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故事-打工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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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城郊一条空旷的小马路上,孤零零地行走着一位背铺盖的青年。他上穿白衬衣,下着蓝涤卡长裤。衣裤很脏,沾满了灰尘,一望而知是个来自农村尚未落脚的打工仔。

    天色越来越暗。路灯亮了,马路上落下淡淡的橙黄的光圈。有些路灯的灯泡被缺德的气枪射手当靶子打碎了,于是好些路段便一片漆黑。

    “叮零零”一辆女式自行车从青年身边飞驰而过,骑车人是位衣着时髦、长发披肩的年轻女郎。青年漠然地朝女郎瞥了一眼,继续埋头走自己的路。

    突然,前方响起一声短促的尖叫,似乎是女郎的声音,青年吃了一惊,朝前望去,怪哉,黯淡的马路上空空荡荡,骑车女郎像变戏法一样没了。青年愣了愣,加快步伐朝前走去。

    “救命啊!”前方又传来女郎的呼救声,声音凄厉、低沉,像从地下发出的,青年的步伐更急促了。

    他突然发现,路面上有一个黑糊糊的圆洞,呼救声发自洞内。这一段路灯坏了,女郎准没有看清,连人带车掉进洞里去了。

    青年对着洞里喊,“大姐,别害怕,俺来救你。”他解下捆铺盖卷的麻绳,放进洞里,“绑住车子,先把车子提上来!”女郎应了声,摸黑把车子绑好,青年一使劲,就把车子提上来了。借着远处路灯光,能辨出车轮已经撞成麻花。

    “别管车子,快拉我!”女郎在洞里催促。

    青年再放下绳子,很快把女郎也拉了上来。女郎爬出洞口,一屁股坐在地上。

    “谢谢你救了我。我的右脚脖子扭啦,没法走路了。”女郎感激而无奈地说。

    青年安慰道,“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不过,这车子怎么办?”

    “一辆破车子,不要啦!你送我回家,我一定好好谢你。”

    “谢什么!我在老家时,火里救过孩子,水里捞过老人,都不要谢的。”

    “哎呀,我算碰上好人啦!”女郎站在路边,前后张望,大概是想拦辆车搭一程吧,可黑乎乎的马路上,就是不见有车驶过。女郎显得很无奈,就对青年说:“你扶我走吧!”

    青年惋惜地盯了一眼那辆摔坏的自行车,小心翼翼地扶起女郎,女郎左脚一跳一跳,就这样慢慢朝前走。

    可是女郎虽然年轻体健,也难适应这种特殊的行走方式,走了不到五十米,就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青年提议道,“大姐,这样不行,干脆我背你吧!”

    女郎没有吭声,把自己的身子贴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小伙子背上,这种情景想起来就脸红,如果路灯亮的话,准能看到女郎脸颊上的潮红。女郎说:“谢谢你的好心,我能走。”女郎又蹦跶了几十步,心跳得快蹦出喉咙,喘气声像拉风箱,她再也走不动了。

    青年猜出女郎的心思,诚恳地说,“大姐,这样什么时候能到家呢?请相信我,我是老实人,从不搞歪门邪道,还是让我背你吧!”说着蹲下身子。

    女郎看不清青年的脸,但被他恳切的话语打动了,便半推半就地伏到青年背上。

    青年人高马大,身子壮实,他背着女郎迈开大步,行走速度自然大大加快。

    走了一段路,青年的脚步明显放慢,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汗水湿透了衬衣,女郎感觉到了,说道:“你累了吧?休息一下。”

    青年轻轻放下女郎,让她坐在道边上,不好意思地说,“肚里空,没劲啦!”

    女郎惊讶地问:“怎么,你没吃饭?怎么不早说!看,前面不远就到热闹的大马路啦,有饭铺,你先填饱肚子再说。”

    青年受了激励,一鼓作气背起姑娘就走,很快走进一家小饭铺。

    “快拿吃的来!”女郎一进门就大声嚷嚷。服务员立即赶来,女郎爽爽快快点起饭菜来。

    饭铺里灯光明亮,女郎和青年这才互相看清了对方。

    青年平顶头,浓眉大眼,二十三四岁,属北方农村的英俊小伙。

    女郎二十一二岁,皮肤黝黑,圆脸蛋,大眼睛,穿一件漂亮的连衫裙。

    饭菜上桌了。小伙子张开大口,狼吞虎咽,整整吃下一碗饭、一碗面、两盆菜,然后,他满意地抹抹嘴,打着饱嗝说:“饱啦,上路吧!”

    “慌什么?休息一会,你叫什么名字?”

    “丁扣根。你叫我扣根好啦!”

    “你是打工仔吧,什么时候来的?”

    扣根顿时显得很沮丧,原来扣根家在北方某老区,受打工潮的影响,来这个城市投奔一个儿时的伙伴。不料昨晚刚出车站,就被广场的彩灯霓虹迷住了,加上人流拥挤,被扒手偷去了装着盘缠和老乡地址的信封,他急得双脚直跳,只好在广场角落里过夜,好在席地而卧的打工仔、打工妹多的是。

    今天早晨,扣根掏遍了全身口袋,才找出七角钱,买两个白馍吃了,然后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城里乱碰乱撞,到处打听找工作。可白忙了一天,毫无所获。

    姑娘听后笑了,脸颊上显出两个迷人的酒涡,说:“我倒有个地方,有吃有住有活干,你去不?”

    扣根大喜过望:“那敢情好,在哪?”

    “就在我家。”

    “没说的,走!”扣根冲动地站起来。

    “慢着。你对我什么都不了解,不怕我骗了你,黑了你?”姑娘笑着问。

    扣根笑了:“天下总是好人多,哪来那么多坏人呢?听口音,咱们怕是一个省的吧?”

    “你说对了。我叫张小红。四年前,爹带我来到这个城市,吃了多少苦才站住脚。现在,跟我爹干的小伙子就有十好几呢,都是咱老家来的打工仔。”

    “那太好了!”扣根兴奋得一拍大腿,“走!”

    扣根身子一蹲,又要背小红。小红“扑哧”笑了,一把拉起扣根,走出饭铺,站在路边等着。

    一辆夏利出租车过来,小红一招手,拉着扣根上了车。

    司机问,“去哪里?”

    “宋庄。”

    夏利飞一样疾驶,街道两边的房屋、树木直往后退,扣根还没坐过瘾,宋庄就到了。

    扣根下了车,看看周围,空旷得像农村,路边有一大片低矮的房屋,窗口闪出昏黄的灯光,不禁好奇地问:“这不是农村的庄子吗?”

    小红笑答:“不错,都市里的村庄。还得委屈你一下,背我到家去。”

    扣根轻轻松松背起小红,像驮一只小猫,在小红指引下走进一条小巷。扣根打量两边,尽是挤挤挨挨的房子,平房多于楼房,有砖砌的,有铁皮搭的,七拼八凑,歪歪倒倒,连自己老家的石屋都不如,而且还不时闻到阵阵尿臊气和腐臭气。他不禁自言自语:“这是什么鬼地方?”

    “哈哈哈,”小红调皮地笑起来,“怎么,看不上?能赚钱就行!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盲流村哪!”

    扣根在小红指挥下,七拐八弯,才走进一条稍宽的街,大概够两部卡车对开。走到两扇大铁门前,小红说“到了”,溜下身子,掏钥匙开了铁门,进门后随即上了锁。

    呀,这是个挺大的院子,对面一排正房,右边一排厢房,房前停着十来辆三轮平板车,左边是大棚,里面黑乎乎地堆满了东西。

    小红被扣根扶着一踮一踮走向正屋,扯开嗓门喊:“爹,我回来了!”

    正房门一开,跑出个五十开外的老头来,见扣根扶着女儿,愣了愣,问:“小红,你怎么啦?”

    “报应!爹,我掉进马路下水道啦!车子摔坏了,脚脖也拐了,幸亏碰到这位好心的大哥,把我送回来。”

    “快进屋,快进屋!”张老头连声说。

    各人落了座,小红对她爹说:“他叫丁扣根,愿上咱家干活。他老家离咱家不远……”

    张老头不动声色听着,专注地盯住扣根看,微眯的眼中射出两道尖利的光,扣根不觉一颤。张老头脸上浮起笑意:“年轻人,你救了我宝贝女儿,我得谢谢你。你愿到我这儿干活,欢迎!老家有什么人哪?”

    “俺家当年是八路军根据地,爷爷打鬼子牺牲了,是革命烈士。爹十年前病逝,娘刚刚亡故,我给娘办完后事,一身无牵挂,就出来闯荡闯荡。”

    “喔,烈士子弟,光荣!出来闯闯好。扣根,放心跟着你大叔干吧!别看大叔干的是捡破烂的行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听说国外都有捡破烂发了大财的……”

    扣根没吱声,原来是捡破烂,他有点失望。可是,找不到活干,眼下只好将就,何况还认识了小红……

    “爹,先安排扣根住下。”

    “对,扣根,你住外边厢房,不过挤了点……”

    “爹,你好意思让扣根挤厢房去?就在这儿搭个铺吧!”

    张老头看看女儿,看看扣根,笑道:“噢,就依你,我的宝贝千金!”

    张老头搬出一架行军床,让扣根架在客堂一角,靠着他的房间。客堂另一边,当然是小红的闺房了。

    张老头回屋拿伤膏药。扣根朝里瞄了一眼,见屋里床下塞满了铜线、电机,还有一大堆直径米把的生铁圆盘。张老头检查了女儿脚脖,推拿了一阵,贴上膏药,说:“躺一天,就好了。”张老头临睡前,递给扣根一把大门钥匙。

    扣根上床后,回想这一天的经历,简直像变幻莫测的万花筒,总算落了脚,他很兴奋,但毕竟过于劳累,瞌睡袭上来,不觉沉沉入眠。

    第二天天一亮,扣根就醒了。开门入院,见厢房伙计们还在酣睡,再看看大棚,里面堆满了废品,什么废钢铁、废铜铝、废纸破布,分门别类堆得像山一样。扣根拿起一把扫帚,轻轻把院子扫了一遍。

    扫完地,扣根好奇地上街转悠。白天所见,印象比夜间更凌乱差劲。街巷高低不平,墙边拐角,由于不拘小节的男子汉随意方便,尿臊气刺鼻。看看屋顶上,蛛网般的偷电线路乱七八糟地搭在电力线上。街两旁店面不少,招牌琳琅满目,有单间门面的“宇宙服装厂”,炸油条、烤烧饼的“大众点心店”,不知生产什么的“美味食品厂”,再过去竟是养猪场,听得到肉猪的嚎叫,闻得到扑鼻的粪臭。接着是“丽姿美发店”、公厕……

    扣根大惑不解,现代化的都市怎会有如此脏、乱、差的地方?原来宋庄地处城乡结合部,城市和乡村的管理部门职责不明,互相推诿,结果成为盲流人员的风水宝地。他们租用农舍,安营扎寨,开展各种经营活动。由于鱼龙混杂,少不了违法乱纪、为非作歹的事情发生,时间一长,宋庄成了藏垢纳污的处所。这些内情,扣根是后来才明白的。

    扣根失望地转回张家,发现铁门旁挂着一块“湖海物资再生公司”的大木牌。走进院里,见东厢房的一班小伙子已经起床,他们见扣根进来,一个个直愣愣地瞧着——能在老板堂屋里住宿的人,定然不是等闲之辈。

    扣根懂礼貌,拱手向众人连连作揖,说:“各位大哥好,小弟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还望各位大哥指点。”这么一说,伙计们的脸色才缓解了,纷纷朝他点头微笑。

    “扣根!”突然有人大叫。

    扣根一惊,迎着声音一看,不觉大喜。朝他走来的,不正是自己要找的韩石头么?昨天大海捞针无觅处,今日相见毫不费功夫。这对幼时伙伴立刻紧紧抱在了一起。

    扣根握住石头的手问:“你怎么离开建筑队了?”

    “活儿太累,老板不把我们工人当人,工资也不高,我跟老板闹翻了,后来到了这里,才定下心来。这儿活儿轻,收入高。别小看收破烂,油水大着呢!”

    吃早饭时,张老头正式把扣根介绍给大家,然后问扣根,“休息一天再干活怎样?在家陪陪小红。”

    众人对此话极为敏感,眼光“刷”地齐射扣根。扣根脸红了,急忙道:“休息什么?今天就干活!”

    张老头说,“也好,你就跟石头一起干,先熟悉熟悉业务。”

    这时小红在闺房里喊起来:“扣根,你来一趟。”

    扣根应了声,不自然地走过去,他感觉得出,那许多喷着妒火的眼光都刺着他的脊梁骨呢!他走进闺房,小红还躺着。“脚好些了吧?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了?我听得清清楚楚的,爹叫你休息一天陪我,你却不肯,你眼里有我么?”

    扣根紧张了,“吭吭”了一会才说,“哪能呢?你想,那么多眼光盯着我,我……一个大男子汉,好意思不干活陪大闺女吗?”

    小红“扑哧”笑了:“我就让他们知道,让他们眼红!早点回来看我……”

    伙计们纷纷出发了,无非踩一辆三轮车,车上搁一只尼龙袋。那袋大极了,撑开来足能搁下一条牛。石头蹬车,扣根坐在车平板上。

    “扣根,你小子真有艳福,小红对你一见钟情。她那闺房,向来不准我们跨进一步的,可你……”石头的话里充满醋意。看得出,他对小红钟情已久,但不过是可怜的单相思而已。

    “嘿嘿,看你说的……”扣根含糊地回答,忙把话扯开,“这车好踩么,让我试试。”

    “好学!跟自行车不一样,别管直走拐弯,死活抓紧龙头,把住方向,使劲蹬就行!”

    扣根与石头交换位置一试,果然一学就会,高兴得哈哈大笑。

    车子驶进居民区,石头大声吆喝:“收废品咯!废铜烂铁,废纸破布,换钱咯!”他边走边叫,却无人应声,也无人送废品出来。石头骂了声,去敲一家的门。门露出一道缝,一个老太太隔着防盗门不耐烦地说:“没有没有,快走快走!”“砰”地关上门。

    石头气得直瞪眼,见门外空地上晾着十来件衣衫,周围又无人,便迅疾地把衣服掳下,揉成一团,塞进尼龙袋里。

    扣根见了,瞪眼说声:“你?”直皱眉头。

    在居民区转了一上午,石头边收边偷,连孩子丢在路边的一辆崭新的三轮玩具车,也提起来丢进尼龙袋。

    中午在面馆吃面,扣根憋不住批评石头道:“收破烂就收破烂,怎么能顺手牵羊偷东西呢?没想到你进了城竟学成这样!”

    石头却满不在乎:“张老头手下的人都这么干!城市人富,我们穷,捞点他们的油水没关系。”

    扣根正色道:“别忘了咱是老区的青年,咱要像个革命后代的样子!”

    石头笑了:“革命后代?革命后代值几个钱?现在的世道,有钱的是大爷,没钱的靠边站!你啊,跟不上时代咯!”

    扣根被石头那副教训人的口气说愣了,闷闷地低头吃面。

    下午往回走,经过某大厂废料堆,就更热闹了。石头把三轮车停在废料堆前,见没人路过,就“吭哧吭哧”朝袋里装,还直催扣根:“快装!你不干,喝西北风去?”

    扣根长这么大,没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不得已拿起拳头大一块废铁,觉得比昨晚背的小红还重。他磨磨蹭蹭,提心吊胆,不住地左右观望,才把废铁塞进尼龙袋里,心里可别扭极了。扣根再也不肯动手,他头脑中冒出了一个新念头——另择行当。

    傍晚回到湖海公司,扣根打盆凉水擦了身,就去看小红。

    小红见了扣根就笑:“有什么心事呀,沉着个脸?”

    扣根开门见山说:“收废品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愿干。可石头边收边偷,不管私人的、公家的,偷的比收的还多,还说大家都这么干。这样不干不净的活,我可干不来!”

    小红见扣根的严肃模样,收敛了笑容,认真回答说:“石头说得不错,要不这么干,我们怎能富得起来?扣根我问你,你出来打工为什么?是不是为了赚钱?”

    扣根惊诧地盯住小红,觉得她一下子变陌生了:“不错,我是要赚钱,有了钱,我才能甩掉穷帽子,过上富日子。可我要干净的钱,用自己的诚实劳动换来的钱。小红,偷是犯法的,老百姓痛恨盗贼,难道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清楚吗?”

    小红长叹一声道:“扣根,我理解你的想法。四年前,爹和我刚来这里收废品时,也像你这么想,这么做。每天,爹拉板车外出收破烂,我在家里留守,受的辛苦一言难尽,可钱赚得不多,还常常被城里人当孙子骂。后来,我见有人把好好的机器零件、电缆电线,大小电机等能用的货色送来。我用比废品高一点的价钱买下,再高价卖出。卖的人高兴,我也高兴。后来一打听,卖这些货的人,都是工厂的工人。爹和我这下子开了窍:既然工人能偷,我们为什么不能偷?”

    扣根惊讶地瞪着小红,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小红接着说:“扣根,你别瞪眼看我。你太纯洁了,不知道社会实际情况。我们在城里,天天看报纸电视,消息要灵通一些。现在政府里一些当官的,企业的不少厂长经理,别看他们西装笔挺,神气活现,其实,用国家的钞票花天酒地,把百姓的血汗钱大把大把往腰包里揣。他们难道不在偷?他们是大偷,我们算小偷。他们偷得,我们为啥偷不得?你想不通这一点,一辈子别想富!”

    “要是靠偷致富,这样的脏钱花着也亏心,我宁肯不富。我就不信,天下人心都变坏了!小红,说句掏心窝的话,俺娘临终的时候,你知道她怎么叮嘱我的?想起来,就像昨天的事。娘说这番话时,声音缓缓的,轻轻的——扣根,娘知道你早就想到南方打工,是娘的病拖住了你。现在娘要走了,你可以如愿了。记住:你是烈士的子孙,不能给祖先脸上抹黑,要多做好事,不做坏事……娘说一句,俺嗯一声。娘说完了,头一歪去了,俺号啕大哭,朝天发誓,一定听娘的话……我不能违背誓言,说话不算数。这儿的活计,我实在没法干……”

    小红紧锁眉头,为难地说:“你刚入伙,就不干了,我爹会怎么看你呢?爹可是说一不二的人……”

    扣根抿紧嘴巴不吭声。

    小红侧头想了想,说:“有了,我提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明天我能下床了,我给你打听打听,另找个活儿干,对爹只说人家借用,我答应的。晚上你仍到这儿住,好吗?”

    扣根不忍心辜负小红的一片真情,点点头,转身走了。小红望着扣根的背影,又爱又愁……

    第二天,一辆东风卡车开进院子拉货,扣根自告奋勇留在家里装货。司机四十来岁,蹲在一边和张老头抽烟拉呱,忽然,他望着扣根问:“小伙子,新来的吧?”

    扣根点点头,反问道:“师傅,听口音您是本地人吧?”

    司机笑着点头:“我和你们张老板是老交情啦!”

    张老头说:“扣根,叫王师傅,这院落就是他家的。王师傅开车发了,在城里买了房子,把这院子让给了我。王师傅是咱的老搭档啦!”

    扣根赔笑喊了声“王师傅”。

    第三天,小红果然为扣根在“美味食品厂”找到了工作。她给爹打过招呼,扣根就兴冲冲地去上班了。

    名为食品厂,实为小作坊,不过是打通了夹墙的两间破砖屋。地上污水横流,墙壁斑驳,屋里摆几口大缸,几只水盆,一个大案子上堆着肠衣、肉浆,几个男女正忙着灌肠。屋角一口大锅,“咕嘟咕嘟”煮着香肠,香气和臭气交融,苍蝇在蒸气中飞翔,人一走动,就“嗡”地惊起一大群。

    老板姓马,是个胖子,见扣根高大结实,便点点头,指着大缸说:“你负责洗肠。”

    扣根朝缸里一望,臭气熏得他差点呕吐。缸里泡着白蛇一样的肠子,已经发绿,手一拨拉,冲出一股臭气。扣根皱皱眉,卷起袖子开始干活。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干了一阵后,扣根有点习惯了,这大概就是“久而不闻其臭”的道理吧。

    洗肠是苦活,肠内壁沾着黄绿色的稀屎,又黏又滑,加碱洗了又洗,冲了又冲,还是难洗尽。扣根不停地干着,热得大汗淋漓,索性光了上身干活,还是跟不上灌肠的,灌肠的人停工待料了。

    马老板发现流水线脱节了,向扣根吆喝道:“新来的,快干,供不上肠衣要扣工资的。”

    扣根不满地反驳道:“没见我一直干着吗?”

    “我是说,洗个差不多就行了,又不是家里烧菜。”

    “不洗干净,能卖给人家吃吗?老板,还是加一个洗肠工吧!”

    马老板大板牙一龇:“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老话说,污糟污糟,吃了长膘。放锅里煮熟,就是最好的消毒。”

    扣根无奈,心里暗骂老板黑心,手上只好简化工序,把不大干净的肠衣送到案上。调料工在肉馅里放进大量香料、色素,煮熟后一晾,倒也香喷喷、红彤彤,蛮像个样。

    一个多礼拜过去了,扣根在张家电视上看到一则当地新闻:某小学发生食物中毒,一百多小朋友腹泻呕吐,幸亏及时送医院抢救,才没有死人。据初步调查,问题出在食堂购进的不合格香肠上,而香肠的生产单位却无从查处……

    扣根一见新闻脑子就炸了,他总觉得,那些毒害小学生的香肠,就是经他的手炮制出来的,他有罪……夜里他做噩梦,梦见香肠变成一条条毒蛇,成群结队向城里人爬去……

    第二天一上班,扣根义无反顾找到马老板,直言不讳道:“马老板,看到小学生吃香肠中毒的电视新闻了吧?那香肠很可能就是我们厂生产的。再不能害人了,快快改善卫生条件,严格质量标准……”

    马老板嘲讽地看着扣根,好像在看一头猩猩:“你敢污蔑本厂产品?不干就走人!在这里找一百条狗不易,找一百个工人不费吹灰之力!告诉你,我的香肠是有卫生防疫站的合格证的,看,这是他们收费的发票!谁要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扣根觉得一股闷气在胸膛里膨胀,憋得喘不过气来,他大喊一声:“我不干了,结账吧!”一会儿,他揣着马老板给的几张钞票,愤然走出这个臭烘烘的食品厂。

    人走在街上,可马老板和防疫站老在脑袋里打转。扣根愤愤地想:他们的良心给狗吃了!难道世道人心真像小红说的那样变坏了?他的心好沉好沉,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最后踏进一家小酒馆。

    扣根本不沾酒,这回竟要了二两白酒、一盘花生米,闷闷地喝起来。酒一下肚,扣根就醉意朦胧,思想麻木,暂时摆脱了痛苦。他又要了碗面,“呼呼噜噜”趁热吃下,真是酒足饭饱。“付账!”扣根一声吆喝,一个束围裙的中年男子跑来报:“八元。”

    扣根抽出一张钞票递过去:“十元,找二元。”

    中年人看看钞票,看看扣根,回去又回来,把厚厚一叠钞票交给扣根:“小师傅,你刚才给我的不是十元,是一百元,我该找你九十二元,请点清。”

    扣根收下钞票,发晕的大脑忽然充满了喜悦和激动。他猛站起身,双手握住中年男子的手直晃,含糊不清地说:“谢谢,太谢谢你了。你有良心!你的良心告诉我,世上还是好人多啊……”说着,两颗大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扣根回到湖海公司,天色已黑,院里和厢房里空无一人。扣根诧异地走进客堂,小红闻声从闺房迎了出来。

    “扣根,你回来啦!有宗大买卖,全体出动了,我专等你回来去帮忙。”

    小红看到扣根呆呆的样子,又闻到一股酒气,马上到厨房端来一盅醋,灌进扣根嘴里,然后拉起他就走。

    扣根自然不知道就在一小时前,小红和爹有过一场唇枪舌剑,那是王师傅的卡车出发前的事。张老头问小红:“扣根呢?今晚他得去!”

    “他被食品厂借用,累了一天,就别去了。”

    “小红,你对爹耍心眼,还当我不知道?石头早告诉我了,扣根不愿在这儿干,全是你拉着他,才弄成这模样。我明说了吧,扣根是个傻瓜,跟咱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车。你想跟他,我不会答应。明天就叫他走,除非他回心转意……”

    “爹,扣根是好人,就是脾气太倔,我劝过他好几回了……”

    张老头阴险一笑:“我倒有个法子。今晚你等着他,把他哄到现场去。只要他干上一回,以后就听话了。”

    小红低头不吱声。她知道这样做风险大,如果被扣根识破,发起犟劲来,必定闹崩。但不这样做,扣根就得离开她。两相比较,爹的主张毕竟还有一线希望。她爱扣根魁梧英俊,勤劳肯干,更爱他淳朴忠厚,秉性善良。扣根是难得的好丈夫,非韩石头之类凡夫俗子可比,她绝不放弃扣根。

    扣根踩起一辆三轮,小红在车上指路,驶到一个很大的机电仓库。

    仓库有长长的围墙,大铁门敞开着,扣根的三轮进去,警卫室却无人过问。扣根觉得反常,问小红:“晚上来做什么买卖?”

    “仓库有一批废品要清理,我们吃下了,现在来取货。这仓库大,进货、出货不分白天黑夜,总有人值班的。”

    说着,已听到人声和金属撞击声。路灯光下,看见王司机的东风卡车停在一排仓库前,库门大开,弟兄们出出进进,正把废料搬上卡车。

    张老头站在驾驶室踏板上指手画脚,见小红和扣根来,笑着招手,叫他们上车码货。

    扣根上车搬了几件货,都是崭新的导线、变压器、电机之类,并非废金属,心中大生疑惑。四下一看,不见一个仓库管理人员,便暗暗提醒自己:情况不对头,可不能糊里糊涂上贼船。他灵机一动,拉拉小红说:“下午吃的饭不卫生,闹肚子了,得方便一下。”

    小红瞪他一眼道:“真会凑热闹,快去快回!”还掏出手纸给他。

    扣根下了车,借黑暗和障碍物掩护,溜到大门口,摸进警卫室,顿时大吃一惊:四名警卫嘴里塞着毛巾,手脚捆得像粽子一样,成一溜躺在墙边。他们见扣根进去,发出轻微的哼哼。扣根脑中“轰”地一声,什么都明白了。他恨张老头和王司机合谋,策划了这起严重的盗窃行动;怨小红欺骗他,拉他下水。扣根立即给警卫松绑。警卫室电话已被破坏,一名警卫忙到外面打电话报警,扣根则带三人手持棍棒,回现场阻止。

    扣根和三名警卫一出现,盗贼们全怔住了。扣根顶天立地站着,满腔义愤,痛心疾首地喊起话来:“张大叔、小红、弟兄们,偷盗国家财产的坏事干不得,要坐班房的。你们快住手,把东西搬回去,警察马上就到!”

    张老头不服输,急于稳定军心,大声回答:“丁扣根,我待你不薄,你怎么跟我作对,断弟兄们的财路?你的良心何在?”

    一个“良心”惹火了扣根,他怒气冲冲反驳说:“什么是良心?谁没有良心?张大叔,你把弟兄们朝犯罪的邪路上引,你才没良心!弟兄们,悬崖勒马吧,别给金钱迷了心窍!”大义凛然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扣根!”小红尖叫起来,声音中交织着惊恐、焦虑、伤感和哀求,“看在我面上,闪开道让他们走,我留下跟着你。”

    “不行!”扣根威严地挡在卡车前头,“要走,就从我身上压过去!”

    “打!”张老头一声令下,石头等一伙挥起铁棒,直扑过来。扣根处于一比三的劣势,但毫不畏惧,奋勇抵抗,铁棒相碰,“叮当”有声,直迸出火星来,击打声中夹杂着惨叫声。

    小红见扣根处境危急,急得双脚直跳,连呼:“别打了,别打了!”可没人理她的话。她恐怖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好,扣根被一棒扫着了小腿,“扑”地跌倒在地上,石头趁此机会高举铁棒进逼……“石头!”小红高叫一声冲了上去,石头诧异地一扭头,小红飞出的秤砣正好砸中他脑袋,石头摇晃着倒了下来,小红一下扑在扣根身上,用身体护住他……

    “小红,你疯啦?”张老头歇斯底里叫喊起来。

    王司机等不及了,发动汽车要逃命,打手们纷纷上车。张老头铁青着脸站在踏板上,声嘶力竭喊:“小红,快上车!”见小红没有反应,张老头的眼光变得分外冷酷,一挥手,汽车起动了,朝着扣根和小红压了过来……

    车灯的强光照亮了小红惊恐的眼睛,她身子贴着扣根,扬起右臂阻挡卡车,喊着:“爹,扣根是对的,我们错了,现在改过还不晚!”

    但是,张老头对小红的话置之不理,在他的指挥下,王司机反而加快了车速,车轮朝扣扣根和小红越逼越近……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夜空里响起了警报声,三辆警车从大门外冲进来,堵住了卡车的去路,也堵住了这场抢劫。

    仓库警卫向警官介绍:“就是这位小伙子救了我们……”

    一位警官向扣根立正、敬礼,热烈握手。

    警察们将张老头一干人逐一押上了警车。

    小红也被带走了。

    小红回头向扣根投去深情的一瞥。扣根百感交集,迷茫的双眼凝视着小红,凝视着远去的警车……

    (杨承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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