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草的脸颊上有两朵明媚的笑，开得如天边的晚霞一般热烈。

    从苍梧街拐进去有一条细窄的巷子，巷子的尽头有一片凋零破败的瓦房子，那是被浩浩荡荡的城市车轮遗忘的角落。那片破房子里有一间是春草和奶奶的家。窗前种着水仙和绿萝的那一间就是，蓝色的布满油渍的窗帘在晚风里轻轻摇曳。

    春草蹦跳着跑过苍梧街，娇小的身子猫进窄巷子里，“奶奶，我回来啦！”甜美的嘹亮的嗓子，脆生生的，铃铛一般。

    住在隔壁的卖麻辣烫的王大妈正推着车子出门，她的生意从黄昏开始，听见春草的声音，王大妈一脸笑意：“春草，回来啦？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王妈妈，我捡到宝贝啦！”春草扬扬手里的红鞋子，快乐得如一只小鸟。

    “好姑娘，老天爷爱惜你呢。我出门啦——”王大妈踩着踏板，那些水灵灵的各样蔬菜在她的小铁皮车的隔板上欢乐的摇晃。

    奶奶迈着小碎步迎出来，“囡囡，你捡到啥了？”

    春草把红鞋子举到奶奶眼睛底下，让奶奶仔细瞧。那是一双崭新的红舞鞋，程亮的鞋头，黑色的鞋跟，绑带处还缀着一朵白色的小花。春草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鞋子，她的心里盛满了花开般的欢乐，拥挤着，暖洋洋的。

    “囡囡，哪里来的这样的新鞋子呀？莫不是别人不小心掉了，你弄错了捡了回来吧？”奶奶不相信谁会把这样漂亮的鞋子扔了。

    “奶奶，可错不了的，我真真切切是在一个垃圾堆里捡到的，捡到的时候外面还包了一个白色纸盒。别人要是不小心丢了怎么会丢到垃圾堆嘛。”春草急急地解释，生怕奶奶怪罪。

    “唉，这些城里人哟！”奶奶摇摇头，叹息着。奶奶常常这样叹息，她的叹息就像埋下的种子，长成了一道道皱纹，爬在奶奶的脸上，并且越爬越多。要是以前，春草肯定会马上搂住奶奶的手臂，撒撒娇，把奶奶逗乐。

    可是今天的春草的心思全在那双红舞鞋上。她打了一盆水，把自己脏兮兮地脚丫放进水盆里，仔细地洗，仔细地搓。还认真的打了肥皂，两只脚丫就像两条滑溜溜的鱼一般，在水里游着。洗了好半天，直到春草觉得干净了才拿了毛巾擦干。

    春草小心翼翼地把红鞋子套在脚上，站起来，感觉像是踩在云端一般。

    “奶奶，好看吗？”春草有些羞涩地走到奶奶跟前。

    奶奶擦了擦昏花的眼睛，仔细端详着春草的脚丫和那双红舞鞋，笑眯眯地说：“囡囡，这鞋可真合你的脚呢，这是专门给你做的呢！”奶奶脸上的笑容像一朵秋天的雠菊，暖融融的。可是奶奶马上又难过起来，她把春草揽进怀里，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囡囡，你是个好女伢，只怪你命不好，下辈子一定要生在有钱人家……”

    春草最见不得奶奶哭了，她拿袖子边替奶奶擦眼泪边说：“奶奶，我才不生在有钱人家呢，我下辈子还要做奶奶的孙女，跟奶奶一起捡破烂儿！”春草的话把奶奶逗得笑了起来，“你净说好听的话哄奶奶开心。”

    四月的风裹挟着花香，钻进了这破败的棚户区，带着大城市的气息。

    这天夜里，春草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看着窗前月光下的红舞鞋，幻想着自己穿上它站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模样，会不会也像电视里的公主一样，被很多人喜欢？

    但是春草明白，这些最多也只是幻想，她只是个捡破烂儿的，除了年迈的奶奶，她一无所有。可是，这一晚，那双红舞鞋就像一束光，把春草的小小心房照亮了。

    2

    苏姗从林老师的办公室里退了出来，妈妈和林老师还在说着什么，只是她已经不愿意再听了。

    偌大的舞蹈房里，自己小小的身影显得脆弱而孤单。苏姗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舞蹈房时的情景，看着那些穿着舞蹈服，脖颈修长身材曼妙舞姿轻盈的姐姐们，她觉得跳舞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美好的事情。

    那时候她才五岁。

    六年了，苏姗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长成了一个玲珑的小小少女。对于舞蹈的热爱，让她觉得生活是精致而美好的。她曾那么努力地练习形体，几乎这里的把杆上都有过她的汗水，第一次下腰劈叉的疼痛还记得清晰。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精心准备的比赛最后却败得这样惨？全市获奖的有十个人，她连优秀奖都没有拿到。只是因为那个小小的失误吗，因为中间有个翻转的动作做得不够完美吗？还是自己根本就不行？

    苏姗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从小到大拿过无数次一等奖的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回家后，她把那双刚买不久的为“六一”儿童节汇演准备的红舞鞋扔进了垃圾堆里。她不愿意再看到那些关于舞蹈的记忆了，那颗小小的骄傲的心脏一下子进入了冬季。

    “苏姗，你很快就十二岁了，在妈妈眼里，你一直都是最棒。”妈妈语重心长地对苏姗说。苏姗垂下眼帘，扑进妈妈怀里哭了出来。

    “六一”儿童节如期而至，苏姗放弃了汇演。演出那天，不管妈妈如何劝说她都没去，她怕自己会难过。她甚至连舞蹈的主角换了谁都不知道。妈妈在电视台上班，儿童节非常忙，便没在家里陪苏姗。

    可是晚上苏姗还是忍不住打开了电视。她看了市电视台直播的文艺汇演，在市里最大的剧院举行。苏姗赶紧换了台，可是有一条新闻引起了她的注意。字幕写的是“捡破烂儿的红舞鞋女孩”，画面上是一个衣着破旧的小女孩，看起来和自己年龄相仿，她正在给一位老奶奶跳舞。她跳得并不好，一看就知道是从电视上模仿来的。可是她脚上的那双红舞鞋让苏姗心里震了一下。

    那正是被自己扔在垃圾堆里的那双崭新的红舞鞋。

    解说员动情地说：“这个小女孩用自己的方式庆祝这个美好的日子，她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美，开在荒芜沙漠里的依米花之美……”

    苏姗扔了遥控器，打开电脑，搜索关于“捡破烂儿的红舞鞋女孩”的信息。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这条新闻暂时并没有在网络上引起轰动，所以苏姗也没有查出关于红舞鞋女孩的一星半点的信息。

    看见自己亲手挑选的红舞鞋现在穿在别人脚上，多少让苏姗心里有些不舒服，更何况，那是个捡破烂儿的小女孩。即使她长得不难看，可她仍然配不上自己的红舞鞋。

    苏姗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慌，她想要去那个垃圾堆看看，她侥幸地想，也许那双红舞鞋并不是自己扔掉的那双呢？过了这么久，垃圾堆早就被清理了一遍又一遍了，哪里还有自己的红舞鞋。苏姗更确定今天在新闻上看到的那个女孩脚上的红舞鞋就是自己的了。

    她清晰地看到了绑带处的白色小花，那是自己用胶水缀上的。因为她觉得这样，自己的红舞鞋就与众不同了。苏姗望着乱七八糟的垃圾堆，心里难过而失望。

    苏姗在垃圾堆里看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布偶，表情忧伤。她想，有多少被主人抛弃的东西在这里流转呢？一种从未有过的、粘稠得化不开的悲伤情绪涌进了苏姗的心里。过完这个儿童节，她就要告别童年了。

    那双红舞鞋，再也找不回来了吧。

    3

    十二岁的生日对春草来说，意义重大。

    奶奶曾经告诉春草，她在一个青草堆里捡到了春草，那时候正是春天，所以她给春草取了这个名字。奶奶还说：“囡囡，你可是春天送给我的礼物呢，我这个老太婆这一辈子可就得了你这么一个礼物呢。”

    这些话，每年生日时，奶奶都会对春草说一遍，可是春草从不嫌烦。她喜欢看到奶奶苍老的脸庞上幸福骄傲的表情。

    春草把那双红舞鞋摆在窗台上，红舞鞋的左边是水仙花，右边是绿萝。春草觉得红舞鞋就像一位公主，水仙和绿萝是她的侍女。春草舍不得穿这双鞋子，怎么能穿着这样高贵漂亮的鞋子去捡破烂儿呢？会弄脏的，会弄坏的，春草这样想。

    唯独在十二岁生日那天，春草穿上了这双红舞鞋。春草站在阳光下，看着脚上的鞋子，左邻右舍的大叔大妈都夸春草：“春草姑娘，你的红舞鞋可真漂亮！”

    奶奶也夸春草：“囡囡，你可真是这世界上最好看的姑娘呢，过完十二岁生日你就不是小孩子，那就是小大人了呢。”

    那天春草仍然像往常一样跟着奶奶一起去捡破烂儿，夏天的风带着温热的气息温柔地吹，整条苍梧街上的梧桐树整整齐齐地在风里发出“哗——哗——哗——”的声响，像是在唱一首古老的歌谣。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落下来，变成了一个个调皮的小光斑，跳跃着，追赶着。

    穿着那双漂亮的红舞鞋，春草快乐得像一只小鸟。她突然想要给奶奶跳支舞，虽然她不会，可是她记得电视里的那些女孩子是如何跳的。她把奶奶拉到路边的石凳上坐下来，然后踮起脚尖，回忆着电视里的那些漂亮女孩们的样子，跳了起来。

    春草在风里跳着，旋转着，她几乎忘了自己是在大街上，她陶醉在自己笨拙的舞蹈里。奶奶笑眯眯地看着她，奶奶的笑容里带着惆怅，只是春草不懂得这惆怅。

    春草不知道这天是儿童节，她没过过什么儿童节。春草也不知道会有人在拍自己，不知道自己会变成儿童节这天的一道美丽风景。

    那天捡到的饮料瓶子和旧报纸并不多，可是春草和奶奶都很开心。春草依然把红舞鞋放在窗台上，放在水仙和绿萝中间。

    第二天王大妈买完菜回来，一进巷子就扯着嗓子喊：“春草，春草，你成明星啦！你上报纸啦！”

    棚户区的其他人也都被吸引过来了。

    大家围着王大妈手里的报纸，纷纷要抢过来看，王大妈攒得紧紧的，硬是要等到春草出来。春草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搀着奶奶出来，王大妈把报纸送到她面前，“春草，你看，这不是你吗？上报纸啦！多好看的女伢！多好看的红鞋子！”

    春草看到了，看到了报纸上的自己，正踮着脚尖旋转，身上破旧的衣服与脚上漂亮的红舞鞋形成鲜明的对比。报纸上还有奶奶，奶奶坐在春草对面，一脸幸福的笑容。整条苍梧街上只有这祖孙俩，其他人像都是模糊的。

    春草的小心脏“突突突”地跳着，有兴奋，也有不安，她的小脸涨得通红。叔叔阿姨们还在讨论着，夸奖着，春草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小明星。奶奶因为太过激动而热泪盈眶，奶奶不认字，她并不知道报纸上讲了什么，但是报纸上的春草真好看。

    众人散去后，春草看着窗前的红舞鞋，笑了。

    夕阳的余晖落在红舞鞋上，金色和红色相融，看起来真像是一块栗子蛋糕。春草曾在一只旧的蛋糕盒上见过栗子蛋糕的照片，至今记得清晰。

    红舞鞋，你是谁送给我的礼物吗？

    春草的眼睛里盛开着幸福的光芒。

    4

    “妈妈，你能帮我找到这个女孩吗？她拿走了我的红舞鞋。”苏姗把报纸拿给妈妈看。

    “苏姗，那双红舞鞋可是你自己扔掉的。”妈妈并没有要袒护女儿的意思。

    “可是……我后悔了。我想再回舞蹈班，我以后都不会再放弃了。”苏姗搂着妈妈的脖子，认真地说。

    “因为她吗？不甘心，不服气？”妈妈拿着报纸笑着问苏姗，毕竟是懂得女儿的小小骄傲的。

    “嗯，算是吧。拜托你帮我找到她，我想要回我的鞋子，我愿意再送她一双更漂亮的红舞鞋，但是那双……我真的很想要回来。”苏姗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她知道该要怎样处理得与失了，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成功就没那么严重了。

    妈妈毕竟是在电视台工作，要找到这个小女孩并不难，也不过几天的工夫，就得知这女孩住在苍梧街后面的棚户区，常在苍梧街附近的几条街道和小区附近捡破烂儿。妈妈在告诉苏姗这些的时候说：“你们都是公主，只是住的宫殿不一样而已。所以，我希望你能勇敢一点，自己去会见那位公主。”

    苏姗被妈妈的话逗乐了，笑道：“放心吧，你的女儿不是个骄傲的自大狂。”

    苏姗在妈妈的安排下去了苍梧街。她远远地便看见了那个女孩，背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子，正在翻找路边垃圾桶里的饮料瓶和广告纸之类的。她看起来和苏姗年龄相仿，却比苏姗瘦很多。她脚上并没有那双红舞鞋。

    苏姗不知道该要如何向她开口，她突然不想要回自己的红舞鞋了。这个女孩像一株向上生长的葵，她身上有葵的力量和太阳的光芒。她原本想要回那双红舞鞋，只是觉得自己心爱的鞋子穿在一个捡破烂儿的女孩的脚上，太不般配。可此时，当她见到这女还时，改变了主意，那双红舞鞋是配她的。

    女孩走近了，苏姗灵光一闪，迅速喝完自己手里的冰红茶，把空瓶子送到女孩手里。女孩粲然一笑，说道：“谢谢你！”

    苏姗回给她一个笑容：“不客气，我叫苏姗，我在电视和报纸上见到过你。”

    女孩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叫春草，我不知道别人干嘛要拍我。”

    苏姗大方地伸出手去：“因为你积极乐观啊，我们做好朋友吧。我家就住在这附近。”

    女孩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和讶异，她还不懂握手的仪式，她把左手放在衣服上反复地搓了几下才伸出去，轻轻地握了一下苏姗白皙纤长的手指。

    妈妈坐在路边的咖啡馆里看着这一切，她的嘴角浮起了一抹笑容。

    5

    春草不知道该要如何形容自己的开心，“朋友”这个陌生而熟悉的物种即将在她的生命里存在了，这种快乐无法言喻。

    春草兴奋地给奶奶讲今天自己遇到的女孩，她漂亮大方，一看就知道是城里的女孩子。奶奶微笑着听着，她不再叹息了。她觉得她的生命里有春草这个懂事的孙女已经足够了，那双自己苦苦找寻却依然无果的儿子儿媳，不回来也罢。春草是善良懂爱的好姑娘，或许，她从未缺失过什么。

    那晚，春草躺在奶奶身边，看着窗台上的红舞鞋，它们在月光下更显得美丽别致了。

    是你带给了我幸运和快乐，对吗，红舞鞋？

    晚安，红舞鞋！

    春草缓缓进入了梦乡，她一定会做一个很美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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