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区有几幢靠马路的宿舍楼,与环绕整个湖畔的新楼盘相形,这几幢楼如新衣上的补丁。事实上,湖畔地块已被地产商以“湖景”名义庶几瓜分。照此蓝图,厂区这几幢楼也快被列入拆迁计划了吧?大势所趋──所有的脏乱差都要渐次被“文明”置换,一切颓旧要向“高尚”看齐,一泓湖水的波光岂能虚掷!
环湖大道,湖水与高楼别墅呼应,比起人口密集的老城区,这片环湖地带显示出人居稀薄的地块特有的洁净之美,秩序之美。在此地,自然是主场,人才是客场,当人成为自然的点缀,风景于是凸现,有了“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有了“雨后烟景绿,晴天散馀霞”的景况。当然,这些全要折进每平米的价格。
“一入小区深似海,从此邻居是路人”,在这些静悄悄的小区里,“邻居们”像珍稀动物般少有出没。偶尔在电梯或小区里短暂遇上,来不及点头就错身了。比起邻居,居住者对物管和保安要熟络得多。
曾经,“邻居”这身份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他们深入参与着相互的生活,作为生活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知情者,从晚餐吃什么到夫妻关系,没啥秘密能瞒得了邻居。大伙过着集体生活,自家房门像只是整幢楼中的一扇卧室门,真正的大门在楼道口(虽然那时还没单元门)。邻里间有是非、较劲儿与排斥,更多的是同气相求,守望相助。
我父母至今会念叨“苏阿姨”“小钱”等人──都是几十年前的老邻居,虽如今苏阿姨早成苏奶奶,小钱早成老钱,彼此也有几十年未见,恐怕也不会再见,但他们仍像远亲般存在于记忆中,不会抹去。
建筑和居住形态的改变使“邻居”渐成为人际谱系中的不相干者(文明的经验大概就包含与人的失联,而转向对物的高度依赖)。厚实的防盗门导致“寻邻者不遇”,人们互不过从,隐私自守,像湖心岛公园里那些缄默的树林。
“邻居文化”在不断扩张的楼盘中,也像其他传统文化般将要失传了。它的保存之地退守到一些老街巷道,还有这类老厂区内。
从湖边这几幢旧楼进入厂区的路有个好听的名字——丹霞路,虽然它丝毫没显示与路名有关的旖旎。暗旧、市井,店铺因过年多半紧闭,只有一家早餐店正忙碌,白瓷砖铺的大灶台擦得明净,老板麻利地往大锅内下粉面。各式早点因为过年一律涨一元,顾客也欣然接受,与店主互道“发财发财”,一团和气。店门外的街边有三两农妇,卖自种的菜,刚从地里摘来。
沿丹霞路进去是厂子的腹地,分布着车间、食堂、居民楼、幼儿园之类,路上不时有打招呼的人们,包括返乡客。
“回来过年了?”
“是啊,前天就回了。”
“爷娘还好吧?”
“还好,就是耳朵越来越背……昨天还说要去看看老邻居们呢!”
寒暄中充塞着亲密如斯。
这个厂区,仍保持着蓝粗布般的旧风气。邻里在这里象征乡音、家庭史、旧家什、风俗,他们意味着记忆的在场,见证着诞生、婚嫁与离丧……
厂区的衰疲也是显见的,搬离者越来越多,留下来的多是老弱之辈,整个厂区笼着层“夕照深秋雨”的气息。
厂区出口,接驳马路的楼墙上有一块专门的信息栏,上贴各类信息:租房、出售、转让,以及手书讣告。
“家母黄菊芬大人于二〇一四年×月×日凌晨三点十二分因病逝世,享年七十四岁。现定于后天出殡,望亲朋好友相互转告,前来参加告别……”最新的讣告时间就在昨天,一位老人留下的最后一则消息。
白纸黑字,留口信的家常。“望相互转告”,只有在一个熟人空间,转告才成立。一纸简示,小人物的离去也有声息,哀而不伤。前来参加告别的,自然都是街坊故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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