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福和长生从上海赶了回来。鸟大各飞,树大分枝,既然过不到了一起,那就只好分家。在乡下分家是件啰唆的事,但长生家相对简单些,因为长生爹娘的儿子不多,只有长福长生两个,什么东西都一分为二就是了——房间一人两间,家里欠的债呢一人五百,鸡呀鸭呀鹅呀这些活物也平分,有单数的,就归长生爹娘,猪只有一头,只好让长生娘先养着,养到过年的时候再杀了三家分猪肉,菜园子呢,还是归长生的爹打理。有些东西本来倒是难分的,那些杯盘碗盏,坛坛罐罐,因为有大小,有新旧,往往会给分家带来麻烦——乡下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大的过节往往看不出来,可一些芝麻小的得失倒是会计较的,艾叶就是这样的女人,分给她的鹅刚好是瘦些的一只,她就不答应。长生娘的手下,哪里会没有轻重呢?之前分给艾叶的两只母鸡,一只芦花鸡一只九斤黄,都是正在生蛋的,还有那只豚鸭,样子倒是不肥,可它争气得很,隔些日子就会下个双黄蛋。可这些仔细处长生娘怎能和艾叶明说呢?长生娘的偏心要做在暗里,不能摆到桌面上来的。艾叶若是不蠢,就应该明了婆婆的心意——有公公婆婆做主,难道还会薄着替他们生了孙子的她吗?绫罗这时倒显出她的好来,鸡鸭肥些瘦些,家什新些旧些,坛砵大些小些,不在乎。但绫罗要在两家之间做个隔墙,长生爹本来是不同意的,千朵桃花共树生,家虽然分了,但依然是兄弟,何必弄出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来呢?可长生娘说,隔就隔吧,兄弟的血缘也不是一堵墙能隔开的。长生娘这样说,表面是附和绫罗,其实呢,也还是因为疼艾叶——在一个屋檐下走动,两个女人免不了要生龃龉,万一再打起来,吃亏的还不是艾叶?既然娘都这样说了,那就砌呗。长福长生都是石匠,砌堵隔墙,一天的事儿。这样,一家就分成了两家,长福住东屋,长生住西屋,长生爹娘呢,住在北边的后厢房,但进出都是从东边。长生娘说,艾叶人本分,又迷糊,若没有老人在边上照看着,她恐怕连儿子都要被别人偷了。
长生娘可不是无中生有。乡下那些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现在是越来越胆大了,不仅偷鸡偷鸭偷菜卖,还偷人卖。偷鸡偷鸭多辛苦?要在人家的门外候半夜,等到老的小的都睡安稳了,才能下手。若赶巧碰上夜里起来解手的,或者鸡鸣了鸭嘎了,那就倒霉遭殃。乡下人暗夜里打贼,都是往死里打的;偷菜挨打的风险倒是小些,可它累呀,要一个人背个麻袋到菜园子里去摘半夜豆角,或是辣椒,而且还卖不了几个钱!相比起来,偷人更挣钱也更省事,一个男孩听说能卖两千块。隔壁村几年前就有一个半岁的男孩被偷了,他娘把他的摇箩放在院子里,自己却下地给老公送饭送水去了,也就是半个时辰的工夫,回来摇箩里的儿子就没有了。开始还以为是哪个邻居抱去玩了,也不急着找,乡下从前也没有发生过丢人的事呀?可等到天快黑了,还没有人送儿子回来,女人这才慌了。后来周围村庄又有两个男孩丢了,这可吓苦了乡下人,在乡下什么能比传宗接代的男孩子金贵呢?各家各户都看紧了自家的男孩。二流子的地位一下子倒高了起来,人们对他们又提防又害怕,表现出来就是很尊重的样子。常言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得罪好人怕什么呢?他也不会去挖你家的祖坟,而得罪一个小偷他说不定就能让你断子绝孙哪!
长生娘说要帮艾叶看孩子,这其实是句生是非的话。绫罗真要在这上面做文章,也能弄得长生娘不安生。可绫罗不是无事生非的人,再说,长生爹娘从艾叶那边进出,也正合绫罗的意,独门独院地住着,自在。隔墙砌好的当天,绫罗就用她的新锅炒了几斤芝麻黄豆,分给她西边的邻居们吃,这是这地方的风俗,芝麻和黄豆在乡下都是吉祥物,都是用来为今后单过的小日子讨个彩头。绫罗的手艺好,芝麻黄豆炒得又脆又香。一家送一青花瓷碗,大气得很。而分了家的艾叶呢,日子就过得比绫罗仔细,芝麻贵,就用冻糯米替,一家送一小碟,好歹都是那个意思。
长生在家待了半个月,比长福晚走了一个礼拜。长生本来打算和哥哥一起走的,可绫罗不让。独守空房三个多月了,好不容易一石头把长生从上海砸了回来,哪能说走就让走呢?绫罗是一朵盛开的栀子花,要长生一瓣一瓣地把它撕下来,再一瓣一瓣地揉碎了;绫罗是一个长裂了的石榴,要长生一粒一粒地把它细嚼慢咽。长生哪里又舍得走呢?上海的日子又辛苦又卑贱,为了那一个月几百块钱的工钱,他们像一群异乡的狗一样在城里活着。也只有在家里,老婆还把他当宝一样地紧抱着,不撒手。绫罗在长生的耳边说,你可别在上海那个花花地方给我弄个花花女人回来。绫罗可不认为自己是杞人忧天,因为余韭花对她说过沈得财的事。沈得财在浙江拉黄包车,拉着拉着,拉着了一个浙江的寡妇,两人姘上了。本来这事,千里迢迢的,秘密得很。再说,沈得财和往年一样,腊月回家,也带了钱回来,钱虽说比原来少一些,可沈得财说,现在外面有钱的人都打的,黄包车的生意难做了。他老婆粉荷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可精明的粉荷还是发觉了。粉荷对好朋友余韭花说,往年回家,他急得什么似的。总是房门都还没关好,他就要亲嘴了,回家一个月,就像饿死鬼投胎一样,总是要不够。可那年呢?他倒先去打麻将,打到半夜才回来,不是外面有女人,他忍得住?但粉荷是个有心计的女人,不直接追问老公——男男女女这档子事儿,哪个会轻易坦白呢?所以粉荷悄悄地去了隔壁村,沈得财在隔壁村有个朋友,那人也在浙江拉黄包车。朋友开始自然是包庇的,但粉荷会诈,又带去了一包香烟糖——香烟糖在当地是很贵重的点心,里面有芝麻,还有桂花,朋友扛不住了,只得把沈得财和那个浙江女人的事抖擞了出来。这样一来,沈得财的浙江就去不成了,粉荷又让他做了朝出暮归的田舍郎。余韭花说,绫罗,你也要小心哪,你家的长生和沈得财一样,都是粉面小生,到时别让上海的小寡妇弄到她床上去了。绫罗说,呸,你家大头才上人家寡妇的床呢!但那是对余韭花,对了长生,绫罗在枕边也是要反复叮咛的。长生说,你听余韭花那张嘴乱嚼,外面哪有什么俏寡妇狐狸精,就算有,人家也看不上我们这些民工的。长生就和绫罗说上海工地上的事,长生说,倒是有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晚上涂脂抺粉了来工棚,想挣我们的钱,都是又老又丑的,别说还要钱,就是她们倒贴我,我还不干呢。听到这话,绫罗忍不住嗤嗤地笑。长生也不放心家里的绫罗,说,你这只狐狸要是不老实,在家敢偷野老公,我回来就会像切菜一样把你们的头切下来。你切,你切,你有本事现在就切,绫罗把头一个劲儿地往长生的胸前拱,长生只得慌忙地招架。大白天的,两人关了院门,在屋里打打闹闹,纠缠不休——还是分了家好哇,绫罗想,日上三竿不起也好,深更半夜不睡也好,再没有人在门外长生、长生地叫。
可分了家日子还是要过的,两人就这样百般缠绵地拖了一天又一天,最后,长生还是背上他崭新的蛇皮袋去了上海。
现在绫罗的西屋成了余韭花这帮人的天下。原来有长生娘在边上,大家总还有些顾忌——来早了,走晚了,都有些不自在,怕长生娘说。落雨了,长生娘说,韭花呀,你给你儿子吃了什么灵芝仙草,吃得身体这么好,淋了雨,也不生病。这哪是夸余韭花,这是在怪韭花天落雨还趴在麻将桌上而没有去学校给儿子送伞;看到姚金枝的儿子穿了破裤子,长生娘也会说,金枝,你可真会过日子,裤头留来补,铜钱留来赌。这种阴阳怪气的话,韭花和金枝哪有听不懂的?但一来她是长辈,二来呢,也总要到她家走动,如果闹僵了,大家面上不好看,所以总不和她较真,打个哈哈就带过去了,再说,村里这样对她们说话的女人也不只长生娘一个。谁叫她们爱赌钱呢?被人看不起也是活该。但现在好了,长生娘和绫罗隔开住了,她们来早也好,走晚也好,和鲇鱼他们说荤也好,说素也好,再也不用看那老东西的脸色,自在得很。
其实自在的还有周老师。长生回来的这半个月,把周老师的两个周末都糟蹋了——家里待不住,有周小宝和俞丽梅在眼前晃动,周老师就烦;和以往一样去姚金枝家或余韭花家,周老师现在也不愿意了,嫌她们两家脏,地上总是有鸡屎,桌上也黑乎乎的分不出颜色,有时口渴了,连个干净的茶杯也找不出来。之前没到过绫罗家,周老师也就认了,乡下人家大多是脏的,何况是爱打麻将的女人家?可到过了就不同了,绫罗是乡下人,绫罗也是爱打麻将的女人,可绫罗比俞丽梅更讲究!人其实是不能长见识的,见识了绫罗的周老师,就不能再到余韭花家苟且将就了。没奈何的周老师只好拿本书,坐到学校的槐树下看,可哪看得进呢?眼前不是麻将,就是绫罗那张桃花般的媚脸。周老师其实在想绫罗了,可想有什么用?白想!现在搂着绫罗夜夜春风度的是长生。周老师是语文老师,因此有很好的想象力,想着想着,周老师的心就疼了,可脸却火烧火燎般地烫,半躺在椅子上的周老师,只好用书盖住自己绯红绯红的脸。天上一日,人间千年。这半个月的时间,待在人间的周老师失魂落魄,度日如年,而绫罗在天上飞,觉得半个月,眼睛一眨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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