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咫尺-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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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被替代的朋友

    by血殇翼

    他们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好像冷漠、自私在他们的心中生了根,将一切真实的情感带走。

    1

    “你听说了吗?学校的池塘被诅咒了!”

    流言就像空气,仅在短短的时间内便传遍了学校的各个角落,并且越传越发偏离实际。

    我静静地坐在位子上听着教室里的同学围在一起谈论着有关池塘的事。他们喋喋不休地说着。只是对于那么爆炸性的传言,他们的面色却都平静得没有波澜,仿佛它听上去早就不稀奇了。

    这个流言在学校里传了有多久了?

    久到让大家无趣时还忍不住去谈论,但已经渐渐磨去了一开始的好奇。

    我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拉住我身边的人,可是被狠狠地打开了。

    “不要烦我,我要读书。”颜若奋笔疾书着,头也不抬地说道。

    “可是颜若,你就不对大家的话感兴趣吗?以前你明明很乐衷于……”

    “我很忙!请你不要跟我废话。”

    我顿时语塞,苦笑着闭上了嘴巴,转身背对着颜若。

    颜若那反常的样子已经持续了三天。她看上去冷冰冰的,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也不会去注意谁、和谁说话,视线总是沉浸在书本里,双目却无神得可怕。

    然而,她曾是班级的八卦消息发源地,课余时间经常可以看到她的身影活跃在学校的各个角落,她的形象总是鲜活的。可自从那天……

    “我听说池塘的诅咒在夜晚才会灵验,你说会不会有幽灵从里面跑出来?”

    人群之中,有一个同学突然拔高了嗓音猛地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我使劲地晃了晃脑袋,将脸整个都埋进了书堆中。

    如果池塘真的被诅咒了,那么里面一定藏着从前的颜若。

    而身边的这个人,是假的!

    我赌气地想着。

    2

    我不喜欢学校的夜晚。

    没有了白天的温暖气息,夜晚将四周都烘托得阴森森的,空灵得每走一步都会带起诡异的回音,让我忍不住直起鸡皮疙瘩。我紧握起双手便大步流星地往学校教学楼后面的池塘走去,但远远的,在看见那波光粼粼的水面时我还是不禁停住了。

    一潭小小的池塘,长约十米开外,两座小小的假山立在其中,有莲花映衬着,即使在夜晚它也显得特别漂亮。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步一步地靠近池塘,僵硬地停在了池塘前。

    “颜若,你在里面吗?颜若……我是夏怡然,你是在里面对不对?”

    我喃喃地说道,蹲下了身,将身体更近地凑向池塘。

    在水面的中心,有一轮皎洁的月影,在微风中随着水波涟漪荡漾。池塘的水很清澈,借着月光还可以看到水下的游鱼,同样还包括我的倒影,却没有我想要寻找的那个人。

    我真是笨蛋啊……颜若又不是鱼,怎么可能会生活在水里呢?

    传言这种东西明明就是最不可信的了!

    我苦笑,使劲地晃了晃头,想把脑袋里这个古怪的想法甩掉,可是越是这样,有些记忆就不受控制地涌来。

    我不会忘记那天晚上,颜若兴冲冲地拉着我跑回学校去看诅咒池塘的真伪,那时候我因为害怕所以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只有颜若跑到了池塘边往里面探。然后她不知道怎么,突然俯身掉进了池塘里,不见了踪影……

    “啪嗒——”

    蓦地,平静的池面在一声突兀的敲击下被打破了,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有一个黑影迅速地跑来,一把拉住我,拖到了离池塘有五六米的地方。

    “你疯了!难道你没有听到流言吗?那是被诅咒的池塘!你竟然还敢靠近它!”一个抓狂的声音响在了我的耳边,将寂静的气氛一下子打破。我茫然地抬起了头,在清冷的月光下我看到了一张帅气而又陌生的脸。

    面前的少年有着一头如同夜般漆黑的短发,风轻轻地吹拂起他额前的几缕发丝,露出白皙的脸颊,月光淡淡地勾勒出他漂亮的五官轮廓。少年的眉头紧锁着,凝视着我的眸子明亮得宛如镜子,清澈得仿佛什么情绪都可以从中看到。

    我失神地盯着他,却看见了他的眸子中一闪而过的困惑。

    “你有表情?”

    “什么?我为什么没有表情?”

    我被他问得茫然了,这家伙从出现就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但是他却好像乐在其中。我的话让他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笑意和着急。

    “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是不是被池塘照到了?你有没有在里面落下完整的影子?”少年紧张兮兮地将我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了好几遍,一口气问了一堆问题。而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们认识吗?

    在学校读书那么久,我似乎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吧?难道因为天太黑了,所以他认错人了,把我当成了他的朋友?

    “呃……那个同学,你是谁?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我……”

    “我问你,刚才你是不是被池塘照到了?影子落在水里了吗?”

    “影子?嗯……如果往池塘里看,不可能不会留下倒影吧?还有,请问你是……”

    “被照到了?你被池塘给照到了?笨蛋,你知道你做了多危险的事吗?如果不是我及时抓住你,你就有大危险了!”

    少年叫得更激动了,面对他这么强烈的反应,我觉得我此刻就像个傻子,完全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些什么。

    如果往水里看,在水面上会留下倒影是很正常的事情啊,为什么他要说得那么紧张?

    难道我是碰到了神经病?

    心跳不由得慌乱了一拍,我往后退了一步想要逃跑,但少年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抓住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你不要跑,给我好好地站着,我给你看一个东西!”

    说罢,他单手从身后的背包里掏出了两面很大的镜子和一根长长的钓竿。因为怕我会跑掉,他始终都没有松开抓住我的手。仅凭单手,他用钓竿绑住一面镜子,悬挂在池塘上方,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另一面放到了池塘外的空地上。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能茫然地被他拉扯着。

    他弄了大约有三四分钟,才停下了手中的活,向我示意去看看放在地上的镜子。我条件反射地瞥去,随即就惊呆了。

    天……天哪!为什么池塘里会有另一个我平躺着!但是那个“我”却是半透明的,就像是倒影一样……她闭合着双眼,就好像沉睡在了池塘水底……

    “这……你……我……”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看镜子又看看面前的少年。

    “我叫木青,是协助老师负责夜间巡逻的学生。”少年收回了镜子,接着他向我伸出了手,“如果你信任我,请跟我来,我会告诉你真相。”

    3

    “你是说,池塘的诅咒时间是在夜晚有月光的时候,然后只要在池塘边照到影子的人,都会被池塘吸引到里面去困住……那么,被困住的人呢?颜若她明明落进池塘里了,但是第二天我还是看到她来学校了,她就在我身边啊!她、她……是影子?”我睁大了眼睛盯着那个自称木青的少年,不由得失措了,“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在我身边的颜若并不是真正的她,而是冷漠无心的影子?”

    之前,只有颜若不理睬我的时候,我才会赌气地这么想。可是……想不到只是我随便想的事,却从另一个人嘴里被证实了。

    好像,很神奇地猜中了真相一般……

    指尖渐渐地发凉,我握紧了拳头,慌乱的心跳一直平复不下来:“那我被池塘照到了,为什么我没有被抓到里面去?”

    “如果不是我刚才拉住你离开池塘,你下一秒就会掉进池塘里去了!”木青白了我一眼,他把镜子从包里重新拿了出来放到了我的面前,“刚才在镜子里你也看到了,如果你掉进去了,那么湖里的那个影子就会复活,成为代替你的人。”

    那个,平躺在湖里,静静睡着的人……她会拉我进到湖里,取代我的存在?

    我忍不住猛打了个哆嗦,连忙将镜子推开。

    天哪,这也太难让人接受了吧……我原本只是想去池塘看个究竟,想找到颜若变得异常的原因,没想到之前自己竟然和危险擦肩而过!我和木青静静地坐着,他似乎是想给我足够的时间消化他的话,于是气氛陷入了死寂,宛如冻结了似的令人感到尴尬。

    我们两个傻坐着,过了一会儿,门卫室的大门被打开了,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男人的五官和木青有着几分相似,只是他的脸上有着木青没有的平静。

    他看到我坐在这里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只是沉默了几秒,然后幽幽地问道:“你是被木青拉回来的人?”

    我点了点头。

    “那你要小心了,别再靠近池塘被影子抓住了。”他转头看向木青,语气仍旧平静得没有波澜,“木青,她是你带回来的,你就好好地保护她吧。”

    说罢,男人点上了一支烟,不再说话了。

    原来木青和我一样都是高二的学生,但因为他基本不参与任何学校活动,所以即使他有着一张引人注目的帅气脸蛋,我在学校那么久也没有注意到有他这么一个人。

    至于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就是木青的爸爸,是学校初中部的老师。起初我还抱怨他的性格太沉闷,一点都不合适当个老师,尤其是跟初中生相处,但当木青说到他的爸爸也被池塘带走了,成为没有情感的影子之后,我就再也抱怨不起来了。

    相反,我开始无限担心起自己来。

    据木青所说,在夜晚被池塘照到的人最后都掉进了里面,之后就算还活着,他们都成为了没有情感、冷冰冰的影子。我虽然逃脱了,但是确确实实在池塘里落下了影子,那么……

    影子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要把我抓进去,从而取代我的存在!

    天哪,这不就代表着我今后等于是被人盯上了?

    最离谱的是,盯上我的还是我自己的倒影!

    然而,除了倒影的事,最让我头痛的就是木青了。他骨子里似乎认定了我是可以帮助他的人,几乎每节课后都跑到我所在的教室,那双亮晶晶的、漂亮的眸子时刻都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盯着我,我一点都感觉不到帅哥在身旁的幸福感,反倒尽打冷战。

    “我希望你今天晚上可以再跟我去一次学校的池塘!”木青坐在我的面前,双手合一,恳求地说道,“因为你和大家不一样,并且是目前唯一和池塘还有关联的人,我想要找到真正的爸爸,你是最重要的契机了!”

    “我和大家不一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嗯……怎么说呢,我会负责夜间巡查,就是为了保护同学不被池塘抓住,你是我在这些日子里唯一遇到的一个在池塘里留下了影子,却没有被抓走的人。虽然我并不知道池塘里的影子会用什么方式把你再次抓进去,不过可以确信的是,池塘对你的吸引一定会增大,你们之间有了一种特别的关联。”我听得迷迷糊糊,但木青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而且你没有觉得,这就是命中注定吗?我想要找到可以帮助我的同伴,然后,我遇到了你,如果你可以成为我的朋友,我们一起……”

    “别说了!什么朋友,什么命中注定,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全部不懂,我只知道只要我靠近池塘,就会变得很危险,我会被抓进去的!”我故意压低声音,愤怒地瞪了一眼木青,然后视线不禁瞥向了身旁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冷漠异常的颜若。

    她没有看我,无论是刚才,还是之前,从掉进池塘之后,就没有再好好地看过我,也没有和我像从前一样好好地相处了。

    我的身体下意识地往木青面前凑去:“你爸爸不是让你保护我吗?那我们应该离池塘远远的才对啊。”

    “你不要担心,相信我,我会保护你!”

    木青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是那么的坚定、那么的自我,让我听着一时间失神了。

    不要担心?他会保护我?

    可是,凭什么相信?

    我们不是朋友,我们只是刚刚认识。

    我苦笑了一声,摇头:“我拒绝。”

    4

    “夏怡然,你站那么远干什么!快点儿过来啦,池塘里真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流言都是假的啦!”

    “我才不要,大家都说它被诅咒了!我觉得它……”

    “你这个胆小鬼!如果它真的被诅咒了,那万一我被抓了,你还要抛下我自己跑掉不成?”

    “我……我才不会呢!你也快点儿回来,我们回去吧!”

    “那不就得了,你过来嘛,否则你怎么救,啊——!”

    扑通——

    梦中的声音戛然而止,我被惊醒了。

    我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身边一片漆黑,但颜若的声音却还萦绕在我的耳边,那么的清晰,那么的鲜活,消散不去。

    我抿紧了嘴巴拿过了手机,我想要看一下时间,却发现了一条未知号码的短信。

    你好,我是木青。我在学校里的档案数据库里找到了你的电话。

    不管你是否觉得我自私,我只是想找回我的爸爸,从前他一直守护着我,但是我总觉得他很烦,想逃离他的视线。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想要重新找回他。我答应过你,我会保护你,所以……请你,也答应我。拜托了。

    我沉默地盯着手机屏幕,看着它亮得刺眼,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暗下去,成为黑夜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时间走了有多久,身体僵硬得就像一块石头。我一动不动地坐着,脑袋里乱糟糟的,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无法思考。

    许久我才重新按亮屏幕,快速地回了一条消息给木青。

    让我考虑一下。

    很意外,木青似乎一直在等着我的回应。我刚回复没有一分钟,他就回了消息。

    我不会放弃的。

    我想,如果要用一句话形容木青,他绝对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坚持也最固执的人了。他果然遵从了那句“不会放弃”,第二天一早我刚到学校就被他给缠上了。除了上课时间,他几乎一直都黏在我的身边,用尽浑身解数想要说服我帮助他。

    有好几次,我几乎都要被他说动了,可是一看到身旁的颜若,我还是抿紧了嘴巴,将答应的话咽进了肚子。

    我在害怕。

    每当在面对木青还有颜若的时候,我就越发地意识到,我是个胆小鬼。

    而那份害怕,随着木青的每一次执著,越发加剧,越发无法控制。

    “夏怡然,你到底在担心什么?现在我们是站在一个战线的朋友,我说了我会保护你的,你就相信我,好不好?”木青不理会旁边同学的目光,他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臂,无论我怎么甩都甩不掉,“拜托了,我们只要找到池塘的秘密,不仅我的爸爸,你的朋友颜若也会回来的啊,你为什么就不想再去试试呢?”

    在说到颜若的时候木青稍许放轻了一点声音,我一怔,随即一下子站了起来,木青来不及松手,身体直接撞到了桌子上。

    “我不敢去那里。”

    我皱紧了眉头,老实地坦白了自己的心情。

    “这个……我知道,可是有我在,我……”

    “如果你真的可以,为什么不让池塘也照到你,这样你也就和它相连了啊。”热血一股脑地涌向脑袋,话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

    话音落下,木青原本还带着笑的脸一下子僵硬了。而我也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是,我承认。”他松开了手,将脸侧向了一边,刘海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我只看到了嘴角那一抹黯淡的笑。

    “啊……木青,我……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是我太自私了。”他将两只手紧紧地贴在了脸颊用力地揉了揉,然后才松开手,给了我一个看似灿烂的笑容,“抱歉,这些天让你为难了。”

    5

    我也是胆小鬼,我知道如果畏惧的心被人看穿那是多么难堪并且难受的事。

    但是当我看到木青平静地承认了这些,并且从我视线中消失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罪恶感,还包括之后冷清下来的寂寞感,就像一张大网将我死死地罩住,把我压抑得连呼吸都变得不自在了。

    不知不觉中,我似乎已经习惯了有木青在旁边的生活。习惯了他的死缠烂打,习惯了他喋喋不休说个没停的声音。和身边那些总是面无表情的朋友相比,他的存在要鲜活太多了。

    如果他真的在晚上去了池塘那里,并且在上面落下了影子,那么有谁还能抓住他?

    如果他被抓到了池塘里,被倒影替代,成为了冷漠无心的人,那么……

    原本害怕的事被改变了,我慌张地站了起来,急匆匆地跑出了教室。只是还没跑出几步,我就重重地撞到了一个身体,摔倒在了地上。

    “同学,你没事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上方响起来了,我抬头看去,木青奇迹般地就站在了我的面前!帅气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眸子盈着光,那么的引人注目,只是当他看到我的脸后,原本想拉我起来的手顿时僵住了。

    他的眼中露出了几分尴尬神色,故意将眼睛移向了一边。

    “啊哈哈,夏怡然啊,呃……抱歉!我只是条件反射地往这里走,不是想来骚扰你!你没事吧?我现在也没事了,所以立即就走!”

    我沉默了几秒,不禁扑哧笑出了声:“喂,回来,我正好也要去找你!”

    木青愣住了,眸子中有一抹惊讶夹杂着欣喜渐渐地拢了上来:“夏怡然……你难道是……”

    “别误会,我并没有想接近池塘。我只是……”

    “只是?”

    “只是一整天没看到你,耳根太清净了,所以想找你打发时间罢了!”

    我想我这话说得再明显不过了。我找他并不是因为想帮助他,我甚至什么都不会帮他。可,只是这样,我还是看到了木青的笑,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温暖,让人看着,就会陷入其中。

    怦怦……

    我看着木青的笑容,心跳竟不由得加快了!

    “喂,夏怡然,你是想告诉我,我们可以做朋友?”他眯起了眼睛,笑成了两条弯弯的月牙,“你可以,成为我的朋友吗?”

    我一手握拳抵在胸口,想要按住那反常加速的心跳,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们……成为朋友?

    似乎,还少了一点什么。

    有了朋友这个身份,我们两个可以说的话就随之增加了。木青告诉了我他以前的事,包括他那教书的爸爸。因为爸爸管得太多,让他总是感到反感,骨子里希望这样的爸爸可以消失掉。所以在听到学校有个被诅咒的池塘后,木青就故意拉他去了那儿,然后……结果就是我所看到的了。

    “在爸爸被替代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个时候的我才是真的自私冷漠,所以会许着这样的愿望……一个人的时候,我也想过要靠近池塘,去把爸爸找回来,但是我不敢。不是害怕自己会被抓住,而是害怕一旦自己被倒影所替代了,现实中的那个我就不会再记得要找回爸爸了。”

    木青一字一句地说着,慢慢的,幽幽的,我听得哑然。

    “不过说再多,也只是我的借口罢了。”木青垂下了头,他总是笑着,那个笑和大家完全不同,那么的放松,那么的真实、深刻,让我着迷,“夏怡然,你是这里,唯一一个能够听我说这些的人。能够遇到你,真的,真的……”

    话戛然而止了,他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了。

    他的头低得更深了,阴影几乎笼罩住他全部的表情。

    6

    我以为,我和木青成为了朋友,在那些冷漠的人群之中我们可以更好地相处。

    然而,就在第二天,他彻底地消失了。

    无论我怎么打他的手机,都无法联系到他。

    意外地,我遇到了木青的爸爸,那个只剩下冷漠表情的男人。

    “你看到木青了没有?他这些天都跟你在一起,他在保护你对不对?”木青爸爸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肩膀,他的口吻里满是着急,但脸上却平静得毫无情感,仿佛说话的和抓住我的,并不是同一个人,“今天一天都没有看到他,打他电话也没有人接,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紧紧地握住口袋里的手机,唯一的回答只有摇头。

    那个昨天还把自己心里的秘密告诉我的人不见了,就像他那句未说完的话。

    胸口堵得难受,我努力地深呼吸,然后不断地重复着拨打、寻找。

    时间在指尖上一点点地走,天空一点点地蒙上临近夜晚的绯色。

    只要天还未黑,没有到晚上,学校的池塘就暂时是安全的。但是看着夕阳西下,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当我再次靠近它的时候还是难免有些腿软。

    寻觅了一整天,将学校找了个遍,当我最后拿着手机站在池塘外,发现两座假山间有一个熟悉的手机,正在不停地响着。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袭上心头,并且越发浓重。

    “如果你真的可以,为什么不让池塘也照到你,这样你也就和它相连了啊。”

    我只是,只是赌气才说的话。我并不是真的希望木青去接近池塘的……

    我……我们才成为朋友,我们……还没有更加接近啊!

    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告诉我他要去池塘?为什么,他要告诉我那么多,为什么在我开始接受他之后,他却被影子抓住,他从我面前消失了……

    我咬紧了下嘴唇,一脚踩在池塘边缘,身体微微向前倾,我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假山之间那部手机,就在手触碰到手机的那一瞬,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狼狈地整个跌进了池塘里。

    扑通——

    水花溅起,淋湿了我的校服,即使不用看我也能想象得出,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

    颜若落水的时候我没有勇气拉住她,现在木青也不见了……

    都是因为我,都是我……

    涟漪的池面倒映着我坐在水中的影子,我不敢低头去看,只是双手紧紧地握着手机,就像自己的手还紧拉着木青似的。

    嗡嗡——

    才安静下来的手机又再次震动了起来,我慌张地将手机放在了面前。

    是一条新短信。

    在收件箱里,同一个号码的短信已经堆积了有近一百条那么多。而内容显示全部都是:

    我是木青,夏怡然,请接我电话!

    那个未知号码是木青的新手机号码?我茫然地盯着手机,不一会儿那个号码又打来了。

    迟疑之间,我感觉身下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抓住了我校服的衣摆,想要将我往池塘下拽。突然手机颤动让我按下了通话键,随即,电话的那头,木青的声音就立刻传了出来。

    “夏怡然!回……快点儿回来!我们看……是……的!”

    “木青?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

    电话那头,有类似于信号干扰的声音,将木青的声音弄得乱糟糟的,根本组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我将耳朵紧紧地贴在话筒上,想要听清楚,可是身下被什么抓着,心脏怦怦乱跳,让我根本平静不下来了。

    “同学,回来!快点儿回来,天就要黑了!”木青的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他站在池塘的那边对着我大声地喊着。可是他的脸还是那么的从容,不带有任何情感的波动。

    我看着他的脸,原本挣扎着的动作却不由得停了下来。

    就在我停止挣扎的同时,电话那头的干扰音也消失了。我听到了木青完整的话。

    “我们看到的都是假的,回来吧,夏怡然!”

    但是,我完全听不明白了。

    “假的?木青,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管你觉得有多离谱,其实你现在所处的地方才是池塘里的世界!难道你不觉得大家跟我们很不一样吗?他们都是冷漠的、没有情感的影子啊!而我们是有情感的,我们一直在这个世界挣扎,但是他们没有,不管说着什么话,他们总是没有表情的啊!”

    我抬头再次看向木青的爸爸,就如同木青所说的,他的脸上面无表情,仿佛不拥有任何的情感。

    在我的脑海中,教室里的同学,教室里的颜若,他们同样如此。

    “夏怡然,我以为我会被影子抓走,会成为没有情感的人,所以昨天我不敢说下去,其实在遇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真的太幸运了。在那么多没有情感的人之中可以遇到你,可以遇到一个和我一样有着表情,一样会感到害怕的人。即使被你拒绝,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接近你,我真的……夏怡然,你懂吗?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

    电话那头,木青激动地说着,不断地反问着我,问到我词穷。

    “木青……”

    “我原本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想着如果你可以帮我就太好了。可是当你说出,愿意做我的同伴时,我却没办法再让你接近池塘了。我害怕你也被抓进去,成为冷漠的影子。我拿自己作筹码去接近池塘,谁知道被抓进去后却阴差阳错地回到了现实。”

    因为,他找到了真正的现实。

    所以从前所信奉的世界想当然地成为了虚假的幻影,真假被分清楚了?

    “还记得吗,夏怡然,我说过,我们相遇是命中注定的,不管是你和池塘,还是我们之间都存在着特别的契机,所以我的手机才会误落在了这里,所以通过它,我才能再次接通这个世界,联系到你。所以……回来吧夏怡然,不要让他们抓住你。我们不能变成冷漠自私的人!回来,夏怡然……相信我,我会保护你,相信我。”

    身下,紧抓着我的力气没有减弱,但是电话那头木青的声音却越来越轻,最后都变成了忙音,嘟嘟地响在了耳边。

    同学们,颜若,木青的爸爸,大家……都是没有情感的影子。

    池塘并不是被诅咒了,而这里……才是回去的地方……

    那个人说,他会保护我,我们是一起的。我们都一样,拥有情感,拥有想要抓回的人。

    难道,这真的就是注定的?所以在他无意间回到现实后,还能留下手机,找到唯一与我相连的契机。

    所以……

    我闭上了眼睛,任身下的力气抓着我,往下往下,这次,我要选择相信木青。

    相信他的话,相信电话那头的那个人,并不是被影子替代的朋友。

    7

    就如同木青所说的,池塘所指引的地方,才是真正的现实生活。因为我在大家的脸上,找到了我所熟悉的表情。

    回到现实后,生活又恢复了平常。木青找回了他原来的爸爸,那个和蔼又严厉的老师,而我找到了颜若,那个永远八卦不停、活力不停的女孩。

    木青说,也许因为我们内心都有着一种莫名的软弱,想要避开一些必须面对的东西,比如说亲情,比如说友情,所以因为某种契机,我们都进入了那个世界,听信影子们的流言,弄错了真实。

    如果我们开始畏惧,就会随之变得越发冷漠自私,然后我们远离池塘,远离回去的地方,渐渐地就变成了真的没有情感的影子。

    就像木青找到了一定要抓住的人,我找到了一定要信任坚守承诺的朋友,所以我们才能重新找到回去的契机吧?

    但是,为什么掉入池塘的人能回到真实的世界,而逃离的人却会进入虚假的影子世界?

    这点我和木青想了很久也不明白,然而……既然我们回归真实,那么当初他们是如何进入虚假,或许也并不重要了。

    在现实生活中,因为大家都有了情感,所以很快,我又遇到了另外一个大麻烦。

    “我说夏怡然,你家木青也太受欢迎了吧?我刚才在走廊里接连看到了两个女生跟他表白都被他拒绝了。你们到底要做朋友做多久?听我的,他是实力股,你现在就出击,把他买进!”

    颜若兴冲冲地跑进教室,她也不管其他人的表情如何,一阵风似的冲到了我的面前,拉住我就想把我拽出去。

    我一怔,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了。

    “啊哈哈,颜若你在说什么呢?我和木青只是朋友啦!”

    “你就吹吧,以前我可没见过你跟木青有说过话。突然两个人关系那么好,还说什么是朋友,嘁,我才不信。”颜若白了我一眼,双手交叉在了胸前。

    我有些为难地笑了笑,不由得转过头,拉住颜若指向窗外的池塘。

    “颜若,你相信那个池塘是被诅咒的吗?”

    颜若一愣,她的脸顿时变得跟苦瓜一般难看:“夏怡然,我错了还不行嘛?我跟你说池塘被诅咒了,都是在故意吓你呢,你怎么可以当真啊。唉……我又没怪你那天看着我掉水里还不拉我起来,自己吓得跑掉,你现在怎么倒傻了?”

    我听到颜若的话越发地想笑了。我摇头,故作神秘地对着她眨了眨眼睛。

    颜若轻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颜若的眼光绝对不会出错的,木青这家伙绝对对你有意思,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找个时间给我告白去!唉,今天有篮球赛,我要去抓第一份情报!你傻完了记得好好考虑啊!”

    说罢,她一溜烟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我静静地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视线不由得再次看向那个静谧的池塘。

    波光粼粼的水面,闪着光,将一切没有情感的影子锁在里面。

    纵然他们有着相似的容貌,也绝不可以替代真实。

    至于真实的想法……

    那就从发短信开始吧?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快速地找出了木青的号码……

    13.双点一线

    by岚意

    1

    这下张艺菲算是真的出名了。

    半个小时前,她在艺术节联欢会上跳了一支舞,台下掌声雷动,老师瞠目结舌。这次联欢会是学生会全部负责的,老师压根就没来看过彩排,怎么也没料到安排了这么个节目。张艺菲伙同她班上两个男生一起跳了段热舞,姿势够辣,段数够高,场下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

    她在台上绕着凳子扭来扭去的时候,我正匆匆忙忙从大门溜进会场。由于动静太大,靠门边坐着的人全部朝我这儿看来,我只得迅速找了个位子坐下以避开打量的视线。

    坐下来后我才注意到台上的风光,真是令人心神荡漾。我扫视了下后头的男生,发现他们一个个目光发直,不由得翻了翻白眼。

    “怎么啦,嫉妒人家了?”

    “嫉妒你个叉……”我下意识反驳道……真见鬼,怎么是他?

    进来的时候因为光线不好又急匆匆,我随便摸了个靠走道的位子就坐下了,压根没注意到我右手边的位子坐着百易翔。

    百易翔看见我这个反应,露出一种贱兮兮的笑容:“唉,你刚进来的时候,和人家那个对比啊,真是鲜明。”

    我看了看我的衣袖,泄了气。我正穿着我们学校以难看著称的秋季校服,因为刚画了黑板报,还沾着蓝蓝绿绿的颜料。而射灯下的张艺菲白衬衫小马甲,长靴踩得蹭蹭响。

    其实我真的不愿意联想起这个事实:这个“嘴不烂会死星人”是张艺菲的男朋友。这对情侣以相貌著称,是我校单身男女情人节诅咒的头号对象。

    张艺菲这一舞,名声该得传到分校去了。

    百易翔又感叹道:“其实我不想让她上这个节目的。”

    我迅速反应:“是,给外人占便宜了。”

    “不是啊,嫉妒我的人会更多的……开玩笑的。”

    你问我为什么跟这位帅哥这么熟?因为他是广播站站长,而我是宣传部部长,学生会开会的时候我们俩偶尔会一起唠嗑。当然那是在我认清他险恶本质之前的事,之后我一直怀疑选他当站长的人是被他那张脸和两片嘴皮子给忽悠的。

    音乐在高潮中戛然而止,后面欢呼的声音一波盖过一波,无数羡慕嫉妒恨的眼神朝百易翔射过来。为避免遭到误杀,我迅速地溜到后排的空位去了。

    张艺菲亮相的姿势很是帅气,我远距离看着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心中只闪过一句评语:丫戴美瞳了。

    2

    我和百易翔虽然在一个班,但除非有事,我们俩是不说什么话的。这也好,省得被天天跟“他家姑娘”比来比去的。

    百易翔一直对这个无聊的活动乐此不疲,美其名曰从我身上发觉恋人的美丽。

    所以我越发不愿答理他了。事实上,自从他们俩走到一块儿去之后,学生会的会议上,我再没和他坐到一块儿去。

    周五的最后一节课是校园卡拉OK大赛总决赛,比完这场艺术节就闭幕了。为了以示公平公正,学生会让各部部长做了评委。也不知道哪个天杀的排的座位,我和百易翔又是邻座。

    张艺菲能唱会跳,所以她出场的时候我没半点儿惊讶。我坐在台下,胸中一股不知哪来的抑郁之气。

    其实我也会跳舞,不过我学的是民族舞,特婉约特含蓄,没人家有爆点。

    张艺菲表演完谢幕的时候,我看了看百易翔,他今天出奇的沉默,看见张艺菲也没什么反应,甚至没有按惯例奚落我。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上去还有点儿憔悴,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我心里嘀咕了一阵,也没在意。

    谁知道很快就真相大白了。

    我们的教室就在广播站旁边,放学打扫完卫生后我正打算走,忽然听见那边有人在吵架。仔细听了一会儿后发现是张艺菲和百易翔。

    百易翔好像生气了,语气很冲,而张艺菲也是恼怒和不耐烦的。

    “你之前一点儿消息都没透露给我,说走就走,真是有情有义。”

    “这也是刚决定不久……我怕你难过,所以确定了才好告诉你。”

    “这是什么话?你要是真的怕我难过就不应该答应去!你要是想留下来也是完全可以的,你是根本不关心我,想起来就逗,真难为你还过来道别。”

    “说得好笑,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来守着那栋空房子?你也不站在我的立场考虑一下?”

    “不用说了,你不就是来告别顺便分个手的吗?我知道了,再见吧?”

    我听见有人朝这边走来,猛然发现自己无意中听了别人墙角。

    万分尴尬之际,我迅速锁了门窗打算趁没人发现赶快走,可惜手脚太慢,走到半路就被百易翔叫住。

    “殷杪,你站住。”

    “百站长,好久不见……”我转过身,对着他尴尬地笑,“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听到,真的!”

    “跟我装什么蒜。”他蹭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说,“算了,请你吃冰激凌,去吗?”

    我心里一动,满口答应。

    我以为他是想拿这个封我口呢,结果边吃他自己边开始爆猛料了。

    “我觉得是她不够喜欢我。”

    我一口冰激凌差点儿噎死。

    “去年我爸要我出国的时候,我愣是跟家里闹了大半个月,最后没去,就是为了她。她明明可以留下来,却执意要走,而且还没有任何预兆,我还是从其他人那里知道的。她走之前才顺便来跟我说一句。呵。”他笑了,“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傻?”

    我装蒜地笑:“你笑得真难看。”

    他自顾自地讲了下去:“我觉得我特傻。我没告诉她这件事,刚刚本来想说的,想想没意思,没说。”

    “还有,”这时他才恢复正常,手横在脖子上,“别告诉别人,否则杀人灭口。”

    我打着哈哈:“贿赂已收,你大大放心。”

    “嗤。”他轻笑一声,抬起手来像是又要揉我头发,可刚触到我的头顶,动作僵硬起来,然后别扭地收回了手,朝我挥挥手走了。

    我头一次觉得,比他矮十来公分的确也是件不错的事。

    3

    事实上我保证不说又有什么用呢。第二天来学校的时候,这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获取八卦的渠道是多种多样的,所以我对百易翔说真不是我的时候,他顶着两个黑眼圈说:“我知道,信你的。”

    我欣慰死了。

    最后大众得到的版本是这样的,张艺菲全家要迁往深圳,于是要跟百易翔分手,百易翔觉得她是故意瞒着他,于是两人在学校大吵一架,随后彻底掰了。

    只有我知道百易翔为什么那么生气。

    他觉得他为张艺菲付出很多,但是张艺菲不会等同地回报他。

    他觉得这是一种不公平的关系,这次不过是长久的不满突然爆发出来。

    我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有种莫名其妙的窃喜,让我有点儿想抽自己。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到学校的时候看见我的桌上堆满了疑似礼物的东西,百易翔正是我同桌,他的桌上也有一些。

    我问他那是什么,他好像没听到我说话,直到我喊了半天,才对我笑了一下:“今天我生日。”

    “以前怎么没有这么多人送礼物呢?”话刚问出口,我就想起来了,他刚被张艺菲蹬了。

    深知踩了他痛处,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反应。他没有生气,反倒仍是笑着,说道:“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吧?”

    “就我们两个?”

    “嗯。”

    我考虑了几秒,答应下来。

    因为,如果我没记错,去年他过生日,是和张艺菲一起庆祝的。

    我们去了隔条街的烧烤店。不知为何,我觉得有些别扭,说话的时候也不看他的眼睛。

    席间异样的沉默。我祝他生日快乐,他放下杯子后,突然开口道:“我第一次看见张艺菲的时候,是在舞蹈房。”

    刚升上高中的百易翔替老师取资料,路过舞蹈房门口的时候,看见穿着湖蓝色长裙在独自练习的张艺菲。她轻点脚尖,侧弯下腰,阳光在白皙的颈项旁勾出一道金边。

    尽管只有小半个侧脸,但那是百易翔在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如此惊艳。

    “实在太美了,那个场景。但我没敢上去搭话,谁知道她后来来找我表白了。”百易翔突然苦笑起来,“说要开始的是她,要结束的也是她。”

    我却紧张起来,因为压抑情绪,血色渐渐浮上脸,手里的纸杯也微微变形。

    “殷杪,你紧张什么?”

    我握紧了左手,松开水杯,说:“什么,我紧张了吗?”

    “殷杪……你喜欢我吗?”

    我没料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手一抖差点儿打翻水杯:“怎么可……”

    “要不然你为什么答应和我出来呢?”他脸上的忧郁突然消失了,“我觉得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我确实挺中意他没错,但这一瞬间我有些不想承认。

    其实,张艺菲走后,我根本放弃了掩盖,并一直期望着这一句对白,可如今,我一点儿也不想让他知道,甚至突然有重新把自己隐藏起来的冲动。

    可半晌后,他露出委屈的表情,问:“你不喜欢我吗?”

    我不禁对他翻了个白眼,豁出去道:“是又怎样?”

    他又笑起来。

    老板娘大抵是听见了我们的对话,结账的时候问道:“小姑娘真漂亮,你女朋友吗?”

    百易翔特自豪地说:“那是,我家姑娘岂有不漂亮的道理。”

    “我家姑娘”?

    听到这个称呼,我心里那点儿可怜的喜悦都被吹散了,蓦然觉得被迎头浇上了一盆冷水,连手脚也发起凉来。

    往后无数个日日夜夜,我回想起这次告白与被告白,都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地基就是歪的。

    4

    八卦的传播总是迅速、灵活,又悄然无息的,再加上百易翔足够高调,我马上成为了新一轮的话题中心。

    无数唾沫星子喷来喷去,内容令人啼笑皆非。

    无数人纷纷开始预言这段恋情能坚持的时限。他们说,百易翔是刚失恋,我死皮赖脸黏上去,不过是钻了空子,当个替补,人家压根不喜欢我,强扭的瓜不甜,我们迟早得分开。

    我全然没当回事,管他强扭的瓜甜不甜,瓜是我的就够了。

    人常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既然已经拐到手了,别人说什么关我什么事啊。许多人看见我,像是看见一根肉刺一样,我依然牵着百易翔的手,大大方方地走过学校的回廊。

    但不久他们又说,张艺菲爸爸在深圳混得不好,迟早得回来,到时候有我的好戏看。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不免有一丝不安。因为我不能确定,百易翔透过我看到的,到底是张艺菲还是我。

    其他人说些有的没的,其实我都不在意,但唯有这一点,是我的痛处,是我心里最解不开的结。其他的事我可以由着别人闹,其他的话我可以由着别人说,可这不行。

    但是越是逆鳞,越是有人要来踩一踩才开心。

    中午的时候,我看见有人在走廊上贴我和张艺菲的照片,一旁解说文字密密麻麻,相似之处分类剖析,从相貌到性格,从特长到学业,细致入微。当时我真的慌了。我几乎是扑了上去,扭打着撕掉了那张纸,似乎还不小心划伤了对方的手。后面的事情我都记不太清,全都像一格一格的电影胶片,焦黄色的,叫人糟心。那个贴照片的女孩身边立马围起了一圈人,所有人都对着我指指点点,说我丧心病狂。

    我听见这话是真的撩了袖子就要上去打人了,要不是百易翔一把抓住我,恐怕那天就要去政教处喝茶了。他死死地扣着我的肩膀,一直低声地在我耳边说:

    “殷杪,别理他们,没什么大不了的。”

    “殷杪,冷静一点儿,这里是学校。”

    “殷杪,我在这儿呢。”

    听见最后那四个字,我的劲儿一下松了下来。我几乎要流下泪,可我把它生生卡在了泪腺里。百易翔松了手,我低头牵着他的衣袖,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说:“走吧,百易翔,确实不是大事,她喜欢你罢了。”

    围观的人群又躁动起来,那个女孩子面部抽动了一下,大声叫道:“是!我是喜欢百易翔!可他和张艺菲在一起的时候我是输得心服口服。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你哪里有一点配得上他?!”

    “说得就好像你配得上一样。你就只能躲在这儿贴墙报。”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手抖得几乎要握不住他的袖子。于是我的手滑下来,转而抓住他的手腕,轻轻晃了晃,示意他,我们走。

    那个女生似乎又要骂出什么来。

    百易翔任我晃着,没有挪动脚步,他对着对方说:“你也可以闭上你的嘴了。”然后牵着我镇定自若地离开了现场。

    此后,再没有人在我面前光明正大地挑衅,我也再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话。但是我知道,我们俩已经不复当初。

    他小心翼翼地对待我,就像我们的关系是瓷器一样,一不小心就要弄碎了。他再也不挖苦我,他温柔体贴,善良大方,好得不像百易翔。但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安。我简直分不清这是他真的喜欢我还是在安抚我,又或是补偿些什么。

    我知道总会有一天发生点儿什么,去动摇我们之间本就不够坚实的关系。

    可我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这么急。

    5

    那时差不多张艺菲走了有小半年了,我几乎快要忘记她的存在,直到她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正是周末,我和百易翔正在公园里聊天。我根本不可能料到,我们会在这里遇见张艺菲。

    我透过指缝去看太阳。这么好的天气,可惜了。

    我像看戏一样,无所谓地坐在了路边的长椅上,看着他们俩面对面地站着,心里还是很紧张的。

    百易翔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找我吗?为什么要这时候突然跳出来找我?”

    张艺菲淡然回答:“我不是专门来见你的。巧遇而已。”

    “能有这么巧?”

    “你难道不记得了吗?半年前我们还经常一起来这里,你说最喜欢来公园晒太阳,有事没事总喜欢拉我来。我故地重游而已,确实是很巧。”

    我忽然如坐针毡。我不知道百易翔与她以前经常来这儿,如果知道的话,我一定不会来。我简直觉得这里处处都有他们俩过去的影子。也说不定一起坐过这条长椅……我打断思绪,沉默不语。

    百易翔听见这话,又看见脸色渐渐苍白的我,神情也阴沉下来。

    “百易翔,我是真的喜欢你……我走了以后我才知道,我到底有多喜欢你。”张艺菲突然说,“其实我知道你曾经为我没有出国,我离开你以后也总会想起以前的事……”

    等等,当我是空气吗,我还在这儿呢。我深呼吸,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百易翔不耐烦地开口了:“你也够了,是你自己要走,现在又来干什么?”

    “难道是因为她吗?”张艺菲指向我,我皱起眉头。

    “明明是你……”

    “我听说她了。我走不久就从老同学那儿听说……你有女朋友了,听说很像我,各种方面的……”她又转向我,“你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你吗?殷杪,你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你不过是有张跟我相像的脸。”

    百易翔出言打断:“你胡说什么?”

    “我哪里胡说了,我才走多久,你不是那么容易移情别恋的人。不就是因为我表妹长得有些像我吗?现在我回来了,百……”

    “闭嘴。”我的指甲掐进掌心。我看见百易翔愣住了,我只得出声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张艺菲挑起眉毛看着我。没错,我确实是她的表亲,我们俩确实长相有些相像,但是——

    我看向百易翔,像是要等他出声辩解。但他没有反应。而我几乎是要露出乞求的神色。只要他说点儿什么就好。可他仍然无动于衷。

    大白痴,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不走,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留下来,再也不走了。就一句话好吗……百易翔,说点儿什么吧……

    而百易翔却依然愣着,最终他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可它扬起的灰尘伴随着凄凉的风填满了我身体的每一个缝隙。它们化作小小的妖精,尖叫着噬咬起我的血肉。

    我不相信我只是张艺菲的影子,一点儿也不信,但百易翔几乎是默认了。

    他居然默认了。

    我甚至没敢再看张艺菲一眼,匆匆转身走了。

    6

    午夜梦回,我第无数次想起那天在烧烤店,他讲起他第一次遇到张艺菲的情景。那时他的笑声是苦涩的,但眼底分明是融融的暖意,就像那天的夕阳一样。我闭上眼睛,看见往昔,他握着我的手腕,站在天台,递给我一只超大号的纸鹤。它的翅膀上涂着五颜六色的彩虹。

    我咬着牙四处去找我的手机,怎么找也找不到,像它故意躲开我一样。我暴躁地掀起衣服,它摔在了地上。我翻开手机,找到他的电话号码,删掉了它,又打开QQ,在对话框里慢慢打下一句话,像要数出所有的字母,在齿缝间都咀嚼烂了:“那次排的舞叫《蓝莲花》,我是领舞,穿着唯一的一条湖蓝色长裙。”

    我哆哆嗦嗦地按下回车,将信息发送出去,然后啪地关掉对话框,拉他进黑名单。

    我不可抑制地打着抖,浑身都发着颤,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酸涩的声响。

    泪匆匆地从脸颊上滑下来,我把脸深深埋进那片蓝色的绢布,泣不成声。

    那是高一的时候,我被挑中去省里参加一个舞蹈比赛,我学的那点儿家伙,也就那次派上了用场。

    我跳的部分比较复杂,所以总是留下来单独练习。我独自在舞蹈房度过了无数个黄昏,每次一听到下课铃响,就匆匆跑去舞蹈房,一直练呀练呀,直到整个房间都洒满阳光。有一次起身的时候,恍惚看见一个少年的面容自门口一闪而过,夕阳映得他满脸霞光。

    我后来才知道那是百易翔,百易翔却一直误以为那是张艺菲。

    高一他不和我一个班,弄错了……倒也是合情合理的。

    如此合情合理的。

    我躺在床上,透过玻璃窗,望见墨蓝色的天空。我想起比赛那天,我穿着湖蓝色的长裙。那条裙子有着很宽的裙摆,有些地方镶了水钻和亮片,旋转起来五光十色熠熠生辉。我转圈的时候,很少发晕,但那天,我以为我在出口的亮光处看见了那个少年。也是逆着光,可一停下来,影像就消失了。

    我果然是有些晕头转向了。

    吊在房顶的纸鹤被风吹动,彩色的翅膀流转出炫目的光彩,就像那条裙子宽大的裙摆,水钻的光泽拟成波光粼粼。

    美则美矣,可惜看错了人,也给错了人。

    7

    我不知道最后百易翔对张艺菲说了些什么,张艺菲最后并未回到我们学校,但那件事却传开了。

    又有人说,就知道百易翔迟早得甩了我,这不张艺菲刚回来,我们俩就分手了。

    这个结果是正确的,但是他们估计错了形势。

    我拉黑他后,没再答理他。他以各种死乞白赖的手段想扣下我容他解释,上课前堵,课间堵,下课堵,短信发爆手机。他说殷杪我们得谈谈,我说你是谁啊。

    我就把他当团空气,耐心什么的总得有个限度吧,等他折腾够了也就完了。

    这么折腾大家都累,不闹了,自然也就会过去的。

    全校都要顶礼膜拜这位情圣了,我这种无情无义的行为也受到了指责。他比我还绝,人家嚼我舌根的时候他还跑上前说,这真不关殷杪的事,是我的错,你们别说了。真“情圣”吧?恶心。

    终于有天中午,我没再见到他的脸,正感叹总算结束了。广播里传来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温软又坚韧,但我现在就是想马上掐死他。

    他在广播里说:“殷杪,我只想见见你,我们谈谈,给我个机会把事情说清楚,好不好?”

    浪漫死了……真是浪漫死了!收到这种表白人通常都是幸福地晕过去了。可我不能啊。

    他还真不嫌丢人啊!

    他重复了这句话两遍,教室里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看着我,连其他班的同学都慕名来围观。我手机响了,上写:“下午六点,烧烤店见。”

    正好一了百了……见就见!

    8

    我之前是这样设想的,去了,听完他的解释,骂他一顿,然后留下潇洒的背影。

    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了。

    当我远远地看见站在店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我全身的勇气都被抽干了。我觉得我一旦走过去,便会崩溃的。

    百易翔远远地看见了我。他逆着光朝我招手,夕阳绘出一道金边。

    我差点儿流下泪来,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没骨气。

    真正站在一起,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口问道:“那天在舞蹈房的,真的是你吗?”

    我轻轻地点头。

    “原来一开始就是你……殷杪,那时就是你,一直都是你。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要分手呢?”

    我垂着眼没有回答。我想起张艺菲回来的那天,她说百易翔喜欢的不过是那张相似的脸。

    见我没有做声,他渐渐有些焦急起来,在我打算开口之前,突兀地问道:“你总不会相信张艺菲的话吧!我怎么可能是因为那种原因……因为……”

    “不要再说了!”我慌忙制止了他。我一点儿也不想听他说出那句话,一点儿也不想,无论它是不是事实。我避开他困惑的目光,继续说道:“那个时候……那天在公园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反驳她呢?”

    他像是急切地想要解释些什么,但是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他叹息道:“殷杪……我不知道,我那时很乱,张艺菲突然出现,我完全没想到,真的。但我可以发誓,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我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我真的喜欢你,我不想放你走,这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感到自己的表情都要控制不住了,但还是咬着牙问:“……百易翔,你告诉我,你仔细想清楚了。你和张艺菲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你有没有一点儿,真心喜欢过她?”

    他没料到我会问出这样的话,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你如果不曾喜欢过她,你不会坚决不离开,不会在她走的时候大发脾气。那你喜欢的人,也确实是她。”我盯着他的眼睛,“既然这样,那个人就不再会是我了,百易翔。”

    他怔住了,就像那天一样,没有任何反驳。

    他喜欢过的人的确是张艺菲,我的剪影再明媚,也不过就是剪影罢了。

    “所以百易翔,你要知道,我们不会在一起很久。不如现在就说,再见了。”

    我转过身,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落了我一脸,我抬手去挡,却碰到他伸过来的手。他好像是要挽留我的样子,拉住了我的手。我看不见他,只听见他轻轻地说:“那都过去了,现在那个人明明是你,只有你……”我一阵颤抖,但又好像意识到他手上传来的那一点点犹豫,于是挣脱了出来。

    “如果你自己都不能确定,就不要轻易说出口!”

    我离开的时候,心底有些留恋,步子缓慢,像是在等谁再来叫住我。可他最终没有走向前来再次握住我的手。

    9

    他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后来再没有特地来找我。虽然还在同一个班,除了必要的话,再没别的交流。

    说话的时候客气而疏离,再未并肩走过任何一条路。

    我有时会发现他仍看着我,但神情里是浓重的茫然。

    我却认为这是对我们俩最好的结局。

    你说,我喜欢百易翔吗。毋庸置疑,我是喜欢他的,直到现在都是,喜欢得不得了。

    可我们就算在一起,也注定心存芥蒂,也注定不得长久。他会疑惑他喜欢的是我还是张艺菲,我会怀疑他喜欢的是张艺菲还是我。除非终有一日,他能明白心底的声音,勇敢伸出手,不然我们只会像相交线,两条线堪堪相交后又各自远去。

    我不想这样,所以百易翔,如果有一天你愿意再次牵住我的手,请一定坚定果断,毫不犹豫。那时你就会发现,我一直在这里,一直没有离开。

    14.日光倾城

    by十四

    1

    珂珂注意到一锦,是在去云南腾冲的飞机上。

    这个为了不打扰旁边闭目休息着的珂珂,而小声向空服小姐要一杯矿泉水的男生,他柔软而略显低沉的好听声音,一下子就吸引了珂珂的注意。

    看起来很舒服的一个人。这就是珂珂对一锦的第一印象。

    男生发现珂珂瞪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在看自己,先是愣住,随即笑了:“抱歉,没想到还是吵到你了。”

    珂珂摆了摆手,表示没有关系。

    男生见她没有打算和自己说话,就从随身的书包里拿出书来看。珂珂没有了睡意,掏出iPad的耳机塞进了耳朵,转头去看窗外的白云,眼睛不经意从反光的机窗玻璃上,看到他在翻看一本颜色鲜艳的摄影画册。

    应该也是去腾冲采风的吧?她随意地想着。

    飞机很快就降落了,走出机舱,珂珂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空气,只觉得满眼都是耀目的白光。高原地区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辽阔得让人心情舒畅。

    来接她的地陪导游,已经把车开到了机场门口。

    “是詹小姐吧?我来替您拿行李。”对方说着,殷勤地来接珂珂手里的东西。

    珂珂让导游大叔替自己放好旅行箱,自己抱着装有画板、画架的帆布袋坐进了车里。车子要发动的时候,珂珂看到飞机上邻座的男生正站在路边等车,脚边是一大堆行李。

    导游大叔转动方向盘,有意无意地笑着说:“现在不是旅游旺季,这个时间要打到进城的车,可太难了。”

    车子绕着机场前的广场转了一圈,重新停在了男生的面前。司机摇下车窗,对外面说:“上来吧,这位小姐让我带你下山,你再换车。”

    男生看着珂珂一脸平静的模样,眼里露出一点讶异的神色,随即又变成了惊喜。

    珂珂和他并肩坐在后排,没有打算和陌生人攀谈。男生也很识趣,只是向司机打听进城的路线。

    “巧了,詹小姐也是住在那边。”大叔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珂珂,没有再自作主张说要带着男生一起过去的话。

    “没关系,一起吧。”珂珂只好说。

    男生笑了笑,主动介绍自己:“我叫一锦,不是‘衣锦还乡’的那个衣锦,不过我想应该也是谐音的意思吧。我是川大的大一学生,这次是来拍摄北海湿地的。”

    珂珂点了点头,也不介绍自己,导游大叔却插嘴说:“你们这些搞艺术的,到我们这里来,那真叫有眼光。”

    一锦马上看着珂珂,好奇地问:“你是学美术的?”

    珂珂指了一指怀里的画夹:“只是来度假,顺便画画而已。”其实她已经参加了夏天的自主招生考试,明年就要去北京,学的是油画。

    “哇,现在的中学生可真会享受生活。”男生善意地笑了笑。

    车子开进了县城,临近新年,这里的阳光好得却像是夏天。阳光洒在干净的街道上,整座县城都像是闪着白光。

    “我就在这里下车吧,谢谢你们。”

    一锦有礼貌地向珂珂和导游大叔告别。

    他扛着一大堆摄影器材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珂珂这才注意到男生长得很高挑,配上他干净而青涩的脸,很容易叫人生出好感来。

    珂珂心想,萍水相逢,反正以后也不会见面。

    她在县城的一角租了间农家小院,院子后面是一大片的油菜花田,此时正开着大片大片的金黄色花朵。

    这就是她冬天跑来云南的原因——只有这里才会在内地寒风凛冽的季节里,还有着耀眼的日光,并奢侈地开着终年不败的花朵。

    珂珂洗过热水澡,把自己的东西安置好,就坐在院门外的田埂上开始画画。

    一连几天,她都在自己的小院里窝着,不是晒太阳,就是画画。而关于那个叫做“一锦”的小插曲,早已被她忘在脑后了。

    好友亚美打来长途电话,知道珂珂跑到了云南,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听说那边太阳很大,你大小姐别贪恋着晒太阳,把自己晒成了非洲难民啊!”

    珂珂好笑地回她:“知道你是在准备考试,不然就叫你一起来了。别心里不平衡,明年你出国之前,陪你去九寨沟就是了,你不是一直吵着要过去看看嘛。”

    “这可是你说的。大小姐你就好好享受吧,听说漂亮的地方总是容易发生浪漫的事情,我可是很期待我们的冰山美人会不会遇到……”

    亚美坏笑着没有说完,不等珂珂反驳就挂断了电话。

    珂珂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慢慢在阳光里闭上眼睛,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住在隔壁院落里的房东,好心地建议她出去逛一逛:“詹小姐,别看我们这里是山区,四周可是美得很呢。”

    珂珂觉得油菜花田似乎画得快要腻掉,的确也该换个景致了。

    2

    导游大叔一早就开着他的小客车等在门外,见到珂珂出门,笑嘻嘻打招呼。

    “詹小姐想去哪里玩,要不要带你去樱花谷看看?那边的山涧里有天然的温泉游泳池哦,你们小姑娘应该很喜欢玩水吧?”

    珂珂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位大叔根本就把自己当成了几岁的女童,还玩水咧。

    “不用,我想换个地方画画,您知道哪里的景色好吗?”珂珂保持着笑容。

    “这样啊……”大叔稍微想了下,“我实在不懂你们这些文艺人的口味,不过去那里应该不会让你失望。”

    车子在并不宽阔的山路上盘绕着,山坳里种着大片金灿灿的油菜和翠绿的烟叶。由于昼夜温差大的缘故,阳光没有照到的花和叶上,还披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珂珂把车窗摇下来,放心呼吸着窗外带着花朵清冽甜香的空气。这里和城市不同,不用担心被身边飞速超过的车子喷一脸的尾气。

    导游大叔兴致高昂,似乎对珂珂的出行,已经期待了很久。

    “要说我们这里啊,别的没有,最多的就是温泉和花。詹小姐,你要是春夏两季来,可以在那边看到满湖的兰花和小白花,那叫一个漂亮哦!”

    他滔滔不绝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完全不在意珂珂的沉默寡言。

    并不是讨厌这样子热情的导游大叔,只是懒得回答罢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对画画以外的事情提不起兴趣来,就连好友和父母都觉得她的性格变得过分淡漠了。

    车子在下一个山坳拐弯,又沿着田边跑了很久,远远就看到一大片金色的草滩,珂珂一眼就被吸引住了。

    因为是干燥的冬季,一人高的金黄草丛里,原本的湖泊变成了一个个蓝色的小水潭,像是点缀在金色草滩上的宝石,倒映着白色的云朵,在阳光下泛着银色的波光。

    珂珂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以免自己因为太过惊讶和高兴喊出声来。

    “漂亮吧?”导游大叔帮珂珂搬出画具,一边笑着说,“第一次来这边的城里人,没有不看得目瞪口呆的。”

    灿烂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这是珂珂面对那一望无际的金色草滩,此刻唯一的想法。

    她居然差点儿错过了这样的一个奇迹。

    “你可以顺着这座大木桥,走到中间去,那边有个小码头,很适合坐下来慢慢欣赏的。”导游大叔点了一根烟,示意她看前面的木桥。

    如果在春夏雨水多的季节,这座桥应该是架在水上的码头通道。

    珂珂走在上面,脚下的木板结实稳固,两旁簇拥着一人多高的金色芦苇,触手可及,一切都美得无法形容。

    桥的尽头,却有人站在那里。

    “怎么是你?”珂珂看着对方,声音里说不出是吃惊多一些,还是惊喜多一点。

    那人原本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处,被珂珂一喊,偏过头来。

    “哇,又遇到你了。”一锦露出大大的笑脸,很是愉悦地跑上前来,“你是来画画的吧?我在这里有好几天了,不过总算被我等到了。”

    珂珂吓了一跳,装作听不懂话里的意思,脸却先红了起来。

    一锦也发觉自己有些冒昧,抓了抓头:“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我想你应该来这里看一看。”

    他吞吐的解释更显得欲盖弥彰,珂珂咬着嘴唇走开到一旁支画架。

    僵持了一会,一锦忽然指着不远处的小水洼,说:“你看,那边的水里还有鱼在游……”

    珂珂立刻被他的话吸引了,跑了几步凑到廊桥的木板边,仔细去凑近了观察。半晌,真的有一尾银色的大鱼,悠闲地甩着尾巴上来吐了个气泡。

    一锦顾不上和珂珂说话,端起照相机“咔、咔”照了几张。

    “想不到这个季节,还能看到这种鱼。”

    听一锦的口气,似乎这是很稀罕的事情。

    珂珂看他欣喜地按动快门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大男孩,并不是个讨厌的家伙。

    一锦拍好了照片,走过来站在珂珂的身边,安静地看她摆出全部的画具,然后一点点往画布上堆叠那些五颜六色的颜料,天青的、黄色的、棕色的……

    珂珂一开始并没有在意,直到一个小时过去,身旁的人连挪动一步的意思都没有,她才奇怪起来。

    “你要看我画画吗?”她问一锦。

    “我已经在看了啊。”一锦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更奇怪。

    “我的意思是,你还要一直待下去吗?”珂珂差一点儿就被他的坦然给逗笑了。

    “啊!是不是我打搅到你了?”一锦忽然慌乱起来,手足无措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画画的时候,不喜欢身边有人看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珂珂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不用太紧张,“一直看我画画,你不会觉得枯燥吗?”

    一锦的脸突然就红了起来,连眼神都不自在起来:“那个……我只是觉得你画画的样子,蛮漂亮的……”

    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珂珂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又转头继续画。

    又过了一个小时,珂珂伸了个懒腰,一锦连忙凑过来:“这算是画好了吗?”他指着已经初现眼前景色轮廓的画布。

    珂珂知道赶不走他,只好回答道:“没有呢,我先休息一下,今天是不可能画完的。”

    一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笑着端起来相机:“我给你拍几张照吧?现在的光线最好,你看这里的景色,不拍照就太可惜了。”

    珂珂其实也早有这个想法,只是她出来时只想着画画,并没有把相机带上。既然一锦坚持要帮她照相,那就配合一下吧。

    一锦在金色的芦苇荡里和碧蓝的湖泊边,给珂珂拍了好多张照片。

    期间还有当地的小姑娘过来向他们兜售自己编的花环,珂珂大方地买了几个,自己戴不了,就心情很好地给一锦套上了。

    天色渐晚,一锦帮珂珂背着画具,准备返回县城。

    回去的车上,一锦大着胆子试探:“我们算起来是第三次见面了,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珂珂来不及回答,导游大叔先起哄了:“哟!我还以为你们是约好了一起来这里的呢,原来人家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珂珂心想这个大叔真多嘴。

    大叔却又说:“小姑娘警惕性高是好的,但是我看他也不像是坏人,你就告诉人家好了。”

    珂珂还是不吭声。

    一锦可怜兮兮地说:“实在不行,你总得给我邮箱吧,不然怎么把照片给你?”

    珂珂终于被他逗笑,在对方惊艳的眼神中,轻声说道:“我叫詹雨珂。”

    3

    似乎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那天之后,珂珂就经常遇到一锦。

    用导游大叔的话来说,腾冲本来就是个小地方,既然他们的旅行目的差不多,那么不期而遇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渐渐的,如果哪天一锦没有出现在她的周围,珂珂反而会觉得少了点什么。她把遇到一锦的事情告诉亚美,结果被对方取笑:冰山美人总算要开窍了。

    一个礼拜之后,珂珂终于忍不住质问一锦:“你到底还要待多久?”

    对方一愣,随即嘿嘿笑了起来:“待到你喜欢上我啊。”

    珂珂反而愣住了,一锦的单刀直入显然不符合她的思维逻辑,而且也太唐突。

    “你这个笨蛋。”

    珂珂恨恨地低声骂了一句,转身跑掉。

    一锦却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惹恼了珂珂,明明是她先问自己的。

    不过,当然还是会见面。

    云南的阳光实在太厉害,一锦有些心疼站在日光下画画的珂珂,总是默不出声地撑一把伞站在她的身边,以免阳光照疼她的眼睛。

    画布上的颜色越来越多,那景色慢慢立体起来,有了油画的模样。

    每次一锦送珂珂回小院,都会塞一把不知从哪里摘来的野花束给她,有时候又是几枚红得可爱的水果,这总让珂珂觉得又惊讶又好笑。

    “你怎么确定我一定会喜欢上你?”珂珂坏心眼地偏着头问他。

    一锦反而局促起来:“我只是这么希望而已……”

    “那我就偏不!”珂珂接过那把野花,故意把院门关得很响。

    她从门缝里看着一锦恋恋不舍地离开,居然半点负罪感都没有,只是低头去轻嗅怀里的花束,嘴角泛起了甜甜的笑意。

    躺在院子里看星星,珂珂一边和亚美聊电话。

    “这么说,你其实是喜欢人家的嘛。”亚美在手机那边笃定地说。

    “我怎么会喜欢一个傻瓜?”珂珂枕着手臂,却嘴硬道,“再说我们又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这里不回去。”

    “哼,我以为是什么问题呢?”亚美显然很不屑,“你看看人家欧美老电影,我就特别羡慕这种一见钟情。”

    珂珂拨弄了一下椅子旁用玻璃瓶装起来的花束,笑笑说:“我来这里之前,你不是还收了班上男生的贿赂,答应帮他追求我,现在怎么临阵倒戈啦?”

    亚美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不就是两袋巧克力吗,这你都能知道啊?再说我怎么能为了那么点儿东西,就把自己最好的朋友给卖了呢?啊……我不跟你说了,还有三张卷子没搞定呢,明天老班又要念叨我了!”

    亚美找借口慌慌张张地挂了电话。

    珂珂看了看手机,发现刚才有两个未接来电。她看了看号码,都是妈妈打来的。算算时间,洛杉矶此时应该是白天。

    珂珂想起这是每个月约好的通话时间,却不太想回拨过去。正要关机休息,屏幕忽然又闪烁了起来。

    她接起来,淡淡答了一句:“妈妈,是我。”

    电话的内容,无非是一成不变的关怀和问候:最近是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珂珂“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心却没有一点儿温暖的感觉。

    也许是感觉到了女儿的心不在焉,那边轻叹了一声,终于结束了通话。

    珂珂看着暗下去的屏幕,忽然觉得心里的某一处,微微疼痛起来。

    如果真的这么在意自己的孩子,当初为什么要为了留学就和爸爸离婚,抛下不满三岁的自己改嫁他人呢?

    不知不觉,已经是深夜。空气早已经变得寒冷,珂珂却坐在椅子上,浑然不觉。

    呆坐的结果,是凌晨就发起烧来。

    县城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卫生所,珂珂硬撑着去买了一点儿药,连走回来的力气都没有,想了又想,还是拨通了从未打过的号码。

    电话只短促地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是一锦。

    珂珂有气无力地问道:“在外面拍照吗?”

    “你先说,你在哪里?”一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我就在你院子的外面,今天没有看见你出门,敲门又没人答应。”

    珂珂告诉他来接自己,没有多久,就看到一锦从远处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你生病了怎么不告诉我啊?万一倒在路上,我看你找谁哭去啊!”一锦的脸有些发红,不知道是跑得太急,还是被珂珂气的。

    “你小声点儿,我是病人啊!”珂珂知道他是纸老虎,根本不打算接受批评。

    一锦立刻伸手在她额头上试了一试,露出心疼的表情:“烧得厉害,肯定很难受吧?”他扶着珂珂小心翼翼走了几步,忽然灵机一动,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干什么?”珂珂皱眉。

    “背你回去啊!”一锦催她。

    男生的背果然很宽厚,珂珂烧得迷迷糊糊,起先还怕一锦把自己摔了,双手搂得很紧,渐渐就放心了,竟然迷迷糊糊地在人家背上打起瞌睡来。

    不知道是怎么到家的,只觉得有人给自己喂了水,又轻轻盖了被子。

    等到珂珂一觉醒来,才发现躺回了自己的床上,一锦却趴在她的脚边睡得很香甜。

    正好房东大妈送水进来,看到她醒了就笑着说:“小姑娘,你的男朋友真体贴,守了你一天一夜。刚才还拜托我给你烧点儿水呢,怕你醒来口渴。”

    房东出去了,一锦在梦里挪了挪,老大不高兴地呓语起来:“说了不会把你摔下去,你快把我勒死了……唔……”

    珂珂低头看着一锦蓬乱的头顶发旋,心底忽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柔情绪。

    4

    到底是小孩子,病得厉害,好得也很快。

    珂珂三天之后照样扛着画具,满山满谷地乱跑。

    一锦从上次告白失败之后,再也没有说过要珂珂喜欢上自己。可是大病一场之后,他们之间有些东西,悄悄发生了改变。

    珂珂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她第一次觉得除了爸爸之外,也可以有信任的另一个男生。

    继母打电话来,试探着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过年我想陪陪奶奶,阿姨你就陪爸爸和弟弟好好过新年吧。”珂珂笑着回答,爸爸也重新组织了家庭,这么多年,说话彼此很是客气。

    此时他们身处樱花谷的原始森林,不远处的一锦正在认真拍摄一株植物。珂珂凑了过去,帮他拨开杂草。

    “谢谢哦!”总算拍好,一锦直起腰来,松了一口气。

    “不谢。”

    珂珂笑着看他,之前只看这个人长得顺眼,现在撇开成见,才越发觉得一锦是个眉目清朗的男生。

    一锦调整着相机,对珂珂解释:“隔壁系的教授知道我要来腾冲,特别拜托我拍摄一些植物的照片回去,好方便他研究。”

    他们坐到谷底的小溪涧边,珂珂从背包里掏出画本,开始画素描。

    过了一会儿,一锦想要凑过来看:“你在画什么?”

    珂珂脸一红,把本子藏到了身后:“没什么,我画得不好,你不要看。”

    一锦就讪讪地笑了,不再勉强。

    珂珂想了想,又说:“我的油画比素描练得好,以后画一幅送给你。”

    一锦的眼底有喜色闪过,神色变得兴奋起来:“真的吗?”

    珂珂收起画本,跳下溪边的大石头,一步一跳往山上走:“回去之前,我会把金色湿地画好送给你。”

    一锦笑着跟上了她,两人并肩在山里走着,走回大路的时候,一锦默默地牵住了珂珂的手。

    剩下的时间是快乐而短暂的。

    一锦陪着珂珂去画樱花谷的原始森林,去爬大通山看火山口,去逛和顺侨乡的石板路和清水塘,去吃喷香甜蜜的豆馅松花粉糕。

    腾冲的阳光仿佛永远都挥霍不尽,满城的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一如珂珂倾泻而出的感情。

    珂珂翻看着电脑里的照片,那上面的自己笑得灿烂无比。

    一锦站在她的身后,笑嘻嘻地说:“我拍这么多照片,还是有你的最好看。”

    这马屁拍得太过明显,珂珂故意唱反调:“你拍这么多的照片,是不是为了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好让我看着生气?”

    一锦笑个不停,勾起手指去刮珂珂的小鼻子:“傻瓜,就算是某一天我们暂时分开了,我也希望是,你可以看着它们想念我。”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珂珂的金色大湿地终于画好了,一锦也完成了摄影的工作。虽然约好了一定会保持联系,但是离开腾冲的那个下午,珂珂还是变得莫名地悲伤。

    “你会记得这些灿烂的花吗?”

    珂珂院子里的火焰花,如同瀑布一般在院墙上怒放,橘红色的花朵成百上千地悬挂着。

    一锦帮她整理行李,从屋子里听到问话走了出来,轻轻拍了拍珂珂的肩膀:“这么热烈的花,一生之中哪怕只见到一次,又有谁能够忘记呢?”

    珂珂不再说话,面对着这样浓烈的花,忽然从心底生出一种惧意。

    “珂珂,你可以告诉我那个问题的答案吗?”一锦的眼底带着笑意,安抚了她不宁的情绪。

    阳光洒在珂珂扬起的脸上,她闭上眼睛,心底轻颤着。她拉过一锦的手掌,在那里面轻轻画了又画。

    二零一零年的最后一天,他们离开了腾冲。

    在昆明机场的候机大厅里等待转机,剩下最后的半个小时,珂珂要飞去沿海陪奶奶过年,而一锦要赶回中部的老家。

    飞机会朝着不同的方向飞走,珂珂紧紧抓着自己的裙摆。昆明的阳光还是很好,却不能像她在腾冲感觉的那般温暖。

    一锦替她买来矿泉水,体贴地为她拧开,小声安抚她:“暑假我来你们学校看你,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

    珂珂咬着嘴唇摇头,她从来没有这样依恋过一个人,舍不得跟他分开。

    原来感情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东西,短短的一个月,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冰山美人詹雨珂。

    一锦大着胆子亲了亲珂珂的手心,对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然后声音低了下去,用只有珂珂听得到的声音,在她鬓边耳语。

    他们手握着手,紧得几乎不留缝隙。

    一锦的飞机比珂珂的飞机早十分钟起飞,他站在登机口不放心地又抱了抱珂珂,感觉她的身体都在瑟瑟发抖着。

    “珂珂,你不要这样,我会很担心。”

    珂珂努力朝他挤出一个笑脸:“没关系,可能是这里比腾冲冷,我有点儿不习惯。”

    一锦不停地回头去看她,最后还是消失在了电梯的尽头。

    5

    在奶奶家过完年回到学校,珂珂明显感觉班上氛围的变化。

    虽然还是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但是彼此的前途是完全不一样的。像珂珂这样子提前一批就被保送或者准备留学的学生,学校对于他们的出勤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剩下来的,就是华山自古一条道,必须在考场上冲锋陷阵的。

    亚美的爸妈一早就移民加拿大,只等她在国内读完高中,就直接到那边升学。虽然她乐得在学校里混混日子,成绩却也排在年级前列,着实让一帮子同学妒忌得要命。

    这天物理单元测验,亚美随便就拿了班级第一,挤掉了张俊稳坐一个学期的头名宝座,差点儿逼得他想去买块豆腐回来撞死。

    放学的路上,珂珂笑着说她:“你就不能稍微低调点儿,有必要刺激我们班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书蠹吗?”

    亚美咬着可爱多的香草蛋筒,满脸的不在乎:“我这不是准备要出国,自动自觉地给他们减轻竞争压力了吗?谁让他们整天在背后说,出国的都是在国内混不下去才走的,哼!”

    珂珂无奈地笑了笑:“你到最后没有了包袱,越轻松考得越好,他们就可怜了。”

    亚美吞下最后一口,拍了拍手掌,拉起珂珂:“我倒觉得你从腾冲回来后,变得心慈手软多了。”

    珂珂的脸一下就红了,却也不辩白。

    亚美眨着眼睛凑过去,逗弄珂珂:“你们在云南,是不是特别浪漫?就像电影《魂断廊桥》那种?男女主角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却彼此深爱着对方……”

    “亚美,我不知道你又看了哪部欧美老电影,总之不要跟我硬扯在一起!”珂珂不由自主地皱眉,她不太喜欢这个比喻。

    “哎哟,我们珂珂大小姐生气啦?”虽然珂珂的语气很不好,但是亚美却一点儿都不害怕,还嬉笑着过来抱住了她。

    珂珂从心底觉得有一个八卦女作为死党,恐怕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她推开试图从她表情里发现什么的亚美,小声骂她:“不要打探人家隐私啦!”

    “哟,脸红啦?”亚美嘻嘻笑着,“我知道你们刚才还通了电话,嗯嗯,很温柔嘛……有前途哦!”

    亚美一本正经地拍了拍珂珂的肩膀,然后大笑着一溜烟跑掉了。

    晚上又接到一锦打过来的电话,他在手机那边笑着问珂珂下午过得怎样,珂珂就顺便把亚美在班上考第一的事情说给他听。

    “她的理论倒是很有意思,嗯。”一锦听完笑了,随后又说,“珂珂,我有事想跟你说。”

    珂珂一怔,一锦的口气像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下午教授跟我说,有个日本交换生的名额,问我愿不愿意过去。”一锦完全是在征求珂珂的意见。

    珂珂捏紧了电话线,嗫嚅了片刻,才定神开口:“多久才能回来?”

    “一年吧,也可能是一年半,那边的项目需要一个懂摄影又有专业知识的人。”一锦停了一会儿,又说,“要不,我明天去推了吧?暑假我还答应去北京看你呢。”

    “不。”珂珂知道这样子的机会,真的很难得,“什么时候出发?如果赶得及,我还能飞过来见你一面……”

    “可能不行,如果过去,这段时间我要到处跑办签证。”一锦犹豫着打断了她。

    “这样子啊……”珂珂咬住了嘴唇,不情愿地叮嘱,“那你到了日本,安定下来,记得给我消息。”

    “嗯,珂珂,等我。”

    一锦的声音坚定,可是隔着千万里的距离,却让珂珂觉得那么朦胧。她闭上眼睛,有点儿怀念在腾冲那些美好而没有烦恼的日子。

    一锦去日本的事情很顺利,他给珂珂发来自己在日本短途旅行拍摄的照片。

    珂珂觉得那些风景和人物虽然都很优美,但是总是少了点儿什么——她知道,那是因为那图像里都没有一锦。

    一锦知道了她的想法,笑着安慰她:“傻瓜,我让同学给我拍一张就行了,不过他们的技术都不如我,你不要嫌弃我被拍得很难看哦!”

    这天特意约了上线,照片很快就被传过来了,一锦笑得灿烂,背景却是几棵光秃秃的大树。

    “这是什么啊?”珂珂有些气恼地抱怨。

    一锦好脾气地解释道:“是我们学校宿舍楼下的樱花树啦,别看它们现在很难看,再过半个月,据说能开出像云霞一样的花朵来哦!”

    珂珂瞪着照片看了半天,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那再过半个月,你再拍一张给我传回来吧?”

    一锦又说:“我把你送给我的油画挂在宿舍里,他们都说你将来可能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画家哦!”

    珂珂骄傲地回复道:“只是‘可能’吗?那你的同学也太没有眼光了。”

    一锦打了个“大笑”的表情过来,又说:“这还没有当成画家呢,就把画家的傲气学了个十足,你啊。”

    珂珂被激怒了,打了一连串的惊叹号:“你给我把画还回来,我一定是脑子发热,才把自己的画送给不会欣赏的人!”

    一锦却耍赖皮地说:“有本事来日本拿吧,反正我不会主动交还给某人的。”

    珂珂气得小鼻子都红了,半天才敲过去几个字:“坏蛋,不跟你说了,我去睡觉去!”

    她气鼓鼓地想,现在一锦胆子也大了,敢隔着网络欺负自己,等他回国,一定要狠揍他一顿才解气呢。

    她看了看电子时钟,日本应该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了。

    一锦打了一串道歉的话,珂珂都视而不见,关了电脑直接和床亲密接触去了。

    第二天起床开机,刚刚上线,就看到一锦的头像还在闪烁。

    珂珂点进去一看,原来都是一锦哄她的留言。她心满意足地笑了笑,那头像却已经灰了下去,对方下线了。

    珂珂想起一锦应该在上课,于是打了个笑脸,算是原谅他的意思。

    可是到了晚上,珂珂还是没有看到一锦上线,也没有他的回复。

    珂珂开始觉得有些奇怪,难道一锦今天特别特别忙?

    她拿起电话,平时都是一锦给她打,她翻了半天,才从电话记录里找出一锦在日本用的手机号码。

    手机里传来陌生的日语,珂珂根本听不懂,但是明白应该是无法接通的意思。

    到底是关机还是没有信号呢?

    珂珂愈发是一头雾水,也找不到人帮她翻译。

    她挂断电话,看了看依旧灰暗的头像,拿起杯子,准备去厨房倒水。

    刚一起身,放在桌上的电话就铃声大响,吓得珂珂手一哆嗦,几乎没有拿住玻璃水杯。

    “珂珂,你在家啊?怎么电话刚才打不通呢?”

    亚美的声音又急又响,不等珂珂张嘴,她又说道:“你不要出去,把我上次送给你的杂志拿出来翻翻,我很快就到你家,你不要干别的事情啊!”

    珂珂奇怪极了:“亚美,你玩什么花样呢?”

    “总之你一定不要开电视,等我过来,马上马上!”亚美挂断了电话,话筒里传出“嘟嘟——”的忙音。

    珂珂回到电脑前继续上网,右下角的QQ忽然跳出了一个新闻插播窗口,她习惯性地看也没有看,就关掉了继续看她的电影。

    亚美很快就赶到了,走进房间看珂珂的电脑开着,一下子煞白了脸。

    珂珂给她拿了橙汁进来,笑着问她:“你玩什么游戏呢?吓得我差点儿砸了杯子。”

    亚美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你还不知道?”

    珂珂瞪她:“到底什么事情啊?”

    亚美的眼眶忽然红了,走过来把珂珂按到客厅的沙发上:“答应我,不管看到什么,都先让自己冷静下来。”

    一种奇怪的预感瞬间爬上了珂珂的心头,她看着亚美走过去把电视打开,画面出现前的那一秒钟间隙,像是一万年那么漫长。

    电视里,一个熟悉的新闻播报员,正面无表情地报道着日本大地震的新闻,屏幕下方不断滚动着最新的实况。

    珂珂呆滞地看着那些数据,心里是一片空茫。

    那个不断从播报员嘴里吐出来的熟悉地点,正是一锦的学校所在区域。

    播报员的嘴唇仿佛在她眼前无限地放大,然后她什么都听不到也感觉不到了,似乎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已消失。

    珂珂木讷地站起身来,转身往房间里走,然后发疯一般地开始翻箱子,想找出一锦在腾冲给她拍的那些照片。

    “亚美,你看,这是他给我拍的照片,他说这些是留给我想念的。”

    珂珂抖着手去开装有照片的铁盒,想要抽出一张给身旁担心不已的亚美看,却因为手抖得太厉害,怎么也打不开。

    亚美从身后抱住她,出声阻止她:“好了,珂珂、珂珂,没事的,你们认识只有一个月,你很快就会忘记他的!”

    珂珂听到亚美的话,却发疯一般用力挣扎,盒子被打翻,照片像雪花一样,撒了一床一地。

    “不对……不是的……你什么都不懂……”珂珂捂着脸跪在一地的照片中,泪水像河流一般,从指缝里慢慢流淌到手背上。

    什么只有一个月?

    她怎么可能忘掉那个微笑着在飞机上跟自己打招呼的大男生;

    她怎么可能忘掉他背着自己从卫生所回来,一路上哼着曲子哄她睡觉;

    她怎么可能忘掉在开得灿烂的火焰花前,她在他的手心里一遍遍画下“喜欢你”三字。

    她永远会记得,在机场分开之前,一锦红着脸告诉她的秘密:其实早在飞机上面,他已经对她一见钟情。

    如果她喜欢上一锦,是一场被预谋的爱情,那么这也会是她这一生中最美好的预谋。

    [尾声]

    二零二一年,腾冲机场。

    因为国际闻名的油画大师詹雨珂要在腾冲的北海湿地旁举办她在国内的首次画展,这几天的机场早已被各地闻讯赶来的名流和记者挤得水泄不通。

    一个戴着黑色墨镜身穿浅色衣裙的女子,从候机大厅走了出来,径直坐上了一辆红色的出租车。

    “詹小姐,你做好心理准备,这两天腾冲县城人来人往。我开车上来接你,都堵了半个多小时呢!”

    导游大叔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后座的女子,努力在她平静的脸上寻找十年前的少女痕迹。

    “我变了很多吧?您的变化倒是不怎么明显。”注意到大叔的目光,珂珂大方地笑了笑。

    “哪里,老了许多咯!”导游大叔有些不好意思,“我根本没有想到十年后,詹小姐你还能找到我,还订了我的车,真是吓了一跳啊!”

    珂珂把摘下来的墨镜放在手里把玩,她侧头去看身旁的位子,想起十年前,一锦应该就是坐在这个位子上,心如小鹿乱撞地偷看着自己。

    “不过你一提当年的事情,我马上就想起来了。”导游大叔呵呵笑着说,“当初那个小伙子一直拜托我悄悄通知他你要去的地方,还特意安排了那些‘巧遇’,所以即使过了十年,我还是记得你们。”

    “原来是这样子。”珂珂的手微微一颤,早已猜到的一切,亲耳被证实了呢。

    “我看他是个好孩子,才帮他的。”导游大叔继续笑着问,“对了,后来你们到底在一起没有?”

    珂珂笑着按住自己的胸口:“在的,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北海边举办的画展,十分的顺利。

    最被瞩目的一幅油画,就是描绘金色大湿地的作品。

    仿佛把整片湿地的金色都凝固在了画布上,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在这幅画前驻足,屏气凝神地去欣赏它。

    “实在是太奇妙了,它比真正的北海更加充满吸引力!”围观的人群一面欣赏着油画,一面远眺辽阔的北海湿地,啧啧称奇。

    现场数人采访詹雨珂,问她:“这幅作品的名字是什么?”

    珂珂从脖子上把一根精致的项链取了下来,上面悬挂着一只银色的小瓶。

    她抚摸着小瓶,微微笑着:“我叫它《日光倾城》,和十年前我为心爱的人画的那幅很像。”

    “太浪漫了!”记者们发出赞叹,一人高声问,“詹女士,您用了如此大面积的金黄色,一定是想表达出当时浓烈的爱情吧?”

    珂珂深吸了一口气,仰天看了看日光倾泻的湛蓝天空,只是对众人报以微笑作为回答。

    记者们一脸疑惑,却忽然顿悟一般,笑着连连点头。

    珂珂站在湿地的木桥尽头,低头摩挲着项链上的银瓶,那里面有属于一锦的一部分。

    当年她去见一锦的父母,开明的老人答应在把一锦的骨灰撒入大海之前,允许珂珂带走一小部分。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金色草滩,珂珂微微抬起脸,阳光温暖了她湿润的脸颊。

    一锦,你在听吗?

    如果没有了你,纵使日光倾城,也未必温暖。

    但是仍然谢谢你,给了我如此美好的一段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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