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契诺之歌:散文、诗与画-水彩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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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午我早有预感——今日将拥有一个适合作画的夜晚。这几天多风,上午阴霾,晚上却经常清澄如镜。此时飘来一阵柔和朦胧的风,宛如一缕轻柔如梦的薄纱。噢!这一切我都十分熟悉,当傍晚的灯光斜映在地时,显得美丽无比。当然,也有其他各种美丽的作画天;本来每种天气都算是美好的作画天,不论是雨天,还是吹着诡异、透明焚风的上午,或是天气清朗、可以细数四小时路程外邻村人家窗户的大好日子。但今天是特别的,今天不仅是可以作画的日子,更是必须作画的日子:每一抹红色,每一抹赭色,仿佛蕴含着丰富的音乐节奏,在周围的绿色之中跳跃着;一株株的葡萄架伴着影子,怡然自得、若有所思地伫立着,影子深处的每一抹颜色既鲜明又清晰。

    早在童年时期的假日,我就知道有这种日子的存在,但那时我迷上的是钓鱼,而非画画。如果想钓鱼,随时都可以行动;在某些日子里,吹拂着某种风,空气中漾着某种气息,蕴涵着某种程度的湿气,天空中飘着某种云影,那么,一大早我就会知道,那天下午的石桥下将游着鱼,晚上则可以在水车旁大啖河鲈。而今,世界和我的生活已经改变,童年时垂钓的喜悦和饱足的幸福感,也已成为美得令人无法置信的传奇。然而,人本身的变化并不大,总想拥有某一种喜悦、某一种娱乐,于是,现在的我,以水彩画取代了垂钓。只要天气显示那是个适合作画的好日子,我便会感觉到:久远以前属于童年假日的那种狂喜、那种期待及那种喜爱活动的欲望,再度回荡在我那早已老朽的心中。总之,每年夏天,我总会拥有一连串这样的好日子。

    近黄昏时,我肩上背着装画具的背包,手里拿着行军椅,信步来到中午就选定的地方。那是村子上方的一座陡峭山坡,以前坡上长满了栗树,但去年冬天时遭人砍伐殆尽,我曾画过几幅微散着芳香的残株身影。从山坡上可以看见村子的东边,那儿几乎都是由空心砖砌成的深色旧屋顶,但也有些新的浅红色屋顶;房子的屋角光秃秃的,墙壁并未涂上水泥,屋子与屋子之间净是花园和树木,周围则飘扬着白色与彩色的衣服。蓝色大山脉的对面,山峦起伏,红色的山峰投映出紫色的山影,右下方有一潭小湖,几座浅色小村庄在湖的对岸闪闪烁烁。

    日渐西沉,阳光慢慢将屋顶、墙壁烘暖,投映其上的颜色渐趋金黄。我约莫有两个钟头的时间可以作画,在开始之前,我俯瞰湖旁五彩缤纷的山谷、远方的村落以及近处明亮的树干,树干分岔处,冒出茂盛的小树芽,树与树之间是干燥的红泥土,土上含云母成分的小石晶晶发亮,雨季的积水在地上刻划出一道道的深沟。接着,我观察我居住的村子,那个由墙垣、山墙、屋顶所组成的温暖小丛林,我熟悉其中的每一道线条、每一块平面;我曾仔细研读它,并用笔临摹。从前某个得以丹青才画得出来的大屋顶,最近换新了,屋顶下是有着柱子和屋檐的宽广露台,秋天时吊满了金黄色的玉米梗。那是吉欧梵尼的家。他的父亲原是村中最年长的人,才刚过世几个月,吉欧梵尼继承了房子,变富有了,于是卖力地将房子整修,加盖,粉刷,油漆,甚至换了一个新的大屋顶!最后面是小卡娃蒂尼的小屋子,其中至少有一扇门才刚上过漆。小家伙快结婚了;面对花园的那面墙上开了一扇门。

    一切似乎十分理所当然。这些人拥有自己的家后,盖起新房,结婚生子,晚上坐在门前抽抽烟,周日则到石窖酒馆玩波西卡球,其中有些甚至还当选村民代表。所有这些房子或小屋各有所属,它们的主人在其中居住,吃饭睡觉,看孩子成长,赚了钱或负了债。同样地,每个花园,每株树,每块草地,每座葡萄园,每簇月桂丛及每片栗树林,也都各有主人,主人们或将它们出售,或将它们传给子孙,因它们而喜而忧。孩子们则前往新建的大教室,以便学习必备的知识;经过三个月的暑假,他们既勇敢又贪心地朝着人生之路前进,然后建造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结婚,拆掉墙垣,种植树木,欠下债务,再把下一代送进学校。

    他们眼中的花园、房屋,和我所看见的不同;或者该说,我无法体会他们的喜怒哀乐,例如:地窖里积水,仓库老鼠为患,壁炉无法生火,园里的阴影太多遮盖了豆苗……这些我看不见,因而并不为此感到喜悦或烦恼。然而,我眼中所见的村庄,也是人们未曾看到的。

    人们看不见远处惨白、剥落的石灰墙在蓝色天空的映照下,是多么地显目,它们映在地上的影子,又是如何地改变着。人们看不见山墙闪烁的殷红,在含羞草的绿丛中,微笑得多么温暖轻柔。阿丹米尼那座深赭黄色的房子,在深蓝色山脉衬托下,看起来多么壮丽,他花园里在扁柏遮盖下的树丛,看起来又是多么滑稽。人们看不见这些颜色的音符在这样的时刻里,调出最纯净、技巧最高明的曲调;这个小世界中的色彩明亮变化及光影的争战,随着光阴的流逝而有所不同。人们也看不见,黄昏里,金色的炊烟如何在蓝色贝壳般的山谷中画下一缕淡淡烟痕,让对面的山脉显得更沉落于地平面之下。如果有像这样盖屋、拆屋、种树、砍树、漆窗或在园中播种的人存在,那么,也该会有个人,他冷眼旁观众人的庸庸碌碌,观察各个墙垣、屋顶的变化,他喜爱这一切,并试着把一切融入画中。

    我并非杰出的画家,作画只是业余嗜好;但在这广阔的山谷中,没有别人像我一样,如此熟悉并热爱此地的四时变化、地形起伏、湖岸形状,以及绿荫中四通八达、充满情趣的小径。没有人像我一样,时时惦记着这一切,并生活其中。于是,画家戴上草帽,身背背包和小行军椅,置身美景之中,随时在葡萄园或森林边缘里徘徊探索,学童们偶尔会嘲笑他,而他偶尔也会羡慕人们的屋子、花园、妻子与孩子,羡慕人们的快乐与烦恼。

    我以铅笔在纸上画了些线条,又取出调色板并加进些水,然后将画笔蘸满水,调上我图画中最明亮的橘黄色——那是肥美多汁的无花果树的颜色,是阳光投射在山墙上的颜色。此时我将吉欧梵尼和马利欧抛在脑后,对他们的烦恼无动于衷,就像他们不在意我的烦恼一般。我聚精会神地努力与绿色和灰色搏斗,努力以笔濡湿远山,并在绿叶间添点红色和蓝色;我得多费心处理马利欧红屋顶下的影子,也得努力描绘墙壁阴影上那圆形桑树的金绿色。

    在这样的薄暮时分,在村子上方山坡上短暂停留并专注于绘画的我,此刻并不是在观察别人的生命,也不是羡慕或批判他人生活的旁观者。我热爱我的游戏,就像其他人热爱他们的游戏一样,那么贪心,那么稚气,那么勇敢。我将全部精神投注在自己所热爱的娱乐里。

    (一九二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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