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那茂密的葡萄树下的草地上又长出了一些青翠嫩芽,青绿色的蜥蜴在干枯的树叶下窸窸窣窣地穿梭。森林里,长春花、银莲花及莓实花蓝白相间,透过青翠的森林,可看见冰凉、清冷的湖光。我取出行李中的衣物,听听村中的新鲜事,向杰修的遗孀致上哀悼之意,祝福妮亚特里那黑眼睛的小婴儿班比雅好运,然后,找出背包、行军椅、水彩专用画纸、铅笔、颜料等画具,准备作画。绘画最美好的部分,是以鲜丽明亮的色彩填满调色板的小格子——赏心悦目的钴蓝、笑颜灿烂的朱砂红、柔和的柠檬黄、澄澈透明的藤黄。调色完毕,开始作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总爱拖拖拉拉的,一天拖过一天,明天,星期天,甚至拖到下个星期。六个月后,我坐拥绿意中,润湿彩笔,准备捕捉部分夏意入画,但却张着对周围感到陌生的眼睛,垂着不知如何下笔的双手,无助、伤心地枯坐着;草地、天空、云朵看起来比以前更加美丽,想将之入画似乎更不可能、更富挑战性了。算了,再等一阵子吧。
无论如何,整个夏天、秋天在我眼前开展,我希望能享有几个月的安适时光,能在野外度过悠闲漫长的一日,能稍稍摆脱痛风的纠缠,能玩玩色彩游戏,能过着比冬季时光、比城市生活更快乐无忧的岁月。光阴飞逝,有些当年我刚搬到村中时遇见的赤脚学童,如今已经结婚,并在卢加诺或米兰的打字机前或柜台后工作;当年的村中长者,则早已作古。
突然,我想起妮娜。她还健在吗?天啊,我竟然直到现在才想起她!妮娜是我的朋友,是我在这附近少有的知心好友之一,她已七十八岁,住在附近一带的偏远村子里,那儿尚未接受新时代的洗礼。前往她的住处,必须走过一条陡峭难行的路;我得先在太阳下朝山下走上数百米,绕到山的另一边后再往上走。我决定立刻行动。我走过葡萄园和森林,在那儿下山,穿过窄窄的绿色山谷,然后在山谷另一边爬上陡峭的山坡;在那儿,夏天长满了阿尔卑斯山紫罗兰,冬天则布满了基督玫瑰。走进村里,我问首先遇到的一个小孩,老妮娜好吗?他说,噢,她还是习惯晚上坐在教堂墙上嗅烟草。我满意地继续赶路。她还活着,我并未失去她。她将会亲热地欢迎我,絮絮叨叨地埋怨这个,抱怨那个,但在我眼中,她树立了孤独老人最坚毅的典范;她向来坚强地承受年迈、痛风、贫困和孤独,而且怡然自得;她唾弃世界,绝不卑躬屈膝,同时从不停止深思,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也不需要医生和神父。
走在艳阳高照的小路上,我经过教堂,走进古老阴暗的废墟阴影里。那废墟傲然矗立于山背的石崖上,此地没有时间,没有今日,只有不断升起的太阳;除了四时移转外,此地更无变化,十年又十年,世纪复世纪。有朝一日,古老的城墙将会颓圮,这阴暗、不卫生的美丽角落将被改建,抹上水泥,装上铁片,里头将有自来水、卫生设备、留声机及其他文明的东西。而老妮娜的埋骨处,将矗立一座有法国菜单的旅馆,或是某个柏林富人建造的避暑别墅。现在,废墟仍在,我顺着蜿蜒的石梯拾级而上,来到我的朋友妮娜的厨房。一如以往,厨房中充满浓郁的岩石、冷空气、煤炭、咖啡及生柴的味道,大壁炉前,老妮娜正坐在石地板上的小板凳上生火,以她那因痛风而弯曲变形的手指将木柴放进火里,煤烟熏得她双眼直流泪。
“嗨,妮娜,你好!一切如何?还认得我吗?”
“哦,诗人先生!我的好友!真高兴再见到你!”
她站起身来。我想阻止她,但她依然费尽力气移动僵硬的肢体,慢慢站了起来。她的左手摇摇晃晃地拿着木制烟盒,胸前和背上围了块黑色毛织品。她那美丽、老迈的脸如猛禽般敏锐,双眼炯炯有神,目光既悲伤又嘲谑。她望着我的神情,仿佛正和哥儿们开着玩笑。她读过《荒原狼》,她知道我虽然是个绅士与艺术家,但仍未出名,她也知道我独自在堤契诺漫游。我和她一样运气不太好,毋庸置疑,我们俩都殷切盼望好运降临。可惜,妮娜,你比我早出生了四十年。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发现你的美。你的眼睛发炎,四肢略为弯曲变形,手指肮脏,在许多人眼中,你就像个老嗅着鼻烟的巫婆。然而,在那布满皱纹的脸庞上,她的鼻子多俊秀!当她站立时,她痩削的身躯挺直,举止何其优雅!她那美丽、自由、无惧的眼神,何其慧黠、自信、高傲,但却毫不令人畏惧。白发妮娜,你曾是多么美丽的姑娘!多么迷人、勇敢、有个性的女性!妮娜使我忆起去年夏天,让我想念着我的友人、我的妹妹和我的爱人。此时,她一边留意着水是否沸了,然后倒出咖啡,摆好杯子,请我吸口鼻烟。现在,我们在火炉旁一起喝着咖啡,有时朝火里吐口口水,一边聊着、问着,偶尔默默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痛风、冬天,以及生命中的怅惘。
“痛风,这贱东西!痛风,可恨的贱东西!肮脏的贱东西!去见魔鬼吧!算了,不骂了!真高兴您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我们一直是朋友。人老了,就少有人来往了。我已七十八岁了!”
她再度费劲地站了起来,走进旁边的房间,房里镜框上插着褪色的照片。我知道,她想找东西送我。若她找不到东西可送,便会将旧照片送给我当礼物。如果我婉拒,那么她就要我至少得再吸一吸她的鼻烟。
这位朋友的厨房里浓烟密布,一点也算不上干净。那儿的地上吐满了口水,椅面上编结的稻草向外翻垂;铁壶子十分老旧,被炭火熏黑或因沾满烟尘而转成灰色,壶缘因长年的咖啡渍而结成一层厚厚的硬壳,从这壶中煮出来的咖啡,只有极少数人才敢喝。我们过着与现世、与时间无争的日子,生活环境虽然有点粗鄙、凌乱、破旧、不干净,但却依山傍林,鸡羊围绕(鸡到处乱跑,咕咕乱啼),并与女巫、童话为邻。破铁壶煮的咖啡滋味真好,深黑色的浓咖啡带有一点煤烟的涩涩芳香。我们并肩而坐,喝着咖啡,骂骂粗话或谈谈知心话。妮娜那张坚毅的老脸,胜过十来次的下午茶舞宴,胜过十来次与知名文人座谈的文学之夜,即使我并不否认这些美好聚会也有某种价值。
屋外,夕阳西下。妮娜的猫溜了进来,跳到她的膝上。火光照在石灰砌成的石墙上,显得更加温暖。这里屋内阴暗,躲在这空荡阴暗的洞穴里,冬天想必奇冷无比。除了壁炉里劈啪作响的小火苗外,这名罹患痛风的孤独老妇人只有一只猫、三只鸡伴着她度过晚年。
妮娜将猫赶下膝盖,再次站了起来,在昏黄的灯光中,她站立的身影有如鬼魅。她痩骨嶙峋,雪白的发下是那张目光犀利的鹰脸。她还不让我离去;她请我留下来,再多待一个钟头,然后便去取出酒和面包来。
(一九二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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