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画画的,在我没跟杨聋子做朋友的时候,他就是画家了。而且,似乎很多人都知道他,时不时有人提起杨聋子,特别是在画画的时候,大家指指点点,说这一笔,要是杨聋子画,应该怎么着怎么着,这一块,要是杨聋子动笔,应该如何处理等等。这当然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二十多年前,杨聋子只有四十出头岁,在麻纺厂设计室做一名工艺美术师,可能是收入很低的缘故吧,常常给一些报纸搞搞插图或画个刊头什么的,苦一包烟钱,或一顿早餐钱。
我第一次见到杨聋子,是和朋友合作画广告牌的时候。那天画的广告牌是大街上的护栏广告,在室外工作天气又冷,虽然说“钱头有火”,但哈手冻脚的,大家干得还是极其没劲。这时候,杨聋子到了。杨聋子骑一辆破自行车,一手扶把,一脚搭地,对我朋友说,大陈,苦钱也不带我啊?大陈转头看是杨聋子,仿佛见到救星似的说,怎么不带你?不是找不着你吗?快点下车,动手啊。
就这样,有了杨聋子的加盟,三块广告牌,到天似黑未黑的时候终于完成了。那天是我第一次见识杨聋子干活的手艺,一是快,二是好,三是节约,我才知道,为什么大家常常提到他了。
收拾了工具,大陈就到公司去拿钱,让我和杨聋子在街边一家大排档点菜喝酒。我和杨聋子点了三个菜,一盘水煮虾婆,一盘水煮花生米,还有一盘红烧肥肠。杨聋子不时地伸出他那双拿画笔的手,到盘子里捏一个花生米扔到嘴里,问,大陈怎么还不来?拿没拿到钱啊?说着,伸着头往街口望,好像怕大陈独吞了钱似的。
大陈慌慌张张跳下自行车,杨聋子就迫不及待地问,钱拿到啦?
拿到了。
大陈坐下后,从屁股后边掏出钱来,当场分钱。一块牌子八十块钱,按说一人八十块正好。可杨聋子是在我们干到快中午时才来,应该少拿点。但这话我没说,我以为大陈会提出来的。大陈就是不提出来,杨聋子也应该主动提出来。有意思的是,大陈不但不提,杨聋子还跟大陈多要了五块。杨聋子说,我早上吃饭花了五块,应该多给我五块钱。大陈爽快地说行。
过后我问大陈,广告牌是你接的,请客也是你的,你怎么让杨聋子多拿钱啦?
大陈说,你不懂,杨聋子干活多漂亮啊。
这倒是。我想。
有一次,大陈把百货大楼临街一百多米长的橱窗装饰接下来了。晚上,我和大陈一起到杨聋子的宿舍,看到杨聋子正在画画。他屋里堆一盆火,火盆里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烧的不能烧的,全被他用作取暖的柴火了。我们到他屋里,他还在破口大骂。我以为他屋里还有别人,听了半天,他是在骂这该死的天气,说全世界没有比连云港再冷的天气了,而且单位还不发取暖费。骂了一阵,才听大陈跟他说干活的事。接下来,杨聋子扔了画笔,和我们一起研究如何干活,采用哪些技术等等。他只顾自己喝水,突然对我们说,他三天前调到群众艺术馆了,做专业画家了,正赶一张国画,准备去省里参加展览。我们恭维他几句之后准备离开,他走几步对大陈说,我们搞橱窗要不要用颜料?大陈说用啊。他说,我卖点给你,我今天刚从单位领来几盒水彩,也用不完。大陈说,你明天带来吧。杨聋子还是不放心地说,这可都是好颜料啊,十二块钱一盒子,我给两盒,二十块钱,够意思吧。
但是,第二天,我们在干活时,迟迟不见杨聋子。一直到小傍晌时,他才跑来。大陈还没问他干什么去了,他就主动说,晦气啊,那些狗东西真是有眼无珠啊,我就是在夜里翻墙头到群艺馆画室拿几盒颜料,看大门的就让联防队把我送到派出所了,难道就没认出来我是群艺馆新调来的画家?还非让馆长去接我不可,真郁闷,我也没客气,跟馆长说了,我本来连夜就赶出来参加省展的那幅画的,这下好了,事耽搁了。杨聋子说到最后,呵呵一笑,得意地说,也没上当,馆长请我吃了顿早餐,我操!
杨聋子说完,拿脚踢踢地上的一堆东西,从一个布包里拿出两盒颜料,往地上一丢,说,没耽误用吧。
大陈心照不宣地说,没耽误,二十块钱不少你的。
一年后,杨聋子就调到北京国家画院了。杨聋子的画确实好,特别是去年参加省展的那张,得了一等奖,又参加全国美展,得了金奖。杨聋子就是凭着这个金奖,调到北京的。
杨聋子在国家画院任展览部主任,我在他到任半年后去找过他。那时候,我也刚到北京进修中国画,心气很高,想在国画界一展身手。去找杨聋子,无非是向他请教请教,拉拉关系,套套近呼。杨聋子很热情地招待了我,在一家小饭馆请我吃一盘猪耳朵和一盘炒鸡蛋。只是在埋单的时候,杨聋子忘了带钱包了,由我付了账。杨聋子很抱歉地说,没吃好啊,下次我请你到前门去吃北京烤鸭。
烤鸭没吃成,杨聋子就死了,还是头部的毛病——杨聋子一只耳朵聋,就是脑子里肿瘤压迫造成的。
以上就是我对认识杨聋子的基本行状。在我们小城,杨聋子一直是个有争议的名人。但是,我却特别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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