爱真理,崇拜自由,信仰科学。因为他信仰科学,所以他痛恨玄谈,痛恨迷信,痛恨中医。因为他爱国家社会,所以他爱护人才真如同性命一样。他爱敬张菊生先生,就如同爱敬他的两个哥哥一样。他爱惜我们一班年轻的朋友,就如同他爱护他自己的儿女一样。

    他的最可爱之处,是因为他最能忘了自己。他没有利心,没有名心,没有胜心。人都说他冲淡,其实他是浓挚热烈。在他那浓挚热烈的心里,他期望一切有力量而又肯努力的人都能成功胜利,别人的成功胜利都使他欢喜安慰,如同他自己的成功胜利一样。因为浓挚热烈,所以冲淡的好像没有自己了。

    高先生生于公历1870年1月28日,死于1936年7月23日,葬在上海虹桥公墓。葬后第四个月,他的朋友胡适在太平洋船上写这篇小传。

    (1936年11月26日)

    许怡荪传

    我的朋友许怡荪死了!他死的时候是中华民国八年三月二十二夜七点半钟。死的前十几天,他看见报纸上说我几个朋友因为新旧思潮的事被政府驱逐出北京大学。

    他不知那是谣言,一日里写了两封快信给我,劝我们“切不必因此灰心,也不必因此愤慨”(三月五日信)。他又说“无论如何,总望不必愤慨,仍以冷静的态度处之,……所谓经一回的失败,长一回的见识”(三月五日第二信)。这就是怡荪最末一次的信。到了三月十七日,他就有病。起初他自己还说是感冒,竟不曾请医生诊看;直到二十一夜,他觉得病不轻,方才用电话告知几个同乡。明天他们来时,怡荪的呼吸已短促,不很能说话。河海工程学校的人把他送到日本医院,医院中人说这是流行的时症转成肺炎;他的脉息都没有了,医生不肯收留。抬回之后,校长许肇南先生请有名的中医来,也是这样说,不肯开方。许先生再三求他,他才开了四昧药,药还没煎好,怡荪的气已绝了!

    怡荪是一个最忠厚,最诚恳的好人,不幸死的这样早……这样可惨!我同怡荪做了十几年的朋友,很知道他的为人,很知道他一生学问思想的变迁进步。我觉得他的一生,处处都可以使人恭敬,都可以给我们做一个模范,因此我把他给朋友的许多书信作材料,写成这篇传。

    怡荪名棣常,从前号绍南,后来才改做怡荪。他是安徽绩溪人。先进绩溪仁里的思诚学堂,毕业之后,和他的同学程干丰、胡祖烈、程敷模、程于诚等人同来上海求学。他那几位同学都进了吴淞复旦公学,只有怡荪愿进中国公学。那时我住在校外,他便和我同住。后来中国公学解散,同学组织中国新公学,怡荪也在内,和我同住(竞业旬报)馆。后来怡荪转入复旦公学,不久他的父亲死了(庚戌),他是长子,担负很重,不能不往来照应家事店事,所以他决计暂时不进学校,改作自修工夫,可以自由来往。决计之后,他搬出复旦,到上海和我同住。庚戌五月,怡荪回浙江孝丰,——他家有店在孝丰,——我也去北京应赔款留学官费的考试。我们两人从此一别,七个足年不曾相见。我到美国以后,怡荪和我的朋友郑仲诚同到西湖住白云庵,关门读国学旧书,带着自修一点英文(庆成十一月十七日信)。明年辛亥,我们的朋友程干丰(乐亭)病死。怡荪和他最好,心里异常悲痛,来信有“日来居则如有所失,出则不知所之,念之心辄凄然而泪下,盖六载恩情,其反动力自应如是”(辛亥四月十一日信)。那个五月怡荪考进浙江法官养成所,他的意思是想“稍攻国法私法及国际法,期于内政外交可以洞晓;且将来无论如何立身,皆须稍明法理,故不得不求之耳”(辛亥五月二十一日信)。但是那学堂办得很不满他的意,所以辛亥革命之后,他就不进去了。他来信说:“读律之举,去岁曾实行之,今年又复舍去,盖因校中组织未善,徒袭取东夷皮相;……人品甚杂,戚施之态,心素恶之,故甚不能侧身其间以重违吾之本心也。”(民国元年十月三十日信)那一年怡荪仍旧在西湖读书。民国二年他决意到日本留学,四月到东京进明治大学的法科,五月来信说:“……君既去国,乐亭复云亡。此时孤旅之迹,若迷若惘,蓬转东西,而终无所栖泊。本拟屏迹幽遗,稍事根底学问,然非性之所近。……恐于将来为已为人,一无所可。……去岁以来,思之重思之,意拟负笈东瀛,一习拯物之学。然而经济困难,尚未自决。嗣得足下第二手书,慰勉有加,欲使膏盲沈没,复起为人,吾何幸而得此于足下!……遂于阴历正月间驰赴茗上,料理一切,期于必行”(二年五月十七日信)。他到日本后不久第二次革命起事,汇款不通,他决计回国,临走时他写长函寄我,中有一段,我最佩服。他说:“自古涡梦之会,沧海横流,定危扶倾,宜有所托。寄斯任者,必在修学立志之士,今既气运已成,乱象日著,虽有贤者不能为力。于此之时,若举国之士尽人漩涡,随波出没,则不但国亡无日,亦且万劫不复矣。在昔东汉之末,黄巾盗起,中原鼎沸,诸葛武侯高卧隆中,心不为动。岂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人而能忘情国家者乎?诚以乱兹方寸,于事无益耳,于此乱离,敢唯足下致意焉。”

    这封信寄后,因道路不平静,他竟不能回国。那时东京有一班人发起一个孔教分会,怡荪也在内,他是一个热心救国的人,那时眼见国中大乱,心里总想寻一个根本救国方法;他认定孔教可以救国,又误认那班孔教会的人都是爱国的志士,故加人他们的团体。他那时对于那班反对孔教会的人,很不满意,来信有“无奈东京留学界中,大半趋奉异说,习气已深,难与适道”的话(同上)。这时代的怡荪完全是一个主张复古的人。他未信有论孔教会议决“群经并重”一段,说“以余之意,须侧重三礼。盖吾国三代之时,以礼治国,故经国之要尽在三礼。近日东西各国每以法律完备自多,岂知吾国数千年前已有威仪三百,礼仪三千,以礼治国,精审完美,必不让于今日所谓法治国也。且一般人多主张以孔子为宗教家,既认为宗教,则于方式亦不可不讲。冠婚丧祭等事,宜复于古,方为有当耳”(同上)。我回信对于这主张,很不赞成。明年(民国三年)怡荪写了一封楷书六千字的长信同我辩论,到了这时候,怡荪已经看破孔教会一班人的卑劣手段,故来信有云:“近日之孔教会不脱政党案,所谓提倡道德挽回人心之事,殆未梦见也。此殊非初心所料及!……尊崇孔子而有今日之孔教会,其犹孔子所谓死不若速朽之为愈也!”(三年四月一日信)怡荪本来已以搬进孔教会事务所里,替他们筹成立会和办大成节的庆祝会的事,很热心的。后来因为看出那班孔教徒的真相,所以不久就搬出来,住辰实馆(二年十一月三日信)。但是他这时候仍旧深信真孔教可以救国,不过他的孔教观念已经不是陈焕章一流人的孔教观念了。他那封六千字的长信里,说他提倡孔教有三条旨趣:“(一)洗发孔子之真精神,为革新之学说,以正人心;(二)保存东亚固有之社会制度,必须昌明孔孟学说,以为保障;(三)吾国古代学说如老苟管墨,不出孔子范围,皆可并行不背;颂吉孔教,正犹振衣者之必提其领耳。”(三年四月十日信)这时候。怡荪所说“孔子之真精神”即是公羊家所说的“微言大义”,所以他那信里说:“至于近世,人心陷溺已至于极,泯梦之祸,未知所届。及今而倡孔教以正人心,使此后若有窍国者兴,亦知所戒,则犹可以免于大乱也。”后来袁世凯用了种种卑污手段,想做皇帝。东京的孔教会和筹安会私造了许多假图章,捏名发电“劝进”。怡荪的希望从此一齐打破。所以后来来信说:“时局至此,欲涕无从。大力之人,负之狂走,其于正义民意,不稍顾恤,所谓道德者,已被轻薄无余矣厂”(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信)

    又第二条所说“东亚固有之社会制度”,他的意思是专指家族制度。原信说:“挽近世衰道微,泰西个人功利等学说盛行,外力膨胀,如水行地中,若不亟思保界,则东亚社会制度中坚之家族制,必为所冲决。此中关系甚巨,国性灭失,终必有受其敝者。此知微之士所不得不颂言孔教,夫岂得已哉?”(三年四月十日信)怡荪这种观念,后来也渐渐改变,最后的两年,他已从家族制移到“人生自己”(七年十月二十三日寄高一涵信)。他后来不但不满意于旧式的家族制,并且对于政治的组织也多不满意。去年来信竟说“所谓社会制度,所谓政治组织,无一不为人类罪恶之源泉,而又无法跳出圈子,所以每一静念,神智常为惘惘也”(七年九月八日信)。复古的怡荪,此时已变成了社会革新家的怡荪。

    至于第三条所说“老苟管墨不出孔子范围”的话,我当时极力同他辩论,后来他稍稍研究诸子学,主张也渐渐改变。我在美国的时候,要用俞越的《读公孙龙子》,遂写信请怡荪替我寻一部《俞楼杂纂》,他因为买不到单行本子,所以到上野图书馆去替我抄一部《读公孙龙子》。我那时正在研究诸子学,作为博士论文。怡荪屡次来信劝勉我;有一天信上说:“世言东西文明之糅合,将生第三种新文明。足下此举将为之导线,不特增重祖国,将使世界发现光明”(五年三月十三日信)。

    这种地方不但可以见得怡荪鼓舞朋友的热心,并且可以见得他对于儒家与非儒家学说的态度变迁了。

    以上述怡荪对于孔教的态度。那封六千字的信上半论孔教问题,下半论政治问题。怡荪的政治思想前后共经过几种根本的变迁。那封信里所说可以代表他的基本观念是“政治中心”的观念。他说:“以余观于吾国近数十年来之政局,政治之重点,亦常有所寄。盖自湘乡柄政以后,移天合肥。合肥将死,……疏荐项城以代。项城起而承合肥之成局,故势力根深蒂固,不崇朝而心腹布天下,历世而愈大。……辛亥之际,失其重点,故常震撼不宁,其在民质未良之国,政治中心宜常寄于一部分之人,否则驯至于乱。……再以今日时势推之,其继项城而起者,其必为段氏棋瑞乎?”(三年四月十日信)这时代的怡荪所张的是一种变相的“独头政治”。

    他说“一国改进之事,不宜以顿,尤须自上发之”。(同上)他那时推测中国的将来,不出三条路子:“若天能挺生俊杰,如华盛顿其人者,使之能制一国之重,与以悠久岁月,别开一生面:此策之最上者也。其次若有人焉,就已成之时局而善扶掖之,取日本同一之步趋。(适按此指政党政治)……至若今日之上下相激,终至以武力解决,……此则天下最不幸之事也。”(同上)怡荪一生真能诚心爱国,处处把“救国”作前提,故凡他认为可以救国的方法,都是好的。如袁政府当时的恶辣政策,怡荪也不根本否认。他说:“吾人之于政府,固常望其发奋有为,自脱于险,苟有利于吾国吾民者。犯众难以为之,可也;能如诸葛武候、克林威尔之公忱自矢,其心迹终可大白于天下,而吾人亦将沤歌之不暇,岂忍议其后乎?若计不出此,徒揽天下之威福以为一姓之尊荣,是则非吾人之所敢知矣。”(三年五月十八日信中载,录他寄胡绍庭的信。)可见怡荪当时不满意于袁政府,不过是为他的目的不在救国而在谋一姓的尊荣。至于严厉的政策和手段,他并不根本反对。他说:“总之,政治之事无绝对至善之标准,惟视其时之如何耳,”(三年五月十八日信)过了一年多,帝制正式实行,云南、贵州的革命接着起来,民国五年帝制取消,不久袁世凯也死了。那时怡荪对于国事稍有乐观,来信说:“国事顷因陈(其美)毙于前,袁(世凯)殂于后,气运已转,国有生望。盖陈死则南方暴烈恶徒无所依附,而孙中山之名誉可复。袁灭则官僚政治可期廓清。”(五年六月三十日信)那时怡荪前两年所推算的段棋瑞果然成了“政治的中心”,怡荪来信说:“闻段之为人,见倡无华,而节操不苟,雅有古大臣之风。倘国人悔祸,能始终信赖其为人,则勘乱有期,澄清可望。”(同上)可见那时怡荪还是主张他的“政治中心”论。

    怡荪在明治大学于民国五年夏间毕业。七月中他和高一涵君同行回国。那时候段内阁已成立,阁员中很有几个南方的名士。表面上很有希望,骨子里还是党争很激烈,暗潮很利害。怡荪回国住了一年,他的政治乐观很受了一番打击,于是他的政治思想遂从第一时代的“政治中心”论变为第二时代的“领袖人才”论。他说:

    “国事未得大定,无知小人尚末厌乱,而有心君子真能爱国者,甚鲜其人。如今日现状虽有良法美制,有用无体,何以自行?欲图根本救济,莫如结合国中优秀分子,树为政治社会之中坚。如人正气日旺,然后可保生命。”因此他希望他的朋友“搜集同志,组一学会,专于社会方面树立基础,或建言论,或办学校,务为国家树人之计。”(六年一月二十四日寄一涵君信)他又说:“今日第一大患在于人才太少。然人才本随时而生,惜无领袖人物能组织团体,锻炼耀磨,俾其如量发挥;徒令情势涣散,虽有贤能亦不能转移风气,志行薄弱者,又常为风气所转移。……是知吾国所最缺乏者,尚非一般人才,而在领袖人才也审矣。”(六年旧七月十日信)当第三次革命成功时,我在美洲寄信给怡荪说,“这一次国民进步两党的稳健派互相携手,故能成倒袁的大功。以大势看来,新政府里面大既是进步党的人居多数。我很盼望国民党不要上台,专力组织一个开明强健的在野党,做政府的监督,使今日的稳健不致流为明日的腐败。”我这种推测完全错了。倒袁以后,国民党在内阁里竟居大多数,进步两党的重要人物都不曾上台。后来党见越闹越激烈,闹得后来督军团干预政治,国会解散,黎元洪退职。张勋复辟的戏唱完之后,段棋瑞又上台。这一次民党势力完全失败。怡荪回想我前一年的话,很希望民党能组织一个有力的在野党,监督政府。(六年八月九日又九月二十日与高一涵信)那时怡荪的政治思想已有了根本改变,从前的“政治中心”论已渐渐取消,故主张有一种监督政府的在野党“抵衡其间,以期同人正轨。”(六年九月二十日与一涵信)但是那时因为国会的问题,南北更决裂,时局更不可收拾。怡荪所抱的两种希望,——领袖人才和强硬的在野党,——都不能实现。民国六年秋天他屡次写信给朋友,说天下的事“当大处着眼,小处下手。”(六年旧七月十日信,又九月二十日与一涵信,又九月二十三日与我信。)那时安徽的政治,腐败不堪,后来又有什么“公益维持会”出现,专把持选举的事。我们一班朋友不愿意让他们过太容易的日子,总想至少有一种反对的表示,所以劝怡荪出来竞争本县有省议会的选举,怡荪起初不肯,到了七年五月,方才勉强答应了。他答应的信上说:“民国二年选举的时候,足下寄手书,谓中国之事,患在一般好人不肯做事云云,其言颇痛。与其畏难退缩,徒于事后叹息痛恨,何如此时勿计利害,出来奋斗,反觉得为吾良心所安也。”(七年五月二十日信)这一次的选举竟争,自然是公益维持会得胜,怡荪几乎弄到“拿办”的罪名,还有他两个同乡因为反对公益维持会的手段,被县知事详办在案。但是怡荪因此也添了许多阅历。他写信给我说:“年来大多数的人,无一人不吞声饮恨,只是有些要顾面子,有些没有胆子,只得低头忍耐,不敢闹翻,却总希望有人出来反对,……由此看来,所谓社会制度所谓政治组织,无一不为人类罪恶之源泉。”(七年九月八日信)他又说:“最近以来,头脑稍清晰的人,皆知政治本身已无解决方法,须求社会事业进步,政治亦自然可上轨道。”(同上)这几句话可以代表怡荪的政治思想第三个时代。这时候,他完全承认政治的改良须从“社会事业”下手,和他五年前所说“一国改良之事,尤须自上发之”的主张,完全不相同了。他死之前一个月还有一封长信给我,同我论办杂志的事。他说:“办杂志要觑定二三十年后的国民要有什么思想,于是以少数的议论,去转移那多数国民的思想。关系如何重要!虽是为二三十年后国民思想的前趋,须要放开眼界,偏重急进的一方面。……政治可以暂避不谈,对于社会各种问题,不可不提出讨论。”(八年二月二十三日信)这个时代的怡荪完全是一个社会革命家。可惜他的志愿丝毫未能实现,就短命死了!

    以上述怡荪政治思想的变迁。

    怡荪于民国七年冬天,受我的朋友许肇南的聘,到南京河海工程学校教授国文。

    肇南在美国临归国的时候,问我知道国内有什么人才,我对他说:“有两个许少南。”

    一个就是肇南自己,一个就是怡荪(怡荪本名绍南)。后来两个许少南竟能在一块做事,果然很相投,我今年路过南京,同他谈了两天,心里很满意。谁知这一次的谈话竟成了我们最后的聚会呢?

    怡荪是一个最富于血性的人。他待人的诚恳,存心的忠厚,做事的认真,朋友中真不容易寻出第二个。他同我做了十年的朋友,十年中他给我的信有十几万字,差不多个个都是楷书,从来不曾写一个潦草的字。他写给朋友的信,都是如此。只此一端已经不是现在的人所能做到。他处处用真诚待朋友,故他的朋友和他来往长久了,没有一个不受他的感化的。即如我自己也不知得了他多少益处。己西庚戌两年我在上海做了许多无意识的事,后来一次大醉,几乎死了。那时幸有怡荪极力劝我应留美考试,又帮我筹款做路费。我到美国之后,他给我的第一封信就说:“足下此行,问学之外,必须拔除旧染,致力省察之功,修养之用。必如是持之有素,庶将来涉世,不至为习俗所靡,允为名父之子。”(庚戌十一月十七日信)自此以后,九年之中几乎没有一封信里没有规劝我,勉励我的话。我偶然说了一句可取的话,或做了一首可看的诗,他一定写信来称赞我,鼓励我。我这十年的日记札记,他都替我保存起来。我没有回国的时候,他晓得我预备博士论文,没有时间做文章,他就把我的《藏晖室札记》节抄一部,送给《新青年》发表。我回国以后,看见他的小楷抄本,心里惭愧这种随手乱写的札记如何当得我的朋友费这许多精力来替我抄写。但他这种鼓励朋友的热心,实在能使人感激奋发。我回国以后,他时时有信给我,警告我“莫走错路,”“举措之宜,不可不慎”(六年旧七月初十日信),劝我“打定主意,认定路走,毋贪速效,勿急近功”(六年九月二十三日信)。爱谋生说得好:“朋友的交情把他的目的物当作神圣看待。要使他的朋友和他自己都变成神圣”。怡荪待朋友,真能这样做,他现在虽死了,但他的精神,他的影响,永永留在他的许多朋友的人格里,思想里,精神里,……将来间接又间接,传到无穷,怡荪是不会死的!

    (民国八年六月)

    李超传

    李超的一生,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迹。我参考她的行状和她的信稿,她的生平事实不过如此:

    李超原名惟柏,又名惟壁,号墣真,是广西梧州金紫庄的人。她的父母都早死了,只有两个姊姊,长名惟钧,次名口口。她父亲有一个妾,名附姐。

    李超少时便跟着附姐长大。因为她父母无子,故承继了她胞叔渠廷的儿子,名惟琛,号极甫。她家本是一个大家,家产也可以算得丰厚。她的胞叔在全州做官时,李超也跟着在衙门里,曾受一点国文教育。后来她回家乡,又继续读了好几年的书,故她作文写信都还通顺清楚。

    民国初年,她进梧州女子师范学校肄业,毕业时成绩很好。民国四年她和她的一班同志组织一个女子国文专修馆。过了一年,她那班朋友纷纷散去了,她独自在家,觉得旧家庭的生活没的意味,故发愤要出门求学。她到广州,先进公立女子师范,后进结方学堂;又进教会开的圣神学堂,后又回到结方,最后进公益女子师范。

    她觉得广州的女学堂不能满意,故一心想来北京进国立高等女子师范学校。民国七年七月,她好容易筹得旅费,起程来北京。九月进学校,初做旁听生,后改正科生。

    那年冬天,她便有病,她本来体质不强,又事事不能如她的心愿,故容易致病。今年春天,她的病更重,医生说是肺病,她才搬进首善医院调养。后来病更重,到八月十六日遂死在法国医院。死时,她大约有二十三四岁了。(行状作“年仅二十”,是考据不精的错误。)

    这一点无关紧要的事实,若依古文家的义法看来,实在不值得一篇传。就是给她一篇传,也不过说几句“生而颖悟,天性孝友,戚敞称善,苦志求学,天不永其年,惜哉惜哉”一类的刻板文章,读了也不能使人相信。但是李超死后,她的朋友搜索她的遗稿,寻出许多往来的信札,又经过她的同乡苏甲荣君把这些信稿分类编记一遍,使她一生所受的艰苦,所抱的志愿,都一一的表现分明。我得读这些信稿,觉得这一个无名的短命女子之一生事迹很有作详传的价值,不但她个人的志气可使人发生怜惜敬仰的心,并且她所遭遇的种种困难都可以引起全国有心人之注意讨论。

    所以我觉得替这一个女子做传比替什么督军做墓志铭重要得多咧。

    李超决意要到广州求学时,曾从梧州寄信给她的继兄,信中说:

    计妹自辍学以来,忽又半载。家居清闲,未尝不欲奋志自修。奈天性不敏,遇有义理稍深者,即不有自解,又无从质问。盖学无师承,终难求益也。同学等极赞广州公立女子第一师范,规则甚为完善,教授亦最良好,且年中又不收学费,如在校寄宿者,每月只缴缮费五元,校章限二年毕业。……广东为邻省,轮舟往还,一日可达。……每年所费不过百金。依家年中入息虽不十分丰厚,然此区区之数,又何难筹?……谅吾兄必不以此为介意。……妹每自痛生不逢辰,幼遭悯凶,长复困厄……其所以偷生人间者,不过念既受父母所生,又何忍自相暴弃,但一息苟存,乌得不稍求学问?

    盖近来世变日亟,无论男女,皆以学识为重。妹虽愚陋,不能与人争胜,然亦欲趁此青年,力图进取。苟得稍明义理,无愧所生,于愿已足。其余一分富贵浮华,早已参透,非谓能忽然置之,原亦知福薄之不如人也。……若蒙允诺,……匪独妹一生感激,即我先人亦当含笑于九泉矣。战栗书此,乞早裁复。

    这信里说的话,虽是一些“门面话”,但是已带着一点呜咽的哭声。再看她写给亲信朋友的话:

    前上短章,谅承收览,奉商之事,不知得蒙允诺与否。妹此时寸心上下如坐针毡,……在君等或视为缓事,而妹则一生苦乐端赖是也。盖频年来家多故。妹所处之境遇固不必问及。自壬子□兄续婚后,嫌隙愈多,积怨愈深。今虽同英,而各怀意见。诟淬之声犹(尤)所时有。其所指摘,虽多与妹无涉,而冷言讥刺,亦所不免,欲冀日之清净,殊不可得。去年妹有书可读,犹可藉以强解。近来闲居,更无术排遣。……锢居梧中,良非本怀。……盖凡人生于宇宙间,既不希富贵,亦必求安乐。妹处境已困难,而家人意见又复如此。环顾亲旧无一我心腹,因此,厌居梧城已非一日。

    ……这信里所说,旧家庭的黑暗,历历都可想见。但是我仔细看这封信,觉得她所说还不曾说到真正苦痛上去。当时李超已二十岁了,还不曾订婚,她的哥嫂都很不高兴,都很想把她早早打发出门去,他们就算完了一桩心事,就可以安享她的家产了。李超“环顾亲旧,无一心腹”,只有胞姊惟钧和姊夫欧寿松是很帮助她的。李超遗稿中有两封信是代她姊姊写给她姊夫的,说的是关于李超的婚事。一封信说:

    先人不幸早逝,遗我手足三人。……独季妹生不逢辰,幼失估恃,长遭困厄,今后年华益增,学问无成,后顾茫茫。不知何以结局。钧每念及此,寝食难安。且被性情又与七弟相左。盖弟择人但论财产,而舍妹则重学行。用是各执意见,致起龌酂。妹虑家庭专制,恐不能进其素愿,缘此常怀隐忧,故近来体魄较昔更弱。稍有感触,便觉头痛。……舍妹之事,总望为留心。苟使妹能终身付托得人,岂独钧为感激,即先人当含笑于九泉也。

    这信所说,乃是李超最难告人的苦痛。她所以要急急出门求学,大概是避去这种高压的婚姻。她的哥哥不愿意她远去,也只是怕她远走高飞做一只出笼的鸟,做一个终身不嫁的眼中钉。

    李超初向她哥哥要求到广州去求学,——广州离梧州只有一天的轮船路程,算不得什么远行。——但是她哥哥执意不肯。请看他的回信:

    九妹知悉:尔欲东下求学,我并无成见在胸,路程近远,用款多少,我亦不措意及之也,惟是依等祖先为乡下人,依等又系生长乡间,所有远近乡邻女子,并未曾有人开远游羊城(即广州)求学之先河。今尔若子身先行,事属罕见创举。乡党之人少见多怪,必多指摘非议。然乡邻众口悠悠姑置勿论,而尔五叔为族中之最尊长者,二伯娘为族中妇人之最长者,今尔身为处子,因为从师求学,远游至千数百里之羊城,若不禀报而行,恐于理不合。而且伊等异日风闻此事,则我之责任非轻矣。我为尔事处措无方。今尔以女子身为求学事远游异域,我实在不敢在尊长前为尔启齿,不得已而请附姐(李超的庶母)为尔转请,而附姐诸人亦云不敢,而且附姐意思亦不欲尔远行也。总之,尔此行必要禀报族中尊长方可成行,否则我之责任重。……见字后,尔系一定东下,务必须由尔设法禀明族中尊长。

    这封信处处用恫吓手段来压制他妹子,简直是高压的家族制度之一篇绝妙口供。

    李超也不管他,决意要东下,后来她竟到了广州进了几处学堂。她哥哥气得利害,竟不肯和她通信。六年七月五日,她嫂嫂陈文鸿信上说:

    ……尔哥对九少言:“……余之所以不寄信不寄钱于彼者,以妹之不遵兄一句话也。且余意彼在东省未知确系读书,抑系在客栈住,以信瞒住家人。余断不为彼欺也。”言时声历。……嫂思之,计无所出,妹不如暂且归梧,以息家人之怨。……何苦惹家人之怨?……

    又阴历五月十七日函说:

    ……姑娘此次东下,不半年已历数校,以致家人成怒。而今又欲再觅他校专读中文,嫂恐家人愈怒。……

    即这几封信,已可看出李超一家对她的怨恨了。

    李超出门后,即不愿回家,家人无可如何,只有断绝她的用费一条妙计。李超在广州二年,全靠她的嫂嫂陈文鸿,妹夫欧寿松,堂弟惟几,本家李典五,堂姊伯援宛贞等人私下帮助她的经费。惟几倍上(阴九月三十日)有“弟因寄银与吾姐一事,屡受亚哥痛责”的话。欧寿松甚至于向别人借钱来供给她的学费,那时李超的情形,也可想而知了。

    李超在广州换了几处学堂,总觉得不满意。那时她的朋友梁惠珍在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学校写了几次信去劝她来北京求学。李超那时好像屋里的一个蜜蜂,四面乱飞,只朝光明的方向走。她听说北京女高师怎样好,自然想北来求学,故把旧作的文稿寄给梁女士,请她转呈校长方还请求许她插班,后来又托同乡京官说情,方校长准她来校旁听。但是她到广州,家人还百计阻难,如何肯让她远走北京呢?

    李超起初想瞒住家人,先筹得一笔款子,然后动身。故六年冬天李伯援函说:

    ……七嫂心爱妹,甫兄防之极严,限以年用百二(十)金为止,……甫嫂灼急异常。……甫嫂许妹之款,经予说尽善言,始犹欣然。伊苟知妹欲行,则诚恐激变初心矣。

    后来北行的计划被家人知道了,故她嫂嫂六年十一月七日函说:

    日前得三姑娘来信,知姑娘不肯回家,坚欲北行,闻讯之下,不胜烦闷。姑娘此行究有何主旨?嫂思此行是直不啻加嫂之罪,陷嫂子不义也。嫂自姑娘束行后,尔兄及尔叔婶时时以恶言相责,说是嫂主其事,近日复被尔兄殴打。且尔副姐(即附姐)亦被责。时时相争相打,都因此事。姑娘若果爱嫂,此行万难实行,恳祈思之,再思之。

    那时她家人怕她远走,故极力想把她嫁了。那几个月之中,说婚的信很多,李超都不肯答应,她执意要北行,四面八方向朋友亲戚借款。她家虽有钱,但是因为她哥哥不肯负还债的责任,故人多不敢借钱给她。七年五月二十二日,他姊姊惟钧写给在广州的本家李典五说:

    ……闻九妹欲近日入京求学,本甚善事也。但以举廷五叔及甫弟等均以为女子读书稍明数字便得。今若只身入京,奔走万里,实必不能之事。即使其能借他人之款,以遂其志,而将来亦定不担偿还之职。……

    这是最利害的封付方法。六月二十八日伯援函说:

    ……该款七嫂不肯付,伊云妹有去心,自后一钱本寄矣。在款项一节,予都可为妹筹到。惟七嫂云,如妹能去,即惟子与婉贞二人是问。……七嫂与甫为妹事又大斗气。渠云妹并未知渠之苦心,典五之款,渠亦不还,予对妹难,对渠等尤难也。

    照这信看来,连她那贤明的嫂嫂也实行那断绝财源的计划了。

    那时李超又急又气,已病了几个月。后来幸亏她的大姊丈欧寿松一力担任接济学费的事。欧君是一个极难得的好人,他的原信说:

    ……妹决意往京就学,……兄亦赞成。每年所需八九十金,兄尽可担负。……惟吾妹既去,极甫谅亦不想置也。

    李超得了李典五借款,又得了欧寿松担任学费,遂于七月动身到北京,她先在女高师旁听,后改正科生。那时她家中哥嫂不但不肯接济款项,还写信给她姊夫,不许他接济。欧君七年九月五日信说:

    ……七舅近来恐无银汇。昨接被儿信,称不独七持不满意,不肯汇银,且来信嘱兄不许接济。兄已回函劝导,谅不至如此无情。见并声明,七舅如不寄银则是直欲我一人担任。我近年债务已达三千元左右,平远又是苦缺,每年所得,尚未足清还债累,安得如许钱常常接济?即勉强担任,于亲疏贫富之间,未免倒置。

    看这信所说李超的家产要算富家,何以她哥嫂竟不肯接济她的学费呢?原来她哥哥是承继的儿子,名分上他应得全份家财。不料这个倔强的妹子偏不肯早早出嫁,偏要用家中银钱读书求学。他们最怕的是李超终身读书不嫁,在家庭中做一个眼中钉。故欧寿松再三写信给李超劝她早早定婚,劝她早早表明宗旨,以安她哥嫂之心。欧君九月五日信说:

    ……兄昨信所以直言不讳劝妹早日定婚者,职此之故。妹婚一日未定,即七舅等一日不安。……妹婚未成,则不独妹无终局,家人不安,即愚夫妇亦终身受怨而莫由自解。……前年在粤时,兄屡问妹之主意,即是欲妹明白宣示究竟读书至何年为止,届时即断然适人,无论贤愚,绝无苛求之意,只安天命,不敢怨人,否则削发为尼。终身不字。如此决定,则七舅等易于处置,不至如今日之若涉大海,茫无津涯,教育之费,不知负担到何时乃为终了。

    又九月七日信说:

    ……妹读书甚为好事,惟宗旨未明,年纪渐渐长,兄亦深以为忧。……极甫等深以为吾妹终身读书亦是无益。吾妹即不为极甫诸人计,亦当为兄受怨计,早日决定宗旨,明以告我。

    欧君的恩义,李超极知感激。这几封信又写得十分恳切,故李超答书也极恳切。答书说:

    ……吾兄自顾非宽,而于妹膏火之费屡荷惠助,此恩此德,不知所以报之,计惟有刻诸肺俯,没世不忘而已。……妹来时曾有信与家兄,言明妹此次北来,最迟不过二三年即归。婚事一节,由伊等提议,听妹处裁。至受聘迟早妹不敢执拗,但必俟妹得一正式毕业,方可成礼。盖妹原知家人素疑妹持单独主义,故先剖明心迹,以释其疑,今反生意外之论,实非妹之所能料。若谓妹频年读书费用浩繁;将来伊于胡底,此则故设难词以制我耳。盖吾家虽不敢谓富裕,而每年所入亦足敷衍。妹年中所耗不过二三百金,何得谓为过分?况此乃先人遗产,兄弟辈既可随意支用,妹读书求学乃理正言顺之事,反谓多余,模之情理,岂得谓平耶?静思其故,盖家兄为人惜财如壁,且又不喜女子读书,故生此论耳。

    李超说:“此乃先人遗产,兄弟辈既可随意支用,妹读书求学乃理正言顺之事,反谓多余,拂之情理,岂得谓平耶?”这几句话便是她杀身的祸根。谁叫她做一个女子!既做了女子,自然不配支用“先人遗产”来做“理正言顺之事!”

    李超到京不够半年,家中吵闹得不成样子。伯援十一月六号来信说:

    ……七嫂于中秋前出来住数天,因病即返乡。渠因与甫兄口角成仇,赌气出来。渠数月来甚与市兄反目,其原因一为亚凰(极甫之妾),一为吾妹。凰之不良,悉归咎于鸿嫂,而鸿嫂欲卖去之,甫兄又不许,近且宠之,以有孕故也。前月五叔病,钧姊宁省,欲为渠三人解释嫌恨,均未达目的,三宿即返。返时鸿嫂欣然送别,嘱钧姊勿念,渠自能自慰自解,不复愁闷。九姑娘(即率超)处,渠典当金器亦供渠车业,请寄函渠,勿激气云云。是夕渠于夜静悬梁自缢,幸副姐闻吹气声,即起呼救,得免于危。……甫兄对于妹此行,其恶益甚,声称一钱不寄,尽妹所为,不复追究。渠谓妹动以先人为念一言为题,即先人尚在,妹下告即远行,亦未必不责备也。钧姐嘱妹自后来信千万勿提先人以触渠怒云。

    这一封信,前面说她嫂嫂为了她的事竟致上吊寻死,后面说她哥哥不但不寄一钱,甚至于不准她妹妹提起“先人”两个字。李超接着这封信,也不知气得什么似的。后来不久她就病倒了,竟至吐血。到了八年春天,病势更重,医生说是肺病,那时她的死症已成,到八月就死了。

    李超病中,她姊夫屡次写信劝她排解心事,保重身体。有一次信中,她姊夫说一句极心的趣话。他说:“吾妹今日境遇与兄略同。所不同者,兄要用而无钱,妹则有钱而不得用。”李超“有钱而不得用”,以至于受种种困苦艰难,以至于病,以至于死,……这是谁的罪过?……这是什么制度的罪过?

    李超死后,一切身后的事都靠她的同乡区君德、陈君瀛等料理。她家中哥嫂连信都不寄一封。后来还是她的好姊夫欧君替她还债。李超的棺材现在还停在北京一个破庙里,她家中也不来过问。现在她哥哥的信居然来了。信上说他妹子“至死不悔,死有余辜!”

    以上是李超的传完了。我替这一个素不相识的可怜女子作传,竟做了六七千字,要算中国传记里一篇长传。我为什么要用这么多的工夫做她的传呢?因为她的一生遭遇可以用做无量数中国女子的写照,可以用做中国家庭制度的研究资料,可以用做研究中国女子问题的起点,可以算做中国女权史上的一个重要牺牲者。我们研究她的一生,至少可以引起这些问题:

    (1)家长族长的专制:“尔五叔为族中之最尊长者,二伯娘为族中妇人之最长者。若不禀报而行,恐于理不合。”诸位读这几句话,发生什么感想?

    (2)女子教育问题:“依等祖先为乡下人,所有远近乡邻女子,并未曾有人开远游求学之先河,今尔苦了身先行,事属罕见创举。乡党之人必多指摘非议。”

    “举廷五叔及甫弟等均以为女子读书稍明数字便得。”诸位读这些话,又发生什么感想?

    (3)女子承袭财产的权利:“此乃先人遗产,兄弟辈既可随意支用,妹读书求学乃理正言顺之事,反谓多余。念之情理,岂得谓平耶?”诸位读这几句话,又发生什么感想?

    (4)有女子不为有后的问题:《李超传》的根本问题,就是女子不能算为后嗣的大问题。古人为大宗立后,乃是宗法社会的制度。后来不但大宗,凡是男子无子,无论有无女儿,都还是承继别人儿子为后。即如李超的父母,有了李超这样的一个好女儿,依旧不能算是有后,必须承继一个“全无心肝”的侄儿为后。诸位读了这篇传,对于这种制度,该发生什么感想?

    (民国八年十二月)

    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序

    传记是中国文学里最不发达的一门。这大概有三种原因:第一是没有崇拜伟大人物的风气;第二是多忌讳;第三是文字的障碍。

    传记起于纪念伟大的英雄豪杰。故柏拉图与谢诺芳念念不忘他们那位身殉真理的先师,乃有梭格拉底的传记和对话集。故布鲁塔奇追念古昔的大英雄,乃有他的《英雄传》。在中国文学史上所有的几篇稍稍可读的传记都含有崇拜英雄的意义,如司马迁的《项羽本纪》,便是一例。唐朝的和尚崇拜那十七年求经的玄奘,故《慈恩法师传》为中古最详细的传记。南宋的理学家崇拜那死在党禁之中的道学领袖朱熹,故朱子的《年谱》成为最早的详细年谱。

    但崇拜英雄的风气在中国实在最不发达。我们对于死去的伟大人物,当他刚死的时候,也许送一副挽联,也许诌一篇祭文。不久便都忘了!另有新贵人应该逢迎,另有新上司应该巴结,何必去替陈死人算烂账呢?所以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物,死后要求一篇传记碑志,只好出重价向那些专做谀墓文章的书生去购买!传记的文章不出爱敬崇拜,而出于金钱的买卖,如何会有真切感人的作品呢?

    传记的最重要条件是记实传真,而我们中国的文人却最缺乏说老实话的习惯。对于政治有忌讳,对于时人有忌讳,对于死者本人也有忌讳。圣人作史,尚且有什么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的谬例,何况后代的谀墓小儒呢!故《檀弓》记孔氏出妻,记孔子不知父墓,《论语》记孔子欲赴佛肸之召,这都还有直书事实的意味,而后人一定要想出话来替孔子洗刷。后来的碑传文章,忌讳更多,阿谀更甚,只有歌颂之辞,从无失德可记。偶有诽谤,又多出于仇敌之口,如宋儒诋诬王安石,甚至于伪作《辩奸论》。这种小人的行为,其弊等于隐恶而扬善。故几千年的传记文章,不失于谀颂,便失于诋诬,同为忌讳,同是不能纪实传信。

    传记写所传的人最要能写出他的实在身份,实在神情,实在口吻,要使读者如见其人,要使读者感觉真可以尚友其人。但中国的死文字却不能担负这种传神写生的工作。我近年研究佛教史料,读了六朝唐人的无数和尚碑传,其中百分之九十八九都是满纸骈俪对偶,读了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东西。直到李华、独孤及以下,始稍稍有可读的碑传。但后来的“古文”家又中了“义法”之说的遗毒,讲求字句之古,而不注重事实之真,往往宁可牺牲事实以求某句某字之似韩似欧!硬把活跳的人装进死板板的古文义法的烂套里去,于是只有烂古文,而决没有活传记了。

    因为这几种原因,二千年来,几乎没有一篇可读的传记。因为没有一篇真能写生传神的传记,所以二千年中竟没有一个可以叫人爱敬崇拜感发兴起的大人物!并不是真没有可歌可泣的事业,只都被那些谀墓的死古文骈文埋没了。并不是真没有可以叫人爱敬崇拜感慨奋发的伟大人物,只都被那些烂调的文人生生地杀死了。

    近代中国历史上有几个重要人物,很可以做新体传记的资料。远一点的如洪秀全、胡林翼、曾国藩、郭嵩焘、李鸿章、俞樾;近一点的如孙文、袁世凯、严复、张之洞、张謇、盛宣怀、康有为、梁启超,——这些人关系一国的生命,都应该有写生传神的大手笔来记载他们的生平,用绣花针的细密功夫来搜求考证他们的事实,用大刀阔斧的远大识见来评判他们在历史上的地位。许多大学的史学教授和学生,为什么不来这里得点实地训练,做点实际的史学功夫呢?是畏难吗?是缺乏崇拜大人物的心理吗?还是缺乏史才呢?

    张季直先生在近代中国史上是一个很伟大的失败的英雄,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他独立开辟了无数新路,做了三十年的开路先锋,养活了几百万人,造福于一方,而影响及于全国。终于因为他开辟的路子太多,担负的事业过于伟大,他不能不抱着许多未完的志愿而死。这样的一个人是值得一部以至于许多部详细传记的。

    他的儿子孝若先生近年发誓用全副精力做季直先生的传记。他已费了几年工夫编辑季直先生的全部著作,自己亲手整理点读。这部全集便是绝大的史料。还有季直的朋友的书信,保存在南通的,也有近万封之多,这也是重要史料。季直先生自己又编有年谱,到七十岁为止,此外还有日记,这都是绝可宝贵的材料。有了这些材料做底子,孝若做先传的工作便有了稳固的基础和坚实的间架了。

    孝若做先传还有几桩很重要的资格。第一,他一生最爱敬崇拜他的先人,所以他的工作便成了爱的工作,便成了宗教的工作。第二,他生在这个新史学萌芽的时代,受了近代学者的影响,知道爱真理,知道做家传便是供国史的材料,知道爱先人莫过于说真话,而为先人忌讳便是玷辱先人,所以他曾对我说,他做先传要努力做到纪实传真的境界。第三,他这回决定用白话做先传,决定打破一切古文家的碑传义法,决定采用王懋竑《朱子年谱》和我的《章实斋年谱》的方法,充分引用季直先生的著作文牍来做传记的材料,总期于充分表现出他的伟大的父亲的人格和志愿。

    有了这几种资格,我们可以相信孝若这篇先传一定可以开儿子做家传的新纪元,可以使我们爱敬季直先生的人添不少的了解和崇敬。

    (十八,十二,十四夜)

    记辜鸿铭

    民国十年十月十三夜,我的老同学王彦祖先生请法国汉学家戴弥微(Mon.Demieville)在他家中吃饭,陪客的有辜鸿铭先生,法国的某先生、徐墀先生,和我;还有几位,我记不得了。这一晚的谈话,我的日记里留有一个简单的记载,今天我翻看旧日记,想起辜鸿铭的死,想起那晚上的主人王彦祖也死了,想起十三年之中,人事变迁的迅速,我心里颇有不少的感触,所以我根据我的旧日记,用记忆来补充他,写成这篇辜鸿铭的回忆。

    辜鸿铭是向来反对我的主张的,曾经用英文在杂志上驳我;有一次,为了我在《每周评论》上写的一段短文,他竟对我说,要在法庭控告我。然而在见面时,他对我总很客气。

    这一晚,他先到了王家,两位法国客人也到了;我进来和他握手时,他对那两位外国客人说:“Here comes my learned enemy”,大家都笑了。

    入座之后,戴弥微的左边是辜鸿铭,右边是徐墀。大家正在喝酒吃菜,忽然辜鸿铭用手在戴弥微的背上一拍,说:“先生,你可要小心!”戴先生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你坐在辜疯子和徐癫子的中间!”大家听了,哄堂大笑,因为大家都知道“Cranky Hsu”和“Crazy Ku”的两个绰号。

    一会儿,他对我说:“去年张少轩(张勋)过生日,我送了他一副对子,上联是‘荷尽已无擎雨盖’——下联是什么?”我当他是集句的对联,一时想不起好对句,只好问他:“想不出好对句,你对的什么?”他说:“下联是‘菊残犹有傲霜枝”’。我也笑了。

    他又问:“你懂得这副对子的意思吗?”我说:“‘菊残犹有傲霜枝’当然是张大帅和你老先生的辫子了。‘擎雨盖’是什么呢?”他说:“是清朝的大帽。”我们又大笑。

    他在席上大讲他最得意的安福国会选举时他卖票的故事。这个故事,我听他亲口讲过好几次了,每回他总添上一点新花样,这也是老年人说往事的普通毛病。

    安福系当权时,颁布了一个新的国会选举法,其中有一部分的参议员,是须由一种中央通儒院票选的,凡国立大学教授,凡在国外大学得学位的,都有选举权。于是对于许多留学生之获有学士、硕士、博士文凭的,都有人来兜买。本人不必到场,自有人拿文凭去登记投票。据说当时的市价是每张文凭可卖二百元。兜卖的人拿了文凭去,还可以变化发财。譬如一张文凭上的姓名是wu Ting,第一次可报“武定”,第二次可报“丁武”,第三次可报“吴廷”,第四次可说江浙方音的“丁和”。这样办法,原价二百元的,可以卖八百元了。

    “辜鸿铭卖票的故事确是很有风趣的。他说:某人来运动我投他一票,我说:‘我的文凭早就丢了。’他说:‘谁不认得你老人家?只要你亲自来投票,用不着文凭。’我说:‘人家卖两百块钱一票,我老辜至少要卖五百元。’他说:‘别人两百,你老人家三百。’我说:‘四百块,少一毛钱不来,还得先付现款,不要支票。’他要还价,我叫他滚出去。他只好说:‘四百块钱依你老人家。可是投票时务必请你到场。’”

    “选举的前一天,果然把四百元钞票和选举入场证都带来了,还再三叮嘱我明天务必到场。等他走了,我立刻出门,赶下午的列车到了天津,把四百块钱全部报效在一个姑娘——你们都知道,她的名字叫‘一枝花’——的身上了。两天功夫,钱花光了,我才回北京来。”

    “听说我回来了,赶到我家,大骂我无信义。我拿起一根棍子,指着那个留学生小政客,说:‘你瞎了眼睛,敢拿钱来买我!你也配讲信义!你给我滚出去!从今以后,不要再上我门来!’那小子看见我的棍子,真个乖乖的逃出去了。”

    说完了这个故事,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知道,有句俗话:‘监生拜孔子,孔子吓一跳。’我上回听说的孔教会要我去祭孔子,我编了一首白话诗:‘监生拜孔子,孔子吓一跳。孔会拜孔子,孔子要上吊。’胡先生,我的白话诗好不好?”

    一会儿,辜鸿铭指着那两位法国客人大发议论了。他说:“先生们,不要见怪,我要说你们法国人真有点不害羞!怎么把一个文学博士的名誉学位送给某先生,你的报上还登出某某的照片来,坐在一张书桌边,桌上堆着一大堆书,题做‘大总统著书之图’!呃,呃,真羞煞人!我老辜向来佩服你们贵国,——La belle France!现在真丢尽了你们的La belle France的脸了!你们要是送我老辜一个文学博士,也还不怎样丢人!可怜的班乐卫先生,他把博士学位送给某人,呃!”

    那两位法国客人听了老辜的话,都很感觉不安,那位某某报的主笔尤其脸红耳赤,他不好不替他的政府辩护一两句。辜鸿铭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说:

    “Monsteur,你别说了。有一个时候,我老辜得意的时候,你每天来看我,我开口说一句话,你就说:‘辜先生,你等一等。’你就连忙摸出铅笔和日记本子来,我说一句,你就记一句,一个字也不肯放过。现在我老辜倒霉了,你的影子也不上门上来了。”

    那位法国记者,脸上更红了。我们的主人觉得空气太紧张了,只好提议,大家散坐。

    上文说起辜鸿铭有一次要在法庭控告我,这件事我也应该补叙一笔。

    在民国八年八月间,我在《每周评论》第三十三期登出了一段《随感录》:

    (辜鸿铭)现在的人看见辜鸿铭拖着辫子,谈着“尊王大义”,一定以为他是向来顽固的。却不知辜鸿铭当初是最先剪辫子的人;当他壮年时,衙门里拜万寿。他坐着不动。后来人家谈革命了,他才把辫子留起来。辛亥革命时,他的辫子还没有养全,他带着假发接的辫子,坐着马车乱跑,很出风头。这种心理很可研究。当初他是“立异以为高”,如今竟是“久假而不归”了。

    这段话是高尔谦先生告诉我的,我深信高尔谦先生不说谎话,所以我登在报上。那一期出版的一天,是一个星期日,我在北京西车站同一个朋友吃晚饭。我忽然看见辜鸿铭先生同七八个人也在耶里吃饭。我身边恰好带了一张《每周评论》,我就走过去,把报送给辜先生看。他看了一遍,对我说:“这段记事不很确实。我告诉你剪辫子的故事。我的父亲送我出洋时,把我托给一位苏格兰教士,请他照管我。但他对我说:‘现在我完全托了某先生,你什么事都应该听他的话。只有两件事我要叮嘱你:第一,你不可进耶稣教;第二,你不可剪辫子。’我到了苏格兰,跟着我的保护人,住了许多时。每天出门,街上小孩子总跟着我叫喊:‘瞧呵,支那人的猪尾巴!’我想着父亲的教训,忍着侮辱,终不敢剪辫。那个冬天,我的保护人往伦敦去了,有一天晚上我去拜望一个女朋友。这个女朋友很顽皮,她拿起我的辫子来赏玩,说中国人的头发真黑的可爱。我看她的头发也是浅黑的,我就说:‘你要肯赏收,我就把辫子剪下来送给你。’她笑了;我就借了一把剪子,把我的辫子剪下来送了给她。”

    “这是我最初剪辫子的故事。可是拜万寿,我从来没有不拜的。”他说时指着同坐的几位老头子,“这几位都是我的老同事。你问他们,我可曾不拜万寿牌位?”

    我向他道歉,仍回到我们的桌上。我远远的望见他把我的报纸传给同坐客人看。我们吃完了饭,我因为身边只带了这一份报纸,就走过去向他们讨回那张报纸。大概那班客人说了一些挑拨的话,辜鸿铭站起来,把那张《每周评论》摺成几叠,向衣袋里一插,正色对我说:“密斯忒胡,你在报上毁谤了我,你要在报上向我正式道歉。你若不道歉,我要向法院控告你。”

    我忍不住笑了。我说:“辜先生,你说的话是开我玩笑,还是恐吓我?你要是恐吓我,请你先去告状;我要等法院判决了才向你正式道歉。”我说了,点点头,就走了。

    后来他并没有实行他的恐吓,大半年后,有一次他见着我,我说:“辜先生,你告我的状子进去了没有?”他正色说:“胡先生,我向来看得起你;可是你那段文章实在写得不好!”

    (原载1935年8月11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爱情与痛苦

    我的朋友陈独秀被捕之前作了一条《爱情与痛苦》的随感录——“爱情的代价是痛苦,爱情的方法是要忍得住痛苦。我看不但爱情如此,爱国爱公理也都如此。”后来我觉得这个意思可以入诗,遂用“生查子”词调作了这首小诗:

    也想不相思,

    免得相思苦。

    几度细思量,

    情愿相思苦。

    原载1919年7月6日《每周评论》

    差不多先生传

    你知道中国最有名的人是谁?

    提起此人,人人皆晓,处处闻名。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县各村人氏。你一定见过他,一定听过别人谈起他。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挂在大家的口头,因为他是中国全国人的代表。

    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双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两只耳朵,但听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对于气味和口味都不很讲究。他的脑子也不小,但他的记性却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细密。

    他常常说:“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

    他小的时候,他妈叫他去买红糖,他买了白糖回来。他妈骂他,他摇摇头说:

    “红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吗?”

    他在学堂的时候,先生问他:“直隶省的西边是哪一省?”

    他说是陕西。先生说,“错了。是山西,不是陕西。”他说:“陕西同山西,不是差不多吗?”

    后来他在一个钱铺里做伙计;他也会写,也会算,只是总不会精细。十字常常写成千字,千字常常写成十字。掌柜的生气了,常常骂他。他只是笑嘻嘻地赔小心道:“千字比十字只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吗?”

    有一天,他为了一件要紧的事,要搭火车到上海去。他从从容容地走到火车站,迟了两分钟,火车已开走了。他白瞪着眼,望着远远的火车上的煤烟,摇摇头道:“只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还差不多。可是火车公司未免太认真了。八点三十分开,同八点三十二分开,不是差不多吗?”

    他一面说,一面慢慢地走回家,心里总不明白为什么火车不肯等他两分钟。

    有一天,他忽然得了急病,赶快叫家人去请东街的汪医生。那家人急急忙忙地跑去,一时寻不着东街的汪大夫,却把西街牛医王大夫请来了。差不多先生病在床上,知道寻错了人;但病急了,身上痛苦,心里焦急,等不得了,心里想道:“好在王大夫同汪大夫也差不多,让他试试看罢。”于是这位牛医王大夫走近床前,用医牛的法子给差不多先生治病。不上一点钟,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呜呼了。

    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时候,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活人同死人也差……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何……必……太……太认真呢?”他说完了这句格言,方才绝气了。

    他死后,大家都很称赞差不多先生样样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说他一生不肯认真,不肯算帐,不肯计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于是大家给他取个死后的法号,叫他做圆通大师。

    他的名誉越传越远,越久越大。无数无数的人都学他的榜样。于是人人都成了一个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国从此就成为一个懒人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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