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约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又是三声敲门声从天而降,羞怯、笃定,敲在门上像落进了一只空桶里,那回音一落进去就迅速破土而出,直长得蓊郁、妖娆,阴森森得爬满整间房子。
苏小军扯开被角翻身坐起,紧张恼怒地盯着那扇门。三声敲门声无声无息地落下去了,空气里出现了一段短暂的空白,然而,这空白倒像一只紧闭的柜子立在他面前,有装满敲门声的嫌疑,似乎只要他一打开,它们就会立刻占领他的整个房间。一定又是那个女人。他下床,光着脚轻轻走了几步,无声地把灯关掉了。然后,他赤着脚戳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果然,一分钟之后,又是三声同样质地的敲门声响起。笃,笃,笃。苏小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从最下面的门缝里窥到了楼道里一线昏暗的灯光和那个正守在门前的影子。那影子也一动不动,像是本来就长在他门口的一株植物。他希望它能走开,可是,它因了黑暗和绝望的浇灌反而长得更葳蕤了。它简直要在他家门口繁衍出一片森林来。
又是几秒钟的空白,门外的影子不动,门里的苏小军也不动。虽然身体没动,苏小军却觉得他整个人都被一口气提起来了,正悬在空中。他等待着一秒钟之后再次拔地而起的敲门声。果然,又是三声敲门声,只是比刚才烦躁了些,急促了些,似乎是果子成熟,急于落到地上来。苏小军发现自己居然还是一动没有动。在那一瞬间,他都有点惊讶于自己的残忍了,他居然能在九声敲门声后还待在屋子里装死,只是为了不让门外那个女人知道他在里面。
屋里的这团黑暗比外面的夜色更加坚硬,盔甲一样裹着他,让他闻到了一种生铁的冷硬,还有一缕细若游丝的血腥味。他有些恐惧,但这恐惧里还夹杂着一种奇异的快乐。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在黑暗中,它们看起来面目模糊,安详、残忍。
就在这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该死,他忘记关机了。就在他扑到床头要摁住活蹦乱跳的手机音乐时,门外的人已经听到了。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倾巢而出,向那扇门砸过来,这样再砸下去所有的邻居都会被砸醒,大家会披着睡衣揉着眼睛出来看热闹,说不定还会有人报警。他知道,如果今天不开门,她会一直砸门砸到天亮。这个可怕的女人。他扔下手机走过去,开了门。屋里还黑着灯,猛一开门,他有些不适应楼道里的灯光,然后他眯着眼睛看到了灯光裹挟着的那个女人,她身上披着一轮光晕。果然是纪米萍。她敲第一声的时候他就知道是她了。
除了她,还有谁会在深夜里死不罢休地敲他的门?
他站在那扇门里,像个邪恶的门童一样守护着背后满满一屋子的黑暗。借着黑暗的庇护他仔细地打量她。她头发散乱,眼角泪痕未干,就着灰尘和成了两粒黑色的眼屎,肩上又背着那只鼓鼓的黑色大挎包。肯定又是坐火车长途跋涉过来的,和以往每次都没什么不同。她终于敲开了门,却不敢与他对视,仿佛他是坐在教室里的威严的老师,而她是犯了错误的学生。她歪着一只肩膀,那只包可能太重了,扯着她的肩膀,露出了一条黑色的胸罩带,她也不打算把它收进去。她歪着肩膀低着头站在他面前,一缕油腻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每次都这样,她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过来找他,坐七八个小时的火车,如果买不到坐票,她就一路站到太原来找他。然后,她就站在他门口一遍一遍开始敲他的门,如果他真的不在,她就在他家附近找个最便宜的小旅店住下来,几天几夜安营扎寨专职等他,以致他每次一走到楼下就有一种踩上了蜘蛛网的恐惧感,似乎这蛛网是专门为他布下的。他要是不撞到这网上来都有点对不起她。
苏小军阴沉沉地立在那里不说话,纪米萍也不动,以固定的姿势垂着眼睛,只让自己躲在那缕油腻头发的门帘后。那只大包正从她肩膀上往下滑,每滑一次便把她的衣服往下扯一点,仿佛地下有什么神秘的力量正把那只包连那只胳膊拉向深渊。她不抗拒。渐渐地,她的整个肩膀都露出来了,她上身偏胖,肩膀本有些肥腻,又箍着那条黑色的胸罩带,倒也有几分萧条的肉欲。她似乎是在以此刻意提醒他,衣服下面——这衣服的下面还有别的,好比超市的货架,你要用什么随时可以来拿。他盯着那肩膀,心里一酸,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说了声“进来吧”。
纪米萍像刚刚被赦免的犯人一样,诚惶诚恐地跟着苏小军进了屋。关上门,他顺手开了灯。黑暗中轰然炸出一片雪亮,像座刚刚浮出来的岛屿,她仍然不敢放下那只大包,拖着它站在岛上等候发落。他像个观众一样又看了她几秒钟,然后又叹了口气,说:“把包放下吧,你也不嫌累。”她得了指令便怯怯地把包放在墙角,似乎那桌子上是收费的,头依然垂着。他看到她那只扯衣角的手在习惯性地抽搐着,他知道她一紧张就这样,一只手放在腿上抽搐的时候就像她正在练习弹钢琴。她怕他看见了,忙使劲往下拽衣角。他假装没看见,只说:“快去洗把脸吧,这都几点了。”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她看上去并不痛苦,准确地说,她的五官都像泡在某种溶液中一样,呈现出一种夸张的休眠状态,似乎它们是某种海底生物,可以几千年地蛰伏。
纪米萍从包里取出自己的毛巾,然后借着脸上那缕头发的掩护向卫生间走去,好像这样护着自己,他就暂时看不到她了。他看着她的背影,她走得很慢,佝偻着背,抱着自己肥硕的毛巾,整个人看起来忽然变得很小很小。她进了卫生间,把门关上了。
苏小军再次倒在床上,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这个女人,这个可怕的女人,简直好像随身携带着棺材一样,好像随时准备着一死,好像她压根就不打算活长久。她真是比他还要像亡命徒,他最多被人雇来做临时打手讨讨债,出出气,杀人的事还从来没干过。他简直不是她的对手。
过了一会儿,纪米萍从卫生间出来了。苏小军感觉她慢慢走到床前了,她似乎又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了什么,她站在床边低声对他说:“这是给你买的衣服。”他并没往她身上看一眼,她每次不打招呼就跑过来的时候都会给他一件东西,衣服、围巾、袜子,没有什么牌子也看不出价格,和她身上的衣服如出一辙。他从来不会穿,但也无法阻止她。他皱着眉头说:“先关掉灯睡觉吧。”她听话地关掉灯,整间屋子咣当一声再次掉进了黑暗的箱底,在他们掉进箱底的一瞬间,那种恐惧在黑暗中忽然再次苏醒了,好像它本来就蹲在河流的上游,现在随时会随着黑暗顺流而下,流到他们面前。他只觉得黑暗的空气里全是她,站满了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她,她们像千佛洞里的佛像一样向他挤压过来。
就在这时,被子被掀开一角,她无声地爬进了他的被子里。在这张床上她睡过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很熟稔地躺在他身边,把半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她身上冰凉滑腻,还挂着水珠,像一尾刚刚捞上岸的鱼。她躺在那里慢慢蠕动着,好像要在这床上给自己刨出一个坑来,在这个过程中,她和他有几处短暂的肢体接触,这些接触很细小很轻微,小心翼翼地,好像从她身上长出了无数气根一样的小手,这些小手试探着触摸着他,见无处生根便又自己缩回去了。他静静躺着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她终于停止了蠕动,也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感觉到她把脸侧到了一边,好像在黑暗中都怕他会看到她的脸。两个人像两具尸体一样并列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叹了口气,终于伸出了一只手,这只手准确无误地放在了她的一只乳房上。她上身是光的,他继续往下摸,她全身都是光的。在上床之前她就把自己脱光了,像是要祭献给他的一盘肉。他仍然是那个姿势,懒懒地躺着,那只手从她上面摸到下面,又从下面摸到上面。在这缓慢的抚摩中,她开始了低低的抽泣,他每摸她一次,她的抽泣声便大一点,似乎是在给他计件付报酬。她的乳房肥硕松软,一躺下来便流得到处都是,他慢慢摸着那只乳房,像是要耐心地把流出去的都收集起来,收好了像雪人一样堆成一堆。他慢慢摸到中央,她变得冰凉而坚硬。与此同时她忽然大声抽泣起来,这骤然响起的哭声在黑暗中听起来鲜艳、凛冽,像块刚揭了皮的伤口。他下意识地把手抽出来,像是怕不小心碰到了这鲜红的皮肉。她的哭声像玻璃碎片一样四处撵着他,在这张床上他几乎没有容身之地了。
他知道他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对付她。黑暗中,就着这裂帛似的哭声,他鞭策自己一跃而起,趴到了她身上,他像给汽车加油似的又使劲揉了她那两只乳房,下面好歹硬了,可以发动了。可是他进不去,她下面太干了,干得像铜墙铁壁,连丝缝隙都没有。她没有声息了,在屡次实验中他的脸碰到了她的脸,他感到她无声地躺在那里,却比之前流泪流得更汹涌,她的整张脸都是湿的,她在那儿无边无际地流泪,流泪。他把手放在她的眼睛上,想把那泪水堵回去,可是他的那只手很快就被淹没了,泪水从他指缝间涌出来。他简直像趴在一眼泉上汲水。
他像被大雨浇透一样再没了心情,可是他刚要从她身上下去又被她死死抱住了,她一边抽噎一边哑着嗓子乞求:“和我做一次,就一次,好吗?”她一边乞求一边流泪一边揉搓着他下面,他也快流泪了,但是他知道他现在唯一该做的就是进去,进去了才是对她的安慰,好像只要他一进去她就可以把他整个人都霸占了,她才不会这么恐慌,这么神经质。
为了接纳他,她几乎张开了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要给他一道永久免费的通行证,他什么时候想进去就可以进去。可是,他还是进不去,她那该死的眼泪还在不停地决堤,不停地淹没他。他随手打开台灯,几乎要求她了:求求你,不要再哭了行吗?灯光下他看到她的两只眼睛已经哭得红肿,眼泪鼻涕糊了她一脸,脖子上也全是泪,再往下是那两只四处流淌、不成形的大乳房。她使劲“嗯”了一声,伸手撕了一张卫生纸狠狠擦了擦鼻子、眼睛,然后,她肿着两只通红的眼睛,大义凛然地对他说:“我不哭了,来吧。”好像她是屠宰场上那只洗干净的牲畜,就等着他一刀子下来了。
他也急于进去,不是他多想要,而是,他知道,若不进去今晚便没完。可是他软了硬、硬了又软还是徒劳,果然,她的泪又出来了。她又一次无声地流泪,两道泪水在她脸上闪闪发光,像两把利刃对准了他。他不想再看,又伸手把台灯关了。她在黑暗中抽噎着说:“你吻我一下好吗?你都不吻我。就一下……你知道的,你不吻我,我是不行的……就一下,让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他没有说话,嘴唇也没有向她的嘴唇伸过来。她忽然再次大声抽泣起来:“你明明知道,你都知道,你就是不肯吻我一下,吻一下就那么难吗?”
“我知道什么?”
“你撒谎,你知道的,从第一天起你就知道,不接吻我根本不能做爱,我不是妓女,我得接吻,你不吻我的时候你根本就进不去。你早知道的,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和其他人不接吻又不是没做过。”
她歇斯底里地哭号起来:“那不算,那根本就不算,那是做爱,那就不是爱。爱一个人就是要接吻的。”
“那你不照样也做了?”
“……”
她不再说什么,只是把自己摊在黑暗中歪着头无声流泪,他的手碰到枕头,那里已经湿了一大片。他的眼睛一阵酸涩,泪差点也下来了。这个女人啊。他使劲把她的脸扳过来,终于对着那张湿漉漉、黏糊糊的脸吻了下去。在他的嘴唇触到她的脸的一瞬间,她把自己整个人都送了上去,忙不迭地,唯恐过时不候。在找到他的嘴唇之后,她贪婪地吮吸着,恨不得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咽下去。她嘴里满是浓烈的牙膏味,好像刷个牙便挤掉了半管牙膏。他知道,为了迎接他,她恨不得把自己身体里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干净。这牙膏味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使他忽然便生出了很多蛮力,他一使劲,总算进去了。这次的任务好歹是完成了。他知道,只要进去了,哪怕只有一分钟,她也会对他感激涕零。
她痛苦地叫了一声,然后便更紧地抱住了他,她紧紧地抱着他,好像生怕他会消失了,会忽然跑了。他在这馥郁浓烈的拥抱中几乎动不了,就像身上驮着一个人试图要飞起来一样,两具沉重的肉身压着他拖着他,只三分钟就结束了。他趴在她身上想对她说一句“对不起”,却发现她还是那么紧、那么不顾死活地抱着他,他开始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他知道她又要说什么了。可是,晚了,他根本拦不住她,她抽噎着在他耳边断断续续说了三个字:“谢谢你。”他愤怒着,抓狂着,想大吼一声:“不说这句话会死人吗?”他没吼出来,泪却下来了。他趴着不动,静等着那两滴泪水自己风干。
两个人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像两具尸体一样平躺在黑暗中。她的身体在黑暗中悄悄蔓延,试图向他偎依过来,他便坐起来,点了一支烟,靠着床头一明一灭。他抽了两口烟之后还是开口了:“这次你打算待几天?”
她慌忙说:“我不会待久的,就和你待两天,待两天我就走。”她急切地强调只要待两天,似乎两天是不算数的,是可以被忽略的。
“你那边也不扣你工资?”
“我请假了,反正也不忙。”
“你怎么老是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过来了?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
“谁让你不理我了?”
“你跑过来又怎样?你觉得有用吗?我早和你说过了,不要再来找我,找我也没有用的。”
“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是的。”
“……你撒谎,我不信,你心里对我还是有感情的,我能感觉到。”
“我原来是喜欢过你,可是现在真的被耗光了。你这样每跑来一次我对你的厌恶就多一点,现在我已经很怕看到你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信……我不信……你刚才还吻我的。我知道,不爱是不能接吻的,我和其他人都不接吻的,就只和你一个人接吻……”
“够了。你和别人又不是没睡过,睡都睡了,还一定要装作根本没接过吻,从来没有和人接过吻,这有意思吗?”
二
她啪地打开台灯,从床上一下跳了起来,她披头散发地半跪在床上,把下半身埋在积雪似的被子里。她的眼睛因为流泪太多已经肿得只留了两条缝,她向他探着上半身,两条缝里挤出的目光湿答答的,像狗的舌头舔在了他的脸上,殷勤地、急切地、讨好地、不顾一切地要舔着他的脸、他的手、他的全身。她用一只手在胸口大幅度地比画着,指着自己的心脏部位,似乎随时准备着把那里剖开,要把里面的东西片甲不留地给他掏出来。她养的指甲很长,半透明的指甲在灯光里闪着釉光,一把把匕首似的在肥腻的胸脯上划来划去,两只乳房跟着她的手势活蹦乱跳。她比画着胸前,探着头盯着他的脸,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送出去:“你不信?你不信我说的话吗?原来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吗?你居然……不信我从来没有和别的男人接过吻?”
“……无聊。”
她的两只手以更大、更焦躁的幅度在胸口乱划拉着,好像一定要在那里刨出点什么来,好像她全身都快着火了,唯有胸口那个地方能流出泉水来解救她。他看着她的脸,心里像塞满了石头,硌得他生疼,连他那只抽烟的手都跟着抖了一下。然而,在这种疼痛的薄膜下还包着另一种物质,它像蛋壳下一只正在成形的雏鸟,正渐渐长出爪子,长出嘴,就要破壳而出。他忽然认出它来了,他浑身一哆嗦,那薄膜下又是那种快乐——那种见不得人的诡异的快乐。每次痛到极点了,这种快乐便会跟着现形,似乎它们是一母同胞。她的动作越剧烈,那快乐便在他心里长得越茂盛,它简直快要长成庞然大物了。他忽然明白了,其实是她用她的苦痛饲养了它。它在他的身体里喝着她的血长大了。可是他唯恐它会跑出来,因为在它的映照下,他会像一个被投射在幕布上的巨大剪影,他会觉得自己比它更凶残、更阴森。果然是一个做打手的料,他再次害怕他自己,厌恶他自己,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
他大喝一声:“不要说了。”手又是一抖,一截红色的烟灰掉到了被子上。她也不顾手被烫,低下头去急急摘掉了那截烟灰。她仿佛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简直是水火不进的钢铁之躯。他越发烦躁,转身捻灭烟头,对着她绝望地说:“我求求你,这次走了就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我对你这样的不好,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她还是那样半跪着,两只手还搭在胸口,她脸上已经没有泪了,两只眼睛肿得遮天蔽日,快要把整张脸淹没了,这使她看起来分外丑陋。她跪在那里喃喃自语:“我来看你是我自己的事,我需要它,你不懂吗?你不相信我吗,这么久了你还是不相信我吗?我和别人睡过觉那是由不得我,可是接吻不接吻我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啊。”
他冷笑一声:“由不得你?有人逼着你卖吗?”
她哑着嗓子叫起来:“你不和他们睡你怎么活?十几岁我就开始养活自己了,我没有本事,没有钱,没有亲人,我什么都没有。他们看你年轻就要和你睡,你说你怎么办?我怎么活?你让我怎么活?”她的声音忽然又低了下去,就像绕过了一个激流险滩后忽然被搁浅了。她声音低低的,混浊不清,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向着一个神父忏悔,而他就是站在她面前的神父。她忏悔着,一定要把自己从一汪血泊中解救出来。她喃喃地说:“可是,这么多年里我从来不和他们接吻,因为他们中没有人爱我,我知道,他们只是要和一个身体睡觉。我和他们睡觉是因为我觉得那身体我早就不想要了,可是,我还可以给自己留着一个吻。”他鼻子里又是一声冷笑,心里的疼痛却更剧烈了,他忽然无比恨她,恨她这样喋喋不休。可是她还在继续:“我一直在想,只要他是爱我的,我就什么都不怕,我就怎样都可以……你能相信我吗?我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
他不再看她,只说:“我们结束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
她的目光从那两条缝里挤出来,已经支离破碎了,可是她没有再流泪。她哑着嗓子又问了一句:“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了吗?”
“不爱了。”
“……你知道我心里是把你当成亲人的,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爱不起来了。对不起。”
“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她的声音猛地高起来,然后再次落下去,向深不见底的地方落下去,“你放心,我只是来看看你,看看你我就走。我就是不放心,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你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你看看你的桌子多脏,你看看,你的裤子开线了你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子。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在路边摘了一朵花送给我?你不知道,我捧着那朵花,跟在你后面悄悄哭了一路。那时候我真觉得你像个调皮的小孩子啊,我就总想着,能为你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哪怕给你洗一次衣服做一次饭,我也会安心一些。就算你真的不爱我了我还是心疼你,我明天就走,我来就为了和你待一个晚上,待几个小时,我明天就会走的。只是现在……你再抱抱我好吗?”
他的泪再也止不住了,那疼痛像一种刚刚酿好的毒药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流着泪咆哮起来:“你马上滚,马上离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这贱货,你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下贱,你能听懂吗?你有一点点尊严好不好?算我求你了,你有一点点尊严,好吗?”
她跪在那里呆呆看了他几秒钟,像是在辨认水中的一个模糊倒影,终于,她认出是他了。不会是别人,只能是他了。她不再说话,缓缓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地上,她在那里失魂落魄地站了几秒钟,看着自己脱下来的衣服却没有穿,好像她已经不认识它们了,它们是天外来物,她压根没见过它们。一分钟之后,她赤身裸体地向自己带来的那只大包走去,他看到了灯光下她那宽阔的臀部,死鱼白的大腿像反射的雪光一样灼伤了他的眼睛。原来,这一切他已经是这么熟悉了,她一次又一次跑来看他,他竟无法不熟悉关于她的一切了。她背着那只包,赤裸着,像个随时会化掉的雪人一样,向门口慢慢走去。在她即将打开门的一瞬间,他以飞快的速度跳下床,同样赤裸着,从背后抱住了她:“你这傻瓜。”他的泪落在了她肥腻的肩膀上,又顺着那肩膀向下流去,流去。
苏小军第一次见到纪米萍是在两年前。那一晚一个朋友请他去一家夜总会,叫了两个陪酒小姐。其中一个是新来的,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穿着一件廉价的黑底白点裙,浑身上下到处是圆鼓鼓的,散发着一种肉质的荤腥。她就是纪米萍。她坐在那里,表情看起来有些怪异,表示她对所有的人爱理不理。她才喝了一瓶啤酒就把酒瓶往桌上使劲一蹾,然后像个烈士一样大义凛然地对两个男人说:“我可是只陪酒不陪睡的。”另一个陪酒女低头偷笑,两个男人想,这女人怎么有点二百五。她看起来似乎酒量极好,一瓶接一瓶地往下喝。几瓶啤酒下去,她身上那层怪异的肃穆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从那道缝隙里探出一只触角来。她忽然对苏小军抛了个媚眼,波光潋滟的、水红色的、职业性的媚眼,抛完后又向另一个男人也抛过去一个,以示她根本不缺这点东西。然后她坐在那里跷起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咕咚咕咚又喝下去半瓶。这个媚眼像枚大头针一样,穿过了苏小军的身体,使他忽然动弹不得。
倒不是这目光多么妖媚,而是,他忽然觉得这目光像是从她身上拔出的一个塞子,有更多的东西即将从里面倾倒出来。果然,又是一瓶酒下去之后,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不动,也不看任何人,像是突然在思考什么问题。几分钟之后,她带着一副被打扰了的不耐烦的表情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好像一个被迫中断了工作的伟人。她又喝了半瓶酒,然后对自己凛然一笑,就像在空气里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好像感到包间里很热,便把领口往下扯了扯,于是露出了半个肥硕的乳房。两个男人的眼睛都落在了那半个乳房上,她感觉到了,对着空中笑着晃了晃身子,半只乳房也跟着她晃动。然后她看着他们,又抛来一个娴熟的媚眼。媚眼之后,她赶紧又灌了一口酒,好像急于把刚才那媚眼压下去,仿佛她很厌恶它,都不知道它是怎么跑出来的。
又是整整一瓶酒。这瓶酒下去之后,她的表情明显开始呆滞,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像正在空气里费力辨认着什么。苏小军坐在旁边像看一出话剧一样一直看着她的表情,她好像还是有点不相信那个抛媚眼的是她自己,她好像不知道该拿那个已经存在的自己怎么办。她的另一个自己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她的目光松脆、零散、慌乱,像是忽然在异国他乡走失了。她似乎正在忙于探究自己的身份,在费力地辨认自己究竟是谁。
他看到她放在大腿上的那只手正神经质地抽搐着,四个指头胡乱敲着大腿,像是正在弹一架钢琴。发现他在看她,她便举起那只手,做出燠热难耐的样子又扯了扯领口,这次,是一条很深很肥沃的乳沟被犁出来了,她自己在前面给他们引路。她不再看他们,只是挺着这道乳沟傲然坐在那里,好像是她自己一手开发出了胸脯上这广袤的原野,就等着游客来参观了。
她敞着乳沟喝了一瓶又一瓶,不讲荤段子也不唱歌,只是恪尽职守地喝酒,喝酒。喝完第九瓶,她开始呕吐,不顾一切地、排山倒海地呕吐,呕吐完之后她开始哭泣。哀哀地、没有任何理由地开始哭泣,仿佛呕吐、哭泣都是她自己的事,和别人没有半毛钱关系,她一个人肆无忌惮地游弋其中。朋友皱着眉说今天怎么这么背。苏小军平日里最讨厌喝点酒就痛哭流涕的人,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们,但现在看着一个女人喝了酒痛哭流涕还是觉得别有风味,就好像她的苦痛要比别的女人深,深很多,以致根本无法从中把自己打捞出来,必得这样大哭才能让它们像盐一样析出来。他说:“今天先这样吧,我把她送回去,你看她吐成什么样子了,也就是个没酒量的。我看她不过是想借酒发发疯,也怪可怜。”
苏小军打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问她住在哪儿。她缩着脖子,看起来迟钝、寒冷,好像正踽踽独行在冰天雪地里,她指指这儿又指指那儿。苏小军叹了口气,把她带到了一家宾馆。他指着房间里的那张床说:“今晚你就睡这儿吧,早点睡。”她迷惑地盯着那张床看了半天,忽然扭过头来,用混浊不清的目光盯着他:“这是哪里,我到哪里了?”他说:“你喝醉了,回不了家,这是宾馆。”“宾馆?”她忽然咧嘴笑了,一边笑一边挣扎着蹒跚着又抛出了一个媚眼,媚眼七歪八扭,像刚凿出来的石头,掷过来刺得他生疼。
她指着那张床,媚笑着说:“你带我来这里,是不是想和我睡觉啊?”他看着她,不说话。她跌跌撞撞地游到他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好像他是地球,她是卫星。然后她忽然又扯了扯领口,那条乳沟再次跳出来,殷实而肥腻,似乎正静等着人收割。她用拉皮条的眼神瞅着他,然后独自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似乎这屋子里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她正和他们交谈,手舞足蹈。他听见她对着空气说:“每个男人都想和我睡觉。我就知道,你们都想和我睡觉。我在这个社会上已经混了五年,五年啦你知道吗?我十八岁就开始端盘子做服务员,那时候就老有人会摸我的胸、摸我的屁股。他们都说我胸大屁股大,真是个抗肏的货。五年啦,我什么没做过?我做过传销,做过售楼小姐,卖过保险,做过保洁员,做过收银员,告诉你,我什么都做过,但做什么都做不长。因为老有男人想和我睡觉,走到哪里都是这样。因为他们觉得我会贪他们的小便宜,比什么都好打发。就是睡了,给点小恩小惠就打发了,或开张空头支票也打发了……不睡白不睡。可是你知道吗?我从来不要他们的钱,我不要任何男人的钱。为什么要要他们的钱?难道我是只鸡?他们太小看我了,太小看我了。你看看,你看看我身上的衣服,三十块钱的衣服,如果我要他们的钱,我会这么穷吗?三十块钱啊。”
他说:“睡吧,你喝多了。”
她忽然跳到他面前,嘴里吐着酒气,用迷乱却异常明亮的目光看着他,她像神秘地耳语一样对他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这么容易就被男人睡了?你们每个人是不是都觉得我很下贱?可是你知道吗,我有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接过吻,一次都没有。”
像是怕他不认识一般,她比画出一根指头,表示那是一。她笨拙地晃着这根指头问他:“你说,接吻是不是比做爱更重要啊?就算他们把我睡了,那又怎么样?睡就睡了,为什么要觉得自己被男人睡了就是亏大了?只有鸡才会这样想,因为她们觉得这个可以卖钱。可是我,你说我都没有和男人接过吻,我其实是不是还是个好女人啊?一个很好很好的女人。啊?你说,是不是啊?”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害怕了,她后退了几步,一屁股歪在了床角。刚才那点邪气的明亮烟花一般从她眼睛里退去了,她重新变得呆滞、笨重,好像一枚常年浸泡在酒里的标本,苍白、死滞。她低下头去喃喃自语:“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我刚才为什么要让自己装得像个妓女,我是不是装得很像?我只是习惯了,知道吗?习惯了这种和男人打交道的方式,从一开始他们就是这样和我打交道的。从十八岁起,我就知道在这个社会上我是那个该被睡的人。我……只是习惯了,就像一个人习惯了吃一种饭。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自己还不是那么一无是处,还有男人会看上我,不管看上了我的什么。我还可以幻想,我在他们眼里还是有魅力的,我才能不那么厌恶自己,我才能一天一天地往下活——”
他再也不愿听下去了,他粗暴地打断她:“不说了,你喝多了,睡吧,我走了。房钱我已经付过了,快睡吧。”
他转身要走,她忽然冲过来拦住了他,她仰着脸,用狗一样潮湿的目光阻拦着他,不让他过去。她像狗怕挨打一样一边躲闪着他的注视,一边喃喃低语,像是生怕他听见了:“你要走……你一定要走吗?你是不是……还是觉得我太下贱了?啊?”
他再不愿看她的目光一眼,他一把推开她,夺路而逃,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宾馆。那个晚上,出了宾馆,他一个人在路边蹲着抽了半包烟。
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已是半个月之后了。他一个人去了那家夜总会,单点了她一个人。他想,她会不会已经离开了,如果是那样,这辈子他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可是,几分钟后,她穿着一件白裙子出现在他面前。她坐在他身边,拘谨、冷漠,好像根本不认识他这个人。他咬开两瓶啤酒,递给她一瓶,然后,他就一口啤酒说一句话,像夹着花生米下酒。他说:“你还是干别的吧……干这个……不适合你……看你也没什么酒量……再喝那么多酒就是找死。”
“你就是想说这个?”
“嗯。”
他摸了摸他手上的那道伤疤,没有缘由地紧张,几句话被筛出来以后已经体无完肤了,这些话语的碎片在昏暗的灯光下落叶一般飘了一地,萧索、颓败,似乎他和她正站在一片秋天的白桦林里,脚下的落叶被踩一下便会吱嘎作响。回头看看来路,已经被落叶淹没,他们没有来路也没有去处。她豪爽地用酒瓶子撞击着他的瓶子,说:“来,喝。来,再喝。”她又是一瓶接一瓶地往下灌,好像她此时是一块悬浮在水面上的木头,顺流而下,什么都不想,只求快快被河水冲刷到尽头或者干脆搁浅,被暴晒而死。他知道,她大约是拼命想从他对她上一次的记忆旁边逃开。也许这么多天里,她胆战心惊,唯恐会再次撞上他,怕他想起她的丑态。然而他还是残忍地自己送上门来了。她无处可逃。
两个人虽然安静地坐在一张沙发上,其实却是一个在逃、一个在追,逃的那个拼命想遮羞,想遮住自己的脸,不让对方认出自己;追的那个却不遗余力要把脸凑上去,一定要把她看仔细了,一定要认出她身上的气味,如同一只猎犬。
于是,她再次如愿以偿地喝醉了,再次笨拙地、疯癫地躲在酒里不肯出来。他也如愿以偿地看到,在躲进酒精里的一瞬间,另一个她还是借尸还魂了。
三
这次她跳过呕吐,直接开始哭泣,边哭边接着半个月之前的话题继续控诉,她接得天衣无缝,好像每天都在心里默默彩排过一样,唯恐生疏了。她继续控诉一个初中毕业生的艰辛,控诉这个社会:“你说让我做什么啊?我什么没做过?没人看得起我,没有人把我当人。以前我做超市收银员,一个月就八百块钱,每天下班的时候我就抢着买超市的烂菜烂水果,每天晚上就吃那些腐烂的水果,那些水果烂得流水生虫。你说我和一个捡破烂儿的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区别啊?我没上过大学,体面的事都做不了,哪里都不愿意要我这样的人,你以为我愿意像只鸡一样来陪酒吗?她们每天往死里喝,喝多了就给客人干。当然是要收费的。可是,我不,我偏不。我就不做收费的事。她们笑我给人白睡,说白睡还不如收费。我说我就情愿给男人们白睡,只要是白睡,他们就不会把我当成鸡……我就不是鸡。”
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像在背诵一首单调的儿歌。她对着空气狰狞地笑着,两只手挥舞着,好像急于和空气中飘过的影子打招呼,让它们快快把她带走,带她离开这个世界。她自己跌跌撞撞地转了几圈之后,忽然停下了,她似乎醒过来了一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丑态了,她知道自己又出丑了,于是她对着他羞涩地、抱歉地笑。橘色的灯光下,她的笑容看起来纯净而温暖、羞耻而无辜,好像她忽然小下去了,小到只是小学时候邻桌的那个女孩,不小心被同桌的男生碰了手,便无地自容地想把那只手剁掉。
为了遮羞,她又抓起桌上的一瓶酒往嘴里灌。他一把夺下,厉声呵斥:“不能再喝了。”她惊愕地看着他,似乎刚刚注意到他的凶狠。她忽然看到了他手背上的刀疤,又是一惊。然后,她听话地低下头去,放开了瓶子,不再说话,好像又潜入了一个人的幻想。他带着她出了门,打上车,说:“我先送你回去,今天知道你家住哪儿吗?”她指着前面一条胡同:“就那儿,就那儿。”他皱着眉头,不相信地看着她:“这么近?”她振振有词,像是完全清醒了:“住得近了上班方便。”他指责道:“那上次你怎么乱指一通,害得司机绕路?”
胡同太窄,出租车进不去,两个人便下了车,走进了胡同。这是一排很古老的平房,估计曾是哪个工厂的宿舍,已经被列入拆迁的范围。胡同里荒草茂密,不时跳出一两只野猫野狗。住在这里的都是些外来务工者。纪米萍在一间黑灯的屋门口站住了。她不开门,只冷冷地说:“你走吧,我到了。”他说:“我看着你进去。”她面无表情地说:“你先走我再进去。”他提高了嗓门:“这到底是不是你家,你是不是又在骗我?”她低头掏出了钥匙,嗫嚅着:“开就开,干吗这么凶?”
果然是她家。破旧的木门嘎吱一声开了,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觉得里面那团黑暗阴冷潮湿,好像他正站在墓穴前面。她一伸手,啪的一声把灯打开了。这是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屋子,里面唯一的家具是一张木床,木床上铺着一卷单薄的军绿色行李。靠墙的地方放着几瓶化妆品、一面镜子和一把木梳,还有一本破旧的杂志。地上扔着一只大大的塑料编织袋,袋子敞着口,吐出里面五光十色的衣服,像流出了一截肠子。靠门的窗台上晾着一排面包片,大约是怕发霉了。还有两只腐烂的木瓜。其中一只木瓜往出流着水,伤口里爬出了几只黑色的虫子。
他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却忽然一伸手关掉了灯。屋子咣当一声再次掉进了黑暗里。黑暗中他听见了自己干涩坚硬的声音:“跟我走。”他不由分说,拽着她的一只胳膊拖着她出了胡同。她挣扎着:“去哪儿?又去住宾馆?我不去。”他不说话,把她塞进一辆出租车里,直到车开到他家楼下,他才说:“我家,上去。”
就是从这个晚上开始,她知道了他住在哪里,也开始了此后一次又一次对他的突袭。后来,他想,这是他自找的。她突袭他的理由永远是:“我要是和你说了你就不让我来了,你要是躲起来,我来了都找不到你。”
她穿着他的一件衬衣从卫生间出来了,光着两条白花花的腿。他注意到她的大腿根部很圆硕,有点像古代的三足鼎。她一边用两只手拼命往下拽衬衣,一边目光游移,并不看他,最后她看着沙发说:“我就睡这儿吧。”嘴上说着,身体却并不动,还恋恋不舍地站在刚才那个位置。他伸手把灯关了,这样就看不到她的表情了。他躺在黑暗里说:“上来吧,上床睡舒服点,在沙发上睡不好的。”
她又在黑暗里磨蹭了几分钟才爬到床上来,睡在他身边。两个人都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因为小心又变得加倍粗重,好像这黑暗里睡满了打呼噜的人,拥挤、嘈杂。很久她都一动不动,他疑心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便有点懊恼又有点惊诧。他惊诧的是,他这样的人,也是吃喝嫖赌惯了的,睡个女人根本是小菜,可是对这个女人他却怎么都不敢碰。
他眼前再次浮现出她那道深犁过的乳沟,那里是够肥沃的;他又想起了她往下扯领口的动作,好像要敲锣打鼓急吼吼地给自己打广告,急着要和男人们分享她那里有什么样的宝藏,怎么还没有人去开采她。还有她的臀部,是够宽阔的,怕是一个人都抱不过来,怪不得她那么自豪自己的这两样东西。大约也是因为身无长物,她只有这两件东西还拿得出手。他的下面已经很硬了,独自在黑暗中蠢蠢欲动,几欲先走。可是他忽然想起了从她嘴里说出的那两个字——白睡。这两个字像咒符一样箍着他,他忽然便觉得有种莫名的恐惧,好像睡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陷阱。他便继续一动不动地躺着,由着下面软了硬,硬了又软。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下面。他一惊。接着他听见黑暗中传出一声甜腻、夸张的巧笑,因为用力过度反倒像未熟的橘子,涩而硬。她又抓了两下,像在鉴赏什么宝石的硬度。然后他听见她边笑边说:“我还以为你真不想要呢。”他无语。她一定要在他头上别一支标签,他也不能再拔下来扔到地上,否则就有点太不识抬举了。她接着在被子下面调戏他,手指从他那里出发一路游到上面,娴熟有序。他咬着牙想,可能每个男人到了她手里都不过是流水线上的产品,她对他们一视同仁,用相同的程序来处理每一件产品。她要求他们睡她……既然这样……他在黑暗中翻身而起,压在了她身上。
他刚把嘴唇凑到她胸前,便听见她郑重而严肃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太煞风景了,他趴在那里又动不了了。然后,他又听见了更惊心动魄的话:“你爱我吗?”他在黑暗中挣扎着抬起头来,想看看这个女人脸上的表情。可他无法看清楚,只看到她黑黢黢地躺在那里,庄严肃穆地躺在那里,有如一座倒塌的纪念碑。他想翻身下去,忽然间却感觉到她捧住了他的脸,她倔强得像发高烧一样又呻吟了一句:“你爱我吗?”他垂下头去,睡这个女人太费事了,尽管她自己假装得那么简单,好像睡她比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简单。他趴下去,脸贴到她的脸上,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她早已经满脸是泪了。他心里忽然就一痛,他就着这生鲜的疼痛,在她耳边说了一个字:“爱。”说出来他忽然又有些后悔,预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她的脸上更湿了,眼泪正滔滔不绝却又寂静无声地在她脸上奔流。她努力装出正常的声音,却还是哽着嗓子说了一句:“那你能吻我一下吗?”他在黑暗中沉默了三秒钟,然后向她的脸俯身下去。几乎是在他的嘴唇碰到她的第一个瞬间,她便像蚂蟥一样牢牢地吸住了他。她用尽全力吮吸他的嘴唇,好像她已经干渴了一万年,她太需要一点水分的滋润了,为此她几乎愿意丢掉性命。她不顾一切地吮吸着他的嘴唇、他的舌头、他的牙齿。她嘴里的酒气犹在,这让他觉得有些眩晕,有些恶心想吐。他极力坚持着,像在参加耐力比赛。她还在哗哗地流泪,像水库决堤,再也无法收回去了。
他只觉得自己周身被她的眼泪和唾液包裹着,他周身也变得湿漉漉了,他们两个人像一同掉进了河里,像两个即将溺死的人。他们的嘴唇终于分开了,他却已经被吸得精疲力竭,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做爱。她湿答答地躺在他身边,不再摸他,却又说了一句:“第一次见你时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他觉得无端地被她加冕上这样一顶金碧辉煌的帽子有点消受不起,却又有些得意,还有些悲凉。平日里他的职业无非打打杀杀帮人追债,多少年里都没有人用“好人”两个字形容过他了,以至总让他觉得她说的并不是他,而是这黑暗中另有其人,还有第三个人横亘在他们中间做替身似的。这种纵横交错的复杂让他越发疲惫,好像忽然误闯进了时光深处的一座迷宫,一时间,他兜兜转转也找不到出口。然而,她并没有罢休的意思,他听见她哽着嗓子又说了一句更具有杀伤力的话:“今晚你就不想要我吗?”
不和她睡就是看不起她。正如她所自豪的,她可是向来给人白睡的,她认为这是一种美德,起码是她与妓女的最明显的区分,她挣扎着一定要向他证明她绝不是妓女。那他就必须白睡她。她的手又伸过来,在那里抓了几下,他再次被迫坚硬,他决定成全她,他打算成全她那点可怜的骄傲,那就得睡她。
可是他再一次崩溃,他进不去。她那里干旱异常,几乎没有一滴水,他根本找不到进去的路。成人之美的欲望诱惑着他,做好人的责任感也胁迫着他,他便义不容辞,失败了再尝试,尝试再失败,周而复始,却死活找不到一点裂缝。与他的崩溃交相辉映的是她那兀自鲜艳挺拔的骄傲,她躺在那里,用略带自豪的口气重复着:“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看是不是?我不是鸡,不是谁想睡我就能睡得了的。”她好像正在用一系列的实验来证明她伟大的科研成果和辉煌特性,结果仍然证明她说的是真理。为此她不能不自豪,甚至已经有点近于炫耀了。
他再次气馁,准备败下阵去,然而她还不肯罢休。她忽然更紧地抱住了他,死死抱着他,唯恐他跑了。她又开始流泪,又开始遍地潮湿,她就着他的耳朵呻吟:“说你爱我,告诉我你爱我,这样我才能变湿。快告诉我,你爱我。叫我‘宝贝’‘宝宝’‘乖乖’‘傻孩子’‘傻丫头’,快叫我啊。”她好像在一边哀求,一边身体力行地向他传授如何进去的秘籍,而他真的要当场学艺,而且是现学现卖。
他不肯说,她的泪水再次汹涌,几乎要把他淹死了。他终于哽着嗓子,如含着一块鱼骨头一样在黑暗中呻吟出一句:“爱你,我爱你。”她继续鞭策他:“再告诉我,多告诉我几遍,说你爱我,你是爱我的。”他机械地接受命令,像复读机一样重复她刚才的录音:“爱你,爱你,爱你。”
她终于湿了。她再次捍卫了她的真理。
这次做爱中流泪的不是她,是他。
这只是一个开端。此后他们做爱必得有一个冗长的接吻来开头,简直像一把开山劈石的利斧,无往不胜;中间还必须点缀着一些夹生的不辨真假的情话。爱。喜欢。爱吗?真的爱吗?他开始的时候并不吝惜这些词语,倒不是它们不值钱,而是把它们施舍给她的时候,他多少觉得心安,甚至觉得替她高兴,好像替她丰收了一样。似乎这话一说出来便是真的了,真的有人在爱她,真的有人是因为爱她而和她做爱。
到后来,次数多了,他渐渐有些烦了。因为她每次来找他的时候都不打一个招呼就跑过来,搞得像突袭,不像要给他惊喜,倒像是存心要捉奸一样。他是她的。她给他这种暗示。因为他愿意吻她,因为他说过爱她。
有一天晚上,她忽然跑来敲门,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她又辞职了。她不再做陪酒女了。他知道,她是想告诉他,她为了他辞职了,她为了更贞洁、更伟岸地对待他,再次辞职了。她满脸放光,有如莲花盛开,一副已经重新做人的欣喜。他忽然就感到很厌烦,她在以这种方式向他施加压力,仿佛在告诉他,她是为他辞职的,她再一次没有了饭碗,为了他。所以,他是要向她负责的。负责,妈的。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不错,她是给了他一些成就感,他让他在自己十恶不赦的壳子下挖掘出了另一尊自己——文物似的自己,那个自己貌似好人。这让他遥想起很多往事,在那些如烟的往事里,他确实曾是个好人。其实他从小喜欢哭,心肠并不硬,看个电影也能看哭,见个乞丐就要给钱。他忽然悟到,其实一直到现在他还是保留着这样的习惯。他正在施舍她,所以她对他感激涕零。根子里的东西真是顽固,烧不尽,砍不光。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辞职了去做什么?”她偷偷看着他的脸色,低声说:“还没想好,慢慢找个工作吧,正常一点的工作。”她又是一副随时要立地成佛的架势,仿佛此前她真的是身在地狱,污浊不堪。她急吼吼地要转世投胎,重新做人。于是,她投奔到他这里来了。因为,她大约觉得他爱她或者爱过她,再或者,愿意爱她。有了这点东西垫底,那她来找他就是正大光明的了。
可是他并不想无限期地收留她。因为他还不想结婚,他觉得自己不适合。就算他哪天真想结婚了,也不打算找她结婚,她只适合怜悯,不适合结婚,甚至,她都不适合做爱。这个变了形的贞洁烈妇。
但他不能告诉她她的无用。因为他深信本质上他真的还是个好人,就算他偶尔会因为业务而把欠债的人打断一条腿。
她自己跑来的次数越多,他越是厌烦,就是她躺在他身边,他也不打算去碰她,更不用说接吻。她一次又一次怯怯地像挨打的小狗一样问他:“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是不是开始烦我了?啊?你还爱我吗?”
他忍住不去看她的目光,她的目光里有蛊,他看了便心软。他终于硬着心肠说:“是的。”她不愿相信,继续像无辜的迷路的小孩子一样看他,一遍一遍地问他:“你真的不爱我了吗?”他开始咆哮:“是的,是的,是的。要我说一万遍吗?是的。我不爱了。”他不能告诉她,他从来就没有爱过她,他只是收留过她,怜惜过她。那怜惜是真的,那收留也是真的。
她泪如雨下,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步履踉跄。他喝住自己,不要追过去,追过去就永远摆脱不了这个包袱了。又过了几天,她发来短信,说有人帮她在大同找了份工作,在矿务局的办公室里打打杂,很轻松,工资也还不错。她要一个人去大同了。他回短信:“多保重。”她没有再回一个字。
他以为她就此消失了,甚至有点懊悔当初应该对她再好一点。她走了,倒是把目光给他留下了。那挨了打的狗一样的目光,真是具有原子核的威力,久久辐射着他。
四
然而苏小军发现,他已经被纪米萍下蛊了。
天快黑了,他一个人走在街上,一片灯火忽然钻进了他的眼睛,天上的盛世一般。女人们穿着裙子三三两两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一个女人和他有关系,就算他现在就和她们做爱,他们还是没有关系。事实上,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如一个气泡悬浮于他们中间,没有人能看到他。他在路边抽起一支烟,忽然就想起了那个远在大同的女人,她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正被裹挟在人群中,她正在寻找下一个猎物。遇到下一个男人、下下个男人的时候,她是不是还是先把腹腔里录制好的磁带先放一遍,不厌其烦地放给每一个男人听,唯恐漏掉一个?世上的每一个男人都可能拯救她,都可能是她闪闪发光的救世主。“你想和我睡觉吗?我不是鸡,不要以为我是鸡。你能抱抱我吗?对不起,我做不了爱,你能吻吻我吗?你爱我我就会变湿。你不想要我了吗?啊?不想了吗?”
抽完一支,他又点起一支,在路边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她留给他的那些目光。他突然发现,那些目光他其实一直就随身佩戴着,像一件诡异的配饰,触着他的皮肤,硌得他疼痛,却也让他欢愉。他朝夜空中慢慢吐着烟圈,把储藏着的那些女人的目光倾巢放出,由着它们像风中落花一样落在他脸上、身上。忽然,他哆嗦了一下,它们仍然带着武器的威力,每次碰到它们他都像在受刑。可是,再往这种刑罚的深处走,顺着这种疼痛的脉络再往里走,便是柳暗花明,这时候他会忽然感觉到一种欢愉——一种隐秘的、不成形的欢愉,若隐若现,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一种欢愉。它因为和疼痛掺杂在一起,不可分离而显得加倍妖媚,加倍明亮,如雌雄同体。是的,他必须承认,他其实一直享受着她的目光。她越是像狗,他便越是享受,如服了辛辣无比的芥末,虽然涕泪交流,后面却是加倍的舒泰。
在她的目光中,他仿佛成了一尊天神,隐去了真身,他住在天上遥远的国度里,凌空而下,只要一个吻就能把她活活带走。虽然她也知道再接下来无非还是要跌到地面上,更加心力交瘁,却还是愿意被那个幻影带走。这么多年里他活得像一粒沙子,却不料有一天他在她这里做了回国王。
烟头烫到他的手了,他一惊。忽然为刚才的得意感到羞耻,这种羞耻再次让他觉得债台高筑,觉得是他欠了她。他掏出手机,终于给她发了条短信:“在那边还好吗?”她的短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了过来,以至让他疑心她像个猎人一样静静埋伏在手机那头,随时准备着捕获他的任何一点信息。她说:“我每天都在等你的短信,晚上睡觉都不敢关机。”她把自己说得像个地道的应召女郎。他再一次不能不得意,这种见不得人的得意像蛇一样阴凉地从他身上心上爬过。与此同时,他又觉得欠的债更多了些,他便给她回短信:“我也想你。”短信发出去,他感觉轻松了些,似乎这短信携着他的债务一起发射过去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晚上他刚走到自己家门口就发现那里蜷缩着一个人。是纪米萍。她没和他打个招呼就自己从大同跑过来了,反正她知道他住哪儿,即使他不在,她大不了守株待兔。震惊之余他有些后悔前一天是他先撩逗了她,给了她可乘之机。她大约也觉得不请自来有些心虚,瑟瑟地从那个角落里站起来,蜗牛一样背着一只黑色的大包,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像个知道自己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你怎么跑过来了?不用上班?”他唯恐她张口又告诉他,她再次辞职了。
“这几天不忙,我就是来看看你,看看你我就走。”她重重地强调了她随后就会走,以便让他宽心。大约她心里也为自己感到羞愧,好像突然跑过来是来做贼的,都见不得人。
“怎么过来的?”
“坐火车,七个小时,慢车。”
“有座位就行。”
“站过来的。”她嘴角往下撇,带着点邀功请赏的悲壮。
“……”
他不知道下句该说什么,便开了门,让她进去。屋子里好多天没有收拾过了,她不请自来,他没有时间提前收拾,不过,就算他提前知道了,也不会为了她收拾、打扫。他努力按捺住那三个慢慢爬过的字——不值得。尽管还有更多感情压在这三个字上面,但它们照样活了下来,可见生命力之顽强。她一进屋便一惊一乍地叫了起来:“这么乱啊,你这衣服都多少天没洗了,你看看这桌子上的土多厚。”
她的声音听起来丰富得近于富丽堂皇,歌剧一般,正好掩饰她在门外的萧索。他微微一笑,由着她。她卷起袖子,开始扫地拖地,擦桌子、椅子,洗衣服,擦洗厨房。他听见她在厨房里一边刷盘子一边唱歌,好像她此时真的是个快乐的主妇,无比享受这样的忙碌和琐碎。她端着一杯茶出来,递给他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她又在习惯性地谄媚,她在感激他所赐给她的主妇的忙碌。
她真是勤劳能干,房间迅速被打扫得窗明几净,衣服已经挂在阳台上滴着水,像一只荒唐的时钟在尖锐地嘀嗒着。已经没有什么活儿可干了,她还站在那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她大约知道他心里在感激她,只想把这感激的药力发酵得久些再久些,储存起来才好。他看着明晃晃的屋子,再次感到了一丝恐惧,忽然觉得自己此时正站在一座教堂里,而眼前这个不顾一切忙碌的女人多么像一个最虔诚的修女,一心来拜谒上帝。可他知道她真正拜谒的并不是他,他只是一个替身。其实,对她来说,哪个男人都可能是这个上帝的替身。
他不由得再次鄙视她。他听见自己说:“以后不要这样不打招呼就跑过来,你好歹提前说一声。”
她低着头,完全是做错事的愧疚:“你不在我也可以等你的。”
“你赶紧回去上班吧,小心又丢了工作。”
“你放心,我不会待久的,我待两天就走。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我不放心你。”她说着又偷偷瞟了一眼他手上的伤疤。
他心想,不放心?把他当残疾人?
她住了两晚上,他们做了两次爱,仍然是那套铁打的程序。她说“抱抱我,吻吻我”,然后一遍一遍地问他:“你爱我吗?爱吗?爱吗?”在得到回答之后,她便开始滔滔不绝地流泪,流泪,然后他终于被允许进去了。此时他已经精疲力竭,最多三分钟完事,简直有损他的尊严。他诧异于怎么之前会有男人想和她做爱,如她所说,每个男人见了她都想和她睡觉,如今想来大约是她的一种幻想。但她看起来并不在乎做爱做了多久,她真正满足的是他的这种疲惫和诧异。她好像在不厌其烦地向他卖弄:“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说的是真的吧,我其实就是个烈妇,别人是装烈妇,我是装鸡。懂了吗?”
第三天一大早她背着那只大包走了,没有再赖下去。他以为此事可以告一段落了,没想到,一个月后的一个黄昏,他再次在自己的门口看见了缩成一团的纪米萍。
“你怎么又来了?”他真正想说的是“你他妈的怎么又一声不吭地跑过来了”。
“我想你了,就想见你一面,见见你我就走。”
“你为什么就那么想见我?”
“因为你喜欢我爱我。”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不了不了,你能听懂吗?”
“……我能感觉到你还是爱我的。”
“真的不爱了,真的。我们结束吧好不好?你以后再不要来找我好不好?”
就在楼道里,她趴着门框开始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求饶:“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以后来的时候一定告诉你还不行吗?……呜呜,我是真舍不得你啊,只有你对我好过。就算你不爱我了也没有关系,我只要能来看看你帮你做点事情就行了。你看看你身上的伤疤,你连洗衣服都不会,也没有什么亲人,呜呜……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一个小孩子,你一个人怎么过啊?我就是希望你过得好一点,看到你过得好了我就放心了。”
他想说“我一个人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死掉”。可是他说不出口,他抱住这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人,叹了口气,把她抱到了屋里。她紧紧地依偎在他怀里,生怕他把她扔下,再扔进黑暗的楼道里。
坐在桌子旁,两个人各抱一瓶红酒,红酒已经下去一半了。灯光昏暗,把两个人照得像两只古董,好像摆在这里已经有一千年了。纪米萍把腿搭在桌子上,两手抱瓶,又灌了一大口。他发现她喝酒非常功利,直奔一个目标而去,就是喝醉,至于喝什么酒,并不重要。一旦喝多她就达到目的了,然后像被催眠了一样开始哭泣,开始一股脑儿地往出倾倒,倾倒,恨不得把心肝肺全给倒出来。大约她还是体会到了其中的乐趣,正因为深谙其味,便越发贪得无厌。
他说:“哎哎哎,喝慢点。事先和你说好,喝多了不要再哭行不行?你不知道一喝酒就哭有多傻。”
“我本来就是个傻瓜。”
“你确实是个傻瓜,不过我也是。你今年才多大,二十三,二十四?我又不会和你结婚,你这样缠着我有意思吗?”
“你真的烦我了吗?”
“我们已经完了,真的完了。你能以后不来找我吗?”
“不能,因为我爱你。”
“你怎么知道你爱我,你可别告诉我你就我这一个男人。”
“和其他男人都不算,我和他们都没接过吻。”
“又来了。真的,我没法和你在一起了。”
她凛然一笑:“爱你就一定要和你结婚吗?”说完又灌了一口酒,喝得猛了,又吐出来半口,挂在嘴角鲜血似的。大半瓶酒下去了,她的两只眼睛已经开始发直,木木地看着前面一团空气,好像真正和她说话的人正在那里面。
他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脑门,说:“有时候我觉得你这里有问题。还喝?快不要喝了。你喝多了就吐,也不觉得难受?”
“难受,当然难受,最难受的时候三天不能喝一口水,喝什么吐什么。可是,越是难受才越是觉得快乐。”
“……你脑子是不是真的进水了?”
“放屁,你才进水了。你不要以为我就不是人,你一次次地骂我羞辱我,我不是听不懂,可我还是会摇尾乞怜,还是会一次次跑来找你,因为这感觉让我心里太疼了,所以我反而对它有了依赖。就像我愿意依赖着你,不管你爱我还是不爱我了,我心里都愿意依赖着你的那个影子。依赖着一个人,我心里就不那么害怕了。”
他明白了,他对她来说,根本不具有肉身。
她在对着那团空气说话,一边说一边异样地笑着,她的目光还在往上升,往上升,仿佛她整个人都要随着那缕目光飞起来了。她脸上有一种巫师的神秘,仿佛她是一炷被点着的香,她正化成一缕青烟去祭祀那庙宇中的神像。
“可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我不稀罕。我从来没说过要和你结婚,只要你还让我爱你就够了。”
她的舌头已经木了,转不动了,眼泪又开始哗哗地往下流。他不得不扔掉瓶子,抱住了她。她流着泪说:“你再叫我一声傻孩子好不好?我喜欢听。”他叹着气,低低地唤她:“傻孩子,傻孩子。”
他知道事情不会结束的,他知道她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果然,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在自家门口看到不请自来的她,大大的黑色挎包、一身的火车味,简直像一棵长在他门口的怪树,被砍掉就会自己再长出来。
他越来越恐惧于看到她的到来,她彻底被她的自我意识催眠了。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愿醒过来。大约是因为一旦醒来,她就又不得不奔赴于找下一个男人的途中,她早已经怕了,所以情愿不醒,一直不醒便也是一种自在。用她的话说,怎么活都是这几十年,耗尽了就好。可是,他无法压制这日益茂密的厌恶,他感觉自己简直是活在她的监控之下,他的每一天都得对她打开,他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抽屉都被她收拾过、清理过。他的一切像被解剖的尸体一样,每个角落都被她一览无余。
她又打来电话,他不接。他下定决心不再接她的电话,他要强制结束。见他不接,她便一个接一个地往过打,连点空隙都不留。他怀疑她在那边根本就不是在上班,倒像是在专职给他打电话。他被铃声搞烦了,便使劲摁掉,这一摁向她证明了他是在电话跟前的,于是铃声越发大。无论他走到哪儿,那手机都一路唱着唱着,好像他随身携带着录音机正在放音乐一样,引得人们纷纷侧目。他调了静音,随它自己唱去。过了一个小时,他战战兢兢地往手机上一看:六十个未接电话,平均一分钟一个;还有几条短信,一模一样的短信,好像刚从模型里倒出来,还冒着新鲜的热气。“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为什么?”
正在这时候,第六十一个电话又打过来了,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接了。
“喂。”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个电话都不肯接?”
接着,电话那边汹涌的哭声灌进了他的耳朵,他不得不把电话拿得远一些:“你要说什么?”
“呜呜……呜……”
“你到底要说什么?”
“……”
电话那头只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和久久的沉默。他说:“不说就挂了。”说完就挂了,嘀嘀几声,电话里再度荒芜、凄凉。
忽然又一个电话跳起来追杀过来了,他绝望地再度举起手机:
“喂?你,到底——要——说——什么?”
“……”
“神经病。”
“……”
“你这个疯子。”
“……”
“你到底要怎么样,啊?”他的声音快哭了。
“……我想让你接我电话回我短信,哪怕就说一个字,就是一个字也好。”
“够了。”
啪的一声,他再次摁掉电话,然后抱着路边的一根电线杆大口喘气,活像个发作起来的哮喘病人。他想,搬家吧。可是一想到如果他搬走了,那个一根筋的女人三天三夜石狮子一样守在那里等他怎么办?他相信她一定能做到的,她一定能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地往下等。他不能搬走,他得为她留一条活路。他果真是个好人。他惊愕地看着玻璃里的自己,不能不再次得意。
五
现在,这女人又横亘在他房间里了,赶不走,打不死。
天光已大亮,两个人都没有睡好,一脸疲倦,倒像赶了一晚的夜路。他决定在出门之前把酝酿了一晚上的语言组织起来,捶进她耳朵里。
“你在这里待两天,这两天我们好好在一起待着,我会好好对你。但你要答应我,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这次你走了之后,我们就再不要见面了,好吗?”
“……”
“我真的受够你这样一次次不打招呼就跑过来了,你感觉不到你这样做是完全不尊重我?来不来都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你觉得你来与不来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大约觉得与我无关。可是我受不了了。真的,求求你,饶了我吧,算我求你了。”
她不看他,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前面一堵墙。她好像不认识这是一堵墙,呆呆地盯着看了许久。忽然她独自笑了,然后她像服了毒一样哽了哽嗓子,吐出了一个字:“好。”
他赶紧准备出门,说有事要办,便急忙出门了。天黑下来的时候,他还是出现在自己家门口。他先是蹲在楼道里抽了半支烟,烟抽到一半,他掐灭了,站起来先是趴在门上听了听动静,然后才缓缓掏出钥匙。他知道她一定会在屋子里变魔法给他看,她每次都这样,一定会把他的房间翻天覆地地收拾一次,把每个角落都擦洗干净,所有的床单被罩只要是能洗的,她会全部洗一遍。她只要进了他的屋子就必须得不停地找活儿干才会感到舒泰,好像空气里悬着一只巨大的鞭子正不停地抽打她,把她抽打得如同一只陀螺。
他慢慢推开门,做了个深呼吸,好像即将从跳板上一跃钻进水里。一屋子的灯光轰隆隆向他碾轧过来,他下意识地挡了一下眼睛,好像不适应如此辉煌的明亮。然后他慢慢移开了手,一切都不出他所料,地板亮得吓人,他站在门口就像站在一汪湖边,可以清楚地看到家具落在里面粼粼的倒影,天花板上的吊灯落在里面就像水中的一轮月亮,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捞出来。桌子上的玻璃器皿闪闪发光,像树上刚摘下来的水果,新鲜茁壮得让人流泪。可以一眼瞥见阳台上招摇的衣服,阴凉的水草一般渐渐弥漫在这房间里。没有一样是逃出他的假设的。没有一样。
可是他隐隐觉得不对,无端觉得这屋里还有更恐怖的东西等着他。他慢慢往这屋子腹地走,慢慢走到那一抔灯光下,忽然一抬头看到靠墙站着一排柜子。一排簇新陌生的柜子忽然像蘑菇一样在他屋子里长出来了。他惊愕地看着它们,看了半天他忽然明白了,是纪米萍干的。原先那只临时的柜子的门早坏了,他也懒得修理,没想到她帮他换了整个柜子。可能因为匆忙,那些刚拧进去的螺丝像骨头一样露着一截,他能想见她是怎样匆忙地买回这些木板和螺丝的,然后跪在地上像搭积木一样,一颗螺丝一颗螺丝地把它们搭起来装起来,就为了能在他回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这是临别时她送给他的礼物。
他僵着背久久站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为什么要这么虐待他,她究竟要虐待他到什么时候啊?他的眼泪已经涌出来了,他又硬生生地把它们咽回去了。身后是纪米萍很轻很柔软的声音:“吃饭吧。”这一天时间里,她不仅打扫了房间洗了衣服,还装了柜子,居然还做好了晚饭。她为什么要让自己贤良到无耻的地步,她就是愿意看着他在她面前债台高筑吧,就是想让他这辈子再也还不清她吧。他忽地转身,愤怒地、绝望地逼视着她。她不敢看他,好像刚又做过什么错事,只是低下头去,躲在自己的目光里不肯出来,仿佛那是一丛遮天蔽日的芦苇荡。他吼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悄悄抬起眼睛偷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去了,她狡辩一般说:“我看你的柜子坏了,灰尘进去了衣服就脏了,他们送过来的,不是我自己搬过来的。”
“谁让你换的?”
“……我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你。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我怕我走了你的衣服会脏,你自己又不会换。我只是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
他的眼睛因为憋着泪水,火辣辣地痛着,他几乎跳了起来,一拳捶在了柜子上:“你这次走了以后再不要来了,再不要为我做什么了,我求你了。”
“好。”她流着泪。
他必须把她赶走。他下了狠心,忽然抬起头说:“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已经有别的女人了,我真的爱上别人了,你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了,她很快就会搬过来和我一起住。真的,要不要我给你看看照片?”
她静静地流泪,静静地看着他:“你会和她结婚吗?”
“是的。”
“你和她在一起很快乐?”
“是的。”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一个月前开始的,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
“……我不信。”
“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把她叫来。”
他开始往出掏手机。她呆呆站着,张着嘴,翕动了几下,忽然就向着房间里的那张桌子冲过去。她抓起桌子上的杯子、盘子、花瓶,抓起什么算什么,通通向他砸去。他不动。她又冲到电脑前面,把显示屏推到地上,抓起键盘和鼠标向他砸去。他还是不动。她佝偻着背站在地上大口喘气,慢慢蹲在地上。两个人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僵持了十几分钟,她忽然好像从一个很深的梦里醒过来了,她慢慢用膝盖爬到了他脚下,忽然就抱住他的腿号啕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使劲揉着他的手,她俯下身抓起他的一只脚,用嘴亲吻着他的脚,她嘴里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把你砸疼了,你这里还疼吗?我给你去拿药好不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不出一个字。
她抱着他的腿仰起一张湿漉漉的脸来,她一边流泪一边笑了,她说:“爱一个人就是怕他受苦吧?我只是想照顾你,只是怕你过得不好,现在有人替我照顾你了,我应该高兴才是。我一直都想着,等你要和别人结婚的时候我就会消失的,到时候你就不需要我为你洗衣服为你打扫房间了。我真的替你高兴,你相信吗?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十八岁就和男人上床就堕胎,我知道我是贱货,我不过就是个傻子。可是在你这里我做了一回好女人,我要谢谢你。其实我要的真的不是结婚,只是想做回好女人。谢谢你。谢谢。”
他仰起脸,泪如雨下。
第二天早晨他又早早出门,直到晚上才回到家中。他慢慢推开那扇门,却不敢往前迈一步。里面是黑的,一种巨大的、彻底的黑暗。他走进了那黑暗里,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封在黑暗里的虫子,无法辨认方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过了很久,他终于摸到了一面墙,打开了那墙上的开关。骤然亮起的灯光空旷荒凉,屋子显得格外地大,简直比平日里大出了十倍。他觉得自己正踽踽独行在一片荒野上。她不在了,连同她那只黑色的挎包也不在了。不仅如此,她平时放在这里的所有小东西连同她买的那盆仙人头都全部消失了,消失得一干二净,好像它们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久久地站在那张电脑桌前,桌子上的电脑是簇新的,键盘和鼠标也都是簇新的。她在走之前为他换的。他的手指从那冰凉的键盘上滑过,忽然想起了她的那个动作——几个指头不停地敲打,不停地敲打,就像在敲打一架虚拟中的钢琴。
他想,她也许还会再来的。她是一个病人,她患有依赖症,也许她还会再来找他的。他甚至暗暗期待着哪天忽然又在昏暗的楼道里看到蜷缩成一团的她。可是,没有。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四个月过去了。她没有再来,他再没有见过她。
他晚上开始了严重的失眠,只要睡着了,十个梦里有九个都是她,她鲜血淋漓、满脸是泪地站在他面前。他惊奇地发现,当她彻底从他生活中消失了之后,他却真正开始思念她了。他躺在黑暗中,想着关于她的一切,她的所有往昔如黑白照片一样在这黑暗的房间里冲洗出来,一张一张地挂在他面前。一张一张飞快地过去了,它们连在了一起,于是变成了一部她的电影。他是黑暗中那唯一的观众。他一边看一边流泪。
他一次又一次地拿起电话想再次和她联系,却忽然又一阵恐惧,他恐惧于她如果再一次一次不请自来,他又该怎么办。他还是会把她赶走,除非他再没有把她赶走的能力。
半年过去了,她杳无音讯,再没有出现在他的门口。一次他正走在街上,忽然看到前面走着一男一女:男人年龄很大了,大腹便便;女人二十多岁的样子,背影极像她。他呼吸紧促,果然,果然不出他所料,她离开他之后只能再去寻找下一个男人、再下一个男人,乞求那些男人,乞求他们让她好好爱他们,让她做一个好女人。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却发现那是个陌生女人,不是她。胖男人带着年轻女人走远了,他却再没了走一步路的力气,他坐在马路边上大汗淋漓,好像刚刚从一场噩梦中挣扎出来,心有余悸。
八个月过去了。这个晚上,他刚走进一条寂静的巷子里,就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跟了上来。他刚要回头,一只钢杵已经砸到他头上。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报应来了。平日里为人追债,他就是这样打别人的,拿着钢杵或铁棍朝着别人的头上腿上砸下去。现在,别人来复仇了。这一天是他早就想到的,心里竟没有太多的惊异,只觉得头部剧痛,两眼模糊,大约是血,连那两个人的脸都无法看清。两个人开始拿钢杵砸他的腿,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不止一次把别人的腿打断。
开始是剧痛,他撕心裂肺地叫着,可是那两个人并不罢休,他们一声不吭地打他这条腿,看样子一定要把它砸断为止。疼痛一阵一阵地袭击着他,他感觉到浑身在冒冷汗,心脏开始抽搐,然而他们还在继续,他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这钢牙铁齿般的疼痛啃噬着他,一阵比一阵剧烈。忽然,就在这四面八方的疼痛里,他再次感到了那种奇异的却熟悉的快乐,他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它,肯定见过。这缕快乐在一片狰狞的、坚硬的疼痛中如一曲圣歌上升,安详、宁静。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正跟着它上扬,上扬,甚至都能看到自己那具正在受苦受难的肉身了。肉身上的疼痛还在加剧,他感到了,那疼痛越是剧烈,那快乐便越是清晰,像一只母亲的手正从他的额头上、鼻子上拂过。痛到极致便是快乐。这点快乐忽然抵消了他此时的所有疼痛,也抵消了他淤积在心底的所有疼痛。他简直要上瘾了,他从没有这样痛快过,从没有这样感到过快乐。他是该被惩罚的,他是个恶人,是他赶走了她。多一点,惩罚再多一点吧。他鲜血淋漓地哈哈大笑着,一边笑一边大叫:“打啊,你们再打啊,你们快打啊。”
一条腿终于被打折了。两个打手弃他而去。他就在一片血泊里躺着,不能再动弹,意识也是断断续续的。他时而觉得自己醒了,时而又沉沉昏睡过去。在睡过去的一瞬间,他看到眼前站着一个人,是纪米萍。他对她说:“你终于来了。”她说:“是的,我来看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上夜班的出租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看了看他的情况,连忙打电话叫了救护车。他清楚地记得,当有人要把他抬上担架的时候,他用尽全身力气说的一句话是:“不要管我,是我愿意的。”
六
一条腿终究没有保住,截肢之后他坐上了轮椅。
坐到轮椅上的第一天,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发了条短信,就像急着向她报告什么喜事一样。他说:“我成了一个残疾人,需要一个人照顾我。我现在过得不好,你不能放心。”
他出了院,回到自己家里,一天天地等着敲门声响起。一天两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他开始想,也许她已经换电话了,也许她根本没有收到这条短信。还也许,她已经死了,再无法看到他的短信了。
第十一天的晚上,他正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发呆,忽然听到那扇门上传来三声敲门声——不多不少的三声,羞涩的、笃定的三声。
他差点忘记了自己的腿,一跃便从轮椅上跳了下来,才发现自己无法走到那扇门前。他匍匐着一点一点爬到了门口,探身把一只手放在门把上。这时,外面又传来了三声敲门声,门外的人在告诉他,她等急了。如果再不开门,两秒钟之内她还会第三次敲门,也是一模一样的三声敲门声。一共九声。
他的手哆嗦着开始往下旋转。他的脸紧紧贴在那扇门上,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早已是一脸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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