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雅急于知道下文:“夫人,那后来呢?”
小脚夫人道:“……当时,富商的妻子身怀六甲,富商叫伙计套上车,想去包头避难,可又咽不下这口气。出了归化城,富商说,家里还有三百两银子没拿,他要回家去取,让伙计赶车拉妻子先走。富商回到店铺,他想一把火烧了店铺,什么也不给恶霸留下。可是,那天风大,富商怕点着自己的房子殃及左右店铺。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恶霸带着几个打手来了。富商躲在院门内,当恶霸走进大门时,富商手起刀落,把恶霸劈死了。”
文雅拍手喝彩:“劈得好!”
小脚夫人摇了摇头:“富商出了城,刚刚和妻子相见,清军就追了上来。富商为了保护妻子和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在一个岔道口,富商让伙计照顾他的妻子,富商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妻子和伙计跑了一段路,妻子牵挂丈夫,说什么也要让伙计赶车带她去追丈夫。哪知,没追多远,妻子就早产了。”
文雅直搓手:“这,这,孩子可怎么办?”
小脚夫人尽可能使自己平静:“妻子一心想给丈夫生个男孩,顶门立户,报仇雪恨。可是,生下来一看,却是个女孩。妻子非常失望。妻子把心一横,让伙计把孩子放在路边,孩子要是命大,就被好心人捡去;要是命小,就让她重新投胎……伙计把孩子抱下车,那女孩的哭声揪着妻子的心,妻子又让伙计把孩子抱了回来。”
文雅忍不住地问:“那妻子把孩子带走了吗?”
小脚夫人摇了摇头:“妻子接过孩子,在女儿的右小腿上咬了一口……”
文雅惊诧道:“她为什么咬孩子?”
小脚夫人说:“妻子是想在孩子身上留下印记,不然,就是日后见了面,母女之间也难以相认啊……”
文雅痴痴地看着小脚夫人。
小脚夫人接着说:“可是,妻子又一想,女孩的腿不是轻易能被人看到的,她又在女儿右小臂的暄肉上咬了一口。然后,把女孩包好,再次让伙计把孩子放在路边。伙计本来就不忍心,见妻子咬了那女孩两口,就更不忍心了,他劝那女人把女孩带上。妻子想了想,她让伙计抱着孩子先去包头等她,妻子自己赶着车,追丈夫去了。”
文雅叹了口气:“唉,真是个痴情女子!那女人追上丈夫了吗?”
小脚夫人道:“追上了,可是,丈夫已经被清军砍得血肉模糊……”
说着这儿,小脚夫人泣不成声。
文雅明白,这一定是小脚夫人自己的故事。她劝小脚夫人:“伊夫人,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革命了,清朝也完蛋了。你给我治过伤,你要是想念女儿,就拿我当你的女儿好了。”
闻听此言,小脚夫人立刻止住哭声,她抬起头,叫道:“女儿……”
小脚夫人把文雅搂在怀里。
巴文雅不过是安慰小脚夫人,可小脚夫人却当真了。文雅正不知所措,大殿的门开了,云氏夫人闯了进来,她惊问:“你们在干什么?”
Chapter 18
不不不,他是仇人的儿子,我不能对他存有任何幻想,何况他已经成了有妇之夫。然而,林玉凤既没管住自己的心,也没管住自己的嘴。
小脚夫人放开文雅,她表情很不自然:“巴,巴夫人……”
文雅向母亲解释:“额吉,那天伊司令救了我,伊夫人给我治好了枪伤,我在听伊夫人讲她的故事。”
云氏夫人笑道:“啊,是伊夫人哪!救命之恩,永生难忘,我们巴家永远也不会忘记伊司令和伊夫人的大恩大德。文雅的伤刚刚痊愈,我怕她再生事端,就过来了。伊夫人,要不到家中坐坐?”
小脚夫人讪笑了一下:“啊,不了。”小脚夫人既羡慕又无奈,她怆然道,“巴小姐是个好孩子,巴夫人真有福气。”
两个人正在寒暄之际,大脚孙妈拿着针线回来了,小脚夫人向云氏夫人和巴文雅告辞。
云氏夫人给宗喀巴佛像上了三炷香,她心中祷告,求宗喀巴大师早点让云恒回来,让他们早日圆房,早生孩子,自己早当姥姥。
河柳滩事件,文雅负伤,云恒照顾文雅,可文雅一见他就烦,处处刁难他,常常恶语相加,云恒一气之下去了归绥。
二次革命之后,一些有识之士纷纷办报纸抨击袁世凯。王定新创办了《归绥日报》,云恒成了报纸的主笔。一年后,王定新改《归绥日报》为《一报》。该报最初是一张四开小报,石印刊行,报社地址在今天的呼和浩特市旧城小东街。后来,王定新从太原购回铅印机,报纸篇幅增大,内容增多,报社也搬到了小召头道巷。《一报》除了刊载一般的街头巷尾新闻之外,主要宣扬民主共和思想,揭露专制统治的黑暗,深入生活,针砭时弊,深受读者好评。
王定新的反袁主张得到林永昌的大力支持,报社经费不足,林永昌经常解囊相助。因此,王定新每次回包头,都要登门拜见林永昌。王定新救过林玉凤,他一到林家,林玉凤就炒几个菜,听林永昌与王定新促膝交谈。在他们的谈话中,林玉凤渐渐地从失去郭洪霖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然而,一件事却让王定新非常愤怒。
1914年下半年,德国挑起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日本对德宣战,派兵强行接收德国在山东胶州湾的租界地和胶济铁路。1915年2月2日,日本趁欧美各国陷于战火,向中国提出了《二十一条》,逼迫北洋政府承认日本取代德国在华的一切特权,全国掀起声势浩大的反日浪潮。
国民党发动归绥、包头社会各界示威游行。王定新和云恒回到包头,他们和巴文栋联络后,带领包头的工人、农民、牧民、青年学生等,举着小旗,喊着口号,从东门大街一路向西,来到财神庙前集会。
王定新站在高台上,手里拿着一个喇叭筒,向围观的人们演讲:“同胞们,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世界大战在欧洲爆发,德国与世界各国为敌,日本以抗德为名,派兵强行登陆我胶州湾,占领德国在山东的租界地龙口、莱州半岛和胶济铁路。我国政府一再忍让,并宣布潍县车站以东为日德交战区,以西为中立地带。然而,日本方面置之不理,强行向西推进,占领了胶济铁路全线和沿途各矿山,驱逐中国员工。中国方面照会日本公使,敦促他们撤兵,可日本鬼子却向我国提出二十一条无理要求,逼迫我国政府承认日本取代德国在山东的一切特权,承认日本人有在南满和内蒙古东部居住、往来、经商及开矿特权。不但如此,日本方面还要求在中国政府内,必须聘用日本人为政治、军事、财政顾问……大家想一想,如果我国政府答应这二十一条,中国就成了日本的殖民地,就沦为日本的附属国,中国老百姓将遭受比庚子赔款更为惨重的磨难,中国也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巴文栋振臂:“坚决反对《二十一条》!”
云恒挥拳:“坚决维护中华民国主权完整!”
林玉凤举着小旗:“与日本鬼子斗争到底!”
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人们的怒吼声直冲天际,响彻云霄。
突然,一群人冲了进来,这些人有的拎着斧子,有的举着棍棒。其中一个短腿汉子跳上高台,来到王定新近前举斧子就砍。王定新本能地往旁一闪,这斧子砍在了他的左肩上。一股热流从胸前流到腰间,王定新身子一栽。短腿汉子横着又一斧子,王定新往后一仰,斧子在他胸前划过,王定新摔在地上。
云恒冲上前,抓住短腿汉子的斧子:“流氓!你们为什么砍人?”
短腿汉子一拳打在云恒头上,云恒没松手,短腿汉子一抬腿,膝盖顶在云恒小腹上,云恒“哼”了一声,身子软了下去。
林玉凤跑上前,她抱住王定新:“王先生,王先生,你怎么样?”
短腿汉子再次举起斧子,照王定新头顶就劈,王定新强忍剧痛,一把推开林玉凤,就地一滚,躲开了这斧子。短腿汉子往前一近身,斧子又劈了下来。
巴文栋斜刺里冲来,一脚踹在短腿汉子的髋骨上,短腿汉子滚出五六步,斧子落地。巴文栋捡起斧子,正要砍短腿汉子,短腿汉子鲤鱼打挺站起,一个扫堂腿踢在巴文栋的踝骨上,巴文栋“扑通”摔倒。短腿汉子抬脚就往下跺,巴文栋抡斧子向短腿汉子的小腿砍了下去。“咣”“咔嚓”,短腿汉子的脚也跺到了巴文栋胸口,巴文栋手中的斧子也砍上了短腿汉子的小腿。
“啊!”短腿汉子惨叫一声,坐到地上。
巴文栋就觉得胸中跟炸了一样,他强忍剧痛爬起。一个黑衣汉子冲来,巴文栋头上重重地挨了一棍,他眼前一黑,手中的斧子落地。黑衣汉子棍子一扔,抓起地上的斧子,照巴文栋的头就劈。就在斧子往下一落之际,人影一闪,一个身着蒙古袍的女子落在黑衣汉子面前,她飞起一脚,黑衣汉子仰面摔倒,鼻子、眼睛、嘴都是血,他连拱了三拱,也没起来。
蒙古袍女子扑到巴文栋近前:“哥!哥!”
巴文栋听出妹妹文雅的声音,他想睁开眼睛,可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随着一阵急促的哨声,枪声响起,刘彪带着警察冲向人群,他一眼看见了巴文雅:“是你!”
刘彪一挥手,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来抓巴文雅,巴文雅双臂弯曲,猛地往上一顶,两个警察的下巴脱臼了,他们坐在地上“啊啊啊……”说不出话来。
刘彪见巴文雅拒捕,他大叫:“乱枪打死她!”
警察举起枪,向巴文雅射击,巴文雅“咕噜咕噜”滚到财神庙,凭借院墙掩护,“啪啪啪”向警察开枪。刘彪打了个手势,一个警察攀上墙,从墙头上举枪瞄准文雅。巴文雅全力对付前面的警察,对墙上这个人毫无所知。
眼看巴文雅命悬一线,突然,一声枪响,墙上的警察像一袋沙子跌落在地。巴文雅回头一看,见财神庙里跑出几个人,这些人手持短枪,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此人细眼高颧,肩宽背厚,四肢粗壮。
巴文雅惊道:“啸天虎!”
啸天虎等人一同向警察射击,警察往后一退,啸天虎拉起巴文雅:“大当家的,我们走!”
几年前,巴文雅与云恒成亲路过云雀岭,遭啸天虎、啸天豹劫掠,巴文雅艺高胆大,她居然想到山上做大当家的。文雅与啸天虎比枪法,文雅取胜。啸天虎、啸天豹摆酒,承认文雅为大当家的。后来,李青林在包头发动革命,巴文雅多次去云雀岭,但山上人去屋空,一个人也没有。没想到,啸天虎在这里出现了,而且还没有忘记巴文雅是他们的大当家。
巴文雅高兴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她随啸天虎穿过财神庙向后跑去。
警察怕巴文雅和啸天虎等人在庙里打冷枪,不敢进入财神庙。他们战战兢兢,走三步,退两步,等进了财神庙再一看,巴文雅和啸天虎等人连影子都没了。
牢房里屎味、尿味、霉烂味呛得人透不过气来,一扇铁门把这狭小的空间与外界隔开。在南面的墙上,有个一尺见方的小窗,一缕光线从窗口照了进来。
巴文栋和王定新昏迷不醒,巴文栋头上的血已经凝固了,可王定新肩上和前胸仍血流不止。云恒和林玉凤非常着急,王定新的血再流下去,非流干不可。云恒脱下外衣,“刺啦刺啦”把衣服撕成布条,林玉凤拿过布条给王定新包扎。
然而,云恒一件衣服用完了,王定新的血还在往外渗。云恒又把自己的背心撕了,缠在王定新的伤口上,但血仍止不住。
林玉凤脱下自己的外衣,身上只剩了一件小褂,一块玉佛从玉凤的项下露了出来。
这块玉佛有一寸多高,七分多宽,上红,中白,下绿,红如朝霞,白如祥云,绿如青草,温润如脂,晶莹剔透。玉佛笑容慈祥,肚子凸起,雕刻得十分精致。
林玉凤要撕自己的衣服,云恒想,玉凤毕竟是没有出嫁的女子,他伸手阻拦,玉凤急了:“再不包扎,王先生就会没命的!”
云恒看了看自己,自己身上除了裤子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为王定新包扎了。云恒无语了。
王定新的血终于不流了,玉凤的衣服还剩了一只袖子。林玉凤又把这只袖子撕开,包在巴文栋头上。
文栋慢慢地睁开眼睛,林玉凤惊道:“焕章……”
巴文栋眼前觉得好像有层雾在飘,这雾渐渐地凝聚在一起,形成水滴降落下来。巴文栋张开嘴,想喝这水,可是,够不着,喝不到。巴文栋想坐起来,身子一动,胸中仿佛有几把锥子在扎自己的肺腑,文栋无力地躺下了。
文栋痛苦的表情仿佛在揪玉凤的心,她情不自禁地问:“焕章……你怎么样?”
“玉凤……”巴文栋胸中憋闷,每呼一口气,每吐一个字,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
玉凤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文栋,这是她初恋的男人,也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当初,她不爱郭洪霖,却答应嫁给郭洪霖,她的目的是想用郭洪霖的影子把文栋彻底覆盖。可是,初恋是人的一生中最为刻骨铭心的记忆,越想忘越忘不掉。玉凤努力培养她与郭洪霖之间的感情,终于,她和郭洪霖的爱情萌芽了,她很快就要成为郭洪霖的新娘了。可是,马号事件发生,郭洪霖身遭不幸。郭洪霖牺牲的前半年,林玉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整天对着墙发呆。如今,郭洪霖在她心中变淡了,模糊了,巴文栋却在她面前清晰了。
不不不,他是仇人的儿子,我不能对他存有任何幻想,何况他已经成了有妇之夫。然而,林玉凤既没管住自己的心,也没管住自己的嘴:“巴先生……你,你没事吧?”
一声“焕章”,饱含着无尽的关怀,无尽的爱恋;一声“巴先生”,却在两个人之间竖起一道高墙。
文栋知道玉凤还在恨自己的父亲和五伯伯,他是理解的,放在谁身上谁也不能释怀,文栋声音很弱:“我没事。”
文栋的头左右摆动,仿佛要寻找什么。
林玉凤又问:“巴先生,你找什么?”
巴文栋张着嘴,他渴望喝到那雾凝成的水:“水,水……”
云恒走到牢门前高叫:“来人哪!来人哪!”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