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勾践-尝屎辨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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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勾践迎着便盆,跪了下去,一连拜了三拜。探手入内,捞了一把稀屎,送到口边,先是用舌尖舔了一舔,复又送入口中,细细品尝。

    范蠡见伍子胥要杀勾践,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双手攥住伍子胥的右胳膊。

    伍子胥将手摆了一摆,对范蠡说道:“勾践虽说贵为越王,但杀不杀他,并无大碍,真正该杀的是你范少伯!”

    范蠡见勾践动了真怒,温言相劝道:“大王不必动怒,据卜卦所得,壬申日夫差必当痊愈。臣明日进宫之后,假意对夫差说道,要想对症下药,可请大王找一亲近之人,命他尝一尝大王的屎,将其味告知臣,臣依据其味再开一方,可一剂而愈。臣说过这话之后,绝对不会有人响应,包括吴太子和伯噽。”

    勾践冷哼一声道:“连吴太子和伯噽都不愿意干的事,你让寡人干。呸,亏你说得出口!”

    范蠡道:“正因为他们不愿意干,才能显得出大王对夫差之‘忠心’。大王如此‘忠’于夫差,夫差岂能不为所感?夫差若是受了感动,谁还能阻止大王回国?”

    他见勾践不语,引经据典道:“大王,臣出此下策,实是万不得已。昔,殷纣王囚周文王于羑里,杀其子伯邑考,烹而飨之,文王忍痛而食子肉。夫欲成大事者,不矜细行。夫差有妇人之仁,而无丈夫之断,已欲赦您,忽又中变。不如此,何以取其怜乎?”

    他见勾践仍是不语,扑通一跪道:“大王,为了越国的复兴,为了祖宗的基业,为了五十万黎庶不当亡国奴,您就听臣一言。”说毕,叩头至地,一连九叩,咚咚作响。

    勾践长叹一声,双手将范蠡搀起,泪流满面道:“为兄听你的!”说毕,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打自己的脸,扯自己的头发。

    翌日,天刚破晓,伯噽来到石室,一脸欢喜地说道:“范大夫太神了,大王果真于鸡鸣之时拉了一大摊稀屎,还吃了两碗稀粥呢。”

    范蠡笑微微地说道:“是吴王自己有福,该当见转,罪臣不敢贪功。”

    伯噽笑道:“范大夫不必过谦。走,随老夫进宫去。”

    勾践忙道:“吴王贵体见转,罪臣欢喜不尽。罪臣极愿随太宰进宫,当面向吴王致贺。”

    伯噽道:“也好。”

    在伯噽的陪同下,勾践君臣来到吴王宫中,双双伏地叩首,向夫差问安、庆贺。

    夫差满面笑容道:“范大夫,你太神了。寡人的病情大见好转,但寡人的肚子还是有点胀,也有点痛,尿也有点频,两腿无力,头还有点晕,不知何日才能痊愈?”

    范蠡笑回道:“大王别急,您让罪臣号一号脉再说。”一边说一边将右手的四个手指搭在夫差的左手脖儿上。

    号了左手,又号右手,足足号了一刻钟,方才拿起刻刀。他正要在竹简上刻药方,忽又停了下来。

    “大王,罪臣六世为医,有一绝技,说来也许大王不信。”

    夫差一脸和蔼地说道:“说来听听。”

    范蠡道:“夫大便者,来自于腹,受感于春夏秋冬四时之气,视其味,便可知疾病之轻重。大王若能命您的近臣尝一尝大王的大便,告知罪臣之味,罪臣依其味而开药,方能药到病除。”

    此语一出,寝宫内鸦雀无声。夫差移目伯噽,伯噽忙将头低了下去。不只伯噽,夫差的双目移向哪里,哪里的人不是扭脸,便是低头,竟没有一人肯为他尝大便。

    夫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正要发火,勾践高声说道:“罪臣勾践,蒙大王不杀之恩,愿为大王尝大便以赎罪愆!”

    夫差将手轻轻一摆道:“不必了。”

    不是不必了,是他心中很苦,也很悲哀。承想,站在寝宫的文武大臣和嫔妃侍女,少说也有四十人,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且又信誓旦旦,愿意为他们的大王做任何事情,甚而去死。可如今,仅仅是尝一尝大便,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出头。若是有一个人愿意出头,能轮上勾践吗?而这个勾践,乃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乃是被他破了国家、一辱再辱的敌国之王!

    范蠡何等聪明,早就从夫差脸上的变化中读出了他心中的悲哀,扬声说道:“大王,您心存仁爱,宁愿自己病着,也不肯让寡君尝大便而辨疾。什么是仁者?您就是仁者,天底下最大的仁者。仁者无敌!”说到“仁者无敌”这四个字,他已经不是在说,而是在喊了。

    喊过“仁者无敌”这四个字后,范蠡话锋一转又道:“正因为您是一个仁者,您的贵体,不只事关吴国,也事关越国,事关普天之下之苍生!由此而论,寡君愿意为您尝大便辨疾,不只是为了您的贵体,也是为了天下苍生,请大王千万莫要推辞!”

    夫差一脸感激地将头点了一点,慢慢地闭上双眼。

    少顷,又将双眼睁开,对勾践说道:“寡人赐汝平身。”

    勾践再拜而起,侍立榻旁。

    夫差复又合上双眼,假寐了半个时辰,张目说道:“汝等暂避片刻,寡人要大便。”

    勾践随着众人,来到外室。不一刻,便见一宫女,耸着鼻子,端着一个便盆出来,臭气四溢。众人一边捏着鼻子,一边躲避。唯有勾践,不但不避,反迎着便盆,跪了下去,一连拜了三拜。探手入内,捞了一把稀屎,送到口边,先是用舌尖舔了一舔,复又送入口中,细细品尝,众人无不掩鼻作呕。

    少顷,勾践咽下口中之屎,对范蠡说道:“大王之屎之味,吾已知之矣……”

    范蠡忙将勾践的话截住:“您先别急,等咱见了吴王再说。”

    勾践会意,忙返身入内,跪在夫差榻前。

    范蠡亦跪。

    夫差见勾践口有臭味,且那嘴的两边又留有少许大便,惊而问曰:“汝果真尝了寡人之大便?”

    勾践轻轻颔首。

    “汝……”夫差被感动了,忽地坐了起来,二目凝视着勾践,良久无语。

    范蠡笑劝道:“大王贵体欠恙,不可过于动情。”

    夫差点了点头。

    范蠡移目勾践:“您既然尝过了大王之便,那就请您说一说,其味若何?”

    勾践回道:“大王之便,酸中带苦,奇臭无比,不知是吉是凶。”

    范蠡拜而贺曰:“恭喜大王,大王已经转危为安。夫屎者,谷味也。顺时气则生,逆时气则死。今大王之屎,味苦且酸,正应春夏发生之气。就是不再用药,壬申日必当痊愈。”

    夫差大悦:“果真如汝之言,寡人康健之后,便遣汝之君臣还国。”

    勾践、范蠡强压欢喜,谢恩而出。刚刚走了三步,忽听夫差叫道:“且慢。”

    勾践和范蠡不知他叫停何意,俱都吃了一惊,但又不敢不停,便慢慢地转过头来,二目茫然地瞅着夫差。

    “那石室汝等就不要住了。”夫差一脸和蔼地说道。

    伯噽不失时机地问道:“大王,他二人不住石室,住到哪里?”

    “住驿馆。”

    “那马呢,还让他们喂不喂?”伯噽又道。

    “喂马的事,另遣他人。”

    勾践、范蠡再次跪倒在地,一连九叩,方才起身。

    由石室搬进驿馆,简直像换了一个天地。勾践夫妇欢喜不尽,又是购置新衣,又是沐浴,范蠡慌忙劝阻:“大王,我们如今虽说住进了驿馆,但我们仍是吴奴,且不可过于张扬,乐极生悲!”

    经他这么一劝,勾践立马将新衣藏了起来,不仅重新穿上了囚服,还一如既往地去为夫差喂马、遛马。转眼到了壬申之日,夫差果然痊愈,一餐能吃一只整鸡、三升升:古时之1升约当今之2斤。美酒。他正要宴请勾践,伯噽来到宫中,将勾践君臣之为一一上奏夫差。夫差喟然长叹道:“如此忠厚之人,寡人硬是囚了他三年有余,若是再不让他还国,怕是上苍也不会答应。”

    伯噽笑应道:“大王所说甚是。”

    “传寡人旨,明午,置酒于姑苏台上,寡人要宴请勾践君臣。”

    届时,勾践身着囚服,早早地来到姑苏台上。夫差闻之,即令沐浴,改换衣冠。勾践再三辞谢,方才奉命。等他更衣之后,复又登台之时,夫差已高居于台上,勾践慌忙趋而跪之,再拜稽首。夫差双手将他扶起,谓群臣曰:“越王仁德之人,焉可久辱!寡人将释其囚役,免罪放还。今日为越王设北面之座,众卿皆以客礼事之。”

    夫差说毕,向勾践行一土揖土揖:揖礼乃古代的相见礼仪,有八种之多:时揖、天揖、土揖、特揖、旋揖、还揖、三揖、长揖等。土揖是古代君王向没有姻亲关系的异姓亲族所行的揖礼。行礼时,俯身,推手微微向下。之礼,说道:“越王请入座。”

    勾践见夫差向他行礼,慌忙跪了下去,连道:“大王此为,折杀罪臣也。”说毕,一连向夫差拜了九拜。

    夫差二次将勾践扶起,让至客座,众大夫及将军们皆列于旁。

    是时,伍子胥也在台上,见夫差忘仇待敌,心中恼怒,任你如何相劝,不肯入座,拂袖而去。

    夫差觉着伍子胥扫了他的兴,满面愠色。伯噽趋而劝曰:“大王不必生气,臣闻,同声相和,同气相求。大王以仁者之心,赦仁者之过,凡仁者无不拍手称贺,留之必然。太师刚勇之夫,只知逞强斗勇,杀敌为快,何曾有过半点仁者之心,其去,理之当然。其若不去,反倒有些反常了。”

    夫差变怒为喜:“太宰之言是矣,请太宰快快入座,好早些开宴。”

    伯噽深作一揖道:“敬从王命!”

    酒行三巡,范蠡以目视勾践,二人同起,奉觞为夫差敬酒,且又口诵祝辞,为夫差寿。辞曰:

    皇王在上,恩播阳春;其仁莫比,其德曰新。於乎休哉!传德无极;延寿万岁,长保吴国。四海咸承,诸侯宾服;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夫差大悦,尽醉方休。

    翌日,夫差传太史进宫,命他择一吉日,送勾践还国。

    太史布卦进曰:“甲申日吉。”

    太史刚出,伍子胥阔步而入,谓夫差曰:“昨日,大王以客礼待仇人,老夫深以为不可。何也?勾践内怀虎狼之心,外饰温恭之貌,大王爱须臾之谀,不虑日后之患,弃忠直而听谗言,溺小仁而养大仇,譬如纵毛于炉炭之上,而幸其不焦,投卵于千钧之下,而望其必全,岂不稚矣?”

    夫差越听越烦,愤然说道:“寡人卧疾三月有余,不见太师有一言相慰,岂为忠乎?又不曾进得寡人一口爱吃的东西,那是太师心中根本就没有寡人,仁在哪里?作为人臣,不仁不忠,要他何用?越王弃其国,千里来归寡人,献其美女财货,身为奴婢,是其忠也;寡人有疾,亲为尝便,并无怨恨之心,是其仁也。寡人若依太师之意,诛此忠厚仁爱之人,岂不要遭天谴!”

    伍子胥之刚烈,古今罕见。伍子胥对吴国之忠诚,空前绝后。可惜,他错保了国君,还有些不识时务。承想,是你把夫差扶上了王椅,是你帮他打败了勾践,不仅雪了先王的槜李之耻,还将勾践掳到吴国,而夫差竟说要你何用?你还要在他面前啰唆,岂不愚乎?

    他不觉己愚,他只觉着先王阖闾对他有恩,先王百战所得的锦绣河山不能断送在夫差之手,仍忍气吞声地劝道:“大王之言差矣。勾践之智,较之虎狸多矣。夫虎卑其势,将有击也;狸缩其身,将有取也。勾践入吴为奴,实乃万不得已,岂无怨乎?其口尝大王之便,实食大王之心,王若不察,中其奸谋,必为擒矣!”

    夫差将手一摆,一脸不耐烦地说道:“寡人之意已决,请太师休再啰唆!”

    伍子胥长叹一声,郁郁而退。至甲申日,夫差复命置酒于蛇门之外,亲送勾践出城。群臣皆捧觞饯行,唯子胥不至。夫差暗自说道,不来更好。他拉着勾践的手,一脸诚恳地说道:“寡人赦君返国,君当念吴之恩,切勿记吴之怨。”

    勾践稽首曰:“大王哀臣孤穷,使得生还故国,恩同再造。臣当生生世世,竭力报效。苍天在上,实鉴臣心,如若负吴,皇天不佑!”

    夫差道:“寡人信君,君尽管放心地去吧。”

    勾践再拜跪伏,流涕满面,有依依不舍之状。

    夫差受了感染,二目微微有些泛红,双手扶起勾践,一脸深情地说道:“吴、越相距并不算远,君若想念寡人,尽管前来。去吧,去吧!请君路上多多保重!”

    勾践泣声回道:“大王之嘱,臣铭记在心,臣一定会来看大王的,也请大王多多保重!”说毕,含泪登上辇车。范蠡已先他一步上辇,执鞭在手。姬玉亦再拜谢恩,一同登辇,径南而去。

    约行有半舍之地,环顾四周,除了一望无际的田野,和散落在田野的十几个农夫之外,再无他人。而农夫俱在专心致志地耕耘,且距他少说也有三箭之地,遂乍开双臂,纵声大笑:“猛虎终于冲破了樊笼,蛟龙终于摆脱了浅滩,苍鹰终于挣开了铁链!我勾践就要回国了,回国了!”一边喊一边流泪,那泪如溪,奔腾不息。

    他高兴得有些早了。

    他的克星——那个范蠡的楚国老乡,为了父仇而叛离了祖国,又带着异国之兵将祖国攻破,还把祖国先王楚平王的尸体从坟墓中挖出来鞭了三百鞭子的白发魔男伍子胥,正在不远处的三津渡口等着他。

    伍子胥不仅生得高大威猛、一头白发,还长有一对精光四射的剑一样的眼睛,连智勇双全的范蠡,也对他敬畏有加。

    “伍子胥,他,他怎么会在这里?”当勾践和范蠡看到伍子胥时,俱都吃了一惊。

    伍子胥拈胡大笑道:“你们没有想到吧?老夫已经在此恭候多时。”

    勾践和范蠡双双跳下辇来,强装笑颜,向伍子胥行一长揖长揖:古礼之一。是用于稍尊于己者的揖礼。行礼时,站立俯身,双手相合高举,自上而下。勾践为王,伍子胥为臣,本不应以此礼行之,但因勾践曾为吴奴,且又对伍子胥心生怯意,行此礼以讨好之。之礼,异口同声道:“罪臣向太师问安。”

    伍子胥绷着脸,用马鞭朝勾践一指,冷声说道:“你真行,身为一国之王,竟然下贱到吃人大便!”

    勾践小声回道:“不是罪臣下贱,是吴王有恩于罪臣,罪臣无以为报,方才做出尝屎辨疾之举。”

    伍子胥移目范蠡道:“这主意是你出的吧?”

    范蠡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强作镇静道:“太师言重了。寡君为吴王尝屎,乃是出于对吴王的一片赤诚,用不着他人多舌。”

    勾践立马附和道:“范大夫所言甚是,罪臣为吴王尝屎,完全是出于对吴王的一片赤诚。”

    伍子胥冷哼一声说道:“汝这话瞒得了别人,瞒不了老夫。老夫曾经在姑苏城吹箫乞食,老夫懂得苟全的用心。而你,又高老夫一筹。汝为了达到返国的目的,连为人吃屎的事都干,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干呢?还是老夫那句老话,汝返国之后,通过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不出二十年,定当撕毁盟约,反攻吴国。为了以绝后患,老夫今日便送汝去见阎王!”一边说一边拔剑在手,高高地扬了起来。

    范蠡见伍子胥要杀勾践,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双手攥住伍子胥的右胳膊,厉声说道:“太师,您虽说叛离了祖国,又带着异国之兵,破祖国之国都,鞭祖国之先王,但人们并没有把不忠的帽子扣到您的头上。何也?您的叛国是出于无奈,您的孝心、才智、毅力超越了常人。但如果您杀了寡君,人们便会对您有所不齿。何也?古今之制,不杀降人,您若一意要杀寡君,岂不有违古制?不遵古制之人,孰还敬之?此其一也。吴王已经明令赦寡君还国,您却半道截杀,此为有违君命,不遵君命之人,便是不忠,不忠之人,人人得而诛之,此其二也。寡君来吴为奴三年,便可还国,此事是上了盟书的,您若杀了寡君,岂不有背盟书,信义何在?无信之人,人必耻之,此其三也。古今贤者,所推重的是‘兴灭国,继绝世’。连灭国都要兴,绝世都要继,您却执意要杀越君、灭越国,仁义何在?无仁之人,人必谴之!此其四也。有此四因,请太师剑下留情,为自己、为后人积点善行!”

    这一番话,说得伍子胥哑口无言,恶狠狠地盯着范蠡。良久,轻叹一声道:“汝是一个楚人,为何要死心塌地为越国效力?”

    范蠡不卑不亢道:“罪臣已经是越人了,正像太师成了吴人一样。”

    伍子胥苦笑一声道:“老夫与你不可能相同——老夫的事,天下皆知,仕吴,乃是无奈之举。凭你的才干,应该在楚国发展。可你……唉,顶天立地的人才,都跑到国外去了。倘若在国内,委以重任,由老夫到你,这两代的时间,楚国必然独霸中原。齐桓公一传而绝,倘若老夫之后有你,楚国至少有两代!”

    范蠡心头一热,暗自思道,名满天下的伍子胥,竟然如此看重自己,忙谦卑地一笑说道:“罪臣哪敢和太师相提并论——太师是天下钦仰的人物。”

    “那只是机缘和时间问题。”伍子胥喟叹道,“少伯,老夫已经观察你三年了,原本想把你留在老夫身边,但是,老夫知道是不可能的。”

    “太师!”范蠡有些动容了,“太师如此高看罪臣,是罪臣的荣幸。罪臣……”

    伍子胥将手摆了一摆,制止范蠡说下去:“少伯不必多言,老夫肚如明镜一般。老实说,勾践虽说贵为越王,但杀不杀他,并无大碍,真正该杀的是你范少伯!”

    范蠡突地打了一个冷战。好厉害的伍子胥!难道,难道我范少伯今日要命丧他伍子胥之手?

    “范少伯!”只听伍子胥继续说道,“如果没有你,勾践独自活着倒也无妨。可是,老夫又不忍心杀你,上苍创造一个人才不容易。”

    范蠡轻轻出了一口气。

    “范少伯,老夫今日不杀你,也不杀勾践。但愿你们回去之后,谨慎行事。只要老夫活着,就不要打吴国的主意,打了也无用!”说毕,扳鞍上马,绝尘而去。

    望着他那高大的身躯和随风飘动的一头白发,勾践久久无语。

    范蠡小声劝道:“大王,不要为伍子胥的那几句话所惑。天当兴越,凭他伍子胥一人之力,是挡不住的。况且,他自恃有功于吴国,有功于夫差,屡屡冒犯夫差王威,夫差已经忍了六年多,他不会再忍了。还有伯噽,只要把他抓住、抓牢,可抵十万雄兵,他知道怎么对付伍子胥,也只有他才能对付了伍子胥。伍子胥迟早要命丧他的手中。”

    勾践叹道:“但愿如贤弟所言。”

    君臣二人正说着话,由正北方向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忙张目望去,来者十余骑,当头之人,年岁在三十六七,白甲白马。勾践一脸惊慌道:“王……王孙骆怎么也来了?难道夫差老贼反悔了?”

    范蠡摇手说道:“不会,夫差若是反悔,伯噽不会不给咱们送个信。”

    “那,他来作甚?”

    范蠡道:“臣虽说猜不着,但臣觉着,王孙骆此来,不会是坏事。”

    “我们该怎么办?”勾践问。

    “迎候于道旁。”范蠡答。

    勾践道:“好,寡人依汝。”

    不一刻,王孙骆一行来到勾践面前,未及下马,勾践迎了上去,抱拳一揖道:“将军欲要何往?”

    王孙骆慌忙跳下马来,还了一礼道:“末将奉大王之命,前来保护越王。”

    勾践语带感激道:“罪臣多谢吴王,多谢将军!”

    “伍太师呢,他不在三津?”王孙骆问。

    勾践道:“在。”

    “他没有找您的麻烦?”

    勾践轻叹一声道:“岂止是麻烦,若非范大夫以身相护,罪臣怕是已经两度为人了。”

    “他如今在哪里?”

    “走了。”

    “唉,这个人,越老越倔……”王孙骆叹道。

    勾践亦叹道:“吴王明明已经赦了罪臣,伍太师还要追杀,也不知道他是根本就没把吴王放到眼里,抑或是罪臣上辈子和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他轻轻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些了。王孙将军,吴王怎么知道伍太师要找罪臣的麻烦?”

    “是伯太宰告诉他的。大王原本要伯太宰持王旨前来保护您的,伯太宰又推荐了末将。”

    勾践双眼含泪道:“恩人呀,我勾践也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气,才遇上大智大仁的吴王、仁慈无双的伯太宰和古道热肠的王孙将军,方使罪臣转祸为福!”

    他扑通朝地上一跪,仰首北方,涕泪交流道:“吴王,罪臣这就走了。您对罪臣的情,您对罪臣的恩,罪臣没齿难忘。罪臣祝您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说毕,一连九叩。

    叩毕,仰首王孙骆说道:“王孙将军之大恩,罪臣日后必当重报,请受罪臣三个响头。”

    王孙骆忙道:“报什么报,末将这是奉旨而为,越王快快请起。”

    勾践慢慢爬了起来,拱手一揖说道:“天不早了,请王孙将军还朝复命。”

    王孙骆道:“不急。末将将行之时,伯太宰一再叮嘱,要末将亲自送您过江,免得有什么闪失。”

    勾践深受感动,一感动便要流泪,一连三揖道:“谢谢伯太宰,谢谢王孙将军!”

    三津渡口的守吏,闻听王孙骆将军有召,急趋而至。王孙骆指着勾践说道:“这位是越王,爷我奉旨护送他还国,汝速去为爷准备彩船一只。”

    守吏点头哈腰道:“好。”

    王孙骆又道:“再备盛宴一席,爷要宴请越王。”

    “好。”守吏躬身而退。

    王孙骆高声说道:“且慢。”

    守吏当即止步。

    “遣一能干之卒,星夜赶往越国,让他们接越王之驾。”

    “好!”

    因王孙骆发了话,晚宴相当丰盛,勾践一是出于感激,二是也想让王孙骆在夫差面前为他美言几句,频频给王孙骆敬酒,把个王孙骆喝得酩酊大醉。原定第二日辰时一刻出发,千呼万唤,王孙骆起不了床,勾践作书一封,留给王孙骆,乘船返越。等王孙骆从醉酒中醒来,已是午时二刻。王孙骆长叹一声,招集随行之人,返回姑苏。

    此时的勾践,正坐在彩船上,扬帆而行。将近越国的时候,勾践反而有些心慌。他渴望着的土地已呈现在面前。

    越国在望了。

    这国还是他的吗?

    就是他的,他也觉着无颜面对越国父老。

    范蠡从后舱走了出来。

    “少伯!”勾践把一只手搭在范蠡的肩上,一脸灰暗地说道,“有人说,近乡情更切,为兄总觉着,这是无稽之谈。可如今,为兄也产生了这种心理,你说为兄该怎么办?”

    范蠡安慰道:“大王切莫瞎想,越国永远是您的,越国的臣民望眼欲穿,欢迎您回到越国,振兴越国!”

    勾践一脸真诚地说道:“以前,寡人错了,寡人愿意从头来。少伯,你得帮我。”说此话时,那只手加重了压力。

    范蠡知道这一加的分量,小声说道:“大王,这船是吴国的。”

    勾践轻轻颔首,不再说话。

    彩船徐徐地向江岸靠拢。

    “大王归国了,大王回来了!”岸上一片欢呼之声。

    范蠡慌忙走上船头,对欢迎的人群说道:“诸位,大王是回来了。大王是在王孙骆将军的护送下才得以顺利还国的。诸位在欢迎大王的同时,且莫忘了吴王对大王的恩德,对越国的恩德!不只吴王,还有伯太宰和王孙骆将军,请诸位退后一步,让文大夫上船答话。”

    文种应声而出,登上吴国彩船。范蠡引他见过吴国护送之守吏,方才说道:“没有这些军爷的护送,大王不可能顺利还国,不知文大夫有何表示?”

    文种道:“有,在下这里备黄金三十镒,白璧一双,敬献守吏爷。此外,凡随守吏爷护送大王之人,一人孝敬黄金两镒。”

    范蠡颔首说道:“谚曰,‘礼轻仁义重’。诚如此,在下也不敢妄言了。”

    说毕,移目吴之守吏:“请军爷登岸一叙,让在下君臣尽一尽地主之谊。”

    守吏连连摇手道:“不必了,在下还想早一点儿回去复命呢。”

    范蠡道:“俗话不俗,‘恭敬不如从命’。诚如此,军爷可将护送寡君之人,一一报来,寡君好按人酬谢。”

    吴之守吏想也不想道:“除在下之外,护送越王之军卒,共为十六人。”

    范蠡道:“十六人便是三十二镒黄金,加上军爷的,一共六十二镒,另加白璧一双。”

    文种笑说道:“我干脆送吴爷七十镒,由吴爷自己去分。”

    说毕,传计倪上船。

    计倪受命之后,将七十镒黄金和一双白璧,搬上吴船。

    吴船走了。

    吴船之吴人,无不一脸欢喜。

    勾践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呸!”

    “大王!”排列在岸上的越国官员,全都跪了下来。

    “想不到寡人还能回来!”勾践在范蠡和文种的陪伴下,登上了岸,向越国官员连连招手道,“众卿请起,众卿请起!”

    “大王,您受委屈了!”一片近似呜咽的声音发自众官员之口。

    勾践恨声说道:“诸卿放心,这仇,寡人迟早要报的!”

    范蠡忙道:“大王,您荣归故国,文大夫代表越人向您敬上一樽美酒,您不能不饮。”

    勾践举樽说道:“寡人无才、无德、无能,致使越国为吴所败。寡人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众卿,对不起越国五十万黎属。寡人将这樽酒饮下,诚望众卿不以寡人之过为过。”

    说毕,一饮而尽。

    众文武皆曰:“大王万岁!”

    勾践含泪说道:“诸位爱卿,寡人忍辱含垢,在吴三载有余,托上苍之福,寡人得以还国。灭国之仇,为奴之恨……”

    范蠡轻咳一声,勾践忙将要说的话吞回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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