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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访鱼锦屏是他临时的决定,章玉树路过那个大楼的时候,突然心里一动。差不多十年没有见过她,之前手机里还有她的号码,过年过节相互发个短信,三年前手机丢了后,便与她失去了联系。

    听齐叶丽说,鱼锦屏又调了一个工作,离开那个教堂旁边他们曾一起去过的大楼,在现在他路过的这个大楼上。传达室人员告诉他鱼锦屏的楼层和房间号。

    “请进!”那似曾相识的声音跳过十几年的光阴明朗地召唤他。

    推开门。见鱼锦屏坐在一张桌子后,眯着眼看向门口。

    “鱼老师,我是章玉树。”留着愤青头型的他,激情而快速地说,以掩饰内心的慌乱。房间里淡淡清香气息,如春风扑面,给他以莫名的压力。刚才走在楼顶很低的走廊上时,他已经有些紧张,走廊很安静,每个办公室的门都关闭或者虚掩,里面的人,都是他所羡慕的,自卑涌上心头。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来,抬手敲门时,心脏猛跳几下,好像是那颗心从胸口跳出,代替手指敲的门。

    “啊!玉树。”鱼锦屏惊喜地叫一声,站起身来,指着沙发让他坐下,“咦,你刚才叫我什么?鱼老师,天哪,你这是干什么,怎么会叫我老师呢?”

    “以你现在的地位。应该叫你老师,看你门上写的,法律政策研究室,证明你已经是这方面专家了。”

    “说什么呢你,什么地位不地位的,我就是一个闲置人员。喝什么茶?哎你为什么不跟我联系了,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哇,你好年轻啊,瞧这头型,像个小伙子一样。”鱼锦屏边准备茶水,边回头看他,脸上完全是很高兴他到来的样子。

    “你也很年轻,真的,而且比以前更好看了。”他说的是实话,眼前的鱼锦屏看起来跟实际年龄对不上号,好像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好像她这些年里,再没有生长过,好像她每一天都舒心,每件事都顺利。遇到的每一个人都爱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她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虽然她嘴上会说不满意,那只是女人的小伎俩,撒娇罢了,某种程度的炫耀罢了。看到她,你不得不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二十年前,她和章玉树齐叶丽乔小松在一起,那只是暂时那只是假象,她现在的生活,才是真的。

    一杯茶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你怎么样,还好吧。孩子上中学了吧?”她这样问。不用说是因为她自己有一个上中学的孩子。

    “我还没有孩子,确切地说,我还没有结婚。”

    “噢?一直没有吗?”

    “没有。”

    她回到自己的桌子后,坐下来,脸上现出知心朋友表情,宣告她的真诚,准备倾听他的诉说。面对这样一张关切的脸,他由不得自己,把这些年来的失意和苦恼倒出来讲解一番,着重讲了安芳,连防盗门内外的细节都叙述一遍。她连连叹息,问他的工作情况。听着听着,她的脸变得严肃起来,最后凝成了乌云。

    “天哪,你怎么还在车间干活,怎么会这样呢?这些年来,我偶尔会想起你,有时候给别人发短信,查找时会看到你的名字,不过我这个人吧,总是被动型的,从来也想不到跟谁主动联系一下。可我总是想起咱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有二十年了吧。啊,真快呀,我以为你已经不在车间干活了,早就进了机关,或者调到好单位了,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鱼锦屏身后的墙上。挂了一幅字。小小的镜框里,水准很高的隶书体,两个字:不争。横书的两字之后,跟着两行竖排小字:书日夫惟不争,天下奠能与之争。后跟有署名和红色印章,构图精美,错落有致,像一扇小窗亭亭立在鱼锦屏头顶,显得淡泊宁静,简洁温婉,起着佑护般的作用,尤其那个不字,正像一个女子头上顶着一片祥云,舒袖而去的样子。

    那些声称不争的人,其实都争过闹过,只不过最终明白,命里没有,争也没有,争来争去一场空,到头来风景是人家的风景,舞台是人家的舞台,盛世也是人家的盛世。如果一个人,真的不争,她也就想不出不争这个词,就像真的糊涂蛋,怎么会挂出难得糊涂的招牌。只有那些想出名的人,才会说自己是淡泊的,那些想挣大钱的人,常爱说自己安于清贫。于是请书家写了不争、写了无为、写了淡泊或者难得糊涂这一类字,成为挡箭牌或者托词,悬于自己生活之中,聊以自慰。不管怎么说,这幅字功力了得,质量上乘。相比之下,朱怀镜的书法,就显得那么张狂急切,刀光剑影杀气腾腾金刚怒目,有太重的兵器味道,又惊惊蛰蛰的样子,张牙舞爪急于表白。

    “这是不对的,这样是不应该的,你这样一个有追求的人,应该有更好的环境,流水线上那样工作,怎么还要你这样一个人干呢?这个社会,不应该这样待你。”宣称不争了的鱼锦屏,立即调动起二十年前的青春激情,为朋友鸣不平。

    章玉树心里涌起一阵感慨,鼻腔热辣辣的,为了不至于让眼里涌上泪花,他故作乐观地说:“我一直把这种现状当成激励自己的一种动力,我告诉自己说,你还不够优秀,你吃的苦还不够多,磨难也还不够,是命运要让你再多承受一些。”

    “当然。你这样说有些道理,可也不尽然是这样的,是这个社会出了问题,现在想想,二十年来,你一直在奋斗: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为自己的前途做过种种努力和尝试。可是,问题出在哪里呢?”

    “命运吧。”章玉树感到自己眼睛已湿,他不想在鱼锦屏面前表现出脆弱的一面,就眨眨眼睛,把泪花肢解开去,做出乐观向上的样子,想岔开话题,问鱼锦屏,“这幅字真好,是名家所写吧?”

    “是的,我喜欢这样的隶书,一笔一画,端端正正,没有几十年功力写不出来,不像那些所谓的创新,所谓的个性,不好好临帖,不下功夫,只追求外在形状的怪异和奇特。”

    “是的。也许所谓创新正是他们不想下苦功的借口而已。”章玉树想起了朱怀镜,替他在心里汗颜了一下,嗯,下次跟他见面要探讨下这个问题,但愿他能接受。岔开了一下话题,他的情绪稳定下来,可以平静地交流了,他问鱼锦屏:

    “你还好吧?嘿,其实,我问这话有点多余,人过得好不好。看一眼就能知道。”他见眼前的鱼锦屏,着装得体,脸色光润,办公室干净整洁,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觉得很不好意思,浅色的衬衫。明显的几天没有洗,上面已经看出斑斑点点,还有些不好闻的味道。唉,没有女人的男人,就是这么邋遢。

    “我?如果一个小时前有人这样问我,我有一肚子对这世界的不满。可现在在你面前。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幸运的。也许。每个人都会不同程度对自己的现状不满意,可我失掉了当年的那种奋斗精神,这让我很羞愧。想想年轻时候,白天上班,晚上上课,下了班就得坐公交车去辅导点,有时候饭都来不及吃。回到家里还要看会儿书。有两门课考不及格,要来年春天再考,第二年春天,只过一门,还得再等一年,自考就是这样的,没有安排好,秋季没有课了,只是春季的,干着急拿不到文凭,好苦恼啊,那时我就明白了,有追求,就会有烦恼,有痛苦。今天你的到来,让我想到好多。我这些年来,并没有进步,也没有了那种年轻时的劲头了,因为我发现这个时代出了问题,我们从前理解的进步,努力。跟这个时代要求的成功标准不一样了,也就是说。衡量一件事情、一个道理的标准变了,我无力再去要求成功,面对现实,我只有退守,一步步后退,退到一个人应该站在的角落里。所以,你看,我找了个闲职,这对咱们这个年龄来说是有点早了,提前养老,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累了。”

    两人又谈了一些别的,茶水续了几回。鱼锦屏一直若有所思,突然问,“厂长现在换了吗?厂里现在谁说了算?”

    “你走之后,已经换了几任厂长,人力资源部主任刘小敏是你认识的。”

    “对对,我俩曾经是好朋友,那么你这事,她说了算吗?”

    “似乎,算不了吧,我也找过她,就是她说的没有岗位。”

    “让我们试试吧,玉树。你这个问题应该得到解决,你不能再在生产线上消耗你宝贵的时间,你应该干更有意义的事情。虽然也许你找来找去。发现这个世界上原本没有我们想要的理想境界,可是,应该尝试过,经历过。”

    “鱼老师……”

    “给你说过不要叫我老师,你这样叫我好别扭啊,像从前一样,叫我锦屏。”

    “锦屏。我今天只是路过拜访你一下,没想到你这么真诚地待我,这让我很感动。其实,这几年,从前在一起的伙伴们,有的已经当上了厂领导或者中层干部。他们完全有能力,可也没有人过问我这个事。”

    “我也不能保证就能给你办好,我想试一试,我好像还有刘小敏电话,我调走后,还一起吃过一回饭,嘿,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让我看看,是,有呢,只是不知换了没。我想是这样,我今晚就打电话问问她,这个事她能不能拿下来?让她给我直说,能不能办,用什么代价可以办。”

    “锦屏,没想到,你能替我想这么多,对我这样好。”

    “我不是对你,是想对我们当年的理想有一个交代。看到你,我挺羞愧的,你始终是个奋进者。你听说过西西弗斯吗?他拼命推着石头,往山上推。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推着一块大石头。”

    再次走在街头的章玉树,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也许,这将是一线转机,鱼锦屏应该有能力帮助他进机关工作。其实刘小敏那里,也能搞定这件事。刚才鱼锦屏问他,我问好刘小敏后,只要她不是断然拒绝。那就是有门,你愿不愿意花点钱呢?你想想,现在社会就是这样,如果她没有一点好处,只凭着我跟她十几年前好过,她是不会有动力帮你的,我的话,你明白吗?章玉树说明白。

    第二天鱼锦屏来短信,刘小敏手机号已换,联系不上了,让他打听来她的号码。他查了后告诉了鱼锦屏。第三天,鱼锦屏来电话说,与刘小敏通话了,刘小敏告诉她,眼下调人这样的事,是最敏感的,她无能为力,现在都是一把手说了算。不过刘小敏给她提供了一把手的电话,并给她出了一些主意,比如在社会圈子里找一个认识一把手的大人物,让给打个电话或写封信引见一下,让鱼锦屏带着章玉树来拜访一把手,不管怎么说,鱼锦屏是从厂里走出去的,当了十来年记者,现在也是小有身份的人,一把手不会不给面子,刘小敏再在旁边打个边鼓,然后,具体送礼的行动,让章玉树自己出面完成。你也知道,现在办什么事,少不了最后也就是最重要的这道程序。如此这般,也许就能把事办成。

    “那,让我打听下,找个更高的人吧,如果实在找不来,我就自己出面试试。”刘小敏和鱼锦屏看来都是办过此类事的,分析起来思路也清晰。

    鱼锦屏凭着一腔热情,几天里来来回回与章玉树电话短信说这个事情,齐叶丽得知了这事,祈祷能够成功,她愿意查看一把手的行踪,及时向两人汇报。时光仿佛又回到从前,他们又是那几个为着前途命运而奔波的人。蒙在鼓里的一把手在齐叶丽眼皮子下出出进进,毫不知晓已经被人觊觎,一旦时机成熟。就来向他求告。

    鱼锦屏坐在“不争”之下,拿着手机调查有可能认识一把手的大人物,像蜘蛛般耐心地在办公桌后面吐丝,编织一张人际关系的网络,同时也准备着陈述词,从二十年前的理想说起,从青春的激情和不屈的力量谈起,她首先要用“理想”“奋斗”这些闪闪发光的字眼打动她找到的那个大人物,使人家认为她的这一行动不是发神经病,也不是为自己的什么私利,不是,都不是,只是为理想,为曾经年轻的,发光发热的,不死的理想。为一个苦苦奋斗的青年,艰难挣扎了二十多年,现在已是老青年,能有一个合适的位置,他该去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稍事喘息,而不是再继续承受生活的挤压,承受这种无望的折磨。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我们有能力的人,应该伸出贵人之手,帮一个人,成全一个人,也算是积德行善,自度度人。一个又一个地打电话,询问,自己被心口翻滚的道义和崇高感激励着,恨不得化作神仙,轻轻手指一挥,把章玉树移植到机关去工作。

    终于探清了,副局长的一个朋友认识汽车厂的一把手,并且这朋友曾经是一把手的上级。经副局长电话联系那位朋友,定好了时间,鱼锦屏和章玉树约在一起,先去拜见那位领导,章玉树拿了一幅自己的画送给这位领导,介绍了自己的经历,鱼锦屏充当画外音和现场解说,大致勾勒了一个奋斗者求索者的形象,差不多打动了这位领导,提笔给一把手写了一封信,又当着两人的面,打通了电话,说这里有他的一个职工,有事求他办,希望面谈。一把手说,在北京学习,回来后联系吧。

    章玉树拿着这位领导的信,等着一把手回来,到时再约了鱼锦屏一同去见。

    章玉树给鱼锦屏也送了一幅画。鱼锦屏一见之下,便知他的绘画之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其实刚刚入门,或者说刚刚起步,他的技法、线条、布局、意境,离成熟的、个性的艺术作品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从画上可以看出,他基本上也没有太大天赋。只是凭着不屈的精力在下功夫罢了,嘴上夸奖一番,心里对他更加同情。

    几天之后,鱼锦屏给一把手打电话,大致说了情况,请求见面详谈。一把手说,刚回来,非常忙,请宽限两天。又等了几天,再打电话,约好后天上午。鱼锦屏说,那我们十点多去好吗?她打算的是,去了后谈一谈情况,也就快中午了,顺便请领导吃饭。鱼锦屏通知章玉树,请他后天上午找人替班,一起去单位找一把手,又叮嘱章玉树,应该请一把手出来吃顿午饭,要他提前在单位附近找好,订好包间,总不能让人家领导跟着他们满大街找饭馆吧。章玉树从工资卡上取了一千块钱,又在家门口小超市买了一瓶酒到时带去,因为酒店里的酒价格基本是外面的翻倍。

    后天上午八点半,一把手突然给鱼锦屏打电话说,抱歉,现在有个事必须立即出去一下,上午可能不行了。鱼锦屏说,那能否再定个时间呢。对方说,现在还定不下来,你再打电话联系吧。

    又过了两天,鱼锦屏再打电话,对方有点吞吐地说。再过几天吧,你等我电话。鱼锦屏说,您上班时间很忙,要不,我们到家里去吧,能不能告诉我您家在哪?对方说,不用,你等我电话吧。

    鱼锦屏想事情不妙,分明这是对方的托辞。按说这是个小事,领导们在办公室,不是每天都要接待一个又一个这样的来访者吗,这个有这样愿望,那个有那样请求,他们习惯于坐在办公桌后,说声“请进”,来者要么如孑L雀开屏。展示自己的美丽羽衣,要么似卑微小雀,念叨自己有限的几粒米,而他们习惯于倾听一个又一个的请求,接受一个又一个的事情排着队请他杀伐决断。领导的门外,常常会有人排队呢,可他为何不见我们呢?他真的没有时间?

    章玉树给鱼锦屏来电说:“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给你说下,我们一把手,可能是最近要出事了。”

    “什么事?”

    “听单位人说,有个女人在网上实名举报他有几个情人,有多少套房子,听说现在上面正要调查他。”

    “噢,怪不得他没有心思见我们?”

    “谁能想到会有这样一个意外。现在。也就是说,他的命运跟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我们只能期望,他平安无事,渡过这一关。”

    “那,只好等了。”

    “只能等待,锦屏,不管事情的结果是怎样,我都要感谢你……”

    半个月后,不用章玉树说,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个消息,汽车厂一把手因情妇举报,已经被双规,据说涉案金额近亿。

    “现在厂里非常乱。领导们人人自危,都怕牵连到自己,也许会引出一个窝案。所以我的事,就没有一点可能了。”

    “玉树,我突然觉得好恍惚,世界怎么会如此荒诞。近亿元,会是什么概念呢?用你们生产的一辆汽车能装下吗?而我们还在为如此卑微的愿望而奔忙、祈求,我们只是想换个岗位啊,一个不用没完没了体力劳动的岗位……”鱼锦屏的声音在电话里缓缓飘来,犹如梦呓。

    章玉树手握电话,茫然站在街头,望望天空,太阳依旧照着,慈悲浩大,一视同仁,看看路上,车辆拥堵,缓慢前行,街边行人各走各路,互不相扰,有的行色匆忙,有的徘徊不前,有的热情高涨,有的疲惫莠靡,低头瞅瞅脚下,自己的影子被不相干的人踩来踏去。生活的河床宽广而浑浊,不挑剔任何漂浮物,来者不拒地携带着它们,不管不顾地奔涌向前。没有人愿意停下来,没有人听到“噗”的一声,一个人的愿望就像一个小泡沫破灭了,也没有人在意。那种叫作理想的东西,还会不会在他心中复原、聚集,还会不会试图寻找新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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