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契诺之歌:散文、诗与画-我的邻居马里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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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日,树林里一株株金合欢已换上秋色,蓝天在亮黄色的叶缝中摇曳,宛如摇摇颤颤的金急雨。上午阳光普照,我坐在林中,身边围绕着秋意乍现的景象:红色或银灰色的蘑菇、第一颗掉落的栗子、藏着白色生果实的多刺绿色果核、盛开的一枝黄花和柳叶蒲公英。我忙得很,一点儿也不悠闲。前几年,我向来只画水彩画,这阵子却突然迷上了素描,从此不可自拔,甚至连睡觉时都梦见素描。此时,我坐在森林里,膝上放着画册,忙着在画纸上描绘周围的景象:十几株老树的枝桠像蟒蛇般互相缠绕,树干之间和树干上方长满凌乱的枝桠和树叶,树下是石头、羊齿植物与树瘤,林中有一条颓圮的小路通往岩石砌成的酒窖,酒窖的石柱旁有扇栅门,栅门后方可通往深黑的岩洞。描绘这座酒窖,是我无法胜任的工作,但我绝不因此而草率行事。老是做自己已会的事,既无聊又扼杀灵性。每一位警察或发护照的公务员便能了解这种感觉;为了保持健康,同时也为了维持工作时的新鲜感,他们避免看字母读名字,如此一来,即使工作了数十年,在签发或检查护照时所投入的完全的专注、好奇和热衷,让他们好像是生平第一次面对这困难的工作。

    我和羊齿类植物奋战着,满怀欣喜地将影子描绘到树干上,让它们缠绕着大的树干和神秘的石柱门,石柱门可通往山中小精灵居住的地方。描绘此处最有意思的,便是以铅笔将这漆黑的深渊涂在白纸上。

    当我从涂涂抹抹中抬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因为景象突然不一样了。栅门大大地敞开,深黑的窖洞里,烛光美丽而温暖,忽然又被吹灭,一个高痩的男人从洞中走了上来。我已画过这岩石酒窖多次,却从不知酒窖的主人是谁。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正从地下酒窖中走上来的主人,是来自蒙塔娜拉的老吉欧·马里奥。即将关上身后的大门时,他认出我来了,于是将手指放到毡帽旁,友善地向我问安;老一辈的堤契诺人依然以亲切、高贵的仪式与邻居往来。马里奥多骨的棕脸上堆着热忱的笑容,他亲切地问我做些什么,但却不会走过来看我的画纸。在所有拉丁语系国家中,老一辈的人依然理所当然地保有这种谨慎的礼仪,这在法国人身上也经常可以见到;这种礼仪将南方生活简化了,但同时也美化了。如果我在简短问安后继续埋首作画,那么他也会不发一言,尊重我的工作。

    但我站了起来,走过去与他握手,问问葡萄和羊的情况。我很清楚,他会请我进他的酒窖里喝杯葡萄酒,毕竟酒窖才离我们几步远。果然,他很热心地请我进去喝酒。我谢了他,并向他解释,早上工作时我不喝酒,但我很想看看他的酒窖。我们沿着年代久远且已变得圆浑的石梯往下走,栅栏和黑色深渊在我面前展开。老人在黑暗中摸索着,随后变出一盏灯,点上蜡烛,骄傲地展示砌工精美的圆拱酒窖,两边的凹洞像是小圣堂似的。酒窖的主要通道大约深入山中三十米,石砌的功夫实在无懈可击;人造的圆拱在此结束,但通道一直顺着沙石通往深处。我赞美他的石墙和酒窖里的深幽与凉爽。他再次邀请我喝杯葡萄酒,而我也坚定地再次谢谢他,于是我们在小蜡烛光线的引领下慢慢往回走。我们从地里走上来,回到森林金光闪闪的晨光中,站着闲聊了一会儿。

    看来马里奥与我是截然不同的。和他并不熟的人认为,他是与我互补的那种人。他是位农夫,而且是贫农,吃了不少苦;就像过去堤契诺大部分贫穷的农家壮丁一样,他学了泥水工,年轻时有几年远离家乡到克尔、日内瓦、法国去讨生活,然后返乡继承父亲留下的零星贫瘠的土地,并以积蓄买下了一片森林。几十年来,他不需任何帮助,但勤奋地赤手空拳将土地开垦成牧地或葡萄园。他有一头牛,四五只山羊,几块玉米田和荞麦田,还有栗树林以及照顾得很好的葡萄园。这些庄稼让他温饱了好几个年头,但有时捉襟见肘,有时则丰衣足食,全靠当年收成如何。

    对马里奥而言,我是位绅士,是位陌生人,定居在他的村子中,做些他不懂的事;他大概知道,靠画画和调色彩并不足以维生。他看我画水彩、素描、散步,时而带着一束康乃馨或龙胆回家;这几年来,有时他会和我聊聊天,除此之外,他对我一无所知,对他而言,我的生活与工作充满神秘。看来,这个朴实、粗犷的农夫将我这个散步的陌生人当成没什么恶意的寄生虫。

    事实不然。其实马里奥与我之间的共同点比想象中还多。马里奥住在村子里,但他的耕地离村子还有一大段路,那里几十年前就盖了座畜舍,茅屋看起来已十分老旧,而且爬满了葡萄藤和黑莓藤。茅屋旁,小河朝湿绿的山谷奔流,马里奥在树荫下的阴凉处辟了一个休憩小站,摆了长発和石桌,春来时,金合欢的花掉了一地,晚上则可以独自或与朋友抽抽烟斗,喝杯葡萄酒。他爱抽烟斗,秋天时总爱在小餐厅吃点牛肝菌菇,喝杯葡萄酒。但他以意志力来节制抽烟及饮食,因为他希望年老的时候,除了工作外,还能享受点好日子。他抽的是维吉尼塔牌香烟,一百公克约六十分瑞币,够他抽上一个星期;通常他从不多买烟丝,这样他才能一直有新鲜的烟草可抽。周日或节庆时,他允许自己在石窖酒馆里喝上半公升或一公升的葡萄酒,一反平日只喝自酿葡萄酒的习惯。以前,他会和老伙伴一起玩波西卡球,还是个中高手,但现在不玩了。

    他的天分与喜好,不仅仅是对宁静生活的喜好以及欢娱地享受生活。很久以前,马里奥曾是乐队的一员,在保守的民俗乐队里负责吹喇叭(当时也有些较开放的乐队)。在我们村子里,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吹奏乐器及乡村的庆典活动。我最欣赏他的,还有另外一点——今年,他将三四十年前亲手盖起的畜舍正面重新整修、粉刷,并为墙重新抹土。然而他还是不满意,于是又请邻村的油漆师傅、画家普里尼在门上画了幅美丽的图画,画中是伯利恒马厩里的圣母、耶稣及约瑟夫。走出森林,靠近马里奥的茅屋,一穿过樱桃树林,眼光立刻被墙上那幅美丽的画所吸引——柔美闪耀的圣母、安详的约瑟夫、圣婴,以及围绕在马槽旁的友善动物。

    马里奥无法真正想象我的生活,就像对他的生活及俭朴的习惯,我也只能作肤浅的想象一样。但他清楚地体会,我十分了解他的热爱及喜悦,在这一点上,我们两个老头儿多么相像。一百公克维吉尼塔烟草抽上一星期,在森林中寂寞、孤独地找寻美味的牛肝菌菇,夜晚在树下及潺潺小河边的石桌旁小坐,周日则在村庄乐队中吹奏喇叭,美丽的圣母像仿佛画在绿意盎然的墙上。种种的欢喜,我知之甚详,比起那些“绅士”的生活与喜乐还了解。

    “是的,亲爱的先生,”马里奥对我说,“生活艰难,并不容易。但您看,夜晚一杯葡萄酒,周日享受欢娱及音乐,就能弥补一切了。”

    马里奥和我握了握手。我又重新埋头于素描中。即使这幅画不成功,这幅马里奥的酒窖将是我美好的纪念。

    (一九二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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