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间一下子便脱胎换骨了。好几个月来,这是个休息、工作的好地方,凉风徐徐,门窗全都开着,树木的芳香和月光随风飘入;但我只是房中过客,待在房里只为了休息和阅读,我真正的生活不在这里,而在户外的森林、湖泊和绿坡,我真正的生活是作画,散步,爬山,身穿轻便的夏装或两袖宽松的薄麻外套。此时,房间忽然再度成为生活的重心,成为故乡或监狱,令人无所遁逃。
只要季节之间的过渡期一过,一旦点燃保温炉,一旦向房子投降,习惯了在斗室中的生活,日子就又会变得无比绮丽。但目前的感觉并不怎么好,从一扇窗到另一扇窗,我看着远山笼罩在云层之中(昨夜尚是一轮明月飘在云上),倾听冷雨打上树叶,我在房中来回踱步,冷得发抖,却又觉得身上厚重的衣服累赘。唉!那夜半时分,身着一袭凉衫,坐在森林露台上或随风摇曳的树下的时光,如今何在?
这是得重新适应室内的时光,斗室生活才是主要的生活,窗外的雨和云不再重要。明天我将打开暖气,也许今天就开,但打开暖气之前,必须先做些讨厌、无聊、麻烦的琐事。点燃恒温炉便是向天气妥协,意味着完全随兴的生活已远去,让自己提早步入冬天。还不到开暖气的时候,我会来回走动,摩擦双手,做几个健身运动来锻炼自己。突然想起以前冬天曾有个煤油炉,那是个圆形略锈的铁炉,我得找找,再拿出来用。那可不是件好差事,整个炉子已熏黑,煤油也已冻干,全粘在炉上。我弄得满手乌黑,一肚子气才将炉子准备妥当,然后装上煤油将就着使用。没办法,如果寒冷的空气仍持续不散,明天甚或今晚就不得不开暖炉了。在此之前,我宁愿再冻一会儿,缩头缩脑地在房里走来走去,挨着书本,或翻翻夏天的水彩画册。渐渐地,我发现过去几个月里,我很少注意这间老旧的斗室,几乎已忘了它长得什么样子。我再次好好端详它,我得与它重新熟稔,重新建立彼此的感情。
看得出来,有好长一阵子我只在这儿暂时歇脚,并没有真正住在这里。墙角、镜子上、书柜上垂挂着沾满灰尘的蜘蛛网,其实偶尔真该好好清理一下。桌椅灰尘满布,东西散落一地,都是一时随手乱放,但却再也没收拾过。素描或水彩画册,纸箱,一堆堆的信,沾满泥土、颜料、固着剂的瓶子,空烟盒,读过的书的封套,在这堆凌乱物品之后,我才认出斗室的旧面貌,这一切对我又重新有了意义,又再次得到我的青睐。
两扇窗之间的黑龛中,摆着一尊古意大利式的小圣母像,那是我多年前到布雷沙时在跳蚤市场买的。只有少数物品与我共度这几年的岁月,同时几经迁移后依然陪伴着我,这尊圣像便是其中之一;旧书和大书桌,这两件东西也带着我的回忆,一起搬进了这屋子。其他的家具都是房东太太的,过去十年来,这些家具已成了我的亲密伙伴,它们也渐渐老去;书桌前那张小椅子的坐垫已经扁平,甚至可以看见老旧绿色布面之下的皮带;美丽的长沙发也已变硬,而且摇摇晃晃地。墙上挂着我的水彩画,画与画之间挂着格列柯的半身像、年轻的浪漫诗人诺瓦里斯的美丽画像,以及莫扎特十一岁的画像。用来垫脚拿书的小板凳上,放着一个奇大无比的雪茄盒,里面还有一半的雪茄,那是我无意中买下的,其实雪茄味道并不怎么样,我上当了。现在我用它来装信件,有一次,访客从里面拿了一根雪茄抽,但在谈话时便偷偷把雪茄丢进烟灰缸里。
斗室里,这些年来累积了不少美丽、可爱的东西,对我而言,它们日益珍贵。横梁上有一个半像鹿半像长颈鹿的填充童话动物,它有着童话般怅然若失的眼光。那是画家莎莎的作品,几年前我们同时在瑞士某个小城的小厅里展示作品,画展结束后,我们两人一件作品也没卖出,于是彼此交换作品,我给她几幅小画,她则送我这个安静的瘦羚羊或鹿之类的动物。我很喜爱这只动物,这几年来,它取代了马、狗及猫,是我唯一的家畜。
这里也有属于印度的记忆,尤其是那尊由木头雕成的鲜艳小神像,还有吹笛的黄铜小印度佛,在大雨滂沱的冬夜里,为我吹奏着印度音乐,让我不那么在意困苦的外在环境,将一切视为短暂的表象。此外,还有一件奇怪的锡兰小雕像,放在较不显眼的地方,它也是铜制的,年代已非常久远。那是一只公猪,在简陋的锡兰小庙里,铜公猪的作用和《旧约圣经》里的替死鬼一样,人们一年一度将罪恶、疾病和邪魔等全驱逐至公猪中,它的身上承载着无数诅咒,曾为许多人牺牲。当我凝视它时,我所想的不是印度,不是古老的宗教仪式,在我眼中,它不是古董,而是一种象征,它是我们这些先知、愚人、诗人的难兄难弟,我们的心灵上烙印着十字架,我们背负着时代的诅咒,而同胞们却只是跳舞,看报。这头公猪也是我心爱的东西。
破破烂烂的长沙发上堆着许多靠垫,其中之一也是我所珍爱的。它的黑色布面上绣着浅色的图案,那是经过火焰试炼的塔米诺(Tamino)和帕米那(Pamina),其中塔米诺身材高痩,吹着魔笛。这个垫子是一位曾经爱过我的女士为我绣的,就像这个美丽的靠垫对我而言意义深远一样,相信我也在她心里占了某个地位吧!
在近来新添的东西中,我最珍惜的是女友送给我的一个漂亮花瓶,形状仿自古时候的酒杯。在这个透明杯中,经常插着几朵花——百日草、康乃馨或柔美的小野花。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花瓶时,瓶里插着一束浅蓝色的飞燕草,那随风摇曳、不食人间烟火的蓝色,至今仍深藏在我的记忆中。那时是灿烂的夏天,晚上沿着森林、挨着葡萄园走,森林尚未变黄,头上则是蓝得像飞燕草的天空。
天气即将变得冷冽,雨水愈来愈多,落进花丛,落进紫色葡萄园及缤纷的森林里。我得爬上阁楼找出油灯,跪在那个讨厌鬼前小心翼翼地伺候它,它才会再度为我点燃温暖。此时,小花瓶是空的。噢!那花朵曾是那么地蓝,曾是那么地具有夏日风情!
(一九二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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