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契诺之歌:散文、诗与画-罗卡诺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儿的一个小镇与风景接纳了我。数年前我就认识了这儿的每一个小河谷,以及每一条在缝隙里长满羊齿植物与红色康乃馨的田埂。战争时期,这儿三度成为我暂时的避风港,给与我慰藉,使我快乐且心怀感激。

    罗卡诺人生性愉悦,因而此地刚被选为外交会议召开之处,整个城市尽全力整修,装饰,美不胜收。开会期间,要是斯特雷泽先生穿着西装坐在广场漂亮的长凳上,他的西装铁定要报销,因为所有的长凳才刚上过油漆。

    我将罗卡诺当作旅程的起点是对的。在布里温河与戈多拉河谷,在阳光最好的山坡上,我吃掉了不少即将用来招待各国部长们的甜葡萄。离群索居这么长一段日子后,我享受与友人闲话家常的乐趣,以眼睛和嘴来表达心中每一刻的感想,将最精华和最独特的想法诉诸文字。

    在所有艺术中,我最生疏、最不擅长的就是社交了。然而,有时在亲切的气氛下,与友人高谈阔论的乐趣是其他艺术所不及的。塔马洛山的天空总是晴朗的,即使二十或十年前遗世独立的特殊魅力如今已不复再见,这湖畔一隅依然是友善的避难所。只要将旅馆和观光道路拋诸脑后,潜入陡峭的群山中,就远离了欧洲,远离了现实,置身于岩石、丛林、蜥蜴及蛇的国度;此地虽贫瘠,但却缤纷绚丽、小巧精致、温暖亲切。去年我曾在这儿观察蜥蜴、蝴蝶与蝗虫,捕捉蝎子与螳螂,画了第一幅画,还邂逅了一只小狗,它一直跟着我,我为它命名为“里欧”。我就这样踽踽独行,在荒烟野径中度过炎炎夏日。因而,此地处处都留存着往日芬芳,处处都能点亮记忆的火苗,无论是屋宇一角、花园或篱笆,无不勾起我对生命最艰难时刻的回忆;这里让我思考,为我疗伤,除了黑森林的故乡外,此生只有罗卡诺让我有家的感觉,这情怀至今仍深植我心中,令我感到喜悦。

    我在罗卡诺停留了四五天。第三天,我就感受到旅行的快活,这完全是我始料未及的;收不到邮件,因而不会有随之而来的烦恼,也不会有人对我提出种种的要求,对眼睛、心脏、情绪的迫害全告消失。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休养期,等到了下一站,到了我将停留较久的地方,所有繁琐的事物都会重新出现在生活里,至少信件便会转寄过来。但今天、明天及后天,都不会有邮件找上我,此时我是上帝的子民,我的眼睛、思绪、时间与心情只属于我和我的友人,生活里没有催稿的编辑,没有要我催稿的发行人,没有收集签名的人,没有年轻的诗人,没有要我建议如何写好作文的高中生,更没有大日耳曼组织寄来的恐吓函或诽谤函。这一切暂时不会再烦扰我,陪伴我的只有安详与宁静。天啊!几天没有邮件,就能发现人在一生中究竟囫囵吞枣了多少不必要的东西,就像一段时间不读报纸(我这几年未曾读过报纸)后,就会羞惭地领悟,将每天美好的早晨时光浪费在社论、股票行情表等无聊的事物上,只是白白糟蹋了思想与心灵。没有书信多好,让思念、遗忘及幻想随着我的兴致飞翔,尤其不会让我老是想起文学,想起自己属于某个阶级、某个职业(一个暧昧、不正当、不受重视的职业),更不会让我想起年少轻狂时,误将天分当成职业来发展。

    我慎重地、有意识地享受这段心灵修养期,并希望能一直设下多重障碍,让自己变成没有住址的人,没人能找到我;让自己能像一只天空孤鸟或一条泥地里的可怜虫,能像年轻修鞋学徒一样,天真地享受平凡与籍籍无名,而不愿成为愚蠢的名人崇拜的牺牲品,从此毋须生活在那肮脏、欺瞒、令人窒息的公众空气之中。真希望我能有这种福分;多少次我试着躲开这虚伪。我一再体验到世间的无情;这世间要求诗人的,不是作品和思想,而是用来崇拜的名气和住址。就像坏女孩对待她的洋娃娃一样,为它打扮之后,又不屑地换下;尽情玩乐之后,又唾弃它,弃之如敝屣。有一回,大约将近一年的时间,我以笔名无拘无束地发表自己的想法和梦想,完全不受名利和敌意的干扰,也没有被“贴标签”的烦恼。直到有一天,有人泄露了这个秘密,一切就结束了。记者们发现之后,就像有人以枪抵在我的胸膛上一样,我不得不招认那就是我。快乐真是太短暂了。之后,我再度是知名作家黑塞了。我唯一的报复方法,就是尽量写些冷僻的东西,以便回复平静的生活。

    (一九二五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