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微笑的故事是禅宗不无得意地告诉我们的关于他们独特智慧的最早源头。禅宗是中国化的佛教,又是东方智慧的光辉结晶。印度佛教传入汉地,激荡起各种学派,南北朝就有六家七宗,隋唐后又有唯识宗、法相宗、华严宗、天台宗等,名噪一时,然而,最终只有两个流派最为风行。一是净土宗,它以阿弥陀佛的天国幸福和观音菩萨的救苦救难赢得了广大民众,趋福避灾是汉文化一般大众的宗教动机和宗教目的;二是禅宗,它是汉文化的思维方式和思辨智慧对佛教的接受、容纳、改造和创新,它以一种思维智慧摧毁了旧有的印式佛陀,成就了新型的汉地佛教。净土宗呈示中国文化不同于印度文化的民众的信仰行为,而禅宗则显启了中国文化借助于印度文化而创造了不同于印度文化的智慧之光。
拈花微笑的故事是这样的:
一天,释迦牟尼登上法座,不像往常那样,以严密的逻辑和信服的事例说法,而是拈起大梵天王送给他的金色婆罗花,一言不发,仅示花给众人观看。大家都茫然不解其意,只有摩诃迦叶对佛祖会心一笑。于是佛祖说,我的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已传迦叶了,望迦叶好好保持。佛祖的一番充满佛教词汇的话,翻译成简单的大众语言,意思就是:我的根本大法,以一种特殊方式,传给迦叶了,这种特殊方式和以前任何一种佛教教派的方式都不一样,因此是“教外别传”;它不是逻辑的、语言的、仪式的,而是超逻辑、超语言、超仪式的,以一种心灵感应、心领神会的方式相互传达,因此是“以心传心”。
但是,这个故事是杜撰的!
不但这一个故事,现在的禅宗资料中,从史实的角度看,充满了人造的迷宫,它的最最重要的几大关结,都已作为学术疑案被侦破和正在侦破之中。起源点上的拈花微笑是杜撰;由迦叶以下代代相传的西方二十八祖,也属子虚乌有;从印度到汉地的结联人达摩祖师,其行为思想究竟有多少禅宗意味,颇据争议;禅宗的最重要的人物慧能,最关键的著作《坛经》,同样伤透了求真的治史人的脑筋。
然而,禅宗要告诉世人、传给世人、唤醒世人的,本来就不是历史,而是智慧!
禅宗本就不信语言能明晰地、一一对应地、真实地传达思想,反映真实。你就是把所有的史实都搞得一清二楚,也犹如禅宗所讥的,是“以言为意,以指为月”,一丁点儿也没有进入禅宗之门。“以指为月”是一个典型的禅宗比喻。语言好比手指,意义好比月亮,当我用指头指着月亮,对你说:这是月亮!是要你通过我的指引去看月亮,而不是要你去看我的手指。你应该顺着我的指引望向月亮,并且忘掉我的手指,“望月忘指”才是正确的。如果你听到我的话,不是去看月亮,而是看我的手指,这就是“以指为月”,就大大地错了。因此,当我们从历史的真实视点转到理论的智慧视点,就可以理解,禅宗对历史的每一个杜撰虚构,每一次故事添加,都是对禅宗思想的一次真实的推进,都是禅宗智慧的一次富有意味的金子般的闪烁。拈花微笑的真谛,不在于讲述一种真实的历史起源,而在于真实地讲述一种智慧的起源。因此,这个标志着禅宗开始的故事,没有历史的根据,诚为史之所必无,却有理论的真实,实乃理之所必有。最高的真理不是用、也不能用语言传达,而是靠心灵的领悟。因此禅宗的思想一般以四警句来表达:
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一千多年来,禅宗的智慧理论形式,基本上是以一个个的故事编织而成的。作为禅宗起源的拈花微笑的故事可以说是众多故事的元故事。甚至后来禅宗五光十色、五花八门、丰富多彩的形式,都可以在这个元故事里找到踪迹。例如,释迦牟尼的根本大法是什么,一个字也没有说,但迦叶已经心领神会。这是不立文字的典范。真理为什么不能用逻辑的语言说出,这是一个非常深奥的哲学问题,一部禅宗史,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最深入的呈现。又如,佛陀拈花、迦叶微笑,这是禅宗“公案”的典范,公案是禅宗为追求真理(成佛)而创造出来的最独特的人类思想形式。
拈花微笑,是不真实的,又是最真实的。
达摩有心,武帝不悟
达摩祖师是从西土到中国的第一位禅宗祖师,在禅宗的故事中,从迦叶开始,禅宗在印度传了二十八代,称为西方二十八祖。从达摩东来,禅宗在中国悠长的传宗接代史开始了。话说达摩祖师来中国之时,正是南北朝梁代梁武帝时期,达摩经南海于梁普通七年九月二十一抵广州,地方长官萧昂给予他友好接待,并报告与中央政府。梁武帝是有名的信仰佛教的皇帝,接到萧昂的报告,就派使臣接达摩。达摩于第二年,即大通元年十一月一日至达南梁首都金陵,即今天的南京。武帝一见达摩,就自夸功德,说:“朕即位以来,建造佛寺,抄写经文,度人为僧,真是数都数不清。你说说,这算什么样的功德呢?”达摩回答给了他一个意外:“并无功德。”武帝大不服气,问:“为什么无功德?”达摩说:“你做的这些,都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就像附在形体上的影子,影子当然存在,但不是形体本身。”武帝问:“那么什么才是真功德呢?”达摩说:“净智圆妙,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已世求。”就是说,功德是内心的境界,而不是外在的做作。武帝多年来的善行被完全否定了,同时他多年的佛教信念也被否定了。这明显地关系到了佛教的基本理论问题,也可以说是关系到佛教内部的主义问题,不同的基本理论会导出不同的实践行为。因此梁武帝要弄明白问题的核心,于是问道:“如何是圣谛第一义(佛祖的最高原理是什么)?”达摩说:“廓然无圣(根本没有佛祖,哪来第一义)。”这里,梁武帝熟悉的对话逻辑遇上了新型智慧。从字面上看,问题已经不是什么是佛的真理,而是有没有佛。一个佛学大师却认为没有佛,这是最简单的形式逻辑错误。武帝诘问道:“面对朕的是谁?”只要达摩说自己属于佛门的任何人或弟子、大师等,就得承认有圣存在。谁知达摩回答:“不知道。”这回答里面有禅宗的智慧,人既有在世作为具体人(社会人性)的一面,又有超世作为一般人(超世佛性)的一面,不但达摩不知道武帝问的是哪一面,武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问的是哪一面。最主要的,达摩其人是谁,达摩之理为何,武帝确实“不知道”。但达摩的回答在字面上,却悖于常理,人怎会不知道自己是谁呢?谈话至此,对信佛的皇帝来说,达摩是无理;对达摩来说,武帝是无悟。两人不欢而散。达摩与梁武帝的对话,是典型的禅宗公案,对于公案,后面要详讲,达摩是以悖于日常道理的答话来帮助问话者摆脱日常思维,以进入一个超越日常的新境。但是梁武帝完全理解不了这一种智慧。十八天以后,达摩去了江北,后来到了嵩山少林寺,面壁而坐,一坐就是九年。著名的成语“面壁九年”就源自这里。
得道之境:皮、肉、骨、髓
达摩祖师在中国度过了九年,要回天竺,走之前,对门人弟子说:“我离去的时间已经到了,现在你们各自讲一讲自己的收获,好吗?”道副把自己的心得概括为四句话:“如我所见,不执文字,不离文字,而为道用。”达摩说:“你得我皮。”一女弟子说:“我今所解,如庆喜见阿閦佛国,一见更不再见。”达摩说:“你得我肉。”道育说:“四大本空,五阴非有,而我见处,无一法可得。”达摩说:“你得我骨。”最后慧可上前向达摩施礼,一句话也没有说,然后站到自己的位置上。达摩说:“你得我髓。”然后又看着慧可,对他说道:“以前如来以正法眼赋予迦叶大士,一代代相传,到了我这里。今天我传赋予你,你要好好护持,一道传你的还有袈裟,以为法信。这两样东西,各有含义,你应该知道。”慧可请祖师明示,达摩说:“内传法印,以契证心;外付袈裟,以定宗旨。因为以后浅薄的人,会有很多怀疑,说我乃西天之人,你是本土之子,凭什么得到的法?用什么来证明?现在你受了法和衣,以后有难之时,只要出示此衣和我的法偈,就可表明。在我圆寂后二百年,法已经遍及佛界,衣就也止而不传了。”
达摩最后的话,从宗教的立场,是神圣的预言,以科学的观点而言,却显出编造的痕迹,这之后的二百年,正是从达摩开始传了六代,经慧可、僧璨、道信、弘忍,传到六祖慧能的时代。在说了“法遍佛界”之后,达摩还有一系列嘱咐,其中最著名的是他的偈语:“吾本来兹土,传法救情迷。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这同样是对禅宗以后历史的预言。禅宗在慧能之后发展为以五大流派(临济宗、沩仰宗、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为主的宗教大潮。然而,在这个故事中,对我们来说,重要的不是其预言性质,而在其师徒对话的内容,通过皮、肉、骨、髓,呈出禅宗由浅入深的四重境界。得皮者,虽然已经懂得不执文字,活用经典,但仍不离文字,依靠经典;得肉者,见过就不再见,已经能够离开经典,但还意识到那儿有经典,而且一心要“离”,仍有“执”味;得骨者,已窥得“无一法可得”的自由境界,但却用语言表述出来,一说,就落迹,一说,也表明执于要得自由,有执,就不是真正的自由;最高境界是什么都不说,因为本就不可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也就是禅宗一再述说的“平常心是道”。慧可的无言,还表现了禅宗的真谛:传是心传,不是言传;得是心得,不是言得。
佛非外在,乃在内心
牛头山法融禅师,姓韦,润州人,十九岁时已学通经史,又寻找大部《般若》来读,很快就读出味来,说道:“儒道世典,非究竟法,般若正观,出世航舟。”于是隐向茅山,投师落发为僧。后来又到牛头山幽栖寺北崖的石室里独修。传说里总要加一点儿神异色彩,说是唐贞观中,四祖道信遥观气象,知道山中有奇人,于是独来寻访。不管真实情况如何,反正道可来找法融来了。道信来到山下寺中,问寺里的僧人:“此间有道人吗?”一僧人说:“出家人哪个不是道人?”道信说:“哪个是道人?”一句平常大家都不在意的话,当被特别重复时,就觉有问题了,也可以感觉出另外的意义来了。道信的话也可以理解为:哪个是得道之人,即真正意义上的道人。因此,僧不知说什么话好了。另一僧人说:“山中离这里十几里路远,有一个法融,见了人不起来,也不合掌施礼,莫不是道人?”道信于是来到山里,看见法融端坐自若,也不理他。道信发话:“在此干什么?”法融答:“观心。”道信说:“观是何人?心是何物?”这确实是个问题,是谁在观谁的心。如果说,是我在观我的心,我已经人为地把自己一分为二了,观心本是为了虚一而静,一分为二正与使心为一相反。因此法融一时答不上来,也有所启发,便起来作礼,问:“大德高栖何所?”道信说:“贫道没有一定,或东或西。”法融问:“你认识道信禅师吗?”道信问:“问他干吗?”法融说:“我向往他的道行已经很久了,希望有机会拜见。”道信说:“我就是道信。”法融问:“为什么到这里来呢?”道信说:“特地来拜访,你这里还有宴息之处吗?”法融指着后面说:“还有小庵。”就引道信到小庵,环绕看看,周围虎呀狼呀都有,道信举两手作恐怖之状。法融说:“还有这个在。”道信问:“‘这个’是什么?”法融没有说,一会儿,道信在宴坐石上写了一个“佛”字。法融心中大为触动。他对道信的测试,道信给了正确的回答。但法融的谜底对禅宗来说是不正确的,因此现在轮到道信考法融了。道信说:“还有这个在。”这回法融没有明晓,就稽首请道信讲说其要旨。
道信说:“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一切戒门、定门、慧门,神通变化,悉自具足,不离汝心。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无三界可出,无菩提可求,人与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虚旷,绝思绝虑,如是之法,汝今已得。更无缺少,与佛何殊?更无别法,汝但任心自在,莫作观行,亦莫澄心,莫起贪嗔,莫怀愁虑,荡荡无碍,任意纵横,不作诸善,不作诸恶,行住坐卧,触目随缘,总是佛之妙用。快乐无忧,故名为佛。”
法融问:“心既具足,何者是佛?何者是心?”
道信说:“没有心,你不会问佛,问佛的,只是你的心。”
法融问:“既不许作观行,于境起时,心如何对治?”
道信说:“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心若不强名,妄情从何起?妄情既不起,真心任遍知。你只要随心自在,不要想到去对治,那就常保持了法身,无有变异。”
道信启悟了法融后,就离开走了。
心在何处
德山宣鉴姓周,剑南人,很年轻就出家了,受戒之后,广读佛经,精研律藏,特别精通《金刚般若》,因此,号作周金刚。他善于思辨,巧于表达,“一毛吞海,海性无亏”、“纤芥投锋,锋利不动”这类名言,都出自他的口中,既获得了同行的赞叹,也显示了他在佛学上的造诣。后来南方禅宗兴盛起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语到处流行,宣鉴很不以为然,他想,成佛成祖是这样容易的吗,南方魔子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因此决定去向这新时髦挑战。他携带一本长安青龙寺道氤著的《金刚经疏》离开了四川南去。
半道上,宣鉴遇上了一个卖饼的老婆子,正好腹中有些饥感,就走了过去。平常说惯了智慧语言,这次他不经意地说:“买饼点心。”人肚子饿了,心也就不安宁,买饼吃后,肚子充实,心也就安宁了,因此是买饼来点心。婆子看了他一眼,问:“上座带的是什么书?”宣鉴不经意地答道:“青龙寺所抄。”婆子又问:“讲的什么经?”答:“《金刚经》。”婆子说:“我老婆子有一个问题,上座若能够回答出来,我的饼就不要钱给你点你的心。”宣鉴说:“请便。”婆子道:“你而今正走在中道上,过去心不可得,因为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心不可得,因为你马上又要向前走,一旦开走,现在的心就没有了;未来心不可得,因为未来还没有到来;上座要用我的饼来点的,是你的哪个一个心?”宣鉴竟回答不上来。
老婆子的问,显示了宣鉴之心,无论现在、过去、未来,都是在忙忙碌碌的现世之心,执于“有”,而忘却了那超越现世的“本无一物”的本心。心的追求,不应该是一种现世中的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直线,而应该是现世与超世,现象与本质,虚相与实相之间的辩证关系。宣鉴要去与禅宗争高下,这本就是一种外在的追求,是一种失却本心的表现,当然不知道心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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