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甲午战争之后,偌大的中国竟然败给了小小的日本,无数仁人志士仰天长啸,悲愤万端。痛定思痛,人们认为,大清朝要想强大,必须创办新式教育,让更多的中国人觉醒起来。1903年,包头镇第一所官办学校马王庙两等学堂创立,郭洪霖被任命为堂长。
巴文栋和郭洪霖是同年秀才,彼此间有所了解。两个人寒暄几句,巴文栋的话题就转到了马王庙两等学堂教室维修上。郭洪霖说教室还没修好,高小仍然下午上课。巴文栋又问到林玉凤,郭洪霖说,林玉凤已经十来天没来了。
巴文栋暗觉不妙,他的思绪像云一样乱作一团。
离开郭洪霖的办公室,巴文栋的脚像踩了棉花,飘飘悠悠。文雅给我们出主意,让玉凤争取她爹同意,是不是林永昌反对我们的婚事,不让玉凤出来?如果是这样,那我们怎么办?不行,我要见她。我们在宗喀巴大师佛像前发过誓,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们都要在一起。
夜里,风一阵紧似一阵,继而电闪雷鸣,雨下了起来。巴文栋很想入睡,可越想睡越睡不着,巴文栋索性把被子蒙在头上,可是,没多长时间,他就憋闷难耐,头上的汗直往外冒。巴文栋很是烦躁,一把把被子掀了下去。
天亮了,雨停了,昨夜的风雨打落了不少树叶。管家乌恩其和几个家人在院中打扫落叶,见巴文栋梳着一条大辫子,身着西服,系着领带,脚穿皮鞋,看上去很帅气,只是眼睛红红的。
管家乌恩其问:“少爷,这么早就出去呀?”
巴文栋含糊地应道:“啊,我出去吃早点……”
乌恩其道:“少爷,你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巴文栋仿佛没有听见,迈步出了大门。
包头镇最繁华的地段是九江口。九江口并没有江,而是一条南北巷子,因为九条巷口交汇于此而得名。九江口中段路东是个戏台,路西是财神庙,财神庙与戏台隔街相望。有句顺口溜:“财神庙前九江口,吃喝玩乐样样有。”
一辆木轮推车停在戏台下,车左边有个火炉子,火炉子上有个铁鏊子,铁鏊子上烙着饼子。包头人通常把饼子叫焙子。车右边放着食油、熟鸡蛋和小咸菜,紧挨着是一大块和好的面。一男一女忙活着。
巴文栋从车前经过,男的向巴文栋打招呼:“这位爷,买个焙子吧,两个铜板一个。”
巴文栋没有一点食欲,他匆匆而过。
女的骂男的:“你眼睛长到胳肢窝了?人家的穿着打扮,一看就是有钱人,谁吃你的破焙子!”
男的一脸不高兴:“你不让我招呼客人吗?”
女的又骂:“你是猪脑子啊?招呼客人我让你谁都招呼了吗?”
男的怒道:“你不是猪脑子,你一个人干!”
男的一甩手,走了。女的在后面跳着脚骂:“挨千刀的,你给我回来!”
男的理也不理,扬长而去。
财神庙自北向南有三条巷子,依次是:财神庙头道巷,财神庙二道巷,财神庙三道巷。广盛西皮毛店位于财神庙二道巷和三道巷之间,商号坐西朝东,面向九江口。皮毛店是九间大房,中间开门,左右各有八扇窗户,窗框的油漆被雨浇过之后闪闪发亮。紧临皮毛店的南侧是财神庙三道巷。进入巷子,有座高大的石门楼,石门楼下是一丈多高、八尺多宽的拱门,拱门两侧是两排拴马石。拱门内有对开的两扇红漆大门,每扇大门钉着五五二十五个泡钉,每个泡钉有鸡蛋大小,金光灿灿。
巴文栋叩打门环,一个老者推开门,他上下打量巴文栋:“你是巴少爷吧?”
巴文栋给老人作了个揖:“老人家,我是巴文栋,是包头召小学堂的教习,请问林小姐在吗?”
老者立在巴文栋面前,脸色十分难看,他训斥道:“巴少爷,听说你是秀才出身,男女有别,你懂不懂规矩?”
巴文栋忙道:“老人家,林小姐在包头召小学堂上学,有很长时间没去了,我来看看。”
老者说:“我家小姐在马王庙两等学堂上学,什么时候到包头召小学堂了?走吧,走吧。”
说着,老者就推巴文栋。
巴文栋乞求道:“老人家,老人家,我有事要见林小姐,我跟她说句话就走……”
林永昌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沉着脸:“什么人大清早在我家门前吵吵闹闹?”
巴文栋躬身施礼:“林掌柜,林文牍,我是巴文栋。我想……我有事想找林小姐。”
林永昌的脸仿佛挂了一层霜:“巴少爷,我家玉凤马上就要定亲了,不见客。”
巴文栋如同五雷轰顶:“定亲?跟谁定亲?”
林永昌冷冷地说:“如果巴少爷有兴趣的话,明天中午复成元饭庄,玉凤的定亲宴上会有人赏给你一碗喜酒。送客!”
Chapter 5
文雅怀抱大公鸡和奥云站在一起,姑嫂之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文雅把姐吉奥云送入洞房。
包头召大殿一楼香烟缭绕,正中的宗喀巴佛像头戴黄色通人冠,细眉垂目,嘴角内敛,大耳下垂,双手当胸,指捏莲花茎,身披法衣,结跏趺坐于莲花台上。莲台花瓣肥腴鲜艳,错落整齐,绢带绕臂而过。左右肩分别托着经书和智慧剑,暗喻文殊菩萨化身。佛像仪态安详,气定神闲。
巴文栋跪在宗喀巴佛像前,大师,神佛,我和玉凤在您面前发过誓,您是看见的,也是听到的。请您告诉我,玉凤为什么不理我?玉凤父亲林永昌说的是真的吗?玉凤到底要跟谁定亲?巴文栋眼巴巴地望着宗喀巴,仿佛神佛会抛下绢帕,给出他答案。
巴文栋跪着,腿麻了,腿木了,他全然不知。
巴喜喇嘛和巴文雅走了进来,文雅说:“哥,这事都怪我,我不该让玉凤跟她爹说,如果她不跟她爹说,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文栋摇了摇头:“让我静一静。”
巴喜喇嘛双手合十:“缘聚缘散,花开花落。万事皆因缘而生,因缘而聚,因无缘而散,不可强求啊。佛说:苦非苦,乐非乐,只是一时的执念而已。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自在于心间。放宽心态,顺其自然。听四伯伯的话,和你妹妹回家去吧,别让你额吉担心。”
文雅搀起文栋,巴文栋两腿已经不听使唤了。
晚饭巴文栋只吃了两口,就回到自己房中。文栋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教室里的学生都坐满了,巴文栋站在讲台前,林玉凤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
文栋激动万分,他走下讲台:“玉凤,你终于来了!”
文栋刚要拉玉凤的手,玉凤却飞了起来,巴文栋拼命地追,可追不上,够不着:“玉凤,你等等,你等等,我有话对你说,玉凤,玉凤……”
巴文栋惊醒,原来是个梦。
文栋一夜未睡,第二天,他早早地来到包头召小学堂,期盼玉凤真的出现在眼前。可是,他一直挨到放学,也没见林玉凤。
巴文栋叫了一辆轿车,匆匆赶往复成元饭庄。
包头城有五个城门,东门、南门、西门、西北门和东北门。从南门进城的第一条巷就是复成元巷,是因为复成元饭庄而有复成元巷,还是因为复成元巷而有复成元饭庄,已经没有人能说清楚了。这里不是包头的商业区,但是,每天中午和晚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复成元饭庄是一座二层楼,外表装饰豪华,中间是一个高大的门楼,门楼上面挂着一条宽大的横幅,横幅上写着一行隽秀楷书——
郭洪霖先生与林玉凤小姐定亲之禧
清末的包头,人们把乐队叫鼓匠班子。饭庄大门左右各有一个鼓匠班子,这边吹,那边敲;这边拉,那边打,跟比赛似的。鼓匠班子后面墙上挂着六条条幅:天作之合,大吉大利;白头偕老,百年好合;夫唱妇随,天长地久;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恩恩爱爱,美满良缘;……红红的地毯从街边一直铺到复成元饭庄大门。
郭洪霖站在门前招呼客人,见他头戴瓜皮小帽,上身穿红绸子小衫,下身是乳白色西裤,脚下是三接头的黑色皮鞋。中西结合,土洋一体。郭洪霖与走过来的亲友相互作揖抱拳,人们被一一请进门。
巴文栋站在地毯上,两脚像灌了铅似的,每迈一步都非常吃力。
郭洪霖迎上前:“焕章,里边请,里边请!”
巴文栋脸色铁青:“郭洪霖,你是和林玉凤定亲吗?”
郭洪霖,字润生。他有些奇怪,巴文栋这是怎么了?要么叫我郭兄,要么叫我润生,怎么直呼我的名讳?不过,郭洪霖并没有往心里去,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焕章,里边请。”
巴文栋几乎吼了起来:“我在问你,你是不是和林玉凤定亲?”
郭洪霖愣了一下:“是啊,焕章,那上面不是写着吗?”郭洪霖指了指门楼上的横幅。
巴文栋听完转身就走,旁边停着一辆轿车,巴文栋抬腿上车,“咚”,额头撞在轿车的门框上,一个包鼓了起来。
赶车人吓坏了:“巴少爷,巴少爷,您怎么样?”
巴文栋手捂额头:“我没事,走!”
赶车人关切地说:“巴少爷,你的头……”
巴文栋大叫:“我说没事!你听见吗?”
赶车人怯怯地上了车,他一摇鞭子,轿车离开复成元饭庄,赶车人问:“巴少爷,您去哪儿?”
巴文栋生硬地说:“去哪儿都行!”
去哪儿都行?赶车人想,我赶了这么多年车,还从来没遇上去哪儿都行的客人。我这可是收费的,而且费用不低,难道这位巴少爷脑袋撞坏了?傻了?
赶车人嗫嚅地问:“巴少爷,您,您不告诉我去哪儿,我,我把车往哪儿赶……”
巴文栋大怒:“去哪儿都行!去哪儿都行!你聋了?你以为我不给你钱吗?”
“好好好……”赶车人心说,既然你愿意付钱,我就拉你随便跑呗。
巴文栋在包头城内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黑,巴文栋才让赶车人把他送回家。巴文栋付了钱,走进家门,他往炕上一躺,就觉得浑身跟散了架子似的。后半夜,巴文栋觉得特别冷,他把三条被子压在了身上,可还是冷。
巴文栋病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找郎中,看大夫,请喇嘛,祭敖包,拜神佛,什么方法都用了,就是不见好转。
眼看文栋一天天消瘦,云氏夫人写信捎到归化城土默特旗务衙门。
巴祯和内兄为了云恒一家上下打点,总算有了点眉目,儿子却得了重病。巴祯跟衙门告假回到家中,见文栋瘦成了皮包骨头。
云氏夫人哭着絮叨:“焕章啊,林家小姐与你无缘,你为什么要往牛角尖里钻,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额吉怎么活呀!”
巴文栋两眼紧闭,没有反应。
云氏夫人望着巴祯:“老爷,你快想个办法,救救儿子吧!”
巴祯双眉紧皱,一筹莫展。
巴文雅灵机一动:“额吉,我有个主意。”
云氏夫人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什么主意?快说!”
巴文雅道:“哥哥的病是因为林玉凤而起,我去把林玉凤绑来,让她陪哥哥。”
巴祯训斥文雅:“你这叫什么主意?这叫抢男霸女!巴氏家族忠厚继世,包容传家,怎么能做出这种荒唐事?”
巴文雅的喉咙动了两下,她嘟囔一句:“那怎么办?”
云氏夫人却眼前一亮:“老爷,咱们不绑林小姐,咱们求林小姐总可以吧?”
巴祯瞥了云氏夫人一眼:“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不要说林家不会答应,就算林家答应了,郭四少会答应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云氏夫人又哭上了。
管家乌恩其道:“老爷、夫人,要不给少爷冲喜试试?”
冲喜是内地传到草原上的风俗。男子久病不愈,给他娶一房媳妇,用喜事来冲掉晦气,以期达到治病的目的。这种方法有冲好的,但把人家姑娘冲成寡妇的也十分常见。
乌恩其这么一说,巴祯和云氏夫人两个人神情一振,可转瞬夫妻俩的目光又黯淡下来。冲喜,只能娶奥云冲喜。文栋没病的时候巴府不提奥云过门的事,现在文栋起不来炕了,却让人家冲喜,这怎么张口啊?万一文栋……那不是坑奥云一辈子吗?
乌恩其看出了巴祯和云氏夫人的心思,可是,少爷再这样下去,性命就难保了。不管怎样,也要撞大运到奥云家看看。
此时,奥云的父亲刚从归化城回来了,乌恩其含含糊糊地说了为文栋冲喜的事。老夫妻犹豫不决,奥云却激动不已。她从小就喜欢文栋表哥,仰慕表哥的才华。文栋和林玉凤的事她虽然有所耳闻,但她一直不死心。既然自己和文栋表哥有婚约,救人要紧,只要能跟表哥过一天,自己这辈子就满足了。
奥云同意,父母也就没啥说的了。
冲喜就得拜堂,可巴文栋卧病在炕,根本起不来,怎么拜堂呢?
乌恩其还真有主意,他说内地有小姑子抱大公鸡与新娘拜天地的,可以让文雅小姐与奥云拜堂。
云氏夫人说:“这么大的事,是不是要跟焕章商量商量?”
巴祯摇了摇头,叹道:“当初,焕章和奥云的亲事是我答应的,后来焕章跟林家小姐不清不楚,咱们已经对不起他大舅一家了。现在焕章病成这个样子,奥云不嫌弃咱们,我心中十分愧疚。如果跟焕章商量,万一他不同意,咱们怎么向他大舅交代?怎么向奥云交代?我看还是先成了亲再说,焕章是个有大学问的人,相信他能够理解我们这片苦心。”
冲喜之日,巴祯亲朋好友都没请,只有几个吹鼓手吹吹打打,然后是文雅怀抱大公鸡和奥云站在一起,姑嫂之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文雅把姐吉奥云送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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