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是秋日。
云天高远,空气醇厚,呼吸中有迟来的花香,清凉而隐秘。太阳光线收起锋芒,暮色下,四野寥廓,一树风起,就像千百枚死去的刀锋复苏。
此时,垂下头颅的果子酒被人们频频举杯,言谈中,不知可容纳多少落叶与孤独振翅飞翔。
此时,我在纸上写下“秋天,秋天,你是属于孤独者的季节”,以破损之心,以枯瘦的指节,一笔一划的力道里,充满了温柔的恨意—
年轮嚓嚓向前,我的孤独感将在一个数字的递增后,达到某种极致。
随之,我所能感受到的整个外在与内壤将幻化为零,遁入一个空虚之境,如同一个软木塞,被抽干最后一丝水分,随着自身的唯一重量,谦卑地跌入透明的瓶底,发出沉闷微弱的声响。
而可见的孤独,就是那只从瓶里扭着身子腾空而出的小鬼,它挑衅地望着我,然后慵懒地半躺在书桌上,隔着毛边玻璃,将我的镜像压成一张老旧的黑白相片—
在迅疾的时光里模糊了面容、姓氏、性情……独留骨头中几点游荡无着的诗意,相伴天光下的阴影。
看里尔克的黑白相片,就会被一种孤独的阴影笼罩。
他即如黑白交集而出的那一滴暗色,已与孤独融于一体。年轻的脸上,有着难得的一丝不苟的颓废。冷峻的棱角,仿佛雕刻。双眼孤傲如鹰,又有一种盲童般的茫然与天真。
令人心动,心疼,又有震慑之感。
以至于窗外秋光的余温尚未褪去,我隔着安静又安全的电脑屏幕,与他的目光对视,依然会产生强烈的偷窥的错觉。
偷窥他的孤独,他浸染神秘情调的诗意,他绝望的内心之境,还有他在文字里明灭的曾经。
2
照片上是1900年的里尔克。二十五岁。年轮仿佛已经碾去了他成长的印迹。
譬如,那一段暗涩的童年。
里尔克出生于布拉格,一座位于伏尔塔瓦河畔的古老城市,森林,田野,古堡,乡村,峡谷……美丽宁静如画卷。
然而童年时期的他,却从未感受到血缘关系的温暖与爱。父亲脾气暴躁,身体虚弱,工作卑微;母亲的怨恨,无休止的争吵;姐姐的早早夭折……如此种种,在那原本平乏的生活里,日复一日地沉积成疾。
家庭,如同一个巨大病灶。
最后,在母亲的愤然离去下,被一刀切割成了两个除却回忆便再无关联的部分。
十岁那年,里尔克被父亲送进圣波尔藤的一所军事学校。严苛残酷的训练,让清瘦的少年不堪重负。
六年后,他因病离开,转入一家商校。在商校的三年,他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开始尝试写作诗歌,在一些刊物上发表,并坚信诗歌是上天赐予他的神圣使命。
1896年,二十一岁的里尔克从布拉格大学转往慕尼黑大学,主修哲学、文学和艺术史。新的环境进一步刺激了他的创作欲,他的人生也将随着诗心的引领,走向一方充满艺术气息的境地,并蕴藏无尽可能……譬如爱情。
她是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Lou Andreas-Salomé)。一位芬芳盖过玫瑰的女人,一位征服天才的女性。
1861年,莎乐美出生于俄罗斯圣彼得堡的将军府邸,连沙皇也亲自写信来祝贺。她自小性情孤僻,却聪颖过人,勤奋好学,可谓享尽家族的荣耀与恩宠。整个青少年时代,她都在用心钻研宗教史、文学、戏剧与哲学。刻骨的学习与广泛的阅读,使这位聪慧的少女,汲取了源源不断的能量。飞扬的文采,美艳的容貌,清贵的血统,成就了她的光芒万丈。
数年后,莎乐美的父亲病故。她陪着母亲四处散心,期望在旅程中开阔视野。
1882年,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莎乐美由人介绍,遇见了大哲学家尼采。
“我们是从哪颗星球上一起掉到这里的?”庄严而微妙的氛围中,窗外的露珠渐次被晨光吻醒,尼采对眼前美妙绝伦的俄罗斯小姐,发出了如此钟情的一问。
而莎乐美对尼采并无心动,在爱情方面,她一直孤傲如鹤,即便是对这位思想大师,有的也只是欣赏与崇拜。
他们结游相处时,尼采为她讲述学术,倾诉往事,在时间的推移与景物的变幻中深深坠入情网。
几个月后,尼采放下所有的矜持,鼓起勇气向莎乐美求婚,却被她断然拒绝。
“回到女人身边去,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彻底失去莎乐美后,尼采的警世语录中又多了忧愤的一笔。
如深仇一样深爱,这句话在尼采身上算是得到了诡丽的印证。
据说,他自此患上“仇女情结”,身体的某些部分与心理的某些部分一齐病掉了,渐渐地,从一个哲学怪杰变成了一个思想疯子。
与莎乐美分开几年后的1889年,他在都灵大街上抱住一匹正在受虐的马的脖子,终于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同时也把几十年难解的孤独了却在了精神病院,以及人们的念慕与欷歔中。
而在十九世纪晚期欧洲的知识沙龙里,莎乐美的风情,已经足以倾倒众生。离开尼采后,莎乐美的才华逐渐显露。在外游历的几年,她先后创作了思想录《与上帝之争》、小说《露特》等作品,独特的思想与魅力,让其在欧洲文艺界的声誉与日俱增。
二十六岁之时,莎乐美在荷兰与一位语言学家步入了婚姻。在她的面前,那个痴狂的男人用匕首刺进胸口的方式,俘获了她的感动与一个名分。
所以,有言在先,婚后的莎乐美不仅可以继续享受从前的生活方式,还可以不履行夫妻生活中做妻子的义务——即她的灵魂与身体,都完完全全属于自由。
于是,莎乐美便也可以把全部的生活重心放在文学创作与交流上,在接下来的十年间,她以超前的写作手法,一共完成了八本著作与大量文章,丰硕成果令人赞叹。
3
1897年秋,在阿尔卑斯山麓下的慕尼黑,里尔克遇见了倾慕已久的女作家莎乐美,开始了人生中炽烈的爱情。
尽管当时莎乐美已经三十六岁,几乎大了他十五岁,但几次交往后,里尔克即敏锐地感觉到,莎乐美身上具备了他对爱情的全部幻想。
“亲爱的夫人,昨天难道并非是我享有特权和你在一起的破晓时光?”
他向她发出了一封又一封深情而浪漫的求爱信件:“我要通过你看世界,因为这样我看到的就不是世界,而永远只是你,你,你……只要见到你的身影,我就愿向你祈祷。只要听到你说话,我就对你深信不疑。只要盼望你,我就愿为你受苦。只要追求你,我就想跪在你面前。”
莎乐美从来不乏优秀男士的爱慕与追求,但她奉行的原则一直没有改变,在爱情中,只能选择与天才的灵魂共舞。
里尔克是天才,莎乐美自然识得璞玉。更重要的是,她也爱他,并愿意雕琢他,让他发出耀眼的光彩,实现应有的价值。
尼采之于莎乐美,或许只是学术上的引路人,而莎乐美之于里尔克,她是他集学识与优雅与一身的女神,也是可以照顾他生活的“母亲”;她是他精神上的导师,更是心灵伴侣与甜蜜恋人。
相爱,就是她带给他的一场神奇的溯游,他置身于旅程之中,享受着情欲与精神的双重契合,灵感喷发,创作旺盛,欢愉之心形同婴孩最原始的吮吸——满足与迷恋,竟是如此美好。这样的美好,倾泻在他内心深埋的孤独之花上,再散发的芬芳,已是致命的诗意:
挖去我的双眼,我依然可以看到你,捂住我的双耳,我依然可以听到你,
失去了双脚,我依然可以走近你,
失去了双唇,我依然可以祝福你。
折断我的双臂,我依然可以抱着你—
我用灵魂,就像我的手。
锁住我的心,我的思绪依然不会止息,你焚烧我的头颅,
我依然可以将你托起,用我血液的河流。
——《挖去我的双眼》
诗歌之于爱情,或许真正的深意并不在于挽留,而是在于铭刻。
里尔克与莎乐美之间令人不解又艳羡的恋人关系,还是只保持了三年。
“一个作家的命运往往是被一个女人改变的”,其间,莎乐美用源于母性的宠溺与鼓励不断地修复着他,完善着他,又用恋人的情怀,洞悉与慰藉他的孤独,接纳与热爱他的天真与沧桑。
她带着里尔克漫游了欧洲,与他深入讨论哲学、诗歌,告诉他内心世界的无垠广大,应从自我扩展到整个宇宙。他们一起光着脚在月光下轻舞,在树林中漫步,在玫瑰丛中拥吻,感知世间万物的悲悯与灵性。
行至莫斯科时,站在深邃的夜色中,里尔克已经可以清晰而疼痛地意识到,莎乐美所带给他的一切信息及非凡的力量,早就毫无保留地进入了他的血液和心灵。
直至1900年,又一个落叶纷飞的秋天。在一次俄罗斯之行后,莎乐美即向里尔克提出了分手。
她离开了他。他们不再是恋人。
“真正的艺术家总是要经历无限的孤独和漫长的痛苦……你必须展翅高飞……诗人一方面将受到命运的加冕和垂顾,另一方面却要被命运的轮子碾得粉身碎骨。而你,天生要承受这种命运。”她说。
是时候了,她说。
对于里尔克而言,莎乐美的决定无疑是残忍的,令他一时间无法接受。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就此凋谢了,在诗歌中,他陷入幽寂的噩梦之境,是那样的茫茫不可自救:“血液对我有什么用,如果它像酒浆一般发酵?它再不能从海中唤起他,那个最钟爱我的人。”
4
必须展翅高飞。
一段时间后,里尔克来到不莱梅,即与雕刻大师罗丹的女弟子克拉拉·维斯特霍夫匆促结婚。用负气的方式,来寻找救赎。
然而,没有爱情的铺垫,即便克拉拉在十月怀胎后,生下了女儿露丝,他们的婚姻,依然沉重无比,就像是迫使成熟的果实,味道酸涩不堪。
此刻,是谁在这世上某处哭,
在世上平白无故地哭,在哭我。
此刻,是谁在这夜间某处笑,在夜间平白无故地笑,
在笑我。
此刻,是谁在这世上某处走,在世上平白无故地走,
走近我。
此刻,是谁在这世上某处死在世上平白无故地死,
凝视我。
——《沉重的时刻》
在文学方面,里尔克很快迎来了他的创作高峰。在无边的痛楚中,他不断承受着灵魂与命运的驱使与打磨,以致笔下的诗歌一再突破新的境界。从自我到超越自我,从虚无到深入虚无。
一如当初莎乐美的预言,他真的一步一步,在孤独的淬炼中,成为欧洲诗人中独一无二的王者。
1902年,与莎乐美分开两年后,二十七岁的里尔克在巴黎写下《秋日》,一季之间便席卷了全人类对孤独感的渴望与认同。
在时间的流逝中,他那个孤独的内部世界,也沉淀得愈发丰美可恋。
译者北岛深谙诗歌之情境,评价此诗时,就曾写道:“有时我琢磨,一首好诗如同天赐,恐怕连诗人也不知它来自何处。正是《秋日》这首诗,使里尔克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译者冯至亦有赞誉:“诗歌所能带来的情趣就是从一颗心走进另一颗心,并且随之跳跃与感动。显然,里尔克的这首《秋日》做到了,并在百年的岁月里越发显得隽秀而光辉四溅。”
如同天赐。光辉四溅。“此刻谁没有房屋,已不必建造,此刻谁处于孤独,将永远孤独”,我们虽无法猜测一个季节对于一位诗人的意义,但当这些散发着田野芬芳的诗句在我们的舌尖翻滚之时,此世间,俨然已没有任何一个词,会比孤独二字更丰盛,更荒芜,更能代表万物灵魂中的未知与永恒。
于是,我们一面熟稔地将自己深埋于孤独之中,一面又依然无法停止叩问:孤独,孤独,孤独到底是什么?它到底源于何方,归于何处?到底有多少人以其为蜜,为襁褓,又有多少人以其为药,为棺木?
答案无从知晓。
二十年后,里尔克完成了人生中最具有影响力的两部著作—《杜伊诺哀歌》与《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却因耗费大量精力而进入疗养院。
之后的几年,他一直生活在病痛中。
1926年秋,他在采摘一朵玫瑰时,被玫瑰刺扎破了左手。不想伤口竟引发了急性的败血症,促使先前的病情急剧恶化。
在离世之前,他给莎乐美写下了告别信:“露,我无法告诉你我所经历的地狱。你知道我是怎样忍受痛苦的,肉体上以及我人生哲学中的剧痛,也许只有一次例外一次退缩。就是现在。它正彻底埋葬我,把我带走……”
是年,秋光尽时,林荫道上落叶的酣睡如同死亡。
而死亡,收藏了诗人,还收藏了诗人所有的完美与破损。
里尔克安静地离去了。
按照他的生前意愿,如将甘甜酿入浓酒,他被埋藏在一个古老教堂的墓地中,沉眠于大地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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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内·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奥地利诗人,20世纪最伟大的德语诗人。早期的创作具有鲜明的布拉格地方色彩和波西米亚民歌风味。1897年,里尔克遍游欧洲各国后,即改变了早期偏重主观抒情的浪漫风格,开始写作以直觉形象象征人生和表现自己思想感情的“咏物诗”,其间,诗歌充满了孤独痛苦的情绪与悲观主义的虚无思想。除却诗歌外,里尔克还撰写小说、剧本、书信集等,代表作有《杜伊诺哀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给青年诗人的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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