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泽是一个古镇,有一座宝塔,还有一座很好的震泽中学。
这一年冬天我初中毕业了。上高中的名额是这样分配的:每一所初中,只有两个毕业生可以上高中,而且至少有一位必须是贫下中农的孩子。
在我就读的新贤初中,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下放干部的孩子,他也是要去上高中的,还有一个同学,他的成绩非常好,他又是贫下中农的孩子,所以,剩下我的问题,就相当的严重了。
父母亲心急如焚,他们四处出击,到处奔波,最后终于替女儿争取到一个额外的名额。
这个名额几乎是决定我人生命运的名额。
因为家庭成分而不能升学的事情,在那个年代太多太多。1998年7月11日,我回到吴江和垂虹文学社的朋友谈谈文学,吃午饭的时候,吴江松陵镇文化站的黄站长问我:“你在苏州,住哪条街上?”
我说:“东大街,盘门附近。”
黄站长说:“噢,知道了,我在新桥巷读过书。”
新桥巷就在东大街,离我家确实很近,新桥巷里有一所学校,新苏师范,黄站长和在座另一位吴江文化局的老师,他们都在新苏师范上过学,那是五十年代,家庭成分不好的人,考试过后,多半往这个学校放。
黄站长说:“有个五门功课开红灯的考上了清华大学。”
我说:“五十年代就这样了?”
黄站长说:“是的。”
我想起我写过的一篇小说《洗衣歌》。
在我上中学的那时候,学校的文工团是很让人眼红的,学生们都愿意参加文工团,但是只可能有少数人进去。再说,即使进了文工团,也可能有出来的时候,你若是唱唱跳跳表演方面才能不够,跟不上别的团员,你就只好从文工团里退出来,这其实也是正常的,不能滥竽充数。
但是,在那样的年岁里,除了你个人的水平问题,还有会许多其他的因素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比如说,政治的因素,家庭的因素等等。
我天生不善唱唱跳跳,毫无艺术细胞,毫无表演才能,从小到大一直这样,所以我也没有参加文工团的心思,我写的,是和我同宿舍的一个同学的事情。
她参加了文工团,轮到有演出任务时,每天夜里都要排练到很晚很晚才回宿舍,那时候,宿舍里其他的同学,都已经早早地进入了梦乡。
这位同学睡的是上铺,有一天,也许是太辛苦了,夜里回来爬床时,从床上掉了下来,摔伤了,但她仍然坚持排练。
记得,那一回她参加演出的节目就是《洗衣舞》。
那一阵,我们的宿舍里充满了她的歌声:“哎,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哎,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
可是,终于有一天,她没有到很晚就回来了,大概在我们准备休息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她一脸泪水走了进来,说,不要我了。
原来,这一次的演出是慰问解放军的,是一个严肃的政治任务,参加演出的演员的情况都要向上级汇报,上级看过情况,觉得我们同宿舍的这个同学,家庭情况不理想,她父亲是犯了错误下放的,并且错误性质很严重,于是,要学校文工团重新换人。
就这样,我的同宿舍的这位文工团员,流着眼泪,回来了。
她趴在床上哭了很久很久。
事过许多年以后,有一天,我走在街上,突然听到广播里放着一支老而熟悉的歌曲,就是《洗衣歌》:“哎,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哎,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突然,沉睡在我心底的往事涌现出来,我仿佛又听到了我的同学的哭声,在不正常的年代里发生的不正常的事情,再一次搅动了我,触发了我的创作灵感,就这样,我写出了《洗衣歌》。
我还是得回到从前,那时候我还没有上中学,只是争取到一个极为宝贵的名额,但事情还没有结束,那一年的高中,是要考试的。
下雪的时候船在河里慢慢地走,船走得并不慢,是因为下雪,雪落下来是最轻柔最轻柔的,河面上风平浪静。在南方并不是每个冬天都下雪,或者换句话说在南方几乎每一年冬天都不下雪,这样说法基本符合事实,但也不是绝对的,在我们来到桃源的三个冬天里,就有两个冬天下了雪,第一次是我们到桃源,大雪覆盖着农村大地,我们的小船靠岸时,有几个在雪地里敲锣鼓家什么,我们就下放来了。
第二次下雪是我考高中的时候。
我是坐船到震泽去,船走得慢是因为它走不快,这是一只摇橹的木船,一个人掌橹,一个人牵绷,在一拉一推中船慢慢地向前,河水被船头分开,又在船尾聚拢,就像水在天上凝聚成雪,雪又在河里化成水一样,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但是我的心里不平静,有点紧张,因为我要去考高中。
在1971年冬天,高中是要考的,我和一些农村孩子以及下放干部的孩子们,来到了震泽中学。
给我们安排了宿舍,但这宿舍暂时还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是在这里借住几天,考了试,就要回去等录取通知。
在我住的那个宿舍里,共有六个女生,都是震泽附近下乡的考生,我走进去的时候,有人说了一声:“你来得最晚。”
我看到她们都在埋头做习题,我知道她们都是各个公社各个片中推荐出来的最强的学生,我想看看旁边一位女生看的什么书,她发现了我的用意,把书举起来,我一看,是一本《趣味数学》。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书,那个女生说:“全是练习题。”
我忍不住说:“让我看一看好吗?”
那女生说:“不行的,我自己要做题,总共五百道题,我才做了三百道,我哥哥说,只要把这些题目都做出来,考高中闭着眼睛也能考出来,我哥哥是老高中生,水平很高的。”
我说不出话来。
另外几个女生虽然盯着自己的书,但她们也在听着我们的对话,有一个女生有点骄傲地说:“趣味数学都是初中题目,我听说这次考高中很难的,还有高中题目,我爸爸叫我看看微积分。”
微积分三个字对我来说简直遥远而高不可攀,我听说过微积分,在新贤初中做习题的时候,碰到难题,大家动不出脑筋,老师说:“这算什么难题,以后你们上高中,上大学,要学微积分,才难呢。”
微积分在我心目中就是这样一个概念。
宿舍里气氛活跃起来了,有人提出语文的问题,说这次考试有古文题目,古文是很深的,她说她自己背出了十几篇古文。
我心里很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那恐怕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命运担忧。
幸好考试并没有想象中的难,我顺利地过关了,记得我数学考得不好,好像只有七十几分,但也能够过关了,几乎所有参加考试的人都升入了震泽中学。时间走过近三十年,现在的中考,六门功课考六百多分,仍然担心上不到好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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