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契诺之歌:散文、诗与画-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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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焚风无情地横扫坚忍的大地、空旷的田野与花园,吹过枯黄的葡萄藤及光秃秃的森林,摇撼了所有的枝桠与树干,狂啸过所有的障碍,将无花果树吹得格格作响,将一团团枯叶吹成漩涡般往上飞,吹入山洞里。第二天早上,所有能避风的地方及所有角落、墙边,聚积着一堆堆扁平的树叶。

    我走进花园时,不幸的事发生了。最大的一株桃树倒在地上,倒在陡峭的葡萄园坡上,靠近地面处的树根折断了。这种树不会变成冲天古木,也不属于巨木或神木;它非常纤细、多病,非常容易受伤害,树汁就像老贵族营养过剩的鲜血。这棵倒下的桃树并非特别珍贵,亦非绝色,它是园中最高的桃树,早在我搬到这里以前,它就以园为家了。它是我的老朋友,每年一过五月中旬就绽开花苞,宛如泡沫般的粉红色花朵,在澄蓝的晴空衬托之下,显得更耀眼。凉爽的四月里,桃树在阵阵强风中随风摇曳,舞着金色光彩的柠檬蝶左右翩翩飞绕。它顽强地抗拒邪恶的焚风,在灰濛濛的雨季里静静地伫立着,如梦似幻,朝地面微弯着身子。长满葡萄树的山坡上,青草经过雨天的洗礼显得更绿,更油亮。有时,我会将一根桃树枝桠带进屋里,而当树开始结果时,我则以支架撑住变得沉甸甸的桃子。早年我曾尝试画下花朵盛开的桃树,那绽放的花真是放肆得可以。年复一年,它伫立着,在我的小世界中独占一方,陪我经历酷热、寒雪、风雨与宁静;它婆娑起舞的旋律有助于谱成乐曲,它沙沙作响的声音有助于绘成图画。桃树渐渐地高过葡萄架,蜥蜴、蛇、蝴蝶及鸟儿在它枝桠下繁衍了好几世代。它既不特殊,也不显眼,但却不可或缺。桃子开始成熟时,每天早上我抄过楼梯旁的小径,走到桃树旁,将昨夜掉落的桃子从潮湿的草地上捡起来,装在口袋内、篮子里或帽子中带回家,放在露台上,让阳光将桃子晒得熟透。

    我那老友及老伙伴伫立之处,如今成为一个洞,我的小世界因而也有了缺口,空茫、黑暗、死亡与晦暗就在那儿虎视眈眈。折断的树干悲凄地躺着,树身看起来腐朽,树枝也在落下时折断了。如果它没被风雨吹断,也许再过两星期,就会绽开玫瑰色的花朵,伸向或蓝、或灰的天空。我再也不能折枝摘花了,再也不能随兴地画下它奇异的枝桠,再也不能顶着夏日大太阳从楼梯跑到树下,只为在它稀疏的树荫下暂且歇息。我找来园丁罗伦索,请他将折断的树干抬到柴房。如果下次下雨时他没事可做,那么就能将桃树锯成一块块柴火。我不情愿地目送他离去。啊!连树也不可靠,连它最后也会死去,终究也会离我而去,消失在无垠的黑暗中,丢下我不管。

    我目送罗伦索吃力地拖着树干。永别了,我亲爱的桃树!我想,你是幸福的,至少你没死于非命,而是自然地死亡。你抗拒着,坚持到最后一刻,直到敌人将你的肢体扭断,于是你不得不放弃,应声倒地,根干分离。你没有被炸弹炸碎,没有遭魔鬼的盐酸灼伤;你并未像成千上百的树一样,被连根拔起,远离家园,连着淌血的根被匆促地植入土中,然后又马上被挖起,再度无家可归;你未曾遭遇腐败、破坏、战争与屈辱,然后悲惨地死去。你有幸拥有这样的命运。因此,我赞扬你的福气;你得以安享晚年,结局比我们的下场更好,更有尊严;我们的晚年必须与污浊世界中的毒物和悲惨抗衡,在令人窒息的污秽中搏斗,才能呼吸干净的空气。

    当我看到横躺的树木的那一刻,我一如往常地想到,再种一株树来弥补失去的它。在树倒下的地方,我挖了一个洞,让它空一段时间,在大自然里接受空气、雨露和阳光的滋养,将杂草堆成的堆肥,混着木头灰烬倒进洞中,然后在一个微雨轻飘的日子里,栽下小树。这里的泥土、空气将会滋养这株小树;小树将会是葡萄树、花、蜥蜴、蝴蝶的好伙伴、好邻居;过几年,它将长出果实,每年春天五月下旬将绽放花朵;当它长成疲倦的老树,面临大限时,一阵暴风雨、山崩或雪崩会将它折断。但这次我无法下决心栽种新树。我一生之中曾种下不少的树,少种一棵也无所谓。我的内心隐隐拒绝着,我不想在这里再度开始新的循环,再度转动生命之轮,为贪婪的死神豢养祭品。我不愿意。这个地方应该空着。

    (一九四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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