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你怎么样?”
“润生!”
抱着林永昌的人是郭洪霖。
巴文雅打灭气死风灯,巴文栋和云恒等人逃出宴会厅。郭洪霖想逃,可是,他坐在巴文栋的对面,离窗户较远。郭洪霖正想奔窗户而去,朦胧中,两个同盟会骨干相继从窗台倒了下来。郭洪霖一俯身,趴在地上。地上黏糊糊的,都是血。
不多时,屋里的枪声停了,几个乡勇提着灯笼查检尸体。乡勇主要检查曹富章、张琳等七位革命军首领,见七个人都死了,对这几个同盟会骨干,只是用脚踢了踢。当踢到郭洪霖时,见郭洪霖满脸都是血,以为他死了,乡勇便出门而去。
屋里静了下来,郭洪霖摸索着走出宴会厅。外面的风一吹,郭洪霖就觉得脸上皮肤发紧,伸手一摸,血在他脸上已经结成了痂。
前面传来脚踩雪地的“吱吱”声,十几个乡勇跑了回来,其中一个人对其他人说:“樊大人有令,把曹富章、张琳等七个叛匪的人头砍下,快!快点!”
郭洪霖闪身进了一间屋,然而,脚被绊了一下,他摔在地上。借窗外的雪光一看,见岳父林永昌躺在地上。
郭洪霖把手放在林永昌鼻孔前试了试,觉得还有气。他把林永昌抱在怀里,食指按压人中穴。
两个乡勇站在宴会厅门前把守,其他人进入宴会厅。工夫不大,十几个乡勇拎着七颗人头走了。
街上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院里却平静下来。
郭洪霖背起林永昌,出了这间屋来到街上,他哪儿黑走哪儿,哪儿暗走哪儿,遇到乡勇就躲起来。郭洪霖走走停停,等他把林永昌送到家门口时,天都亮了。
昨天晚上,外面枪声大作,林玉凤听着好像是从包镇公行那边传来的。她一下子想到了二叔林永昌。自己从小父母被害,二叔把自己抚养成人,二叔就是自己的父亲,林玉凤披衣要去找林永昌。
老者拦住了她:“小姐,你听,枪声不是从包镇公行那边传来的。”
林玉凤听了听,包镇公行方向果然没有枪声。林玉凤想,难道是我听错了?林玉凤在屋中坐立不宁,一直等到天明。
“梆梆梆”,外面传来敲门声,林玉凤往外就跑,老者跟了出去。一主一仆两个人来到门前,老者把林玉凤挡在身后,他轻轻地问:“谁呀?”
“我是润生,快开门!”
“姑老爷!”老者惊道。
“润生!”林玉凤惊道。
老者拉开门闩,郭洪霖搀着林永昌走了进来。
林玉凤问:“爹,你怎么样?”林玉凤仍叫二叔林永昌为爹。
林永昌有气无力:“没事,没事了。”
进了屋,郭洪霖把林永昌放在炕上,林玉凤问林永昌伤在哪里,林永昌说后脑勺挨了一枪托。林玉凤一看,见林永昌头后肿了个鸡蛋大的包。老者取出活血化瘀药,林玉凤给林永昌涂在伤处。
林玉凤又见郭洪霖满脸是血,她关切地问:“润生,你也受伤了?”
郭洪霖摇了摇头:“我没有。”
林玉凤取来毛巾,用热水投了投,一边擦拭郭洪霖脸上的血迹,一边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郭洪霖把樊恩庆摆鸿门宴,枪杀革命军首领和同盟会骨干的经过说了一遍。得知巴文栋也在现场,林玉凤的心一紧,她想问巴文栋逃出去了没有。可是,话到嘴边,林玉凤没有说出来,她婉转地问:“同盟会革命党骨干都跑出来了吗?”
郭洪霖心情沉重:“只跑出几个人,其他的都牺牲了。”
“什么?”林玉凤直截了当,“巴焕章怎样?”
郭洪霖点点头:“他逃出去了。”
林玉凤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外面枪声又急促起来,郭洪霖站起:“我去看看。”
老者摁住郭洪霖:“姑老爷,你不能去,我去。”
林永昌头痛减轻了许多,他也说:“是啊,润生,你不能去。”
老者出去半个小时,就回来了:“老爷,樊恩庆把革命军包围在富三元客栈,双方打了一夜!”
郭洪霖惊问:“另外两家客栈的革命军怎么样了?”
老者摇了摇头:“听说,那两家客栈的革命军都被樊恩庆打死了。”
郭洪霖顿足捶胸:“樊屠夫,我中了你的诡计!”
郭洪霖站起身就要出门,林永昌叫住他:“润生,你去哪儿?”
郭洪霖转过头:“岳父,这件事因我而起,是我太轻信樊恩庆了,才使革命军遭受如此损失。我要找樊屠夫,让他放革命军出城,有什么事,我郭洪霖一人扛着!”
林永昌拉住郭洪霖:“润生,你怎么这么糊涂?你是包头同盟会革命党的领袖,樊屠夫正要抓你,你去了不是白白送死吗?”
郭洪霖正气凛然:“革命总要有人牺牲。如果樊屠夫不放革命军出城,我就跟革命军一起战斗,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
林永昌断然道:“不!你不能去!要去也是我去。”
樊恩庆在包头镇居住好几年了,他对包镇公行文牍林永昌是认可的,而对武甲头刘彪很有看法,所以,他接管包头镇之后仍然留用林永昌,却把刘彪的权力收了上来。樊恩庆知道林永昌和郭洪霖的关系,这次他把这场鸿门宴安排在包镇公行,并让林永昌操办,就是利用林永昌和郭洪霖的关系来麻痹郭洪霖。林永昌在毫不知情下,成了樊恩庆的帮凶。
林永昌说:“我联络包镇公行的各大商号一起出面。我既不是同盟会革命党,也不是革命军,我去找樊恩庆,樊恩庆不会把我怎么样。”
林玉凤也说:“润生,爹说得对,你去太危险了。”
郭洪霖望着林永昌:“岳父,你的头行吗?”
林永昌道:“已经没事了。”
樊恩庆指挥手下乡勇向革命军发起一次又一次进攻。可是,不但没有进展,相反,地上扔下百余具尸体。樊恩庆又气又急,他命人把曹富章、张琳等七位革命军首领的人头提来,挂在高杆之上。樊恩庆想以此瓦解革命军的斗志,哪知,这下更加激怒了革命军,革命军声称要与樊恩庆战斗到最后一人。
樊恩庆黔驴技穷。
“别打了,都别打了。”林永昌和几家商号的老板来到富三元客栈。
买卖人最不想打仗。商人言利,子弹乱飞,到处死人,商号与商号之间有许多拆借,一家商号的老板死了,几个商号的钱就没地方要了。这还是其次,像那两家客栈,革命军与樊恩庆的乡勇交火,把客栈打得乱七八糟,其中的损失找谁赔去?因此,几家商号老板都想早点结束这场战斗。
樊恩庆思索再三,想要全歼革命军几乎不可能,还是就坡下驴,放他们出城得了。
在林永昌等商号的调解下,乡勇后撤,革命军出城。
林永昌一进家门,见林玉凤伏案痛哭,老者在一旁相劝。
林永昌惊问:“玉凤,怎么了?”
林玉凤扑上前来:“爹,樊恩庆把润生抓走了。”
林永昌惊问:“什么时候抓走的?”
林玉凤道:“刚刚抓走。”
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林永昌出了家门,直奔樊恩庆的官宅。樊恩庆官宅大门紧闭,十几个乡勇守在大门左右。林永昌要见樊恩庆,乡勇说樊恩庆不在,林永昌以为乡勇骗他,他好话说了一大堆,但无济于事。
林永昌愤愤地往回走,一群人从西门大街而来,其中有一个人迎上林永昌,他小声说:“林老板,你家姑爷郭润生被绑在牛桥街,就要斩首了,你快去看看吧。”
牛桥街是与西门大街平行的小巷,这条街是包头城内的牛马市场。如果是以往,早晨九点以后,就有牛马贩子交易了。可是,今天的牛桥街被乡勇围了起来,看热闹的老百姓站在警戒线之外。
林永昌跑上前,只见郭洪霖被绑在一个木桩上,身后的刽子手怀抱鬼头大刀,跟个凶神相仿。
林永昌要往里闯,几个乡勇拦住他:“林老板,你不能进去。”
林永昌喝问:“你们为什么杀人?”
樊恩庆从乡勇中走了过来,他冷如冰霜:“郭洪霖是包头同盟会的匪首,他勾结乱党,把乱党引进包头城,难道不该死吗?林老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女儿林玉凤好像许配给了郭洪霖,虽然他们没有成亲,但你也算是郭犯的岳父,在一定意义上说,你也是匪首的家属。本官念及你的为人,恕你无罪,还不退到一旁!”樊恩庆又高声对围观的老百姓说:“本官法外开恩,只杀匪首郭洪霖,余者不究,望尔等引以为戒,安分守己。”
郭洪霖自知难逃一死,他看见了远处寒风中的林永昌,他怕连累岳父,连累自己的未婚妻林玉凤,郭洪霖高呼:“同胞们,父老乡亲们,朝廷腐败无能,对外如羊,对内如狼,老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了几十年。孙先生创立了同盟会革命党,给中国带来了希望。革命党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一个自由、平等、博爱的国家。我郭润生身为包头同盟会主盟人,宁以义死,不求苟生……”
樊恩庆哪容郭洪霖多说,他对刽子手吩咐道:“行刑!”
刽子手大刀高高举起,“咔嚓”一声,郭洪霖人头落地,一腔热血喷了出来。林永昌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这就是辛亥革命时期发生在包头的马号事件。
Chapter 12
现在的朝廷从上到下穷奢极欲,根本不管老百姓死活,这样的朝廷难道不应该推翻它吗?
寒风怒吼,窗棂呜咽,乌鸦在包头城上空“呱呱”乱叫。街上行人稀少,包头各家商号关门闭户,昔日繁华的九江口,一片萧条。
樊恩庆下令,把郭洪霖的人头示众三日,警示百姓。
三天过后,乡勇撤去,只有郭洪霖的人头悬在高杆之上,他的眼睛瞪着,嘴张着。郭洪霖的身躯躺在地上,鲜血早已流干。一条大黄狗坐在旁边,几条野狗跑来,大黄狗一跃而起,向野狗发出怒吼,几条野狗被大黄狗暴怒的样子吓跑了。大黄狗也不追,又回身坐在郭洪霖遗体前。
林永昌和林玉凤来了,两人身后跟着老者,老者的身后还有一大群人,这群人抬着一口棺材。大黄狗站了起来,它向林永昌和林玉凤摇了摇尾巴。林永昌认出这是郭家的狗,他用手摸了摸这条忠诚的义犬。大黄狗嘴里发出“嗷嗷”之声,眼角两行液体流出。
林玉凤扑到郭洪霖遗体上放声痛哭。她既哭未婚夫郭洪霖,也是哭自己。她从小到大都无忧无虑,十八岁时,与巴文栋相识,巴文栋广博的学识打动了她,两个人在包头召佛前私订终身。但仅仅几天,她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巴家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林玉凤毅然放弃自己的诺言,果断与巴文栋分手。当媒婆来到林家时,林玉凤当即答应嫁给郭洪霖。
其实,不管嫁给谁,林玉凤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尽快把巴文栋忘掉。她努力去爱郭洪霖,郭洪霖也很喜欢她,两个人渐渐有了感情,他们确定腊月二十六就办亲事。眼看再有一个多月就到了他们成亲的日子,可是,未婚夫郭洪霖却遭此横祸。
老者从高杆之上把郭洪霖的人头放下来。郭洪霖的头颅和躯干冻得很硬,林玉凤用一双纤纤玉手,把郭洪霖的脖子暖化,然后一针一线细细地把郭洪霖的头颅和躯干缝在一起。
当林玉凤缝完最后一针时,她的泪水在脸上已经结成了冰珠。林永昌搀起玉凤,玉凤泣不成声。
老者招呼众人把郭洪霖的遗体放入棺材之中,人们抬着棺材,缓缓地向东走去。
纸钱飞舞,雪花漫天,唢呐哀鸣,大黄狗向苍天发出一声声吠叫。林永昌和林玉凤把郭洪霖安葬在东门外玉皇庙后的山坡上。
林永昌已经数日没有到包镇公行了。这天,林家来了一个人,此人四十多岁,身材不高,上身长,下身短,圆脸,薄嘴皮,眼睛不大,却深不见底。他身着一件黑布长衫,脚上是圆口布鞋。
林永昌惊道:“占魁兄!”
这个人叫伊占魁,几年前,英国洋行在包头高价收购皮毛,伊占魁从武川向包头贩运皮毛,沿途遭遇土匪,伊占魁打跑了土匪,他也受了伤,但皮毛没有损失。本指望到包头能卖个高价,可是,实在不巧,英国洋行从那天开始赊账。伊占魁随身带的钱都花光了,枪伤没有痊愈,又没钱回武川。伊占魁到包镇公行来找林永昌,林永昌把他的皮毛收了下来,虽然没有英国人给的价格高,但却付了现款。伊占魁用这笔钱治好了伤,又把剩下的钱带了回去。
事有因果,因果循环。
几个月前,林永昌到天津搭救包镇公行的总领。英国租界地法庭虽然接了这个案子,却迟迟不开庭。林永昌到处疏通关系,也没有结果。有一天,林永昌竟在天津租借地遇到了伊占魁,伊占魁把他拉进一家酒馆。伊占魁提到几年前林永昌收购他那批皮毛的事,言语之中,对林永昌感激不尽。伊占魁问林永昌为什么来天津?林永昌就把英国洋行拖欠货款不还,又抓了包镇公行总领的事说给了伊占魁。伊占魁说,他可以试试。几天后,租界地的法庭开庭了。林永昌救回了包镇公行的总领,还要回了大部分欠款,他对伊占魁十分感激。
“占魁兄,来来来,快坐,快坐。”林永昌把伊占魁让进客厅。
伊占魁神色凝重:“永昌兄,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林永昌道:“什么事一会儿再说,我叫玉凤炒几个菜,咱们兄弟俩喝几盅。”
伊占魁皱了皱眉:“喝酒不急,这件事非常重要,樊恩庆要没收郭洪霖的煤矿了!”
包头镇东北五十里外有个地方叫石拐,今天的石拐已经成了包头市的一个区。清朝晚期,石拐发现了煤矿。煤炭是新兴的产业,包头一些商家和富户纷纷投资采煤。林永昌在经营皮毛的同时,也介入其中,林家的煤矿由林永昌的儿子林信经营。郭洪霖的父亲郭向荣在包头为官多年,在回老家安徽之前,给郭洪霖买了个煤矿。樊恩庆在这场鸿门宴中,虽然杀了不少革命军和同盟会骨干,但他手下的乡勇也死了三百多人,樊恩庆想拍卖郭家的煤矿,以抚恤死亡乡勇的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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