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有一年秋天，家乡一带遭遇秋旱，加上当年伏天少雨，河流干涸，库塘见底，井水下降，已经收获完庄稼的土地，光秃秃地急等着播种小麦。可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阳光秋老虎似的炙烤着田野，连天气预报也失去了往日的灵验。在那些焦灼的日子里，乡亲们心急如焚，吃饭不香，睡觉不稳，恨不得搭上梯子将天捅个大窟窿！镇上派来的工作队，又是开大会，又是挨家动员，催着抗旱抢播。庄稼人是会种庄稼的，连吃水都已经开始困难，哪里还有水造墒播种呢？望着从早到晚湛蓝如洗的晴空，乡亲们似乎步入了绝境。
有一天夕阳西照时分，我从城里回老家办事。拐进村口不远处，忽然扭头瞥见康山婶正躲在僻静的柴禾垛旁边低声啜泣，我当时很是吃了一惊。康山婶在村里是有口皆碑的贤惠女人，抓家过日子是一把好手，而康山大叔更是要强的汉子，尽管他没有经商办厂的头脑，但他服得了辛苦，种庄稼、摆弄菜地称得上是行家，是家乡一带颇有名气的土地承包大户，两口子供着独生女读大学，小日子过得既舒心又滋润。可今天这是怎么啦？我正诧异间，康山婶抬头发现了我，她不好意思地急忙拭干眼角泪水，向我打了声招呼。在我的追问下，康山婶道出了事情的经过。原来，这些日子闹秋早，眼瞅着小麦不能按时播种，秋后蔬菜无法扣掤，康山叔嘴唇“烧”起了燎浆泡，他整天不是唉声叹气，就是动辄无端地冲康山婶发脾气。这不，今天晌午，康山婶特意做的手擤过水面条，康山叔非但没吃，反而把刚出锅的面条扣到了院子里。我听后又好气又好笑，急忙拉着康山婶走进了她家。康山叔正坐在堂屋里的小马扎上抽闷烟，屋里烟味呛人。见我走进来，康山叔尴尬地咧咧嘴，示意我坐下。我和康山叔既非亲戚又非本家，但我们两家是世交，关系处和得极好，胜过亲叔侄。我揶揄道：“老叔，你有能耐哟，老天不下雨，你怎么倒折腾起老婶啦？”康山叔又尴尬地咧咧嘴，朝康山婶挺暖昧地瞥一眼，康山婶不理他。我说：“老叔，老婶到现在还没吃晌午饭呢。”康山叔急忙拿来一袋桃酥，往康山婶手里直塞，康山婶不接，她剜了一眼康山叔，就手忙脚快地做饭去了。康山叔盯我一阵子，忽然问：“老侄，你说这老天什么时候能下雨？”我一时语塞，康山叔见状自言自语道：“一个礼拜再不下雨，种什么都晚啦！”说着，他竟眼圈一红，孩子一般猛地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撕心裂肺地喊：“我的地啊......”我慌忙去劝，康山婶跑过来扶住他，一边给他捶背，一边嘟囔：“老天不下雨，旱的就咱一家啊！你这不是自己折腾自己吗？”这天晚上，我彻夜无眠，为康山叔，也为处在早魔蹂躏之下的乡亲们......
第三天下午大约五点多钟，西南天边开始聚拢乌云，越聚越多，越聚越快，到了吃晚饭时分，天空已经黑魆魆的乌云密布，没有一丝儿风，空气沉闷，雨腥味儿似乎愈来愈浓。村子里沸腾起来，人们涌上街头巷尾，急切地翘首望天，期待着大雨快些从天而降，有的人早已急不可耐地燃放起鞭炮来。康山叔兴冲冲地把我拉进他家，康山婶已经做好了两个菜：猪头肉凉拌黄瓜，黑木耳热炒青椒。康山叔并不嗜酒，我知道他这是因为天将降雨而心里高兴啊！康山叔给我倒满一盅酒，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不时地探头望望门外，嘴里喃喃道：“风是雨头，二刮风，这雨说来就来了。”还真让康山叔说对了，不大工夫，院子里刮来了一阵凉风，随后便听到天边滚过几声闷雷，紧接着，就像空中有人往屋顶上、院子里撒了二大把豆子，噼噼啪啪二阵响后，稍微二间歇，空中那人似乎很不耐烦地打开了盛豆子的麻袋包，豆子“哗——”地撒下来，越撒越急，越撒越密，瓦垄里装不下，就打着欢儿从房檐上跌落下来——多好的秋雨啊！康山叔从凳子上弹起来，孩子似的二头冲进了门外的雨幕里，仰脸张开双臂，像是要与急泻而下的雨水拥抱亲吻！而后便返回屋里，兴奋得冲着我嚷：“老侄，喝酒！”他仰脖一盅酒灌进嘴里，然后，他又二头冲进门外的雨幕里，如此三番五次，浑身上下早已是湿漉漉的。康山婶拦也拦不住，愠恼地两手拍打着膝盖：“死老头子，你疯了啊！淋出个毛病来怎么办？”这天晚上，康山叔到底大醉了——他究竟是醉于酒，还是醉于雨？
的确是一场绝好的秋雨啊！那雨时而快，时而慢，一会儿稀落，一会儿稠密，淅沥之声不绝于耳。那缠缠绵绵的雨声，又极似富有多姿多彩表现力的乐器，抑仰顿挫地奏鸣着农家院落里的树木、屋顶、盆盆罐罐......这是多么美妙而又令人心醉的大自然韵律呵！浸润在秋雨喜悦亢奋之中的乡亲们，似乎人人都失去了睡意，个个贪恋地望着窗外蒙蒙的雨丝，仿佛那雨丝中蕴含着甘霖琼浆，裹着的是来年春天漫山遍野的碧绿，还有庄稼人梦寐以求的金色收获！那雨还在轻轻地下着，宛如舒缓而深沉的大提琴在柔情地倾诉，密密麻麻的音符不紧不慢，飘飘洒洒，笼罩着夜色下待哺的土地，滋润着乡亲们焦渴的心田......
半生中经历过无数场秋雨，唯独那场情浓意切的秋雨，深深地震撼了我的心灵，每次不经意地忆起，心中便涌满绵绵无尽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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