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过后,通往湖边的小径便曝晒在阳光下。小径十分狭窄,下坡的角度又陡,我穿着一身亚麻衣服,沿小径直奔而下,惊得蜥蜴匆忙躲到枯萎的草丛中。烈日炎炎,一些金合欢已变成金黄色,所有的植物都被晒焦了,它们忍受着炙热,沉默且毫无生气地垂着头,等待着死亡和秋天的来临。我在沸腾的空气中跑下山,攀着染料木属植物,看风吹过不远处的玉米田,掀起一波波银色的浪涛;沙石的热气透过鞋底传了上来,汗珠一颗颗流过我的双颊和脖子。噢!秋天也好,冬天也好,我多么怀念最后一朵紫色花朵无力地绽放在十一月草地上的时光,多么怀念初雪吹过光秃秃山丘的日子!
一阵阵的风从湖畔吹来,穿过树丛和黑莓藤蔓,绕过墙垣;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风中带着湖水、鱼腥和芦苇的味道。高大的梧桐树矗立身旁,粗短的紫色树干下,银亮的小草随风摇曳。我朝着五彩的湖岸走去,深蓝、青绿的浪潮,一波波拍击着炙热的碎石砾,舔舐着橘红色的沙滩,推挤着岩石,戏弄着漂浮的木块,芦苇也因潮水的顽皮而沙沙作响。艳阳高照,淡蓝的薄雾中,湖水清澈如镜,对岸层峦叠翠,随着山色渐远渐淡,思绪也逐渐澄澈透明。我将背包挂在枝桠上,脱去衣物,火热的碎石砾扎痛了我光溜溜的脚底。走入湖中,浅浅的湖水和空气一样暖热,一直游到湖心处,才感受到一丝的冰凉。我潜到深蓝的湖底,又仰躺在湖面上,随兴漂浮许久。湿暖的潮浪轻抚着我的眼与唇,但风是凉爽的,从我舒展开的毛细孔中慢慢吸去暑气。之后,我静静走回岸边,躺在浅浅的湖畔浪潮中;不久又跳起身来,钻进艳阳烤得炙热的沙堆里,一动不动地躺上好一会儿,把自己烤得全身发热。我像游戏一般地重复着这种过程,一而再、再而三地烤热自己后,又冰凉自己,乐此不疲。这种游戏反映了生命中的一切热情、痛苦与刺激,反映了一切奔波与歇息、狂热与冷淡、激情与低潮。
深沉的疲倦感洗净了我心灵里的尘埃,吹散了我记忆中的烦忧。我舒展四肢躺在沙滩上,慵懒地微喘着。我不再感到炎热,也不再感到沁凉,只觉得疲倦,疲倦不堪。偶尔,我听见鸟儿鼓翅飞翔、鱼儿跳跃、强风骚动芦苇的声音,偶尔则听见人们谈笑、扑通跳入水中、裸足奔过沙滩的声音;有些人甚至就跨过我的身上。附近村庄里的孩童和少年们也来游泳;我哼着歌,眯着眼看着他们。一会儿,美少年带着狗也来到湖边。那是一个年轻健美的运动型少年,他有着深褐色的肌肤,黑发上系着红布,泳技绝佳,每天都和他那只长毛狗一起来;那只狗或许该算是长卷毛狗吧。少年游泳时像只身手矫健的水獭,头部几乎都沉入水中,他的狗也随着他游来游去。我的眼睛紧盯着他,看他远游,看他潜水,看狗儿大声吠叫寻找他,看他游到远处才浮出水面,看他逗弄狗儿,把水泼在狗儿身上,和狗儿在水中戏耍。
太阳西沉。时光匆匆流逝;我似乎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我站起身子,拍去腿上的石砾和贝壳碎片,不得不离开了,因为再过不久便会觉得饿。我无奈地想起那陡峭的山路,然后再度回到“家”中,再度回到那个世界、那样的时空——在那个现实的世界里,晚餐等着你,四处都是邮件、报纸、有用的信、无用的信、好书、不好的书……这些繁琐的事物,真的如此重要吗?
在湖湾芦苇茂密处的对岸,距离湖畔约二百步远的船坞旁,我看见一抹蓝,在五颜六色的沙滩上,我看见了一抹纯净、美丽的浅蓝。于是,我的眼睛饥渴地啜饮那纯净的颜色,我睁大慵懒的双眼,欣赏那样的蓝。突然间,在灰色树皮修葺而成的小屋及茂密的绿色芦苇旁,响起了可爱的声音。定睛一看,在那一抹蓝色之上是柔和的白,白色之上有着蓝色小斑点,随后出现了头巾与帽子。原来,那是游泳的女子。
见到如此的光景,令我心跳加速,热血沸腾。在这里,游泳的女子是罕见的;这里的女子十分害羞,人们也将女子的羞赧视为神圣。在这乡间,游泳时出现的裸露躯体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此时湖岸对面出现的,竟是几名村中女子躲躲藏藏、小心翼翼地游着泳。我只看见些许的蓝色、红色、肩背上的光影,以及晃动的发束。我静静坐着不动,并不走近。我凝神望着,为何这景象如此美丽、动人,唤起我对爱情的冲动?只不过是几名游泳的女性,为何令我的心情如此激荡?也许她们一点也不美丽;也许一旦靠近她们后,我将不屑给她们一个吻;然而,这些在远处芦苇丛中若隐若现的小小人影,她们那焕发着光芒的肌肉与头发,她们那蓝色泳衣、白色外衣、有斑点的红色头巾,竟如此深深地吸引我,令我兴奋,令我拥有恋爱似的焦躁。我不禁想起比利时北部有关骑士哈勒文的传说。哈勒文会唱一种特别的歌,只要听到他的歌声,所有少女便会情不自禁地奔向他。但愿我也会唱哈勒文的歌,那么蓝衣女子们便会带着爱慕之情向我游过来。也许,我并不会喜欢她们,毕竟我是非常虚荣的,如果她们粗鲁且相貌平平的话,那么我可能必须说:“姑娘,离开吧。我的歌并非为你们而唱。”但我不能告诉她们:“你的蓝色泳衣远看十分美丽,我以为,泳衣的主人想必也是个美人。”
此时,女孩们已下水嬉戏了。尖叫声一阵阵传来,她们的容颜在水中忽上忽下,她们互相泼水,打水花儿,以事先编成桂冠的水草互相投掷,或者为一株沉浮的芦苇而争吵。她们是多么快乐,多么天真无邪!在我一生中,可曾如此尽兴、如此毫无顾忌地展开欢颜?是的,我也曾这么做,希望以后也能这么做,即使机会不多,也不太容易,但我希望还能享受如此的欢乐。
如果现在身在锡兰,游泳后少女们将会捧一束莲花走进庙里,她们身上将只缠着腰布,露出纤痩的褐色肩膀与胸部。
突然间,我发现湖水、岸边及游泳的少女们刹那间全改变了颜色,同时也蒙上了一层阴影。回过神来,太阳已下山,悄悄沉落在阿格诺的山头之后,风也逐渐转弱。我起身拿起衣物,对岸的少女们也停止了笑声,默默回到岸上,她们也感觉到晚间的凉意,于是回到船坞之中。我可以趁此时走过去,在她们回家的路上等着她们。但我不,我不想见到她们穿着平日的衣服,见到她们真实的容貌。
我经过小屋,听见她们唧唧喳喳地说着话。如果我有根手杖,那么我可以用它敲一敲小屋的墙壁。但我没有。在上山的路上,我会在林中砍一根树枝,当作手杖的。
(一九二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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