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房墙壁微倾，金色壁纸老旧褪色，天花板上有许多龟裂痕迹，但它也是我的朋友和伙伴。那是一个美丽的房间，如果失去了这么美丽的房间，我将怅然若失。不过，最美好的是通往阳台的那扇门，在阳台上，不仅可以俯视卢加诺的湖泊、千山万壑与村落，远眺一路延伸至圣玛梅特的无数村落，更能欣赏花园的古意与静谧。观赏花园是我最喜爱的嗜好；神奇、珍贵的老树在风中或雨中摇曳，狭窄陡峭的露台上，美丽的棕榈耸立，茂盛的茶花、杜鹃、阿尔卑斯山紫藤、玉兰遍地开放，此外，还有紫杉、欧洲山毛榉、印度杨柳以及高大常青的热带木兰。从书房向外望，那景致、露台及茂密的树木，比房子和其他家具物品更重要，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它们才是我真正的朋友，是我最亲近的人，它们留住我，陪伴我，值得我信赖。当我望着花园时，花园提供给我的，与它带给任何以冷淡眼光欣赏它、赞美它的陌生人不同，它给了我更丰富的东西。年复一年，这个风景的朝朝夕夕、分分秒秒与四季的变化，我都十分清楚，园子里每株树的叶子、花朵、果实，无论成长或凋零，我也了然于心；每株树都是我的朋友，只有我知道它们的秘密。对我而言，失去其中任何一株树，就是失去了一位朋友。
当我倦于绘画，写作，思考或阅读时，这个阳台、这般风景，以及回望着我的树梢，使我得以恢复元气。在这儿，我最近刚读了叶芝的《炼金术玫瑰》，这本极具魅力的盖尔族小说充满了半异教徒的神话色彩，散发着神秘朦胧的光芒，可惜我即将看完了。在这儿，我也翻阅了约阿希姆的《艺人旅笺》，作者和他的幽默带给我快乐；那不是那种逗人发噱的幽默，而是同时带给人开心和苦涩、狂喜及绝望的真正黑色幽默。向你致敬，雷格纳兹兄弟！在这儿，偶尔我也会读上半个钟头的《希腊风俗史》上下卷，作者是汉斯·李斯特，书中惊人的图画及解说文字，提供了许多有关希腊的知识，同时也描述了希腊人的爱情生活。
春天里的某段时光，盛开的茶花燃烧了花园；到了夏天，棕榈繁茂，紫藤攀满树身，但是那奇特的小小印度杨柳，虽然矮小但看来却已老迈，它似乎冻结了大半年，很晚才冒出新叶，直到八月中旬才开始开花。
最美的那株树不复存在了，几天前的一场风雨吹倒了它，此时它仍静静地躺着，尚未移走。又老又重的大树，树干因风雨而断裂，过去因其遮掩而无法看见的远方栗树和茅屋，如今一览无遗。
那是棵南欧紫荆，耶稣的叛徒正是吊死在这树上，然而，从它身上看不出来那名誉不好的出身。哦，不，它仍是这园中最美的一棵树。其实，几年前我正是因为它而租下这栋房子的；当时战争已告结束，我以难民身份独自逃至此处，前半生的失败，令我想寻找一个下榻之处，在此工作及思考，希望在自己内心中，将已残破的世界重新建立。我想找个可容自己栖身的小房子；当初来看这房子时，印象还不错，但当房东太太引我来到小阳台时，“克林格梭尔花园”忽然呈现眼前，此时正是我决定租下这幢房子的关键时刻；园中一株开着粉红色花朵的大树令我眼睛为之一亮，我马上询问树的名字，那是棵紫荆树。年复一年，那棵树绽开千百朵粉红色的花，样子像欧亚瑞香的花朵紧挨着树身，持续开上四至六星期，花谢之后则长出浅绿色叶子，不久，浅绿的叶子间累累垂着成串深紫色的荚果。
如果想在字典中寻查关于南欧紫荆的资料，结果会是令人失望的。字典里完全不提犹大和救世主，仅解释此树属于紫荆科，又称西亚紫荆，源自南欧，是观赏用灌木，又被称为“假的约翰面包”。天啊，竟然将真犹大与假约翰混为一谈。我一读到“观赏用灌木”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同时为它叫屈。观赏用灌木！那是树，树中之王，它的树干粗壮，不论我再怎么壮硕，也无法拥有那么粗的腰围；它的枝桠从花园最低处向上伸出，几乎与我的阳台一般高。那是一棵多么壮观的树啊！它是这个花园中重要的栋梁，我从来不曾站在这棵所谓的“观赏用灌木”之下。不久以前，在暴风雨的吹袭下，它宛如一座古老的灯塔般地倒了下来。那段时间里，天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突然之间，夏天显得病恹恹的，仿佛可以预见它已来日不多。入秋后的第一个雨天，我为我的挚友送终（不是树，是人类朋友）。从此，在沁凉夜晚或秋雨绵绵时，我总觉得心灰意冷，总想离开，去四处旅行。空气中飘散着秋的味道、凋零的味道、棺木的味道，以及坟上花圈的味道。
然后，一天晚上，从美国袭来一阵海洋性飓风，狂野的南风破坏了葡萄园，吹垮了烟囱，甚至摧毁了我的小阳台，并在最后几个小时里打断了我的南欧紫荆。还记得，少年时我极喜爱豪夫和哈曼浪漫小说中阴森狂飙的暴风。啊，那浓烈的暖风和小说中所描写的一样凶猛、阴森、狂野，它仿佛自大沙漠引进美国式的灾祸，袭击了这祥和的山谷。那是个令人厌恶的夜晚，除了小孩外，整个村子的人整夜都不曾合眼，翌晨，地上遍布破砖头、碎玻璃与折断的葡萄树枝。对我而言，最惨重、完全无法弥补的损失，便是那株颓倒在地的紫荆了。虽然我将重新种下一株小紫荆，而且也已准备妥当，但等它长到和原先那株一般繁茂壮硕时，我早已不在人世。
不久之前，我在滂沱秋雨中埋葬了我的挚友，看着他的棺木在湿冷的洞穴里消失时，心中却感到安慰——我的朋友安息了，他远离了对他不仁的世界，摆脱了挣扎与忧虑，前往彼岸。但失去紫荆，我却感受不到安慰。只有面对可怜的人类的死亡，我们才会说“也许这样对他是好的，其实他值得羡慕……”等聊以自慰的话，但面对着紫荆，我不会这么说。紫荆一定不愿就此死去，即使已经老迈，它仍持续每年长出成千上万五彩缤纷的花朵，这些花儿淋漓尽致地开放后又化为果实，果实的绿荚渐渐转为褐色，然后再染上紫色；它们从未羡慕别人的死亡。也许，紫荆看不起人类。也许，因为犹大之故，它早就看穿了人类。现在，它巨大的尸体横陈在院子里，当它倒下时，还压死了许多小小嫩嫩的新芽。
（一九二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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