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出走的女人:劳伦斯短篇小说选集-美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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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琳·阿滕伯勒已经七十二岁了,但是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下,她仍时常被人误以为只有三十岁的年纪。她风韵犹存,是一个很懂得保养的女人。当然,这还得归功于她那副漂亮的骨架。她极富于骨感美,头部的骨骼非常精致,就像伊特鲁里亚女人一样,在骨骼的线条和标致幼嫩的牙齿里,都能彰显出女性独特的魅力。

    阿滕伯勒夫人长着一张完美的鸭蛋脸,在略微扁平的脸型的衬托下,出落得恰到好处。她的皮肤紧绷着没有一点儿多余的赘肉,鼻子优雅地挺拔着,如一方拱桥般弯曲有致。唯有在她光滑的脸蛋上的稍显乌涂的灰色大眼睛,最能将她的实际年岁透露出来。她黛青色的眼睑有些下沉,有时候为了睁圆眼睛保持一颗明亮的眸子,却显得颇为吃力;在眼角处长出了细小的皱纹,憔悴的时候会松弛下来,但随后又会收紧,重放光亮,就好像莱昂纳多·达·芬奇笔下纵情享乐的女人[1]。

    她的侄女塞斯莉亚也许是世界上唯一能够觉察到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线条连接着波琳眼角的皱纹和她的意志力的人。也只有塞斯莉亚有意识地观察到她的眼睛怎么突然就变得那么憔悴、苍老和疲惫,而且会维持几个小时,直到罗伯特回到家里。然后,砰的一声——那条细细的神秘的线条,在波琳的意志和面容之间又开始绷紧,疲倦憔悴而又圆鼓鼓的眼睛瞬间重放光亮,当她轻扬眼睑,弯曲有致的眉毛又开始有模有样起来,能够让人领略到这位美妇人身上十足的魅力。

    她似乎真的有着永葆青春的秘诀;也就是说,她能够像鹰隼一般,在不断蜕变中永远年轻。但是她却很少采用那个秘诀。她显得很睿智,并没有想着用自己的年轻去取悦太多的人。她的儿子罗伯特和威尔弗里德·耐普先生会分别在晚上和中午的时间过来用茶;除此之外,就是罗伯特在家的时候,礼拜日偶尔会到来的客人——她对于这些人,往往显现出自己可爱的温和的一面,不会在岁月流逝中枯萎,也不会因时过境迁而陈腐。她是那么的聪明、友善却略微有些嘲弄,活脱脱像极了不谙世事的蒙娜丽莎。但是波琳相对而言则知之甚多,所以她并不需要沾沾自喜。她笑靥一起,便可爱非常,她曾模仿酒神女祭司的笑声,无论何时都不含恶意,而且总是含有一种善意的宽容,所有的美德和罪恶,在她调皮的暗示中,都被赋予了足够充分的宽容。

    只有和侄女塞斯莉亚待在一块儿的时候,她才不会煞费心思地保持自己的魅力。毕竟西斯感觉并没有那么敏锐;而且,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更何况,她如今对罗伯特心存爱慕;更为重要的是,她已经三十岁了,很依赖着她的婶妈波琳过活。噢,塞斯莉亚,犯得着为她劳心费神吗?

    她的婶妈和堂兄弟罗伯特会称塞斯莉亚为西斯,就像是一只猫发出的呼噜声。西斯是一个身体健硕,面容黝黑,脸上长着一颗狮子鼻的女人。她寡言鲜语,每次话到嘴边,却又收回来。她的父亲生前是波琳的丈夫罗纳德的兄长,他是一位公理教会的穷牧师。罗纳德和公理教会的这位神职人员都已驾鹤仙逝,而作为婶妈的波琳五年以来一直都供养着西斯。

    他们都住在一所安妮女王时代的房子里,空间不大,却很精致。这所房子距离城里估摸有二十五英里,蛰居在一个偏僻的小山谷中,四周是一片尽管狭小却显得可爱有趣的园地。这对于如今已经七十有二的婶婶波琳来说,是一个理想的生活栖居地。在翠鸟高高跃起,掠过这片园地中的小溪、飞跃赤杨树的同时,也轻轻地掠过她的心。那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罗伯特比西斯年长两岁,每天都往城里去,到一个律师事务所工作。他是个律师,但羞愧难当的是他一年的收入只有一百镑左右,这个事情成了他内心的秘密,并不为人所知。他至多只能挣这么多,却很容易连这个数目都够不上。当然,这无关紧要。波琳有的是钱。但是波琳的总归还是波琳的,尽管波琳花起钱来也是大手大脚,但却还是让人觉得拥有了一份可爱却不该得到的礼物。波琳婶婶会说:本不该得却得到了的礼物更令人愉快。

    罗伯特同样貌不惊人,而且话说得不多。他中等身材,体形宽大粗壮,却不显得肥胖。唯有乳脂色的刮得一丝不苟的面庞有些显肥,沉默而神秘,有时候看起来像一个意大利的牧师。像母亲一样,他有着一双灰色的眸子,但却非常羞涩不自在,不如他母亲勇敢。也许西斯是唯一一个能揣摩他那极度羞涩和不安的人,还有他那习惯性的认为自己不得其所:就像一个灵魂进入了错误的躯壳。但他从没有为此做出任何的努力。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到律师事务所去读读法律。然而,所有古怪的陈旧的法律程序都能激发他的兴趣。除了他的母亲,所有的人都不知悉他有着一个非常独特的收藏,那就是一份古老的墨西哥法律文件——有关法律程序、审判、答辩和控告的文件:那是十七世纪墨西哥教会法律和普通法律的奇怪而可怕的混合体。他在通读这份发生在1620年的墨西哥的英国水手因谋杀而被指控的审判报告之后,开始着手研究这个方向。随后他继续踏上了研究之路,第二份控告书描述的是一个叫米歇尔·埃斯特拉德的人在1680年诱奸奥萨卡镇圣心修道院的一个修女从而被指控的过程。

    这些古老陈旧的法律文件陪伴着波琳和他的儿子罗伯特度过了无数美妙的夜晚。这个美丽的妇人通晓一点西班牙文,她的装扮也颇像西班牙人,头上高高地顶着一把梳子,身上穿着一件精妙美艳的深棕色的花色披肩,绣着厚厚的银丝线。她坐着的,是一张极为古典的桌子,深棕色的边缘柔软如天鹅绒一般,耳环垂下来悬在半空,她裸露的手臂光彩动人,脖子上戴着几串珍珠,紫褐色的天鹅绒外套上,就披着深褐色的或者是另外的漂亮披肩。透过朦胧的烛光,她看起来只有三十二三岁,活脱脱就是一位高贵的西班牙美人。她将蜡烛摆设得恰到好处,光线形成的明暗对照,能完好地映衬出脸部的色彩;她坐在老式的绿色断面的高椅上,漂亮的脸蛋像极了一朵圣诞节的玫瑰。

    他们时常在一起吃饭,总要喝一瓶香槟酒:波琳和西斯每个人喝两杯,其余的都给罗伯特。这位美妇人是那么的光彩熠熠引人注目。西斯剪得一头短短的黑发,宽阔的肩膀上穿着婶妈波琳帮她设计的一身合身的漂亮衣裳,西斯浅褐色的眼神中总是充满着默然和困惑,看看自己的婶妈,又看看堂兄,时常扮演的是一个深受感动的观众。在某些地方,她总是满怀感激。甚至经过了五年的时间,她仍然对波琳的美貌不置一词。但是在她的心底其实有着一个奇怪的文件收藏夹,跟罗伯特的研究颇为相似,收藏着关于婶妈波琳和堂兄罗伯特的一切事情。

    罗伯特颇有绅士风范,老式拘束的礼节完全掩盖住了他的羞涩。西斯对他很了解,对于他而言,比羞涩更甚的是内心的困惑,而且比西斯还要严重。塞斯莉亚的困惑目前为止至多才有五年的时间。而罗伯特则打一出生即是如此。在那个美妇人波琳的子宫里的时候他就开始感到困惑。

    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母亲身上,就像一朵卑微的花儿面对着太阳。然而,他如神父一般,在意识的末梢,才发现西斯在那儿,她被剔除了出去,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儿。他感觉到房子里存在着第三者的意识。然而,对于波琳而言,她的侄女塞斯莉亚仅仅是她所设定的一个合适的部分,而完全没有自己的意识。

    罗伯特和他的母亲和西斯在房间里暖和的客厅中喝咖啡,那里所有的家具都非常精致,每一件都值得珍藏——阿滕伯勒夫人就是曾经通过私下买卖油画、家具和欠发达国家的稀有物品获利。他们三人会漫无边际地聊到八点或者八点半,这个过程愉快而舒适,很有家的感觉。波琳通过华丽的装饰营造出了浓郁的家的气氛。他们之间的谈话虽然简洁却很愉快。波琳还是那个波琳,她在其间会表现出友善的嘲弄和古怪的讽刺逗乐,直到他们之间的谈话结束。

    这个时候西斯就会站起身来道晚安,把咖啡杯带走,免得罗伯特再来打扰。

    然后!哦,就在这时,一个温馨热烈的一夜就拉开了帷幕,母子两人开始解析法律手稿并且讨论其中的要点,这是波琳的拿手活儿,她也因而变得热情洋溢。这个过程也来得那么的真切。只要和男性接触,波琳就会以一种神秘的方式聚敛起自己的激情。沉稳而温和的罗伯特在与波琳的相处中,俨然成了一位长者——就像牧师和一个年轻的女学生在一起,这就是罗伯特的切身感受。

    西斯的房子从庭院横跨过老式的马车房和马棚。那里没有马。在那上方就是西斯的三间非常精致的房间,一间挨着一间,她已经习惯了听取马棚里的钟的嘀嗒声。

    但有时候她不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夏天来临,她会坐在草坪上,透过楼上客厅敞开的窗户,听到波琳爽朗的欢笑声。冬天的时候,这个年轻的女人会穿上一件厚厚的外套,慢慢走到溪流之上的小桥,然后看着那三间灯火通明的客厅中,母子二人正相谈甚欢。

    西斯爱着罗伯特,她想波琳会同意他们两人结婚——在波琳死了之后。但是贫穷的罗伯特在处理男女关系的时候,经常为羞涩所累。不知道在母亲死了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这还要过上二十多年的时间。他是一个矜持的男人,从来没有活出过自己。

    当他们为长辈的阴影所笼罩,那种奇怪的沉默的同情,就成了西斯和罗伯特这两个年轻人相处时的纽带之一。但是另一种西斯无法维系的纽带是激情。可怜的罗伯特其实本质上是一个热情洋溢的男人。他深藏在心底的沉默和愤怒,以及自身的羞涩,同样构成了他自身热火中烧的秘密。而波琳就能够将其玩弄于股掌之中。呵,当他凝视着自己的母亲之时,也被西斯看在了眼里——他那迷恋的眼神中充满了卑微和羞涩。他感到羞愧的是他不像一个男人。而且他也不爱他的母亲。他只是被她所吸引。完完全全地被迷住了。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在终生的困惑中泥足深陷。

    西斯一直待在花园中,直到波琳卧室中的灯亮起来,那时候已经是十点钟了。美妇人去休息了,而罗伯特还要独自一人再待上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然后才去睡觉。西斯在漆黑一片的外头,有时候恨不得悄悄潜到他的身边对他说:“哦,罗伯特!这完全不对劲儿!”但却担心婶妈波琳会听到。所以无论如何西斯不能这么做。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日复一日,直到永远。

    第二天清晨,咖啡会放在一个托盘上,送到他们三人的房间。西斯九点钟必须要到威尔弗里德·耐普先生那里花两个小时的时间给他的小孙女上课。除了喜爱钢琴并经常弹奏之外,这是她个人认真严肃地去做的事情。罗伯特大约九点动身到城里。一般而言,波琳到了中午的时候就会出现,尽管有时候还没到喝茶的时间。当她出现的时候,瞧上去总是那么的清新和年轻。但是在大白天她很快又会褪去了光亮,就像一朵没有雨露的鲜花。她年轻的生命属于夜晚。

    所以她经常中午休息。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会去晒个日光浴。这是她的秘密之一。她的午餐非常简单;她可以在中午前后做一个神清气爽的阳光或空气浴。这个时候经常是在下午,正当温煦的太阳照到废弃的马厩后头一块奇怪的围着杉木的红墙一带,西斯敞开睡椅和毯子,打开轻便的阳伞,随后那个美丽的妇人也带着书来到了这里。西斯这时候就不得不保持警惕,以免听觉敏锐的婶妈听到她房间里的脚步声。

    一天下午,塞斯莉亚突然想到自己也可以晒个日光浴,借以消磨午后漫长的时光。她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想着从房顶爬到马厩的平顶上,这对她而言是一次新的冒险。她经常爬到屋顶上,给马厩里的钟上好发条,这是她给自己设定的任务。她现在正拿起毯子,爬到屋顶上,仰望着天空和高大的榆树梢头。看着太阳,然后脱下衣服,在屋顶一角的矮墙边上惬意地躺着,沐浴在阳光下。

    在暖煦的阳光和空气中舒展身体是很惬意的,确实如此,会感到非常舒畅。而且这样还可以融化内心的痛苦,以及一些无法言及和解决的愤慨。更有甚者,她还能够将自己摊开,让太阳充分地照耀她的全身。如果没有别的爱人,她情愿与太阳相爱!她赤裸全身,在阳光下翻动着。

    突然,她屏住了呼吸,头发一根根笔直地竖了起来,一个柔软的声音是那么的空灵,掠过她的耳际:

    “不,亲爱的亨利!不是我说,你如果想娶克劳狄亚,还不如死去的好。不是的,亲爱的,我是真的真的很希望你能娶她,尽管她并不适合你。”

    塞斯莉亚坐在毯子上一下泄了气,变得有气无力的,而且担惊受怕,不停地流汗。那个恐怖的声音是那么的柔软,那么的空灵,却显得那么的做作。完全不是一个人类的声音。肯定有个人也在屋顶上!噢,这真是太可怕了!

    她抬起虚弱的脑袋,偷偷地顺着倾斜的屋檐望去。没人!烟囱很窄,也藏不下人。也没有人在屋顶上。也许有人藏在树上,在那棵榆树上。又或者——那是难以言喻的恐怖——那不是人的声音。她又抬了抬头去看。

    正当她再去看时,那个声音又传了过来:

    “不,亲爱的!我告诉你,你肯定会在六个月之内对她感到厌倦的。你有一天会知道这是真的,亲爱的!真的呀,千真万确!我想让你明白这一点。所以,这其实不是我让你因为想要她而感到虚弱和无力,克劳狄亚那个可怜的东西,她看起来总是愁眉苦脸的,想不想要她是个问题。亲爱的,你让自己陷入了窘境。我只是警告你。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你丧失了意志,甚至直到死了都不认得我了。这太令人沉痛了,太沉痛了。”

    声音消失了。在一阵痛苦而紧张的倾听之后,塞西莉亚虚弱地瘫倒在毯子上。噢,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太阳初升,天空蔚蓝,一切看起来都如夏日的午后般可爱。然而,噢,太可怕了!她不得不相信超自然的力量!尽管她很讨厌鬼魂、声音和咒怨等等所有的这一切超自然的东西。

    但是,那个可怕的在无形中潜行的声音,带着破败的泛音在耳边窃窃低语。熟悉了之后会发现那是多么的毛骨悚然!显现出一种絮絮叨叨的诡异。可怜的塞斯莉亚只能赤条条地躺在那里,显得愈加痛苦却又难以释然,她呆若木鸡,整个人难以动弹,被吓得瘫倒在一边。

    接着,她听了那个东西的叹息声!听起来是那么的诡异却又似曾相识,然而却不是人类的声音。“噢,好吧好吧!心脏势必用来流血。流血总比心碎强。真令人悲伤,悲伤!但这不是我的错,亲爱的。而且罗伯特或者明天迎娶我们可怜的蠢笨的西斯,如果他想要她的话。但是他对此漠不关心,因而为什么要逼着他去做呢?”这个声音起伏不定,有时仅是暗哑的私语。听!听!

    塞斯莉亚眼看着就要大声叫出来,发出猛烈的歇斯底里的尖叫,但最后的两句话将她摁了下去。她变得警觉和精明起来。那是婶妈波琳的声音!那一定是婶妈波琳,她在打腹语,或者在搞类似的玩意儿。她真是个魔鬼!

    她在哪儿呢?她应该就躺在那儿,刚好在塞斯莉亚的正下方。如果不是用魔鬼般的腹语诡计,那就是将意念像声音一样进行传播。那个声音很不均匀,有时候听起来非常模糊,有时又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噪音。西斯使劲儿听着。不对,那应该不是腹语。那是更糟糕的像传播声音一样的传播思想的极为恐怖的方式。塞斯莉亚依然羸弱地呆在那里,被吓得不能动弹;但是她在疑窦中开始镇定下来。意识到这是那个非人道的女人捣鼓出来的鬼把戏。

    但那是一个魔性十足的女人!她甚至知道塞斯莉亚已经在精神上控诉她谋害了儿子亨利。可怜的亨利是罗伯特的哥哥,比罗伯特年长十二岁。经过了痛苦的自我挣扎之后,二十二岁的他突然间逝世了,因为他正痴狂地爱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女演员,而他的母亲却对他们的交往冷嘲热讽。他因而患上了一种普通的急性病,在他重新恢复意识之前,病毒就已经侵入他的脑髓并杀死了他。西斯从自己的父亲那儿知道了这些情况。近来她在想,波琳是不是也会像杀死亨利一样地谋害罗伯特。这是一宗十足的谋杀案:一个母亲,用喀耳刻的魔法[2],杀害了生性敏感而且痴迷于自己的儿子。

    “我想我该起床了。”那个隐约模糊而又令人窒息的声音在喃喃自语。“阳光太猛烈或者太稀薄都不好。充足的太阳,充分的爱情冲动,餍足合宜的食物,任何一种都不能过量,这可以让一个女人长生不老。我以为是千真万确的。只要一个女人能够吸收所需的生命力,或者略微多一些都可以。”

    这确实是婶妈波琳!这太——太恐怖了!她,西斯,听到的是婶妈波琳的思想。噢,太诡异了!波琳正通过一种无线电波传播自己的思想,而她,西斯则不得不倾听波琳的所思所想。太恐怖了!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她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扭曲着身子,有气无力地躺了下去,心被掏空了,直盯着前方。她的眼睛注视着一个洞穴,似有若无地盯着,那个洞穴沿着铅皮水槽转移到了角落。这对她毫无意义,只是给她增添了一丝惊吓。

    突然间,从洞穴中又传出了一声叹息以及最后一阵耳语:“噢,好吧!波琳!起床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天哪!声音是从雨水管道的洞孔中传出来的!雨水管道成了传声筒!太不可思议了!不,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她曾经在书本上读到过。而且婶妈波琳就像一个年迈而贪婪的妇人,时常对着自己大声嚷嚷。这铁定是她!

    一阵狂喜突然涌上西斯的胸口。她知道了波琳为什么从来不让任何人包括罗伯特进入卧室的原因。也清楚了波琳为何从来不在椅子上打盹,而且绝不会心神不定地坐在任何一个地方,而只会径直走入房间,待在那里,直到有所意识并警觉起来。当她松懈下来的时候就会自言自语!她对自己说话的时候用的是一种柔软的带着点小癫狂的语音。但她并没有疯癫。只是她的思想冲着自己喃喃自语。

    因而她对亨利怀有愧疚!她应该如此!西斯觉得比起罗伯特,婶妈波琳更爱她那高大帅气、才华横溢的大儿子,但是后者的死给了她一个沉重的打击,也让她懊悔莫及。亨利去世的时候可怜的罗伯特年仅十岁。从那以后,罗伯特就成了亨利的替代品。

    噢,这太可怕了!

    但婶妈波琳是一个诡异的妇人。当亨利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甚至在罗伯特出世之前,她就离开了她的丈夫。他们之间从不争吵。有时候她会回去再看看丈夫,心情平和却又带有些嘲讽。她甚至还给他钱用。

    波琳所有的钱都是她自己挣来的。她的父亲曾经在东方和那不勒斯担任领事,而且是一位狂热的异域珍品收藏家。他死了之后不久,他的孙子亨利出生了,他把收藏的财富留给了女儿。天赋异禀的波琳对珍贵的东西充满了激情,无论是在质地、形态还是色彩上,父亲的收藏为她自己积累财富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她走上收藏之路,到处去进货采购,转头卖给其他的收藏者或博物馆。她将古老珍奇的非洲雕塑以及来自几内亚的象牙雕刻出售给博物馆。她一看中雷诺阿的油画就将其买了下来。却没有买卢梭的作品。她依靠自己积累了大量的财富。

    丈夫过世之后她并没有再婚。也无人知晓她有没有情人。如果她确实拥有情人,那绝不是那些爱慕她、成为她的拥趸的男人。这些人在她心目中充其量仅仅被当作“朋友”。

    塞斯莉亚穿上衣服,拎起毯子,小心翼翼地匆忙爬下楼梯走到房间里。当她下来的时候听到了音乐铃响:好吧,西斯——这意味着那个美丽的妇人已经回到家中。甚至她的声音变得极其年轻而且铿锵有力,具有完好的平衡感和自我克制的意识。与她自说自话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大相径庭。而那窸窣的声音才是老女人的。

    西斯匆匆来到紫杉树林中,那里放着舒适的躺椅和各式精致的毯子。波琳的所有东西都是精挑细选的,连地板上的草席都是上乘的。那壮观的紫杉树林如围墙般开始投下长长的影子。只是毯子堆放在角落中,隐隐见出精致的色彩,仍旧在太阳下发光发热。

    塞斯莉亚把毯子卷起,把椅子挪开,然后弯下腰去查看那个雨水管道的口子。在角落一个砖砌的盖子上,爬满了从墙上铺落下来的茂密的树叶。假如波琳躺在那儿,转过脸来面对着墙壁,她就会对着水管的口子说话。塞斯莉亚打消了心中的疑虑。她确切地听到了婶妈波琳的思想,但却不是经由任何神秘的媒介。

    那个夜晚,波琳似乎有所察觉,她比往常显得沉静,尽管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的稳重而且略显神秘。喝完咖啡之后,她对罗伯特和西斯说:

    “我很困了。太阳照得我非常困倦。我感觉像一只蜜蜂一样装满了阳光。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得上床睡觉了。你们再坐着聊会儿。”

    塞斯莉亚迅速地瞥了堂兄一眼。

    “你是不是一个人待着最好?”她对他说。

    “不——不是,”他回答道,“能不能再和我待一会儿,如果你不觉得烦闷的话。”

    窗户正开着,金银花的香气随着猫头鹰的叫声传送进来。罗伯特在默默地抽烟。在他迟滞的略显肥胖的身躯中透露出一种绝望。看起来很像一尊沉重的女雕像。

    “你还记得你的兄弟亨利吗?”塞斯莉亚突然问他。

    他抬起头来,一脸愕然。

    “当然,记得很清楚。”

    “他是怎样的一个长相?”她说着,瞥了一眼她堂兄那双神秘而困惑的大眼睛,他的眼里充满了失落之情。

    “噢,他长得很帅气:个头高,肤色好,遗传了母亲的柔软的棕色的头发。”但实际上波琳的头发是灰白色的。“那个女人非常倾慕他;而且他还是舞会里的常客。”

    “他的性格是怎么样的?”

    “噢,他的人很好,是个乐天派。他很能逗乐。而且很机智敏捷,跟母亲一样,也很好相处。”

    “那他爱你母亲吗?”

    “那是非常。她也很爱他——实际上比爱我更甚。他更接近她心目中的男性形象。”

    “为什么他更符合她对男人的想象?”

    “个子高——帅气——魅力四射,而且跟人相处融洽——而且我认为他在法律上的成就会很突出。恐怕这些我跟他比起来都得甘拜下风。”

    西斯眼睛专注地盯着他看,她很清楚,在他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深深的痛苦。

    “你真的觉得你跟他比相去甚远?”她说道。

    他没有抬起头。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回答道:

    “我的生命本来就充满了消极色彩。”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大胆地向他提出了问题:

    “那你会介意吗?”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的心沉了下去。

    “你瞧,恐怕我的生活和你的一样悲观,”她说道,“而且我开始痛苦地意识到这一点,我如今已经三十岁了。”

    她看到他那乳白色的煞是好看的手在颤抖。

    “我想,”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看着她,“人想要反抗,却总是为时已晚。”

    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分外奇怪。

    “罗伯特!”她说,“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她盯着他那忧郁的表情,呆若木鸡毫无变化,随后变得苍白起来。

    “我非常喜欢你。”他喃喃自语道。

    “难道你不想亲我吗?从来没有人吻过我。”她可怜兮兮地说道。

    他看着她,眼神中因充满了恐惧和傲慢而变得怪异。接着他站了起来,轻轻地向她走去,在她的脸颊温柔地吻了下去。

    “西斯,你实在害羞得过分!”他轻柔地说道。

    她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前。

    “陪我在花园里坐一会儿。”她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话儿来。“可以吗?”

    他心怀忧虑而且忐忑不安地望着她。

    “那我的母亲怎么办呢?”

    西斯露出了一丝戏谑的微笑,眼睛注视着他。他的脸上现出了一阵红晕,然后转过了头去。这是一个伤感的场景。

    “我知道,”他说,“我并非某个女人的情人。”

    他的语气中含有一种禁欲主义式的自我嘲讽。但即便如此,她也不知道这对他而言简直是一种耻辱。

    “你从来都不想尝试?”她说。

    他的眼神又开始变得捉摸不定。

    “是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去尝试?”他说。

    “是的,为什么不去尝试呢。如果一个人不去尝试,那么他就将一事无成。”

    他的脸色又苍白起来。

    “也许你说得对。”他说。

    几分钟之后她离开了他,径直走入她的房间中。无论怎样,她都已经努力地去开启这一个长久以来都被遮蔽了的话题。

    依旧是阳光明媚的天气,波琳一如既往地晒着日光浴,而西斯则躺在屋顶上试图偷听到她的一言半语。但是却听不到波琳的声响。没有任何声音从管道中涌出来。她不得不把脸贴到管道的出口处。西斯想方设法地去听。但仅仅能够听到最最轻微的呢喃从底下传上来,却听不到任何的片言只语。

    在夜晚的繁星下,塞斯莉亚静静地坐着,耐心地等待。她坐的位置可以看得见客厅的窗户和通往花园的边门。她看到婶妈波琳的房里亮起了灯,客厅的灯光随后也熄灭了。但她还在等着。他却一直不来。她在黑暗中等到半夜,连猫头鹰都在咕咕叫了起来。可她仍旧还是一个人。

    两天过去了,她还是一无所获;她婶妈的思想依然没有透露出来。即便在夜晚也是悄无声息。然后,就在第二天的晚上,当她怀着沉重而无助的心情在花园中坚持坐着的时候,突然间吃了一惊。他来了。她踏着青草,轻轻地向他走去。

    “不要说话!”他低声说道。

    在静谧的黑夜中,他们走下花园里,穿过一座小桥来到一片牧场,刚割下的干草堆放在那里。在星光下,他们郁郁寡欢地站在一起。

    “你看,”他说,“如果在我心里感觉不到爱的存在,又怎么可以去追求爱情呢?你知道我对你真正怀有尊重之情。”

    “如果你从来没有去感受任何事物,那么你又怎么能够感觉到爱的存在呢?”她说道。

    “这是千真万确的。”他回答。

    她希望他能继续往下说。

    “我又怎么能结婚?”他说,“我甚至连在挣钱方面都是失败者。我也不能问我母亲要钱。”

    她深深地发出了一阵叹息。

    “那么就先不要烦心结婚的事情,”她说,“给我一点爱,行吗?”

    他笑了一下。

    “如果我说一开始很难,那会不会太残忍了。”他说道。

    她又是一声叹息。他真是顽石一块,很难改变。

    “我们能坐一会儿吗?”然后,他们坐在了干草堆上,她接着问道:“你介不介意我摸一下你?”

    “是的,我介意。但是你可以随你的意去做。”他回答道。心里感到羞涩,却又夹杂着奇怪的坦率,让他变得有些滑稽,关于这点他心知肚明。但是在他心里却有着想要杀人的冲动。

    她用手指触摸着他那乌黑的整洁的头发。

    “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会反抗的。”他突然间再一次说道。

    他们坐了一些时候,直到空气中袭来阵阵寒意。他仅仅握着她的手,但却一直没有拥抱她。到了最后她站了起来,走进屋内,跟他道了声晚安。

    第二天,当塞斯莉亚昏昏沉沉而又怒气冲冲地躺在屋顶上,洗着她的日光浴,日光逐渐变得炽热而猛烈,突然间吓了一跳。一个恐怖的东西攫住了她。就是那个声音。

    “亲爱的,亲爱的,你难道没有见到过他吗!”[3]这个声音在喃喃中渐行渐远,然而塞斯莉亚听不懂说的是什么语言。她平躺着,挪动了一下四肢,专注地聆听着她无法把握的言语。轻柔地窃窃私语,带着无限的爱抚,但是在表面的温和中,却蕴含着微妙的狡诈的傲慢,随着声音缓缓传来,用意大利语说道:“很好,是的,非常好,可怜的孩子,可惜他永远不会变成像你一样的人,永远永远。”[4]噢,尽管说的是意大利语,但是塞斯莉亚仍然可以感受到这个声音恶毒的魅力,仿佛爱意绵绵、温柔和顺,但却极其自私自利。那些不知来自何处的叹息声和私语声,让她恨之入骨。为什么,为什么它如此的精致,如此的细微和灵动,而且把人控制得那么完好,而相反,她自己却是那么的愚弱?噢,可怜的塞斯莉亚,她在午后的阳光下战抖着,很清楚自己的相形见绌,如滑稽的小丑般笨拙,毫无优雅可言。

    “不,亲爱的罗伯特,尽管你长得跟你的父亲有几分相像,但是你永远不会成为像你父亲一样的男人。他是一个奇妙无穷的情人,温柔如花而又敏如蜂鸟。亲爱的罗伯特,我最亲爱美丽的爱人,我会一直等着你,就像一个垂死的人等待着死亡。死亡是奇妙的,对于纯粹的人的精神而言,尤其如此。[5]他把自己交予一个女人,就像将自己托付给上帝一般。莫罗!莫罗!你是多么的爱我啊!多么的爱我!”

    声音陷入幻想戛然而止,塞斯莉亚清楚她之前的预料——那就是罗伯特并不是她的叔叔罗纳德的亲生儿子,却有着意大利人的血统。

    “我对你非常失望,罗伯特。你的身上毫无激情。你的父亲是一个耶稣会教士,但他在世上是一个完美的激情四射的情人。你也是一个耶稣会教士,但是像水池中的一条鱼。你的西斯就像一只要钓你上来的猫。这甚至比可怜的亨利的遭遇更甚。”

    塞斯莉亚突然间将嘴巴对准管口,用一种深沉的语音说道:

    “还罗伯特自由吧!千万不要把他也杀害了!”

    在这个七月的午后,有着死一般的沉寂。天空压得很低,雷声隐动。塞斯莉亚仰卧着,心跳不已。她调动起整个灵魂在聆听着。最后她听到了一阵私语:

    “有人在说话吗?”

    她又一次侧下身来用嘴对着管道口:

    “别像杀害我一样地杀害罗伯特.”她不快不慢发出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细微的音调。

    “啊!”一阵尖利的叫声传来。“谁在那里说话?”

    “亨利!”她用深沉的语音回答。

    又是一阵死寂。可怜的塞斯莉亚筋疲力尽地躺了下去。还是悄无声息。直到最后,一阵耳语传来:

    “我没有杀害亨利。不,没有!不,没有!亨利,你千万不要怪我!我是爱你的,亲爱的;我只是想帮你。”

    “是你杀的我!”一个低沉的假装控诉的声音说道。“现在让罗伯特活着吧。给他自由。让他结婚!”

    时间又停顿了一会儿。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那个声音沉吟道。“这可能吗?亨利,你是一个鬼魂,你想谴责我吗?”

    “是的,我要谴责你!”

    塞斯莉亚感到所有被压制的怨气都从那根雨水管道倾泻了下去。与此同时,她开始大笑起来。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躺了下去,仔细聆听着。完全没有声响!好像时间凝滞了一般,她没精打采地躺着,阳光渐次黯淡下去,一直到天边的响雷轰隆作响。她坐起来。天空转而变得昏黄。她很快地穿好衣服,向下走去,来到马厩外头的角落里。

    “波琳婶妈!”她轻声叫着。“你听见雷声了吗?”

    “听见了!我这正准备进去。别等我。”一个虚弱的声音回答道。

    塞斯莉亚走了回去,在房子里监视着那个美丽的妇人。只见她披着一件老旧的蓝色丝绸披肩,步履蹒跚走进屋里去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塞斯莉亚赶紧把毯子收回来。随后,风暴开始肆虐起来。波琳因此没有去喝茶。她感觉到了雷声隆动。由于大雨倾盆而下,罗伯特也是在喝完下午茶之后才回来的。塞斯莉亚从走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精心打扮之后去吃晚饭,还在胸前戴了几朵白色的花。

    客厅里的灯散发出柔和的光线。罗伯特衣着光鲜,一边等着,一边听着雨声。他表情诡异而且怒气冲冲的。塞斯莉亚走了进去,胸前的白镂斗花在颤动着。罗伯特好奇地看着她,脸上显出了异样的神情。塞斯莉亚走到门边的书架,似乎在看着什么,而且侧着耳朵在留心听着什么。她听到一阵沙沙声,随后门轻轻地打开了。就当门打开的瞬间,西斯突然间开启了房间里电灯的强光。

    她的婶妈正身着一件乳白色的夹杂着黑色蕾丝边儿的裙子,站在门口。她脸上化了妆,但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烦躁令她形容枯槁就好像她身边的人对她长年累月积压起来的怨怒,使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丑陋的老巫婆。

    “噢,婶妈!”塞斯莉亚叫喊了起来。

    “为什么?母亲,你怎么变成了一个小老太!”罗伯特语气中充满了震惊——仿佛是一个玩笑,却使孩子受到了惊吓。

    “你现在才发现这点吗?”这个老妇人带着怨毒的语气厉声责骂。

    “是的,但是我想,这是为什么呢?”他说起话来战战兢兢的。

    疲惫的老波琳听了罗伯特的话后,勃然大怒:

    “我们究竟还下不下楼?”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那盏耀眼的电灯,那是她本来会回避的东西。她步履蹒跚地走下了楼梯。

    她坐在桌子旁边,脸上现出了难以言喻的愠怒。她看起来很苍老,非常苍老,就像一个巫婆。罗伯特和塞斯莉亚在一旁偷偷地瞥眼看她。而且西斯还看着罗伯特,只见他对自己母亲的容颜是那么的惊讶和反感,以至于他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开车回家的时候情况如何?”波琳怒斥道,言语间急促不安而且异常烦躁。

    “下雨了,当然。”他说。

    “你这么聪明,还知道会下雨啊!”他的母亲说着,露出了牙齿刻薄尖利地笑着,完全掩盖了她之前调皮的笑容。

    “我不明白,”他心平气和地说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他的母亲一边说,一边快速地吞咽饭菜。

    她像一只疯狗把眼前的饭菜一扫而光,这让仆人大为吃惊。用餐完毕之后,她迈着怪里怪气的螃蟹步飞快地上楼去了。罗伯特和塞斯莉亚似乎成了两个同谋者,跟在她后面,一时惊呆了。

    “你们倒咖啡喝吧,我不喜欢喝咖啡!我走了!晚安!”那个老妇人像连珠炮似的说道。随后她匆匆忙忙地走出了房间。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最后他说道:

    “看来我母亲不太妙。我得劝她去看医生才行。”

    “是的。”塞斯莉亚说。

    夜晚在平静中流逝。罗伯特和西斯留在客厅,还生起了火。屋外下着冷冷的雨。他们各自在假装看书。并没有想着离开。这个晚上在一种不祥的神秘气氛中很快地过去了。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门突然间打开了,波琳身着一件蓝色披肩,出现在门口。她关上了门,走到火的跟前。她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眼神中充满了怨怒。

    “你们两个最好快点结婚,”她用一种厌恶的语气说道,“这样的话感情更好;多好的一对热恋中的爱人啊!”

    罗伯特静静地抬起头来看着她。

    “你不觉得堂兄妹之间不应该结婚吗,母亲。”他说。

    “确实如此,但你们俩不是堂兄妹的关系。你的父亲是一个意大利的牧师。”波琳把她那穿着精致的拖鞋的脚伸过来烤火,摆出一副卖弄风情的老姿态。她整个身体都在努力重复着以前那些优雅的姿势。但是她的风情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糟糕透顶的滑稽模仿。

    “这千真万确,母亲?”他问道。

    “是真的!你做何感想?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否则就不会成为我的情人。但是他能有你这么个儿子就更是了不起。只可惜这种好事却摊在了我身上。”

    “这一切都太不幸了。”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是说你不幸?其实你挺幸运的。那是我倒霉。”她对他说起话来很是尖酸刻薄。

    她整个人看起来确实非常糟糕,就像是一块威尼斯玻璃坠落地面粉碎之后,重新将那些可怕的尖利的碎片拼接起来后的模样。

    突然间她又离开了房间。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周的时间,她依然没有恢复。她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充满了不协调的疯狂因子,随时可能会突然大声尖叫起来。由于她一度失眠,所以医生过来的时候,给她服用了一些镇静剂。如果没有药物维持,她根本无法入眠,就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样子丑陋而可怕,满脸丑恶的神情。她无法容忍她的儿子或者侄女的存在。只要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走过来,她都会满怀恶意地问:

    “很好!你们的婚礼安排在什么时候?还没有举办什么婚礼庆祝活动吗?”

    一开始塞斯莉亚被她的所作所为搅得不知所措。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旦对她的婶妈进行一次确凿无疑的谴责,就会刺穿她那貌似美丽的盔甲,让她瞬间崩溃,在藏身的外壳中变得局促不安。这太可怕了。西斯受惊过度以至心生悔意。她在想:“她其实本来便如此。现在就让她做回自己,以此了却余生吧。”

    可是波琳也活不长了。她确实已经日渐憔悴。她待在自己房间里,看不到其他人。她甚至把镜子都拿掉了。

    罗伯特和塞斯莉亚经常坐在一块儿。疯里疯气的波琳的讥笑并没有如愿将他们俩分开。但是塞斯莉亚不敢向他坦白她所做的事。

    “你觉得你的母亲曾经爱过谁吗?”一天晚上,西斯用试探性的语气问起罗伯特,心里若有所思。

    他眼睛直盯着她看。

    “她自己!”他后来回答道。

    “她甚至连自己都不曾爱过,”西斯说,“她爱的是另外的一些东西。但那是什么呢?”她对他报以苦恼而困惑的表情。

    “权力?”他简短地回答。

    “是什么权力呢?”她问道,“我搞不明白。”

    “吞噬他人生命的权力,”他痛苦地说道,“她是美丽的,因而她以生命为养料。她像吞噬亨利一样地吞噬了我。她将一根吸管插入他人的灵魂,然后将其吞噬殆尽。”

    “这么说你会原谅她吗?”

    “不会。”

    “可怜的波琳婶妈!”

    但其实西斯并不是真心实意地怜悯她。她只是惊吓过度。

    “我以前能感觉到我的心脏在跳动。”他说话的时候用双手冲动地锤击着自己的胸膛。“但是如今它已经几乎被吸干了。曾经我的灵魂就在某个地方,但也早已被啮食殆尽。我憎恨那些想要操纵他人的人。”

    西斯一脸沉默。此时此刻,又该说些什么呢?

    两天之后,波琳被发现死在床上,因吞食了过量的安眠药而导致心脏衰竭。

    她在坟墓里还对她的儿子和侄女进行还击。她留给了罗伯特可观的一千镑,而给西斯留了一百镑。其余所有的钱,加上她主要的珍贵古董,都用来建造“波琳·阿滕伯勒博物馆”了。

    注释

    [1]这是一种隐喻。指的是达·芬奇画作中的佛罗伦萨官员的妻子——蒙娜丽莎或欢快的女人。这与波琳·阿滕伯勒颇有几分相似。

    [2]在希腊神话中住在海岛上的女巫师,她将尤利西斯等人变成了猪猡。

    [3]原文是Caro,caro,tu non l'hai visto.意大利语。

    [4]原文是bravo,si,m olto bravo,poverino,ma uomo come te non sara mai,mai,mai!意大利语。

    [5]原文是Cara,cara mia bellissima,ti ho aspettato come l'agonissante la morte,morte deliziosa,quasi quasi troppo deliziosa per una mera anima humana.意大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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