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每日走的小路,路口一穿绿格棉服的老太正俯身和一只狗说话,“去我家吧,我养你……”她唤着狗的名。一条灰黑的长毛狗,我以为是流浪狗,却不是。老太指指旁边一楼小院,“这家人的,老出差,这不前几天又走了。”又指指路边一塑料袋,“我每日拿些吃的给它,喏,昨天拿来的都吃净了。”袋里剩几块啃净的骨头。老太太说她还常买十块钱的火腿肠,每次揣一根在兜里喂它。
老太齐整,宁慈,我笑着和老太说:“好心有好报,老人家有福啊。”谁知一说,老人红了眼,“好人都走得早哇!我老伴,再找不出这样好的人,碰上要饭的从没让人空过手……谁想坐下一分钟不到就走了。”心梗。
“这也是福啊,走得这样无苦痛。”我劝道。老太颔首,“他们也这样劝我,就是留下的人难受。”她目光投向长毛狗,复作开颜,“走,跟我回家去拿吃的。”
狗竟似听懂,一路欢跑在老太前头,跑几步,停下跳着亲昵地去够老太的手──这一幕,令寒冷冬日平添温度。老人与狗,这些看似“无用”的世间“边角”,却为人世提供着最无杂质的暖意……
2
聚餐。席散时羹食所余甚丰,遂准备给父母养的老猫“咪”打包。父母去沪一阵子了,咪由我照管。距母亲从街边拾回它至今已近二十年,那时咪还是只极幼弱的小弃猫,现年事已高,若在人类,该算耄耋老人了。大概是上年纪,咪胃口不佳,有时弄些吃食给它,隔一两天去看竟没动什么。遇上打包的机会,便想着咪可改善下伙食。
服务员拿来打包盒时,席中人陆续散了,一位不算熟的高挑美女正穿大衣。见我打包,她过来帮忙。“不用啊,你先走吧。”与她在活动中见过几次,都是性情内向之人,几无交谈。她仍一只只餐盘夹去,纤纤擢素手,替一只不相识的老猫张措吃食。
出酒店,下雨,她说:“我完全辨不得方向……该往哪走?”这段路因毗邻我家,我倒熟悉,告诉她先左拐,再打车。我向另一个方向走,夜雨中,想,一个与我一样莫辨方向的人,一个我不了解今后大概也没更多机会了解的人,却在这晚露出性情的底子:那看似静漠之下的良善与热心。
3
“爷爷好”,我掏出钥匙打开单元门,住三楼的一个老人也进来。
“可可回来了吗?”我随口问,可可是他上三年级的孙子。
“不冷。”
“爬楼累吧?”我提高了点嗓门。
“还没吃哦!”
“可可快期末考试了吧?”
这回我彻底没听清。
“爷爷你是哪里人?”老人的口音很重。
这回他竟然听清了,告诉我老家是哪,有啥出产。
到三楼了,我站下,听他介绍家乡美──虽然还是基本没听懂。
“爷爷我走了,再见!”
“我姓曾,八十三岁了!”老人家好大声。
我们愉快道别,结束了—次常发生在我们之间的聊天。
4
在车里等人。前方有辆车靠路边停下,车主开门,把右边一位正经过的路人手中的袋子撞了下。路人头发略花白,瘦削,穿着素寒,手捧一包红豆。袋子被撞破一点,豆子散落了一小把在地。车主忙去车后厢找了个塑料袋给他,道歉了几句。
车主匆匆去路边小店买了瓶矿泉水,看他神色,大概要赶去哪办事。回来,那位路人正蹲在车门旁捡拾豆子。惜重的,一颗都不能少地拾着那些散落红豆。车主愣了几秒,随即弯下魁壮腰身,与路人一块在路旁拾起来。
马路上车来人往。两个男人,专心拾着地上一颗颗红豆,像在捡拾什么宝贝。
5
她和我打招呼,是位不熟的邻居,穿着雨披,推着自行车,兴冲冲地问我:“你买了拖鞋?”袋中是其他物品,大约看来蓬松,让她觉得是几双拖鞋。
阴冷的雨天黄昏,天正一点点黑透,这位既是邻居也可说是陌生人的女人,用她的询问显示了对生活丰沛的热情──我想起多年前,有次在家近旁的街上,遇见一位骑单车、穿连衣裙的中年女子,有一刹那,我很想追上去说一声,你的裙子真好看!在哪儿买的?我几乎要付诸行动了,但稍一迟疑,她已骑远。
即使多年后,我依然记得当时情绪的振奋,因为正青春,被追求着,觉得尘世处处簇新,树木可爱,行人可亲,亲到不妨赞美一声,询问一声──她的裙子其实并没好看到我要追上去问的田地,我只是想借对一个陌生人的询问与赞美抒发那种油菜花般过剩的情愫!但在几秒间,我与她错肩而过,错过了向生活开口示好的机会。
那位女邻,说真的,她雨披中的脸我转瞬模糊,却记得她兴冲冲的口气,那是一种富余到可分赠给陌生人的热情。
6
小区门口,儿子乎乎和爸爸玩闹,冷不丁将飞盘掷到爸爸身上。这时迎面走来一个中年民工,笑呵呵地和乎乎开玩笑,“你这是放冷枪呀!”他瘦弱,乡音浓厚,衣服灰茬茬的,像刚从工地或某个装修现场回来,头发里似还飞舞着粉尘,可他那么明亮!
他的笑是一个生活自足的人才有的,虽然这“生活”在许多人看来如此卑微,甚至需要同情与布施──不是吗,外乡打工者的艰辛全在他身上与鬓间写着,但一句口音浓重的玩笑顷刻使这些艰辛化作了无须人同情的自洽!那是他的生活,他接受并正行进的生活,无须任何垂怜。
此刻,除了向他致以一个包含祝福的微笑,再无其他。
7
雨后铅灰的北方之城。路过一幢楼,忽闻一阵笛声,抬头,某个阳台的檐下,一位老妇人正吹笛。笛声优美,同时有点儿磕绊,老妇看上去正在努力学习中,她的白发使这暮年的笛声有一种可敬与庄重。
笛声断续地飘扬,正是笛声中的磕绊使这傍晚更真实,否则它就要在灰蒙蒙的山河云朵中飘走了……笛子尾端有一绺晃动的红穗。
8
年轻快递员在一幢大楼下面打电话,摩托三轮上载着满满的快件,他用愉快的声调和对方说:“你好,你是××吗,麻烦下来取下件哦”,我有点诧异,经验中的快递员多声音急躁,不耐烦,电话一通,也没有称谓,“下来收件!”奔波的辛苦似乎使他们再也不能忍受多一秒的拖延。
这个快递员却这般声调愉快,末了还和对方道了声“byebye”,像和一个熟悉的朋友讲完电话。他哼着歌整理车上的快件,等对方下来。不知为何,我的心情也觉得明亮了些,我敢保证,刚才接到他电话的人在收件的喜悦之外,一定还多出一份额外的怡悦。
9
地铁出口。一位半百男子,这城市无数打工者中的一员,有些愣怔地靠近着出口,手中捏着地铁票,神色尴尬,紧张。人流匆忙进出着双向闸机,他可能根本没来得及看清他们刷卡的动作。
我跟在他身后,快到出口时,他捏着票不知所措,左右环顾。我装着打电话,上前一步,用足以让他看清的慢动作将票插入闸机回收口,扇形门打开。我出站了,回头装着无意地看一眼,他也顺利出来。走过我身旁,他抬眼向我憨厚一笑,像明白我刚才有意的示范。
10
这位老妪,不,她的年龄虽是老妪,但你无论如何不能把她与“老”联系起来。通常,老意味着衰败、疲垮,意味着胡乱而无性别的穿着,但她如此优美,拉着拎车(从菜场或超市采购回),长衫长裙,风采翩翩。
式样简雅的毛线帽下露出银发,过膝外套下是搭配妥帖的长裙,平底皮鞋。 她的身影,让人想到那句歌词:“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每回遇上,我都再三回身张望她。美原来是一种氛围,超越年龄,从容的廓影,她让人甚至期待年老,只有老,才能匹配那一种历经沧桑仍守持的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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