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北平原一个偏僻的小村，村中有一个老实人，叫老黑。老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来子，五年前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一块儿去了关外。后来，同去的人都回来过，只有他一去没回头。人们都说那里挺乱，死个人跟死个苍蝇差不多。老黑还有个小儿子叫生子，今年才七岁，一家三口相依为命。
这一年正赶上灾荒，人们都靠野菜、树皮充饥。老黑家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养了头猪，准备日后卖了给生子下半年上学交学费。后来眼看着人都快没吃的了，老黑这才下决心要把猪卖掉。
正赶上这天是城里大集，一大早，老黑两口子就把猪捆起来，放在独轮车一侧的偏篓里。老黑抓起车把一掂，偏沉得太厉害，根本驾不稳。老黑妻子就说：“不行就让生子坐另一边压着，要不也得往上放石头。”老黑点了点头，老黑妻子就冲屋里喊：“生子，生子，快起来跟你爹上集！”一听说上集，生子应了一声，就光着瘦骨嶙峋的身子跑了出来。老黑妻子一边把他抱上独轮车一边说：“好好听话，你爹卖了猪就给你买个大甜瓜。”生子乐得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小心地问老黑：“爹，俺娘说的是真的吗？”老黑点了点头，没说话。生子知道爹默许了，乐得在偏篓里蹦了一下。
一路上，生子免不了又要问几遍甜瓜的事，老黑一开始光点头不说话，后来被问得有点儿烦了，就掂了掂车把说：“别黏糊了，卖了猪，爹就给你买个大甜瓜！”
到了集上，老黑又累又饿，无精打采地守着独轮车上的猪。生子在旁边不住地缠磨：“爹，咱的猪怎么还没人买啊？”后来生子就靠着集市边的槐树坐在地上慢慢地睡着了，老黑也迷迷糊糊地想睡。正在这时候，来了一个买猪的，是县委食堂的，他和老黑谈好了价钱，就让老黑用独轮车给送去。老黑见生子睡得正香，路也不远，不忍心喊他，就跟在那人的后面将猪送到了县委大院。他领了钱，推着车子急急忙忙地赶到集上，见生子还在睡，就推了他一把说：“生子，起来，咱的猪卖了！”生子一骨碌爬了起来，揉着两只小眼问：“爹，该买甜瓜了吧？”老黑说：“走，爹去给你买甜瓜。”乐得生子想蹦，但因他饿得无力，两只小脚连地皮也没离就又落下了。
已经要散集了，人们都往外挤，爷儿俩逆着人流往里挤。有一位穿蓝背心的矮个子青年挤得更猛，差点儿把老黑挤倒。到了十字街口，老黑终于找到了一个卖甜瓜的，狠狠地杀了杀价，然后挑了俩大的，过完秤就赶紧塞给了眼巴巴盯着甜瓜的生子。老黑一边算着钱数一边往褂子兜里伸手掏钱，一掏，没有，再一掏，脸就白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嘴里喃喃地说：“坏了坏了，钱被人掏了……”猛然，他醒悟般大喊一声：“生子，先别吃……”然而为时已晚，生子早就等不及了，他已将一个大甜瓜放在嘴边咬了一大口。老黑赶紧把甜瓜夺过来放回摊子上说：“对不住了，俺的钱被人掏了，不买了。”卖甜瓜的是一个瘦猴般的男人。他瞪了老黑一眼说：“不买了？说得轻巧，咬的这一个卖给谁去？”老黑自知理亏，就一个劲儿地赔不是，但那人却不依不饶，还骂道：“娘的，这年头还有人蒙瓜吃，真是丧尽天良了！”老黑做事从来不让人说不是，这一下羞得他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生子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直在旁边愣着，到这时才知道甜瓜吃不成了，就跺着脚哭喊道：“爹！俺吃甜瓜！俺吃甜瓜……”老黑又羞又恼，心头便升起一股怒火，劈头就给了生子一个大耳刮子，骂道：“叫你吃甜瓜！”由于老黑正在气头上，这一巴掌用力过猛，并且碰巧打在了生子的太阳穴上。生子的哭声戛然而止，瘦小的身子晃了晃，就倒在了地上，嘴里淌出一缕鲜血。
“生子——”老黑惨叫了一声，就趴在生子的身上，又是摇又是晃地折腾得筋疲力尽，也没能让生子醒过来。他只得将生子瘦小的尸体抱到独轮车上，然后推着回了家。
老黑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时，老黑的妻子正在门口张望，见了就问：“猪卖了多少钱？”老黑没说话，指了指车上的生子。老黑妻子就把生子抱起来，见生子两只乌黑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她看，就问：“生子，你怎么了？”生子仍旧一动不动。她这才感到不好，就用力晃了晃生子瘦小的身子喊：“生子！生子！”一边喊一边摸了摸他的胸口，感觉是凉的，就蓦地转回身来看老黑，只见老黑晃了晃，嘴里忽然喷出一口黑血，就“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老黑妻子绝望地哭喊了一声“老天爷”也晕倒在地上。
老黑妻子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她爬起来，看了看地上躺着的老黑和生子，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正在这时，从门外进来两个身穿蓝背心的小伙子，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高个子手里提着一个大网兜，里面是几个大甜瓜和烧饼之类的吃食，进门就喊：“爹！娘！你们儿子回来了！”老黑妻子仔细一看，不由得又悲又喜，果然是大儿子来子回来了。来子见老黑躺在地上，就过去扶起他问：“爹，你怎么了？”见老黑一动不动，他才知道事情不好，就问娘：“娘，俺爹他怎么了？”老黑妻子木木地摇了摇头说：“别问了，娘也不知道。”就又哭起来。矮个子也过来帮来子扶老黑，一照老黑的面，矮个子的脸就变了颜色，他哆嗦了一下问：“大哥，这就是咱爹？”来子流着泪点了点头说：“俺回来晚了，爹已经走了。”矮个子猛然跪在地上说：“大哥，刚才在集上，我……”来子顿时打了个激灵，用手捂住矮个子的嘴说：“别说了，我明白了。”
原来，来子在关外加入了一个盗窃团伙，并且当了一个小头目。这次他回老家，是担心家里人饿死，回来看看的。和他同来的那个矮子是他的手下，老黑的钱就是他掏走的。来子用这些钱买了几斤甜瓜和一些吃食，其余的准备孝敬爹娘度饥荒，没想到反而害死了自己的亲爹和小弟。
当下，来子悔恨万分，但他不敢将实情告诉娘。他料理了爹和小弟的丧事后，就跪在爹的坟前，用一把菜刀剁下了自己曾用来掏包的左手食指，然后发誓这一辈子再不当害人的“三只手”了。那个矮个子因害死了来子的爹和弟弟，内心也无比懊悔，就一个人悄悄地去投案自首了。从此，来子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因为他用血的教训换来了一句至理名言：害人终究会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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