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出走的女人:劳伦斯短篇小说选集-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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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带她去晒晒太阳。”医生说。她对太阳心怀疑虑。但仍说服了自己,带着孩子、护工和母亲一起漂洋过海。

    轮船在午夜航行。当孩子安然入睡,乘客们都回到甲板上之后,她的丈夫陪着她度过了两个小时的时间。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哈德逊河在凝重的暗夜中翻腾,波光粼粼的浪涛在激荡。她倚靠在栏杆上,低首俯视:这就是大海;大海出乎意料地深邃,涵纳着无数的记忆。此时此刻,海洋犹如一条狂舞的大蛇[1]在翻腾着。

    “我们老是这样分离,很不好。”在她身旁的丈夫说道。“这样一点都不好,我不喜欢现在的状态。”

    他的语气有些胆怯,内心充满了疑虑,但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是的,我也不喜欢如此。”她平淡地回答道。她依旧清晰地记得,他们俩决定离别之际,是多么痛苦。离愁伤绪在她的感情深处泛起了细微的涟漪。这在她的内心烙下了深深的印子。

    他们望着熟睡中的孩子,父亲的眼眶变得湿润了。但是现在即便流下眼泪也无济于事了,真正左右着一切的,是深藏着的坚定的习惯,是年复一年的生命的节奏,是根深蒂固的力量的冲击。

    在他们的生命中,彼此之间力量的互搏是充满敌意的。就像两个不相协调的引擎,相互之间发生撞击。

    “全体上岸!全体上岸!”

    “莫里斯,你赶紧走。”

    她自忖道:他要上岸了!而我则要出海!

    轮船缓缓驶离岸边,在午夜沉寂的码头,他挥舞着手帕。他只是送行人群中的一员!他淹没在了人群!的确如此![2]

    那些摆渡的船只,像一只只巨型的碟子,上面堆积着层层叠叠的灯光,颤颤悠悠地穿越哈德逊河。那个漆黑的河口中的一个黑点就是拉卡瓦纳车站。[3]

    轮船在光源间穿行,哈德逊河一望无垠。绕过了一个弯之后,到达了灯火阑珊的巴特莱。[4]自由女神怒气冲冲地高举火炬。耳畔传来海浪翻腾的声音。

    尽管整个大西洋仿如熔岩般灰蒙蒙的一片,但他们最后还是来到了太阳底下。她甚至还住进了一座矗立于蔚蓝色的海洋之滨的房子,里面有一个大花园或说是葡萄园,处处可见葡萄藤和橄榄树,沿着陡峭的岩壁垂落下来,一直延伸到平坦的海边;花园中布满了隐秘的地方,茂密的柠檬树林一直垂落到岩土的裂缝和不为人觉察的纯绿色水滩中;一泓清泉从岩洞中汩汩流出,在希腊人到达之前,古老的西库尔人[5]已在此啜饮。一只灰山羊在咩咩地叫着,停在一座古墓边,似乎是肚子饿了。含羞草飘香四溢,向远处望去,白雪覆盖在火山之巅。

    这一切尽收于她的眼底,令她身心舒畅。但是这都是外在的,她并不真正关心。她还是那个自己,来自内部的愤怒和焦灼包围着她,对她而言,似乎一切都是那么虚幻。孩子把她搅得心神不宁,内心得不到一丝的宁静。在照顾孩子的问题上,她显得非常恐惧和不安:好像觉得对他的一呼一吸都要负起责任来。这对她、对孩子、对任何对此抱有关心的人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我说,朱丽叶,医生叮嘱你把衣服脱下,去晒晒太阳,你为什么不听医生的话呢?”她的母亲说。

    “我觉得适合的时候自然会去。你想杀掉我吗?”朱丽叶朝着母亲咆哮。

    “我会杀你吗,绝对不会!我只是为你好。”

    “上帝在上,求你别再说为我好了。”

    最终,母亲感到很伤心,一气之下走开了。

    渐渐地,海上白茫茫的一片,随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在这间朝阳的房子里,顿然感觉到了寒意。

    又是一个清晨,太阳暖融融、亮澄澄地,裸露于海平面的边际,冉冉升起。房子面朝东南方向,朱丽叶躺在床上,望着太阳徐徐高升,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日出一样。她确乎没有亲眼见过如此纯粹的太阳,映在海天之间,澄澈而自然,驱散了内心的黑夜和潮湿。而她也感到了饱满和纯粹。于是,她想要去接近它。

    赤裸地暴露于太阳底下的念想,潜藏于她的内心,并逐渐蔓延。她珍视自己的渴求,就像在恪守一个秘密。她很想融化于暖阳之中。

    但是这样的话,她不得不离开自己的房间,远离身边的人们。要想独自一人,跟太阳进行亲密的接触,并非易事,因为在这样的乡间,每一颗橄榄树都布满了眼睛,站在远处的山坡上可以看到一切。

    但她还是找到了一个地方:一块耸向大海和太阳的峭岩,底下生长着大片的扁叶仙人掌。在这片郁郁葱葱的仙人掌之外,还矗立着一株柏树,有着粗浅而厚实的枝干,其尖顶在海水的倒映中,柔软地斜倚着。站立着像一个卫士守护着海洋;又像一支蜡烛,发出巨大的火焰,那是背向光亮的黑暗:就像长长的黑暗之舌舔舐着无边的天际。

    朱丽叶倚着柏树坐下,把衣服脱了下来。弯弯曲曲的仙人掌覆盖成一片森林,将她隐藏起来,并深深地吸引了她。她坐了下来,面对着太阳敞开胸膛,叹起了气,直到现在,她仍然忍受着极大的伤痛,不肯屈就于残酷,将自己委身于他人:她最终也没有真正的爱人。

    阳光在这片蓝色的天堂行走,在移动中,洒下它的辉芒。她那似乎永远不会成熟的胸脯,感受到了大海柔和的气息。但她很难感觉到太阳的存在。她的乳房如大自然中的果实,还未成熟就将凋谢。

    然而,不久之后,她觉得阳光探入了胸间,于其中比爱意还暖和,比牛奶和她的婴孩的手掌还温暖。最后,在炽烈的阳光中,她的乳房变成了两串长长的白葡萄。

    她赤裸全身,躺在太阳底下,透过指尖,她注视着天空中的太阳,蓝色的圆心有节奏地跳动着,外部的边缘灼眼闪耀。勃动的蓝光令人惊叹,活力四射地从它的边沿散发出蒸汽腾腾的焰光,这就是太阳!它包裹着蓝色的光芒俯瞰她,环绕着她的胸脯、她的脸庞、她的喉咙、她的疲惫的腹部、她的膝盖、大腿和双脚。

    她静静地躺着,紧闭双眸,玫瑰色的辉芒照进她的眼睑。显得格外的耀眼。她伸手摘下一片树叶,遮挡自己的眼睛。然后又躺了下去。如阳光下的一只长葫芦,虽还显得嫩绿,但终将成熟起来,变成金灿灿的。

    她感受到阳光渗透进自己的骨头;不仅如此,甚至更深地透入到她的情感和思想。她内心黑暗的紧张感逐渐被驱散,她冷峻漆黑的心结开始得以纾解。她开始觉得浑身上下暖融融的。她翻了个身,让肩膀、腰部、大腿另侧、甚至她的脚后跟,都接受太阳光的洗礼。她半睡半醒地躺着,感受着这发生在她身上的奇异的事物。她疲倦而寒冷的内心已然融化,并将继续融化、蒸发。只有她的子宫依旧保持着紧张和坚韧,这是一种永恒的坚韧。即便在太阳底下,依旧无法更改。

    她重新穿上了衣服,又再一次地平躺下去,望着那株柏树,在柔柔的细风中,树梢微微地颤动。就在这时候,她注意到了硕大的太阳正在天际持续漫行,她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坚持。

    就在这样的眩晕的感觉中,她半眯着眼睛,走回了家中,太阳很耀眼,让人昏昏欲睡。然而,对她来说,这种恍惚的感觉俨然是一笔财富,而且,她的晕眩、温暖以及沉重的自我意识,都已成为可贵的珍宝。

    “妈妈!妈妈!”她的孩子跑到她面前,发出独特的如鸟叫般娇嗔的嗓音。他总是这样地依赖着她。奇怪的是,在她略显恍惚的心里,却第一次对心爱的孩子的叫唤毫无反应。她将孩子拥入怀中,心中却想道:他不应该才这么点儿大!如果阳光能灌入他瘦小的身躯,他无疑将茁壮成长。她还想起了坚韧的子宫,排斥着她的孩子和所有事情。

    当孩子的小手搂着她,尤其是她的脖子被牢牢抱着的时候,她感到非常愤怒。她扭过头去。不让孩子再紧搂着她。随后,她把孩子放了下来。

    “快跑!”她叫道:“快跑到太阳下!”

    一到了太阳光底下,她就把他的衣服脱了下来,让他裸露在这片温暖的领地之中。

    “到阳光里头玩去!”她说到。

    他感到害怕,很想哭。但是她却沉浸在了温煦的懒洋洋的身体里,对外界漠不关心的内心以及坚强不屈的子宫之中。她只是从红色的地板上滚来一只橘子给他,而孩子晃着他那柔软娇嫩的小身子去捡拾。随后,他很快捡到了那只橘子,但马上又丢掉了,因为橘子触碰到皮肤的时候让他觉得很别扭。他回过头去看着她,皱巴着脸蛋欲哭不哭,瞧着赤条条的自己,一脸惊怕。

    “把橘子递给我,”她说,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她对孩子的恐惧竟然如此地无动于衷。“把橘子拿来给妈妈。”

    “他不能像他父亲似的长大,”她嘟哝道。“不能像蠕虫一样永远躲避阳光。”

    二

    孩子充塞着她的内心,责任感对她造成了折磨,好像一把他生出来,她就必须要为他所有的一切负责。即便是他鼻涕横飞地到处乱跑,她的心里都会产生一种强迫性的不自在,对此她似乎不得不对自己说:瞧瞧被你带到世界来的东西!

    如今这一切都在悄然发生变化。她不再觉得孩子在自己的生命中有多么的重要,她祛除了由他所带来的一连串的焦虑,并将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了出来。她的孩子却因此而更加茁壮地成长。

    阳光渗透到了她的内心,她思索着灿烂炽热的烈日。她的生命如今有了一些隐秘的习惯。她经常静静地睡下,直到破晓,看着天空从灰蒙蒙的一片,渐次转而为五彩斑斓,又变成了淡淡的金黄色,看着海天之际的云卷云舒。每当赤裸裸的太阳缓缓升起,向着色调柔和的天空,发出蓝白色的辉芒,她都是如此地欣喜万分。

    但是有时候他变得满脸红光,来到她的面前,像一个羞涩的巨人。有时他的面容又变成了紫红色,似乎是面带愠色,踉踉跄跄地向她走来。有些时候又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外,当他跑到屋墙的后面时,只见从云朵的边缘撒落金色的辉芒。

    她是一个幸运儿。几个星期过去了,尽管拂晓有时候是那么的乌云密布,下午会变成灰蒙蒙的,但是没有一天是阳光黯淡的,大多数的时候,尽管是在严冬,太阳仍然可以蒸腾出明媚的光辉。经常是太阳甫一露面,偌大的野红花就绽放出了紫色和紫白相间的花儿,野水仙也争妍斗艳,仿如星罗棋布一般。

    每天她都来到柏树跟前,在山坡上的仙人掌丛中逗留,山脚下生长着黄色的岩壁。她如今变得聪明起来,心思愈发细密,出门的时候,身着一件乳灰色的单衣衫,脚踩着一双拖鞋。这样是为了方便能够尽快地赤裸全身,让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暴露于太阳之下。而当她重新把衣服披上时,又换上了灰暗的色调,把自己掩藏起来。

    每天从早晨到晌午,她都躺在那株巨大的、舞动着银色爪子的柏树脚下,这个时候刚好是太阳从地平线迅速移行于苍穹之际。如今,她已经能够通过身体的每一处细部,读懂太阳。她内心深处的焦虑,曾经是如此的焦灼不安,在她心里留下一连串的烙印,如今已经灰飞烟灭,就像阳光下的一朵绽露的花儿,花瓣飘零之后,显露的是成熟的果实。还有她紧张的子宫,尽管一度还紧闭着,也已经渐渐打开,慢慢地,慢慢地,当太阳的光线碰触之际,宛如水中盛放的百合花蕊。孕育于水中的百合,朝着太阳升起,最后一直向着太阳伸延。

    她能了解体内的太阳,在白茫茫的焰火的边缘,熔化的是蓝色的光芒,向大地投下光辉。尽管它是如此这般地普照大地,但是当她赤裸全身的时候,它仿佛就只是注视着她。这便是太阳的奇妙之处,它固然可以将光芒投向无数的人们,但是当它汇聚到她的身上,却仍然如此辉光万丈,如此锦绣灿烂,如此独一无二。

    既然她对太阳的魅力已经了如指掌,也深信太阳在逐渐渗透她的身体之际能够理解她,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传遍了她的全身,让她产生一种不同凡响的感受,使她想远离尘嚣,傲视芸芸众生。在她看来,世间人们的生命力是如此匮乏,缺少阳光的洗礼。他们像极了墓穴里的蠕虫。

    尽管是每天赶着毛驴,从乡间古道的小径中经过的农民,他们被晒得那么黝黑,但仍然没能得到阳光真正的洗礼。一个男人内心对生命的自然燃烧的恐惧而滋生的懦弱,乃是精神深处最为细微软弱的恐惧,这使得他不得不像一只蜗牛蛰居在贝壳中。他其实非常胆怯,不敢直视太阳:这时常体现为一种内在的懦弱。所有男人无不如此。

    凭什么要容许这样的男人!

    正因为她对人们漠不关心,对男人心存鄙夷,使得她不再关注眼前见到的一切。她曾经告诉过玛丽妮娜——一个在村里帮她买东西的女人——说医生已经给她安排了日光浴。就让自己在日光下尽情地沐浴吧。

    玛丽妮娜已经是一个年过六旬的妇人了,高而且瘦,腰板挺得很直,披着一头卷曲的灰黑的长发,暗灰色的眼睛透射出精明的气息,她常常面带微笑,似是而非的神情下,掩盖着的是深谙世事的老道。而悲剧的发生,往往就缘于涉世未深。

    “裸露在阳光底下,想必很漂亮吧?”玛丽妮娜说到,当她盯着其他女性看的时候,眼里总是会露出精明的笑意。朱丽叶蓬松卷曲的头发,在她的庭宇间犹如密密的云层。玛丽妮娜是来自西西里的马格纳人[6],拥有着遥远的记忆,她又一次将眼光投到了朱丽叶的身上。

    “但是如果一个女人是美丽的,她完全可以将自己展现在太阳下,对吗?”她补充道,在这个有着神秘的过去的女人脸上,顿时现出一种奇怪的悄无声息的微笑。

    “谁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漂亮。”朱丽叶说道。

    但是不管究竟是不是漂亮,甭管这是不是自相矛盾,她总觉得对于太阳,自己是如此的感激。

    当晌午的时候她离开了太阳,有时候她偷偷地走下去,穿过岩壁,逾越峭石的边沿,一直走下河渠之畔,在那里,柠檬树悬挂着映出了冰凉的永恒的阴影。随后她又悄无声息地脱下自己的衣裳,到河里进行一次简短沐浴,那是一个深邃的、有着明澈的碧绿的深潭,在此,她注意到,在柠檬树叶之下有一抹晶莹剔透的光亮,她的身体也呈现出了一种玫瑰色调,逐渐加深,然后转变成金黄色。她喜欢上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是由她自己变成的。

    她记得希腊人曾经说过:“一个白肤色的没有经过阳光洗礼的身体是不甚健康的,甚至是病态的。”

    她喜欢把棕榈油涂在身上,在夜幕降临之际,漫步到柠檬树下,把一朵柠檬花插在肚脐眼儿,内心感到非常愉悦。附近的农民很容易会看到她。但是如果农民见了她,会比她撞见他们更显得不安。她十分明白,裹着衣服的男人比起她来更接近恐惧的中心。

    她甚至认为自己的小儿子同样如此。她嘲弄他的时候太阳光正停留在他脸上,而他则对她满腹怀疑!她坚持要她的儿子每天都赤裸全身站在太阳底下,而如今,他瘦小的身体已经变成粉色了,他古铜色的头发从前额梳到后脑勺,他的脸颊红似番石榴,细腻的金黄色的皮肤在闪烁。他长得漂亮而且身体非常健康,因而那些路过的农人,他们很喜爱他的金色的泛红的蓝莹莹的皮肤,都把他当成了天使。

    但是他并不相信他的母亲:因为她嘲笑他。而她看着他细小的眉毛底下的蓝色大眼睛,那是恐惧和疑虑之所在,如今她坚持认为这与其他男性的眼睛并无二致,并称其视为对太阳的恐惧。她的子宫对所有的男人——那些患有太阳恐惧症的人,也是关闭着的。

    “他害怕太阳。”她自言自语道,向下盯着孩子眼睛。

    她看着他在太阳下步履蹒跚、摇摇晃晃,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发着鸟叫似的噪音,她看着他在太阳面前试图掩藏自己,总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他显得很紧张的样子,行动变得有些迟缓。他的内心像一只蛰居于贝壳中的蜗牛隐藏在潮湿阴冷的罅隙中。这让她想起了他的父亲。她恨不得将他叫到自己的跟前,对着他好好地责骂一通,向太阳致敬。

    她决定将他带在身边,把他领到仙人掌丛中的柏树下。她会一直盯着他,以免他被荆棘所伤。然而,她希望的是在那里他能够真正地破壳而出。那微不足道的假作文明的紧张将在他的眉间消失。

    她张开一张毯子让他坐下。然后脱下自己的外套躺下,看着一只雄鹰在蓝天展翅翱翔,映入她眼帘的还有柏树高耸的树梢。

    男孩儿在毯子上玩着石头。当他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开的时候,她也随之站了起来。他转过身来看着她。从他那蓝色的眼神中透射出一种挑衅的味道,他温煦的外表翘起来像极了纯正的男子汉。这个时候的他是帅气的,在他的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猩红的色调。他的皮肤并不显得白,而是黑黝黝的。

    “亲爱的,小心有刺!”她说到。

    “有刺!”男孩儿在重复她的话,像一只小鸟似的叽叽喳喳,转过头来看着她,那神情活像图画或雕塑上赤身裸体的天使。[7]

    “讨厌的刺尖儿。”

    “尖刺!”

    他脚踩着小拖鞋在石头上蹒跚地走着,伸出手去采摘干枯的薄荷。在他险些跌到仙人掌丛中之际,她像蛇一般迅速地来到他的身边。这样的速度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我多像一只野猫啊!”她心里嘟哝着。

    当太阳露出脸蛋的时候,每天她都带他来到柏树下。

    “快来!”她喊道,“一起到柏树那儿。”

    如果是阴天,天上刮起了特拉蒙塔纳狂风[8],那么她就不会往那儿去,而孩子就会像一只小鸟般啁啾不停:“柏树!柏树!”

    孩子和她一样,对那个地方流连忘返。

    去到那儿也不仅仅是沐浴阳光。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在她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得以打开和放松,她将自己交付给了这个世界。某些神秘的力量注入了她的内心,甚于她知觉和意识,她与太阳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太阳流泻出来的光芒渗透了她,在她的子宫内停留。她以及她的自我意识,都退居到了次席,她变成了次要的人,几乎成了一个旁观者。真正的朱丽叶其实生活于从身体内部的太阳的黑色光流。就像一条闪烁着黑色光芒的河流在循环,围绕着甜蜜而紧闭的处于萌芽状态中的子宫。

    她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的主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着清楚的认知,对她自身的指令保持着紧张的状态。如今她能够感受到内在的另一种能量,比她的自我还强大,也更加黑暗和野蛮,所有的这些元素都在她的身体内流淌。现在她变得模糊起来,因为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超越了自身的存在。

    三

    到了二月末,天气突然间变得非常炎热。杏花在微风的轻拂中,如粉红色的雪片般簌簌飘落。细如柳丝的小银莲绽放着紫色的花蕊,日光兰的嫩芽开始变长,宽阔的海洋如矢车菊一样湛蓝。

    朱丽叶不再理会任何事情。如今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她和孩子都在太阳底下裸露着身躯,这便是她所渴望的,有时候她会走到海里去洗澡:她时常在谷崖间嬉游,那里能够沐浴到太阳的光芒,而且不被别人看到。有时候她看到一个农民的屁股,他也看见了她。但是她总是悄悄地和孩子一起来到海边;太阳发射出来的火焰开始蒸腾着地球,其光芒不仅能洗涤人的灵魂,也可以治疗人的身体,其热力还能普照世间的人们;因此太阳的光热总是在普洒大地。

    她和孩子浑身上下都被染上了玫瑰的金黄。“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当她盯着自己的胸脯和大腿的时候,心里如此这般地想着。

    她的孩子如今也成了另一个样子,成了一个独特的、宁静的和晒得黝黑的人。他在一旁默默地自娱自乐,她已经几乎不需要再盯着他看了。他也从来没有注意到他是独自一人在玩耍。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此时的海面呈现出一片深蓝色。她背靠着柏树的银色树干坐下,沉浸在阳光之中,但是她的乳房却显得很警觉,里头充满了汁水。她能够意识到身体内的蠢蠢欲动,这样的动静可以给她带来对自我的认知。她仍然不想为人所注意。这种全新的运动提示着新的交互,那并不是她所希望看到的。她很清楚地知道与那庞大而冷酷的文明机制发生关联意味着什么;而想要避开它却又显得那么的困难。

    孩子沿着岩石小径走了好几码远的距离,来到了一大簇仙人掌跟前。她还能够看到他,一个纯粹的金褐色的娃儿,不畏惧风吹雨打,有着火焰般的金色头发和红彤彤的脸颊。他用手摘下瓶子形状的花朵,随后把它们排列起来。他已经可以稳稳当当地走路了,当遇到紧急情况时也能够很快地做出反应,像极了一只饱满的幼兽在自顾自地玩耍。

    她突然间听到他在呼喊:妈妈快看!妈妈快看!他那如鸟鸣般清脆的嗓音使得她迅速地将眼光投向他叫喊的方向。

    她的血一下凝固了。他扭动赤条条的肩膀转过头来看着她的母亲,用他那肥嘟嘟的小手指着旁边的一条蛇。蛇与他近在咫尺,昂着头,张开嘴,柔软的舌头一伸一缩,吐着信子,发出一阵短促的吱吱声。

    “妈妈快看!”

    “是的亲爱的,这是蛇!”一个低沉声音在回答着他。他看着她,他大大的蓝眼睛透露出不确定是否应该害怕的情态。太阳所赋予的镇定使他并不觉得害怕。

    “蛇!”他如鸟叫般喊了起来。

    “是的,亲爱的,不要去碰它,它会咬人的!”

    蛇的头沉了下去,从原来盘身睡觉的地方离开了,慢慢地移动着它那长长的金褐色的蛇身,缓缓地挪进了岩石堆中。孩子转过身来默默地看着它。说道:

    “蛇走掉了!”

    “让它走吧,它喜欢自己待着。”

    那条慢吞吞地在游动的蛇,摇摆着颀长的身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外。

    “蛇回家了。”他说到。

    “他已经离开了,快回来妈妈这儿。”

    他晃动着肥嘟嘟的身体走过来坐在她赤裸的大腿上;她用手抚摸着儿子灼热而光亮的头发。她没说什么,心里觉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太阳奇异的不为人知的力量充溢着她,带有一种魔幻的味道布满了这整个的空间,而那条蛇是其中的一部分,陪伴着她和她的孩子。

    有一天,她在橄榄林子的干燥的石头墙上,又看到了一条黑蛇在水平爬行。

    “玛丽妮娜,”她说道,“我看到一条黑蛇。它们有毒吗?”

    “啊,是黑蛇吗,没毒的。但是如果是黄色身子的蛇就有毒。如果是黄蛇咬了你,就会致命。不过我很怕蛇,很怕它们,甚至是黑蛇我看到了也会觉得很害怕。”

    朱丽叶仍旧和她的孩子来到柏树下。但是她在坐下之前,时常会观察一下周围,检查孩子可能会去的每一个地方。随后她才躺下转身重新面对着太阳,她棕褐色的香梨状的乳房直挺挺地耸立着。她不会为了明天而忧虑。她拒绝考虑这个园子之外的事情,也不会去写信,而是让保姆帮写。而她就躺在太阳底下,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因为太阳会变得很猛烈。沉潜于她的身体深处紧致的花苞正在绽放,在逐渐的生长过程中使其弯曲的根茎直立起来,打开黑色的根梢并开放出玫瑰般的亮光。她的子宫就像一朵莲花[9],在玫瑰色的迷狂状态中得以绽开。

    四

    时间来到了夏天,太阳的光亮愈发显得逼人。在最炎热的几个时辰里,她会躺在树荫下,甚至或者会走到阴凉的柠檬树林中。有时候她走进谷溪深处,经过狭窄的谷底,一直往家里走。她的孩子一个人静静地跑来跑来,像一只年轻力壮的小兽。

    一天下午,在回家的路上她赤裸着全身走下黑暗的谷溪的灌木丛中,她绕到一块岩石的一边,突然间,看到隔壁小路上有一个农夫,他正在弯下腰捡拾刚砍下来的灌木条,撅起来的屁股就在旁边。农夫穿着夏天的裤子,弯着屁股正对着她,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小谷溪底。她感到不能自持,此时此刻她难以动弹。农民用强有力的肩膀将灌木柴扛起来,身体换了个方向。他开始往前走时,看到了她,顿时怔住了,就好像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景物。然后他们彼此眼神对视,她感到一股蓝色的火焰从她的肢体传导到她的子宫,以无法阻止的趋势在疯狂地蔓延。他们仍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迸发出来的火花在彼此之间流窜,就像那蓝色的奔腾不息的火势从太阳的中心流泻而出。随后她看到他是如此激情澎湃,知道他想要朝她走过来。

    “妈妈,那是一个男人!妈妈!”她的孩子用手挡住了她的私处。“妈妈,那里有个男人!”

    她听到了一阵恐惧的声音在回荡。

    “没事儿的,孩子!”她说着,用手抱起了他,她重新把他转过,面对着石头,而那个农民看着赤身裸体的她,随后屁颠屁颠地离开了。

    她穿上她的长袍,把孩子抱在手上,开始一步一颠地走上一个陡峭的羊肠小道,通过黄花丛中的灌木林,一直往上走,走到房子下面的橄榄树林。在那里她坐下来开始收拾东西。

    大海一片蔚蓝,它是那么的蓝那么的柔软,让人百看不厌,而在她体内的子宫也变得异常宽广,打开着,像一株莲花或仙人掌花,在渴望中闪闪发光。她能感受到这一点,她的意识被这种感觉牢牢地掌控着。一种啮人的懊恼在她的胸脯燃烧,将孩子推开,将缠绕在心中的不安和芜杂抛下。

    她通过自己的眼睛认识了那个农民:那是一个大概年过三十的男人,身体粗壮有力。她已经很多次从房间里面看着他从田埂走过:看着他穿过橄榄树林,一个人在劳作,时常显得孤独但身材健硕,长着一副宽大的红润的面孔,内心有一个安静的自我。她开始跟他交谈起来,一次两次,看着他蓝色的大眼睛,极深邃极火热。她对他的动作和姿态了如指掌,有些粗暴而且不那么优雅。但是她并不在意他这些。她意识到他是非常干净而且健康的:有一天她看到了他的妻子,后者为他送来饭菜,他们俩就坐在角豆树的树荫下,另一侧则摆放着洁白的衣物。朱丽叶还发现,农夫的妻子比他还显得老,她是一个皮肤黝黑、高傲并且有些阴郁的女人。就在那时,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她的孩子,男人则和孩子在跳舞,如此的青春洋溢而且活力四射。但孩子并不是他的:他没有孩子。当他直接和孩子翩然起舞的时候,这是带有隐瞒性质的激情,因为朱丽叶第一次真正地去关注他。但是甚至在那时候,她也从来没有考虑过他:那一张宽阔红润的脸,那宽广的胸膛,以及两条奇短无比的腿。那对于她而言,这么去考量一个农夫,已经是很狂野粗暴的了。

    但是现在他眼睛中所释放出来的奇怪的挑衅将她控制住了,他那蓝色调的压倒性的感觉就像是蓝色的太阳的心脏。她也看到了他那难以抑制的冲动:一切都是因她而起。而且在他涨得通红的脸皮上,在他那健硕的身躯上,对她而言就像是太阳一般,放射出宽广无边的热力。

    她能感受到他身上充盈着的力量,以至于她无法再靠近他一步。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树底下。之后她听到保姆在房子里敲打着钟声大声叫喊起来。这时候孩子已经回去了。她也不得不起身往回走。

    整个下午她都坐在她房子周围的地里,那里能够透过橄榄树的山坡看到大海。那个农民来到又走了,去到他的田地中的小木屋,就在仙人掌丛的边缘。他又瞥了她的房子一眼,看到了她正坐在那里,她的子宫正对着他开放着。

    然而她却没有勇气走下去走向他。她变得怯弱起来。她开始喝起茶来,仍然坐在房子周围。然后那个男人又走过来,一次又一次地瞥见她。一直到村门口的教堂的晚钟敲响,夜幕降临。她仍然坐在那里,直到最后月光如水,她看着他转身悲伤地离开,沿着田埂走到小路里。她可以听到他经过房子后面的石径时的声音。他确乎已经回去了,回到家中,到小村里,他睡下了,和他的妻子一同入眠。也许他的妻子很奇怪他为什么回来得那么迟,而且如此的灰心丧气。

    朱丽叶一直坐到深夜,直到月亮没入了大海。太阳打开了她的子宫,她变得不再那么的自由。在她体内盛开的莲花缠绕着她,而如今,她已经没有勇气走过那边的峡谷。

    但最后她还是睡着了。到了第二天,她感觉好多了。她的子宫似乎又关闭了起来:那盛放的莲花又恢复到了萌芽的状态。她渴求得太多。所以才会如此。只有在初生的花蕾和阳光中,她才不会去想念那个男人。

    她在一个柠檬丛中的深潭下沐浴,就在沟壑的深处,尽可能地远离那个野溪谷,那里的潭水非常清凉。在柠檬树下,孩子正蹚着水艰难地走过酢浆草丛的阴凉处,用手采集那落下的柠檬,晃着他那棕褐色小身子走入光晕之中,披着光斑行走。她坐在溪谷陡峭的河岸上晒太阳,重又感到了内在的自由,心中的花朵凋零成模糊的花蕾,她的身体感觉很安定。

    突然之间,上头的路面挡住了苍白的蓝色的天空,这时候玛丽妮娜出现了,头上戴着一条黑色头巾,轻声地呼唤着:希格诺拉!希格诺拉·吉莉塔!

    朱丽叶转过脸,站了起来。玛丽妮娜停顿了一会儿,看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怀有戒备地站在那里,她那充满了阳光的发梢显得有些灰暗。随后那动作迅捷的老女人沿着斜坡走了下来,那是一条布满了太阳光线的小径。

    她直挺挺地走了几步,走到那个阳光明媚的女人身前,狡黠地盯着她看。

    “她看起来实在是太美了!”她冷冰冰地说道,几乎是带着嫉妒的语气,“你的丈夫已经来了。”

    “什么丈夫?”朱丽叶吼叫了起来。

    那个老女人轻蔑地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那个女人的过去。

    “你没有丈夫吗?”她带着奚落的语气问道。

    “什么?在哪里?他在美国呢”朱丽叶说。

    老女人转过头去瞥了一眼,嘴里含有另一种无声的奚笑。

    “不是在美国,他跟着我来到了这里。他差点儿迷路了。”她说着,把伸出去的头缩了回来,脸上还留存着隐约的笑。

    小径的上面长满了绿草和鲜花,就像那永恒的荒芜之地中残留的鸟迹。奇怪的是,那虽年代久远,却仍彰显无遗的勃勃的生机,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留存有人的踪迹。

    朱丽叶盯着那个西西里岛的女人精明的眼睛看。

    “噢,太棒了,”她后来说,“让他来这儿吧。”

    不经意的表情在她脸上一掠而过。那是一些盛开着的花儿。至少他是一个男人。

    “现在把他带到这儿来?”玛丽妮娜用模仿的语气问道,烟灰色的眼睛含着笑意看着朱丽叶,说着轻轻推了朱丽叶一把。

    “是的,如你所愿!但是对他而言这是很难得的情况。”她带着轻蔑的语气逗笑似地说道,然后她指着她的孩子——他正将柠檬树的枝丫堆积在自己的胸前——说:“多么漂亮的一个孩子啊!就像从天堂降下凡间的天使!这一定会让他感到欣喜的,真糟糕,我要把他带到这里来吗?”

    “带他来吧,”朱丽叶说。

    那个老女人很快地爬了上去,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发现那个有些落魄的莫里斯站在葡萄树林下,头戴着灰色的帽子,身着暗灰色的西服。在璀璨的阳光和优雅的古希腊世界中,他看起来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就像在灰白的、洒满阳光的斜坡上的点点墨迹。

    “快来!”玛丽妮娜对他说,“她就在这儿下面。”

    很快地她把路让了出来,大步流星地走向前,穿越草丛开出一条路。突然她停在了山坡的峭壁边。头顶的柠檬树长得高大茂密。

    “你从这里走下去。”她对他说到,他向她致谢,匆匆地瞥了她一眼。

    他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胡楂刮得很干净,颜色有些灰白,很恬静的样子,而且显得非常腼腆。他有条不紊地照顾着自己的生意,尽管不算很成功,但总算是高效的。但是他找不到接班人。玛格娜·格雷西亚那个老女人瞅了他一眼:他面容姣好,她心里想,但并不像一个真正的男人,真糟糕。

    “下来吧,这就是希格诺拉!”玛丽妮娜用手指着说道,仿佛带着上帝的旨意而来。[10]

    他又说道:“谢谢!谢谢!”眼也不眨一眨,随后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那条小路。玛丽妮娜扬起嘴唇,含着一丝邪恶的笑意,然后大步离开回到了房子里。

    莫里斯小心翼翼地走着,经过了海边杂乱的草地,直走入一条小山路,才见到了他的妻子,那里离她已经很近了。她赤身裸体,笔直地站在尖尖的石头旁边,阳光洒在她的身上,让她的生活感到如此的温暖。她的乳房显得挺拔,警觉,似乎在聆听着什么,她的大腿黝黑而且灵动。在她的身体中,莲花般的子宫敞开着,张开着仿佛在吮吸太阳的光辉,像极了一朵娇艳的莲花。她感到非常兴奋:一个男人正在走过来。她盯着他看,他蹑手蹑脚地朝她走来,就像墨迹斑斑的纸上的墨汁,那么的迅捷而又紧张。

    莫里斯,这个可怜的家伙,忐忑不安地不敢正眼看着她,然后转过了头去。

    “你好,朱丽叶!”他说道,语气里是轻微的紧张的喘息。“太棒了!太棒了!”

    他背着脸走向前,偷偷地很快瞥了她一眼,她那时候棕褐色的皮肤沉浸在太阳光滑的辉芒中。不知怎么的尽管她赤裸着,但却并不令人惊骇。金黄色的阳光为她披上了圣洁的外衣。

    “你好,莫里斯!”她说道,然后转过脸去,一个金色的影子落在她的子宫那绽放的花朵上。“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不是,”他说,“其实是这样,我想是不是早点离开的好。”

    他又轻轻咳了几声。他想要偷偷地给她一个惊喜。他们站立着,互相之间间隔着好几码,彼此沉默着。但眼前的朱丽叶对他而言是一个全新的人,棕褐色的被风雨冲刷过的大腿:不再是那个紧张兮兮的纽约女人。

    “很好,”他说道,“呃——非常好——真的非常好!你的变化——呃——太棒了!我们的孩子呢?”

    在他的内心深处,欲望搅动着他的身体,也刺激着女人被太阳包裹着的肉体。这在他的生命中形成了新的欲望,并对他造成了伤害。这时候的他开始想着逃避。

    “他在这里。”她说着,用手指了指下面的孩子,那个赤身裸体的小孩儿正在树荫下将掉下来的柠檬堆到一块。

    他的父亲发出了一声古怪的笑,很像马儿的嘶鸣。

    “啊,是啊!果真是他!眼瞅着都成一个小男子汉了!真不错!”他说。但是掩饰不住他内心的紧张和压抑,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你好,约翰尼!”他喊道,声音显得有些虚弱。“约翰尼你好!”

    孩子抬起头来一看,并没有答应他,柠檬从他肥嘟嘟的手里散落。

    “我们还是走下去看看他吧,”朱丽叶说着,转过身去,迈开大步走下小径。在她自己阴凉的影子下,蕴藏着鲜花盛开的子宫,每一片花瓣重新又颤动起来。她的丈夫紧随其后,看着她那如小船一般的玫瑰色的臀部,随着腰肢的扭动而一起一伏。他的内心欣羡不已,但随一转念却又怅然若失。他已经习惯了作为一个常人的她。但是她不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而有着敏捷而强壮的身体,俨然成了动人心魄的美人,摆动着自己的臀部。他能怎么办呢?他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穿着深灰色的西服,头戴浅灰色的帽子,挂着一副生意人腼腆的僧侣面孔,满脑子都充溢着粗鄙的商业气。一种奇怪的冲动冲击着他的腰部和腿部。他感到有些害怕,担心自己会发出一阵野蛮的叫喊,然后朝着那个女人棕褐色的身体扑过去。

    “他看上去很棒,对吗?”朱丽叶说着,和她的丈夫一起走过柠檬树下开满黄花的酢浆草地。

    “啊,是的!确实如此!实在是太棒了!太棒了!——你好,约翰尼!你还记得爸爸吗?还记不记得爸爸,约翰尼?”

    他蹲了下来,并不理会裤子会不会破裂,伸出了双手。

    “柠檬!”孩子用他那鸟鸣般的声音说到,“两只柠檬!”

    孩子走到他父亲身前,将柠檬放在他的手里。接着往后一退,看着父亲。

    “两只柠檬!”父亲重复着他的话,“快来!约翰尼!来跟爸爸打个招呼。”

    “爸爸还回去吗?”孩子问到。

    “回去?不,不回去了,今天不回去。”

    他把孩子抱在手上。

    “把外套脱下!爸爸,快把外套脱掉!”孩子一边说,一边欢快地扭着身子,离开父亲的衣服一定距离。

    “好的,儿子!爸爸把衣服脱了。”

    他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将它小心地放在一旁,随后看到了裤子上的裂痕,用手猛拉了一把,蹲下来把孩子抱起。孩子温暖的赤裸的小身子让他感到很恍惚。那个赤裸的女人在丈夫衣服的袖管中,看到了他怀里的玫瑰色的孩子。孩子扯掉了父亲头上的帽子,这让朱丽叶看到了丈夫光滑的灰黑相间的头发,梳得油亮光滑。但缺少的是阳光!阴冷的阴影又重新覆盖了她的子宫。当丈夫和孩子说话,孩子俨然已经喜欢上了他的父亲,而她则在一旁,长时间地沉默着。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莫里斯。”她冷不丁说了一句。他看了她一眼,走到一旁,听着她唐突的美国口音。他似乎已经把她忘了。

    “呃,你说的是什么呢?朱丽叶。”

    “哦,所有的事情!就这事儿!我不想回东区四十七号了。”

    “呃,”他显得颇为犹豫,“我想应该至少不是现在回去。”

    “再也不回去!”她说得很坚决,随后陷入了沉默。

    “好吧,呃,我也不知道。”他说。

    “你能到这儿来吗?”她的话有些粗暴。

    “可以,我可以在这儿待上一个月。我觉得我能花上一个月在这里。”他心里很迟疑,带着复杂的心情,怯生生地瞅了她一眼。随后转过脸去。

    她盯着他在看,发出一声叹息,机警的乳房挺了起来,显得有些不耐烦,好像要将缺乏太阳光芒的她抖落似的。

    “我不能回去,”她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也无法离开这个太阳,如果你不能过来的话——”

    她的话没有说尽。这个唐突的充满个性的美国女人的声音已经消隐了,他所听到的是一个新鲜的、被太阳催熟了的女人身体的声音。他满怀热切的欲望和受缚的恐惧,一次又一次地盯着她看。

    “不!”他说,“这样的生活适合你。你是那么的灿烂。——我认为你不必要回去了。”

    他的嗓音柔情似水,而她的子宫之花又重新开始绽放,花瓣在簌簌颤动。

    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经的她在美国的公寓里,脸色苍白、沉默,让他备受压抑。对于彼此间关系,以及她的沉默,尤其是她生了孩子之后糟糕的暴戾,曾经让他无所适从,直到如今仍心有余悸。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爱莫能助。女人往往如此。她们的感觉是逆向的,甚至与她们自身相悖,这是很可怕的——灾难性的。与这样一个女人同居一室是多么的可怕,她甚至跟自己对着干。他能够感受到,她似乎生来就被敌意所包裹。甚至于她认为自己的暴躁和易怒也是无可厚非的,对于孩子也同样如此。事情往往比这还糟糕。感谢上帝,这个可怕的鬼魅般的女人,如今看起来已经被太阳所拯救。

    “但你呢?”她问道。

    “我?噢,我!我还得操持生意,而且,呃,一有长的假期我就过来——你想在这儿待多久都可以——”他眼睛在盯着地板看。此刻的他内心忐忑,生怕刺激这个暴躁易怒的女人,他很希望她能保持如今的样子,就像一个赤裸的成熟的草莓,一位结出果实的女性。他向上瞥了她一眼,忐忑不安的眼睛里透着一丝试探的神情。

    “永远都能这样?”她说道。

    “好吧,呃,是的,只要你愿意,永远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谁都说不准是多久。”

    “我能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吗?”她以一种奇怪的带着挑衅的眼神看着他。而他在面对她那玫瑰色的在海风吹拂下异常结实的身体,却又是如此的无能为力,因为他担心会唤起原来的她,那个极为自我的美国女人,幽灵般的报复心强的女人。

    “呃,是的,我觉得没问题!只要你别把自己弄得不开心,还有孩子。”

    他又一次抬头看着她,脸上泛起一种复杂的不自在的神情——他想的是孩子,却是为自己求情。

    “我不会的。”她很快地回答了他。

    “是的!”他说,“说得很对,我觉得你不会。”

    又是一阵沉默。村子的午钟又急匆匆地敲了起来,午饭的时间到了。

    她利索地穿上灰色绉纱与衣服,系上一条绿色的腰带。又给儿子披上一件蓝色的小衬衫,随后他们一起朝房子走去。

    在饭桌上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他那灰色的城市脸,齐整的花白头发,还有那一丝不苟的餐桌仪礼,极其温和的吃相,适度的酒量。他时不时地透过自己黑色的睫毛,偷偷地看着她。他是一个追逐年轻的人,有一双不宁静的金灰色的眼睛,在囚笼中生长着,显得奇怪而冷酷,完全没有温暖的希望。只有他黑色的眉毛和眼睑是完好的。她并没有完全接受他。她也意识不到他。正因为她被太阳包裹着,所以她看不到他,缺少阳光的他并不是完整的一个人。

    他们走到阳台上喝咖啡。阳台下,有一大片玫瑰色的葛属植物。在下面的一株杏树旁,那个农夫和他的妻子正坐在角豆树下,身边是绿油油的麦田,他们面对面坐在一小块白布上。还有一大块面包——他们已经把它吃完,坐在那里,杯子中盛满了一种深色的酒。

    农夫在田埂往上瞧,直到那个美国女人出现。朱丽叶让丈夫退回去。然后她坐了下来,重又对着农夫看,一直看到农夫的妻子也转过身来看她为止。

    五

    那个农人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她看着他短却红润的宽脸,正痴痴地盯着她看:一直看到他的妻子也回头看才停下来,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的妻子一直盯着阳台上的身影。她是面容俊俏但表情却很阴郁,确乎比她的丈夫还年长,他们俩有着巨大的差异,一个是气势压人,充满优越感的女人,年龄已经超过了四十岁,而她那不可靠的丈夫,也才三十五岁上下。这看起来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代人。“他是我的上一辈人。”朱丽叶琢磨着,“她跟莫里斯是同一代的。”而朱丽叶还没到三十岁。

    农夫穿着白色长裤和浅粉色衬衫,头上一顶旧草帽,显得很迷人、很干净,那是一种充满着健康的洁净。他身材结实而且粗壮,膀大腰圆,但是他的身体却充溢着活力,看起来他似乎经常坚持运动,甚至有时候她看到他似乎跟孩子在玩耍。他是意大利农民的典型,沉浸于自我的满足,而且是充满激情地享受着自我,享受着他那充盈着力量的身体和热血贲张的激越。但他也仍然还是一个农民,他会等待着她迈出那一步。他会在那里踟蹰徘徊,消磨着渴望的激情,期待那个女人朝他走来。但他却不会迎向她:永远不会。

    他能感受到她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他脱下了头上的草帽,露出那圆圆的黝黑的平头,伸出硕大的棕红色的手掌拿起一块面包,咬了一口,开始嚼了起来。他知道她在盯着他看。她的身上释放出一种能量,控制着他,她是那么的热情而且难以言喻,使得热烈的奔腾的血液在他的静脉中涌动。他在无尽的阳光下开始热血沸腾,身体如午后般的慵懒。在羞涩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躁动的内心,等待着她的到来,却绝不会自己靠近她。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感觉在沐浴着另一种阳光,沉重、硕大而且劳累:之后一方将会遗忘。对于她而言,他也许不会出现。这仅仅是一次温暖如斯的沐浴,让生命充满了力量——彼此各奔东西并且相忘于江湖。随后再度重逢,如此频繁的洗浴就像太阳的光芒贯穿全身。

    但是这样也许并不好!她厌倦了单独的接触,后来就开始跟他交谈起来。和那个健康的男人在一起,能让人心满意足。她坐在那里,能感受到彼此之间交汇的生命的潜流。在这两个人身上能体会到那种无边的苦痛。每次看着对方都是如此的精神恍惚。

    朱丽叶想:我为什么不走向他呢!为什么不能为他怀一个孩子?就像为茫无边际的太阳和宇宙怀上一个孩子,如果实般成熟的孩子——她的子宫之花正当熠熠生辉。不必理会情感和所有权。需要的只是一个纯粹的人,完全不需要顾忌未来。但是她的心里却充满了恐惧。她不敢!她确实不敢!除非那个男人能找到更好的办法!但是他不会。他只懂得徘徊和等待,在无边的渴望中踟蹰,等待着她越过沟壑。但她也提不起勇气,她不敢这么做。而他也仍然在徘徊。

    “你不怕晒日光浴的时候别人会盯着你看?”丈夫对她说,他转过身去,眺望着那个农夫。阴郁的妻子越过了沟渠,转过头来盯着房子看。他们之间已经剑拔弩张了。

    “不!没有人会看!如果是你会看吗?你想晒日光浴吗?”朱丽叶对他说道。

    “为什么——呃——好吧!我想如果我在这里,会很喜欢的。”

    在他眼中闪现出一道微光,一种绝望的勇气和渴望促使他想要品尝这枚成熟的果实,品尝这个女人的外衣里挺拔着的玫瑰色的被太阳催熟的胸部。她看着他那苍白的城市化的脸庞,在太阳下咀嚼着作为一个男人的绝望。她又一次陷入了恍惚。那个奇怪而苍白的家伙,一个城市里的老好人,在裸眼望着太阳的时候却好像滋生了罪恶感一般。他在暴露自己的时候究竟会产生多大的恐惧!

    这时候她的子宫之花开始了沉眠,沉眠。她知道她会带上他。她也知道可以忍受自己的孩子。她觉得在那个羞涩的来自城里的小男人面前,她的子宫犹如一朵莲花光彩熠熠地绽放,像绚丽的秋牡丹,在黑色的中心,透射出紫色的光辉。她很清楚自己不会走向农夫;她没有那么强大的勇气,也没有充分的自由。在她心里,那个农夫更不会向她走来,在尘世中,他的身体充溢着顽固的被动,只会一直等着,永远等待,他只会一次次地走入并逗留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尽管内心存在着持续不断的野兽般的渴望。

    她从农夫热情洋溢的脸上,看到了涌动的血液,感觉到他内心激发出来的迅疾的蓝色火焰,从他热情似火的眼睛传导到她身上。然而她还是不会迎向他——她不敢,她缺乏勇气,重重阻碍横亘在她的面前。而她丈夫那弱小的苍白的身体,深深地打上了城市的烙印,同样困扰着她。她无能为力。她被束缚在现实的巨大而坚固的车轮之中,却没有一个来自宇宙的珀尔修斯[11]能斩断捆绑着她的链锁。

    注释

    [1]此语出自《启示录》,那条古老的蛇被魔鬼和撒旦投入了无底洞中。

    [2]原文为法语:That's that。意为就是那样、的确如此。

    [3]拉卡瓦纳车站:美国特拉华州、拉卡瓦纳和西部的火车站,终点站位于霍博肯、新泽西,正对着曼哈顿跨过哈德逊河。

    [4]巴特莱:位于曼哈顿的南端。

    [5]古老的西库尔人:希腊殖民者之前的东西西里人,主要被锡库尔人占领,后来以锡库尔命名此岛屿。

    [6]这是用来表示位于意大利南部海湾海滩的希腊城邦的专用词语。

    [7]原文为putto,意大利语,意为图画或雕塑上的孩子。

    [8]原文为tramontana,意大利语,指从阿尔卑斯山上吹来的冷风。

    [9]根据佛祖所笃信的盛开的莲花表示达到了一种涅槃的境界,代表着灵魂最后的安眠。

    [10]原文为thefates:拉丁语Fata(法达)来源于Fatum(法图姆),代表着上帝的口谕。

    [11]在希腊神话中,珀尔修斯拯救了作为祭品被链锁在岩石上的安德洛墨达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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