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妻子说,你找个情夫吧,我绝不嫉妒。她实在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黑瞳凝然不动地望着我。我莫名奇妙地心慌,还以为是窥望到了妻子眼中汪潴的哀婉。我继续说,你说你都三十岁了,你说你还没有尽情生活就已经在走下坡路,你说一个女人一生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是不够的,你说我给了你很多,给得越多就越觉得欠缺什么。可我不能再给你什么了,不是不给,而是没有。
为什么都是我说的呢?
本来就是你说的,除了情夫这个词。当然,我不是想放弃责任,而是、为了、想让你、更加、快活,不,充实。说真的,你这个人不错,对你来说我也不错。但你想想,一道菜,即使是天下最好的莱,让你天天顿顿吃,你难道不会烦腻?
那不一定。我喜欢吃土豆,我希望天天都能吃到土豆。
可事实上你并没有天天吃。即使天天吃,也会想方设法变花样,这一顿土豆丝,下一顿土豆片,今天西餐土豆,明天拔丝洋竽,吃了煮的,还想吃烤的。咱们言归正传,你还是自己找个情夫,你需要精神调剂。
那你呢?
我和你不一样。我除了妻子还有事业。我从来不会失落,妻子的不足由事业来补充,事业的不足由妻子来补充。
算了吧。你让我找情夫是因为你想找情妇。
我对天起誓,我完全是为了你。我只是希望在你有了情夫之后你仍对我好。
很难做到。一个男人可以把热情平均分散给一百个女人。但一个女人要爱起一个人来总是全部投入,要么不爱。
你没试过你怎么知道?
我期待着她对我这句话的反应。她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不让我看清她脸上能够引起我猜疑的丝丝缕缕。我又说,试试看吧,你找一个情夫,你把他告诉我,我来给你做参谋。对男人我还是比你懂得多。
天底下难得有你这样大度的丈夫。那我就实话告诉你,我早就试过了。
谁?
我不想告诉你。
拉倒吧,反正我的试探已经成功。这叫引蛇出洞。五十年代后期的右派就是这样出笼的。感谢历史教会了我,把政治手腕用于家庭生活,这是一大发明。
妻子和那个他大概认识已经很久。时间让她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变得十分老练。她平静坦然地望我,想窥望到我内心深处那一丝最隐秘的痛苦或者喜悦。我当然比她还要老练,乔装打扮的神情让任何感觉敏锐的人都难以琢磨。脸上云雾缭绕,屏蔽了我胸腔里大起大落的骚动。谁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的眼睛就不是。如果说天下有最高明的骗子,那就是眼睛、我的眼睛、男人的眼睛。它拥有无与伦比的虚伪和狡诈,它貌似真诚而对方接受到的却是一个人最不真实的一部分。她说,你在想什么?我滑头地说,你猜我在想什么?她摇头。我诡诡地一笑说,我想什么其实你知道,你应该不等我问就主动说出来。她说,你该上班了。我说,我想的就是你已经做过的。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她说,你不怕迟到?我说,你们的关系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该不是你的单相思吧?她说,你晚上回来吃饭还是在外面吃饭?我说,我希望你全部告诉我,相信我是个宽宏大量的丈夫。她说,你晚上回来的时候最好买几包奶粉,康宁牌的,早晨的饭真让人发愁,不知道做什么好。我吼起来,别给我打岔。她也提高了嗓门,是你打岔还是我打岔?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去上班?你以前从来不这样。我说,这还不清楚么?我想陪陪你。她讥诮地说,难得你有这份缠绵。我说,不是缠绵而是责任。她说,你还配讲责任?我说,既然我有勇气和你结婚,并且有勇气一起厮守五年之久,我当然也有勇气对你对这个家庭承担起我的责任来。她笑出了声,挪揄道,话说得太漂亮了,我都要起鸡皮疙瘩。责任是很具体的。呶,脏水桶满了,壶里没水,得到楼下去打,炉子一天烧两块煤砖,得去煤房把煤砖砸碎再用簸箕端来,桌子要抹,地要扫,拖布要淘洗。孩子的衣服,我的衣服,你的衣服,一个星期至少得洗两次。一天三顿饭,早晨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是从食堂打,还是自己做,还是要上街吃饭馆?自己做饭就得去买菜、买肉、买面、买油、买各种调料。吃完了还要刷锅洗碗。
是的是的,你说的不错。可你忘记了过去。过去的我并不是个对家庭漫不经心的懒虫。你也忘记了现在。现在的我已不是你的奴才而是你的上帝了。我在心里顽固地还击着她。我觉得即使现在她给我日日下跪、天天鞠躬我也不会对这个家庭发生丝毫兴趣了。
结婚头一年我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什么琐碎的家务没干过?我对她感兴趣,我要讨好她,要使她保持旺盛的精力,使她轻松愉快地进入夜晚。如果她太累,夜里一上床就会闭上眼睛,用不准备醒过来的淡漠直截了当地抵御我的快乐进攻。如果一天的活没干完,她就会感到烦恼,从而拧起眉头,面孔板滞地应付我的各种动作:我要亲她,但她不想把嘴给我,也不想吐出舌头让我吮吸,我要她脱掉衬裤,一连说了三遍她都不脱,最后只好由我强行扒去。我要她这样那样变换各种姿势,她总是恹恹地说,行了,快点。她没有欲望,没有热情,更没有快感,一下子影响了我的情绪,消解了我十万火急的冲动,我只好减化步骤,放弃初衷,大摇大摆地草草了事。我吃过这样的亏,所以我要汲取教训,于白天刻意奉承。尤其是星期天,一起床我就要揎拳捋袖将所有的脏衣服洗尽淘净。我心里气愤得要命,表面还必须装得十分愉快,并不时地唱出几句自己并不喜欢的流行歌曲: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千万可要嫁给我,带上你的嫁妆,带上你的妹妹,快快来到大车上。一唱到这里我就会伤感。她没有妹妹,只有个表妹,而且很不漂亮。唉,她那该死的表妹的不漂亮啊。
当然,星期天她也没闲着,她去街上游逛顺便买些食物回来,但游逛总比洗衣要轻松得多。她回来时,我已经洗完,于是两个人一起做饭。饭罢便到了中午,我要睡午觉以便晚上鏖战,同时我也要强迫她上床休息,这是为了让她养精蓄锐好给我奉献一个火忿忿、意绵绵的夜晚。家中行乐秘,料得少人知。那时候的我们倒也是世上难得的好夫妻。就是最讨厌她来例假。来例假的那几天由于对夜晚不抱任何幻想,我就把所有家务活都推给她。她说我是实用主义,是一只势利狗,说我在爱情上过多地掺杂了功利目的。我直言不讳,爱情也是交易,我给你多少你必须还我多少。要是你无力偿还,我干吗要无穷无尽地给你。当然喽,要是你用别的方法让我舒服,例假这几天的活我也可以包揽。她说她没有别的办法。我启发她说,想一想你身体的哪个部位还可以容纳半截黄瓜一根香蕉。她憋不住笑了,说你那东西既不是黄瓜又不是香蕉,要是的话我早就吃了。我跳起来说,这就对了,你真聪明。我要的就是你吃。去去去,我来干。我一把推开她,蹲到洗衣盆前,撩一下水,捺着搓板上的衣物哗哗就搓,搓了几下才想到还没有挽起袖子。
这天晚上我要她给我口淫(满足)。她不肯,说是恶心。我说不恶心,并编造了种种我能想得出的理由。她还是紧抿嘴唇、紧颦眉宇,连连摇头。我只好采取迂回战术,一边柔情地抚摸一边把那些女人最爱听的甜言蜜语说了整整八万吨、九车皮。最后她终于允诺了,但要我必须把那东西洗干净。我下床去洗。她叮嘱我打上肥皂多洗几遍。洗完后她又问我擦干了没有。我说擦干了。她又问我用什么毛巾擦的。我说洗脚毛巾。她说不行,你再用你的洗脸毛巾擦擦。我照办了,然后回到床上挺举伟器,崇敬地对着她的嘴。她声明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爽快地答应着,跪在床上,将她的头扳(了)过来。捺到那地方让她满嘴噙住。
嘬。
我说。她不动。我便开始前仰后合。她啊一声,双手使劲将我推开。
怎么了?
你捅到我嗓子眼里去了。
她胀红了脸冲我吼起来。我一连说了六个对不起,又求她不要因噎废食,成全我,成全我,成全我。我保证我青岛(轻捣),保证这次你动我不动。她又噙住,并按照我的要求用双唇一嘬一嘬的。好了,就这样,就这样,你他妈真行,我他妈真舒服。我鼓励她再接再厉。我说我这辈子真有福气,能和你结婚,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当然要为你而死。我的宝贝,我的生命,我的灵魂,我的五脏六腑,我的七情六欲,我的颠三倒四,我的八仙过海。啊哈,不错,你真伟大,你就是活雷锋,你的嘬就是你作为女人的美德,你是嘬的天才。我爱你,我就爱你一个。你是世界上最最最那个的女人,你他妈的是魔鬼,你活着你必须给我口淫(满足),否则你就滚他妈的蛋。到了到了到了,我好像在泥泞的狭道中奋力趱行,即将峰回路转的那一刻,我头脑发昏,胸脯发胀,瞳光呈现七彩的霓虹。到了到了到了,我好像正在进行奥林匹克的短跑决赛,即将冲刺的那一刻,我头颅前伸,肚皮前伸,双脚前伸,浑身的每一根汗毛都在前伸。我看到那丝颤动的白线了。秒表,秒表,秒表,谁在按秒表?慢点,慢点,慢点,我不想结束赛跑,我想永远保持在冲刺的位置上。谁在喊加油?是她,是她那澄澈的眸子,是那一头乌黑明亮的秀发。到了到了到了,我好像是一个悬吊在降落伞上的运动员或者是一个正在寻找降落点的敌特,即将踩上地面的那一刻,我两腿弯曲,双臂舒展,山脉,丛林,那独角兽奔走的原野,一掠而过。风声鹤唳,我啊不周山,风雨飘摇,完了完了完了。浓云稠雨,秋风残火,愁兮愤兮。不不,是胜利,是晴天,是早晨,是春色满园,是秀色无涯。乌拉,为什么我不能乌拉?报告首长,我已经占领冬宫。波罗的海舰队开进了地中海,礼炮轰鸣,礼花齐洒,热气腾腾,欣欣向荣,难忘的巴士底狱啊。我瘫坐到床上。一切都软了钢铁的桥梁,砖石的长城,水泥的高楼大厦,天柱似的雪山,蛋圆的地球。
纸、纸、纸,纸在哪?
我、不、知、道。
你啊,王八蛋。我对自己说。妻子在漱口。
妻子还在说,看看我们这房子,好像要在这十个平米的空间白头偕老。得想办法改变居住条件。有了宽展点的住房,这个家就需要冰箱、洗衣机、录音机,需要沙发、茶几、正儿八经的写字台、吃饭的圆桌、组合家具、地毯、吸尘器、吊幻、壁灯、台灯,还需要至少八个茶杯八个碗八个碟子和一套酒具,因为我们不能永远不招待客人。我喜欢吃水果,孩子喜欢吃巧克力、卜卜星、泡泡糖、炒栗子、大蛋糕、夹心饼干、意大利面包,还有玩具小人书、大白兔奶糖、小白兔牙膏、洗脸的毛巾、擦脚的毛巾、洗屁股的毛巾。我们得攒钱,一毛一毛一月一月地攒。光有了饯还不行,买了大件得找人帮忙,找车运回来,去哪里找?花钱不花钱?花钱花多少?运费有十块也有二十块,你得去逐个打听清楚,得去讨价还价。人不怕吃亏,但也不能吃大亏。多啦多啦,要说一下午也说不完。反正得一样一样做、一样一样买。你以为尽责任就是坐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翘起大腿神聊?我们生活在现实中,现实不是真空。再说你聊也聊不到点子上,聊什么情夫,情夫是随便聊的?真不知道你一天在做什么想什么。我发现,作为丈夫,你在一天天退化,你越来越不如我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时候你还不错,还能顾家,还能关心体贴我。现在呢?多长时问你不给家里买东西了。不给我买可以,但对孩子你也不能太、太忽视她的存在。作为父亲你失职了,你什么时候带她上过街、逛过公园?什么时候抱过她,给她讲故事,和她玩游戏?真不敢想象以后会怎么样。等你的女儿将来上了大学,你想都想不起她是怎样长大的。你恍恍惚惚觉得她成了大人。你会认识她?她会认识你?她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她的父亲,她连爸爸这个词都叫不出口,因为她从小就没机会叫。有你没你对她有什么区别?等你老了,你孤独、你寂寞、你面前没有一个亲人走动,你就会后悔。一个男人,一要有事业,二要有责任感,三要有儿女情,四要牢牢靠靠像座山。孩子可以向外人炫耀,说我爸爸如何。妻子可以引以为自豪,值得去想他、惦他、等他、爱他。现在我们什么事情依靠过你?孩子依靠的是她姥姥,我依靠的是我自己。在单位上我受了气,回到家连个诉说的人也没有。孩子在时我对她说,她还不会用话安慰我,害怕地绷着两只眼睛,我哭她也哭。
妻子开始流泪,又是那种震动肚皮、震动床的啜泣。我想安慰她,想和她推心置腹地谈谈我对妻子、孩子以及家庭的看法。可我无法开口,充溢心间的只是厌烦,只是一种想逃离此地的感觉。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变得这样冷酷,这样恶心她的这番谈吐。想用眼泪感化我?见鬼去吧,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想用女儿作为拴住我的借口?可笑。女儿姓我的姓,什么时候她都得认我这个老爹。再说这两年一直是她姥姥带她,我哪有机会带她玩?我神情板滞,目光有些浑浊,思路不知不觉又拐到情夫这个划时代的词汇上去了。
你有情夫了,好大的胆子。谁知道你背着我干了些什么肮脏事情。你们是怎样勾搭上的?第一次拥抱,第一次媾合,第一次你在他面前数叨你丈夫的不是,都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接吻不必计较,但媾合一共有多少次是必须要搞清楚的。而且我想知道细节,如何谈吐,如何动作,如何眉目传情。他是个老手还是个新手,是缠绵类还是粗野类抑或是先温存后放荡类?是情感型还是肉欲型抑或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种子型?是古典的路数还是现代主义的招式抑或是肉体之外诗情画意的心理享受?你们配合是否默契,动作是否谐调,高潮是否叠起,心灵是否交融?床笫之上是精神飞扬还是感伤沉郁抑或是忘乎所以?一切我都想知道,因为它可以成为我今后肆意妄为的理由。啊哈。我终于发现了她作为一个骨肉之人的真实,也发现了她作为一个社会之人的虚伪和软弱。她也太可笑了,有了情夫还来和我谈什么家庭责任感的问题,莫不是她想让我对她的错误行径承担责任?也许她正在忏悔,但她又安慰自己说,她的道德败坏是由于我没有抹桌扫地,没有刷锅洗碗,没有买回她爱吃的水果。她欠缺了一斤水果,却滋生了许多无规则的欲望之水。河流已经改道,原先的河床就只好在热阳下等待干涸。我干涸了么?没有没有。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潮湿是另一条大河的滋润。一回到她身边,那种多姿多彩的潮气湿雾就不再泛滥,积潭由清澈变得浑浊,溪流之妙音不再淙淙鸣响了。
我的肾功能健全却又不能在我这里放纵自己的妻子,很久以来我就发现她不对劲。房事之前她发呆,之后她并不要求我继续搂紧她。记得那次我试探地说,我们是不是盖一床被子?她说,随你的便,就背过身去。我丝毫没有情绪面对她那平板的脂肪醇厚的脊背(这种脊背没有性别),翻身滚回自己的被窝。而过去她最讨厌的便是完事之后我说的那句话睡吧。她最忌恨的便是结婚两年三个月零七天后我打破了我们盖一床被子的惯例。
那两年,那些适意的日子,云落知多少,雨落知多少,叶落知多少,花落知多少。以第一次让她给我口淫为开端,我把妻子当作了性的试验品。我时常翻新着花样,全身心地创造着家庭的温醇气息和夫妻床上生活的丰富多彩。妻子也渐渐进入了幸福阶段。她被我磨擦出了情欲、快感,她有了对我的主动进攻,每天晚上总是那句话,我想让你放。忘不了在那床粉红色的缎面被子下面,我们真诚地毫不掺假地甜蜜,我们发出同样流畅均匀的鼾息,我们做着同样的以性为轴心的梦。有一次她说她梦见了蛇,一条花蛇从她面前的草地上溜过。我说我也梦见了蛇,一条青蛇软绵绵、滑溜溜地缠在我身上。我告诉她,梦见蛇与情欲有关,那条蛇是我们之间情欲的纽带。那一刻,她的身体在我的怀抱里微微颤抖,她的双臂变作两条轻软光柔的长蛇圈住我的脖颈;她的嘴够不着我的嘴她只好把脚尖高高踮起,她的头歪向左边我的头歪向右边,她想含住我的嘴却被我含住了她的嘴,她的双唇只好在我的牙齿上轻轻磨擦。从那以后我有了龇出牙齿的习惯,以便让她顺利地磨擦,也让我顺利地享受她那种独特的爱抚,即使睡在一个被窝里、即使做爱也这样。
一天,我们兴致勃勃去拜访那条初恋的黄土小路,发现那儿已经是一条直通市郊工业区的柏油大道。车来人往,沧海桑田。我们在沧海桑田的变化中打赌。妻子说,你敢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拥抱我?我挺起胸脯说,那有什么不敢的,我拥抱的又不是别人的妻子。她喊一声,那就来吧。她转身就跑,她想浪漫,她想我会戏谑地追撵。我没有。她停下,过来,瞪我,嗔道,还是个男人。我想,你说我不是男人,可你忘了就在这个地方、在一丛消失了的柽柳后面,我是怎样刚硬起来的。最彻底的爱情就是最浪漫的性交,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去做?她看我沉默不语,便仰脸挑衅地说,你不是说敢么?来,吻我。我还是不动,我蓦然觉得她那张端方清纯的脸已经十分陈旧,我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大喊,回去,回去。她没想到我的力气会那样大,她身不由己地跟我一路小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分辨不清我是高兴还是气愤。等到了家里,我将门从里关死,跳过去扑倒她,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狠狠地按压了几下。她的身子一半在床下一半在床上。她困惑地说,你疯了。我豪烈地笑了几声说,我就是疯了。我干吗还要吻你的脸?够了够了,我要吻你的大腿吻你的下身。要是你愿意,走,现在我们再回到柏油路上去,你在那里给我脱裤子。她说,不害臊,你让你老婆脱掉裤子让大家看。我反唇相讥,不知羞,你让我当众吻你,好满足你的虚荣心。我脱掉了她的裤子,好一阵狂吻,接着便紧紧拥抱,在床上重叠成一座灶烟袅袅的两层楼。
这大概是我对妻子的最后一次爱的真诚燃烧。我总是在不自觉中告别着原有的爱情,这种爱情不是大网便是泥坑或者是荒原上无边的沼泽、死亡的沙漠。如同历史不告别过去就不能前进一样,男人如果不时常更换女人、更新情欲就不能使生命永葆青春、永驻芳华、永远鲜嫩年轻。
况且和妻子在床上,我想不起还有什么新颖别致的招式,我已经停止了我那艰苦卓绝的探索。我无意中发现,我的做爱变得有点迫不得已,我再也不能带着情欲、带着对妻子的神秘的期望去干那些讨厌的家务活了。厌倦正在开始,我想,她是天底下最缺少刺激的女人,她只配做饭、洗衣,只配滚到床下去,做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佣。就在这种情况下,我正式严肃地提出了分开被子睡的问题,并拉开了那床从未用过的簇新的绿色被子。它之所以始终摆在床上,是因为妻子不想让来家中的客人看到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后去猜想我们的夜晚。又是不可或缺的虚伪。妻子笑着说,现在是分开被子,过两天就是分床,再过两天就会分居。男人总是喜新厌旧。我认真和她争辩,厌旧还说得过去,喜新就无从谈起了。床还是原来的床,人还是原来的人。我这个人你了解,最大的缺点就是爱情过于专一。她说,你急什么?喜新厌旧不一定是坏事。我说,好事还是让给你吧。我把那床绿被放到她睡的位置上,再把粉红的被子拉过来。她说她不喜欢绿,我说我也不喜欢。之后我们两个说了许多谁盖哪床被子的废话。我坚持要她盖绿被仅仅是想证明我不是喜新厌旧,想从每一件细小的事情上抹去她对我的猜疑。倒是她比我更快地感到了这种争执的无聊,好吧好吧,就算我喜新厌旧。我有些得意。我想,有些真实的想法最好让她先说出来,我就可以争取主动。假如我想发脾气,我就要先让她发火,我是被惹急了出于无奈进行反驳。假如我想揍她,我就要想办法让她先打我一拳,我是被迫进行还击。假如我想离家出走,去一个轻松自由的地方过几天没有家庭琐事羁绊的快活日子,我就要想方设法让她主动提出,或惹弄起她的厌恶连吐几个滚字撵我出门。我是被她骂走的,过几天她还得后悔,还得偷偷抹泪,还得牵肠挂肚地思念,还得因找不到我而万分焦急。我回来时她会在温柔的嗔怪中用双倍的热情补偿她的过失,尽管她没有过失。假如有一天我想离婚,我就一定要激她先说出来,并且一定要诱使她写出离婚报告,我是不得已的,在她的威逼之中,在她娟秀的签名下狂草书就我的大号。那一夜,我一个人躺在粉红色的被子下面。没有了柔滑粘湿的温热的感觉,她的丰腴发烫的肌肤离我远去,被窝里空旷一片,有些荒凉、有些冰冷、有些枯寂,习惯于放置在她身上某个部位的双手不知搁在哪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伸也不是曲也不是,最后只好放到我的两腿之间死死夹住。我侧身对着她轻声说,分开睡还不是为了你,我喜欢翻身,弄得你整夜休息不好。
是我弄得你休息不好,我比你还爱翻身。这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你白天很忙,晚上要是再休息不好,第二天就没精神。
算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体贴人的,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我板起面孔死不承认这一点。但她的面孔板结的比我还要结实,以少有的固执不肯承认我是为了她。看来,不妥协无法安宁下来。我说,就算是我为了我自己,那也不是因为你的翻身。你知道,我有晚上思考的习惯,有时候,半夜里,我会醒来,很沉重地想一些问题。你的身子贴着我,热烘烘的让我冷静不下来,干扰思路。
想什么?
想,关于人类的命运。
我的严肃使她也变得严肃。她哑然,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不感兴趣地转过去睡了。我顿时感到一种满足的空虚,想让自己变得沉重起来,然后如我说的那样去做一个躺着的思想者。她突然腾地坐起质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愕然了半晌才说,关于人类的命运。
不是这句是那句。
哪一句?
你说我的身子贴着你。
对啊。
不对,是你的身子贴着我。
你怎么跟我计较这些?
跟你学的。
那好,既然你说是跟我学的,我就让你学到家。我告诉你,结婚第一年是我贴着你,第二年是你贴着我。现在是第三年,你不贴着我,我睡得更香。当初要不是你追我,哪有今天的这种无聊。
是你追的我。
你。
你后悔了?
说后悔是轻的。
我感觉到委屈正在她的体内快速作祟,她的肚子剧烈颤抖着,带动整个床上下颠簸。她的涌出鼻腔的酸水使环绕我们的空气都充满了酸味。她怕邻居听见而极力压抑着啜泣,就像小偷偷东西猛然弄出了响声接着又坠入寂静的深渊。我可怜她,极想认错,又觉得那样有失男人风度,并且会惯出她的毛病,只好木呆呆的躺着。她突然发出一阵咯咯咯的抽搐声,弄得我像针扎一样难受。后来她不再哭了,但她不习惯没有男人搂抱的睡眠,悄没声息的躺着,很久没有沉入梦乡。寂静中,我忏悔我的谈吐,忏悔我的举动,忏悔我和红红重温旧梦。我和红红再次见面才一个星期家里就发生了分开被子睡觉的事情。难道我一个大男人胸襟如此狭窄,容不下两颗女人的心?
但是现在,我再也用不着忏悔了。我有情妇,她有情夫,道德的天平不再倾斜。我更没有必要担心昨天的事情。因为在妻子的昨天里也有对丈夫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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