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贵听完，半晌没有答话。
巴锦秀问道：“怎么？王大哥，这件事对你很难吗？”
王富贵不置可否：“听说，德王已经把占布来交给了日本人，跟日本人打交道难哪！我再想想办法吧！”王富贵眉毛一动，“对了，妹子，我也有件事想求你，要不，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巴锦秀想，难道王富贵想跟自己做什么交易？可是，现在的王富贵已经今非昔比了，他怎么可能求我？莫不是他要落井下石，对我起了歹意……巴锦秀有心不去，但为救丈夫，还是跟王富贵走了。
王富贵把巴锦秀带进一家餐馆，点了几个菜，要了一壶酒，未曾说话，王富贵先是长叹一声。原来，王富贵有四房老婆，结发之妻麻鹃早亡，麻鹃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水儿，其他的老婆都没生养。水儿今年十六岁，中学刚刚毕业，现今在包头召小学当了教习。
人过中年，无不希望自己儿女成群，王富贵仅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居然还不管他叫爹。王富贵几次去包头召，水儿都避而不见。包头召是巴氏家族的家庙，巴振华是包头召小学校长，因此，王富贵想请巴锦秀回包头时劝劝水儿，让水儿承欢膝下，父女团圆。
巴锦秀心中释然了，她心中想着丈夫占布来，道：“王大哥，过几天我就回趟包头，一定好好劝劝水儿。”
王富贵斟了半碗酒，神情沮丧：“妹子，你是不知道，水儿这孩子太倔，她认准的理儿，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王富贵欲言又止。
巴锦秀猜想，一个女孩家，不管自己的父亲叫爹，还不跟父亲在一起，这其中定有缘故，巴锦秀问：“莫不是王大哥伤了水儿的心？”
王富贵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他沉吟良久才说：“当初，都是我鬼迷心窍，这孩子就恨上我了……”王富贵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巴锦秀一时不知所措，突然，王富贵“噌”地站起：“巴家妹子，你的事我现在就办，你先在这儿等着。”
王富贵一点手，对几个伪军说：“你们先陪巴小姐，我一会儿就回来。”
王富贵去了大约四十分钟后，一脸阴郁地回来了，巴锦秀见他的表情，就知道情况不妙：“王大哥，我男人怎么样了？”
王富贵道：“妹子，我说了，你可要挺住。”
巴锦秀的心仿佛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似的：“我男人到底怎么了？”
王富贵道：“他上午被日军特务机关小队长野村喜二枪决了。”
王富贵声音不高，可在巴锦秀听来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大脑中一片空白，她踉踉跄跄地走出餐馆。
王富贵从后边追出来：“妹子，妹子，你可不要想不开呀！”
巴锦秀没有任何反应。
王富贵又说：“妹子，水儿的事王大哥就拜托你了。”
巴锦秀什么也听不见了，她上了马，狠抽一鞭子，这匹马一声暴叫，飞奔而去。
巴锦秀不知是怎么回到家的，她往炕上一躺，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巴锦秀一夜没有合眼，她恨德王，恨日本人，她双手抓着炕被，越攥越紧。
夜，沉沉的夜。巴锦秀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我要报仇——”
这声叫犹如一声闷雷，在黑暗的草原上回荡，在空幽的山谷中回荡……
第二天清晨，巴锦秀身着孝服，纵马来到百灵庙，她雇了一辆车，把丈夫占布来的尸体拉回家。巴锦秀高搭灵棚，请喇嘛为丈夫超度。
达尔罕旗保安队的军兵纷纷为占布来送别。
安葬了占布来，天色已经晚了，可是，军兵却不走，巴锦秀看了看大家，总共有四十多人。巴锦秀平静地说：“你们都回吧。”
众人相互看了看，目光落在一个连长的脸上，连长往前走了两步：“夫人，我听说你当年有个结拜大哥叫李裕智，李裕智被暴子清杀害，你追到毛乌素，给李裕智报了仇，这是真的吗？”
巴锦秀牙关紧咬，点了点头。
连长又问：“夫人当年的勇气还在吗？”
连长的声音不高，可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着巴锦秀的心。巴锦秀“噌”地站了起来，她一字一顿地说：“野村喜二，老娘要宰了你！”
连长激动地说：“夫人，占布来总管对我们亲如兄弟，你说怎么干，我们都听你的！”
众人异口同声：“我们听夫人的，我们都听夫人的……”
其实，巴锦秀早就拿定了主意，她抱着必死之心，准备今天夜里单人独骑去百灵庙刺杀野村喜二，没想到保安队这四十多人都要跟着她。
巴锦秀抱过一坛子酒，拿起牛耳尖刀，刺破右手中指，把血滴进酒坛子里。众人都明白，巴锦秀这是要跟大家喝血酒盟誓。众人热血沸腾——
“我来！”
“我也来……”
四十几个人各自刺破手指，把血滴在酒坛子之中。
巴锦秀抱起坛子摇了几摇，然后，拿出四十几个碗，每个碗里倒上血酒，众人一饮而尽。
巴锦秀把碗往地上一摔：“抄家伙，跟我走！”
巴锦秀等众人各自上马，风驰电掣般杀向百灵庙。
百灵庙是清代达尔罕贝勒所建的旗庙。清代的诸王分四等，依次为亲王、郡王、贝勒、贝子。贝勒是第三等，老百姓把这座庙称贝勒庙，后来“贝勒”转音为“百灵”，“贝勒庙”也就成了“百灵庙”。
百灵庙四面是山，只有东西南三个出入口。东口驻防着德王的军官教导队，西口驻防着德王的一个营，南山上有一个连。
月牙当空，繁星满天，巴锦秀从东面杀来，德王军官教导队的岗哨发现了：“站住！什么人？”
巴锦秀理也不理，纵马往里就闯。岗哨鸣枪示警，巴锦秀众人还击，枪声大作。
巴锦秀冲在最前头，后面的人紧紧相随，可刚到营门，脚下一软，巴锦秀马失前蹄，“扑通”摔了下去，“咕噜咕噜”滚到营门口。巴锦秀手脚都被碎石划破，胳膊肘膝盖十分疼痛，她全然不顾。巴锦秀刚要起来，营门里一个黑影匍匐到她身边，巴锦秀立刻出枪。
“二姐，是我。”黑影道。
“三弟！”巴锦秀认了出来，眼前之人竟然是贾奎泰。贾奎泰身着德王部队的军装，巴锦秀愕然道：“你跟了德王？”
贾奎泰怕巴锦秀误会，他摇了摇头：“我是潜伏在德王部队里的。”
巴锦秀两眼喷火，她顾不上多问：“三弟！放我进去，我要杀野村喜二，为你姐夫报仇！”
贾奎泰劝道：“二姐，百灵庙戒备森严，你根本进不去。”
巴锦秀怒道：“进不去我也要进，大不了一死！”
贾奎泰急道：“二姐，你死了谁给我姐夫报仇？”
巴锦秀被问住了。
贾奎泰口气低沉：“二姐！这几天野村喜二要去包头押送文件，你不在半路打伏击，为什么要来这里送死？”
巴锦秀怔了一下：“此话当真？”
贾奎泰道：“二姐，千真万确。”
巴锦秀牙一咬：“老三，我听你的，就让这个小鬼子多活几天。”
巴锦秀要走，可回头一看，见营门右侧的机枪吐着火舌，保安队员被压得抬不起头。现在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
贾奎泰从腰间摸出一颗手雷，一抖手扔了过去，机枪哑巴了。
贾奎泰推巴锦秀一把：“二姐，快走！”
巴锦秀带着保安队的弟兄消失在夜幕里。
半个月后，包头城内传出，日本特务机关小队长野村喜二遭抗日分子伏击而亡。后来，又传闻这支抗日队伍有个女司令，这个女司令打得日伪军魂飞胆战。再后来，又传出这个女司令是当年的穆桂英转世，能飞檐走壁，撒豆成兵。最近又传出，这位女司令被一千多个日伪军包围，可女司令变成一只鸟飞走了。
人们越传越神。
包头召大殿，郝香香跪在宗喀巴佛像前，口中喃喃道：“宗喀巴大师，巴家世代礼佛，潜心向善，只因鬼子侵占草原杀了丫头的男人，丫头不得已才反抗。神佛惩恶扬善，降妖除魔，请大师保佑丫头平安吧。”
郝香香半闭着眼睛叨叨念念，一个人从宗喀巴佛像后面走了出来，见此人身材高挑，体态偏瘦，脖子修长，眉清目秀，一口雪白的牙齿，身着宝蓝色蒙古袍，脚上是一双黑色蒙古靴，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
郝香香惊道：“神佛显灵了！神佛显灵了！秀儿！秀儿！”
巴锦秀扑到郝香香怀中：“四婶！”
巴锦秀的队伍在草原上坚持抗战两年多，不久前，被大股日伪军困在一座山中，幸亏王富贵在他的防区开了一道口子，巴锦秀才逃了出来。
王富贵虽然是伪军，但放自己一条生路，巴锦秀心怀感激，她一回到包头召就想见水儿。
水儿在给学生上课，巴锦秀走进巴振华的办公室。
巴振华又惊又喜，兄妹久别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但是，二人说了没几句，巴锦秀就把话题引到水儿身上：“哥，水儿到底是不是王富贵亲生的？”
巴振华点点头：“是。”
巴锦秀又问：“那她为什么不叫亲生父亲一声爹呢？”
巴振华皱起眉头：“水儿的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说完的，还是先说你吧。”
Chapter 15
王富贵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除了偷就是抢，麻信怎么可能把女儿麻鹃嫁给他呢？王富贵灵机一动，鬼点子上来了……
1938年6月，中共中央军委决定在大青山建立抗日游击根据地，以120师358旅715团为主体，共2300余人组成了大青山支队，358旅政治委员李井泉任支队长兼政治委员。9月1日夜，支队主力冲破日伪军封锁，跨过平绥铁路，进入大青山腹地，广泛宣传中共中央的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和民族政策，得到各阶层群众的热烈拥护，大青山地区的抗日局面焕然一新。
传说寄托着人们的美好愿望，寄托着人们对英雄的敬仰。巴锦秀没有像传说中那么神奇，虽然她多次打击日伪军，但队伍的枪支弹药难以保证，斗争日益艰难。有一天，巴锦秀和贾奎泰意外相逢，贾奎泰劝巴锦秀加入到八路军之中。巴锦秀早有此意，只是不知八路军在哪里。就在贾奎泰、巴锦秀率领这支队伍寻找八路军时，遭遇大股日伪军包围。
贾奎泰把巴锦秀的队伍带到八路军驻地时，巴锦秀身边只剩了十几个弟兄。八路军敲锣打鼓，热烈欢迎巴锦秀，并对贾奎泰的工作大加赞扬。
巴锦秀毕竟是一介草莽英雄，加入到八路军游击队之后，她的江湖习气暴露出来，遇到能说得来的人就要拜把子，部队领导很是为难。不但如此，在处理一些分歧时，巴锦秀常常以兄弟情义代替原则。此时，中共中央为了更好地在民族地区开展工作，土默特地方党组织分批分期选送蒙古族青年赴延安深造，贾奎泰觉得巴锦秀有必要学习一段时间。
巴锦秀就佩服两个人，一个是李裕智，另一个就是贾奎泰。贾奎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巴锦秀不愿意离开贾奎泰，但还是接受了。
南去延安，路过包头，部队首长让巴锦秀回家看看亲人。巴锦秀曾答应过王富贵劝说水儿，王富贵虽然是伪军，但对巴锦秀也算是有救命之恩，所以，巴锦秀没有回家，而是先到了包头召小学。
妹妹要去延安，巴振华有些担心：“秀儿，黄河岸边到处都有日伪军把守，你怎么过去呀？”
巴锦秀一笑，笑得既轻松又甜蜜：“哥，你放心吧，老三已经安排好了。”
巴振华追问一句：“老三？是贾奎泰吗？”
巴振华望着巴锦秀，巴锦秀点了点头，却回避了哥哥的目光。
门外一阵嘈杂，包头召小学放学了。透过窗户，见学生之中有个少女，少女皮肤娇嫩，相貌端庄，衣着朴实，虽然她在笑，但笑容中隐隐地透着幽怨。
巴振华告诉巴锦秀，这个少女就是水儿。
巴锦秀心中狐疑，王富贵说水儿十分倔强，死活不管他叫爹，这么一个楚楚动人的少女，怎么可能连爹都不认？
学生渐渐地走远了，一个年长喇嘛挑着水走向水儿。
水儿上前打招呼：“宝大师，谢谢您。”
喇嘛淡然一笑，没有答话。
巴锦秀有些奇怪：“哥，这位宝大师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巴振华道：“宝大师叫宝力格……”
宝力格在蒙古语中意为智慧。当年，宝力格喇嘛和巴喜喇嘛同在一座寺庙里出家，巴喜喇嘛称宝力格喇嘛为师兄。宝力格喇嘛虽然年龄较大，但腰不驼，背不弯，精神矍铄，二目放光，仿佛世间万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半年前，宝力格来到包头召，巴喜喇嘛把师兄留了下来。如今，包头召院内不但有学校、蒙民生计会，还有土默特旗办事处、南海子官渡办事处、街公所，等等。宝力格喇嘛每天除了念经做法事，就是打扫院子，给院子里的各个单位挑水。各单位也象征性地给点钱，但宝力格喇嘛一分不留，把这些钱全部投进功德箱。
水儿拉开自己宿舍的门，宝力格喇嘛挑着担子进了水儿的宿舍。
水儿的宿舍与包头召小学是一栋房子，坐西朝东。水儿的宿舍很简单，一进门靠西墙有个小灶台，灶台上有口小铁锅，小铁锅的旁边有个破木箱，破木箱上挂了一个布帘，里面放着几个碗和盘子。灶台北边有口水缸，灶台南边是一铺小炕。炕上铺着炕被，被子叠得很整齐，上面盖着一条枕巾。
水儿掀开水缸盖，宝力格喇嘛担不离肩，两桶水相继倒进缸中，然后出门而去，水儿送到门外。
巴锦秀一再询问王富贵和水儿父女的事，巴振华只得告诉妹妹——
王富贵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十岁那年，随父母走西口来到包头。十二岁时，父母双亡，王富贵流落街头，在走投无路之下，去了讨吃窑。
讨吃窑也叫死人沟，位于包头召西二百米之外，东临马号巷，南临草市街。讨吃窑顾名思义，就是乞丐居住的地方。这里有二十几口破窑洞，各窑洞里的乞丐受“梁山”组织控制。
“梁山”原本是效仿《水浒传》中梁山好汉替天行道、行侠仗义。可是，这个“梁山”学水泊梁山走了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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