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乳时期的羊-放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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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把厚衣裳多穿上两件!”

    这天出门前,父亲统共只说了一句话。而且,口气还凶巴巴的,就像哥哥和我从来都不听他的话似的。

    眼下正是四月光景,外面的树枝上,正桃红杏白地开着好看的花儿。我们早巴不得脱掉焐了一冬天臃肿不堪的棉袄棉裤,甚至就连肥大松宽的老绒裤,这阵子也恨不得赶紧脱了。因为那都是哥哥们穿剩的货色,裤裆被多年前的尿渍弄得硬邦邦的,穿在身上总有一股说不清的怪味,要多埋汰有多埋汰。父亲从广播里得到天气预报,所以,昨晚他就着手准备了。他先在院里码好几捆稻草,又用脸盆端着水,往草上美美地泼洒了一通,草湿乎乎地在院里搁了一宿。这不,刚过五更来天,父亲就把哥哥们从被窝卷里薅了起来,叫他们快点穿好衣服下地出门。

    我那时还没到上学的年岁,哥哥们早晨自然得去学校上课。今天他们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每个人身上斜背着母亲亲手缝制的碎布片书包,肩膀头再扛一捆潮湿的稻草,嘴巴不停地张着哈息,脸都来不及洗,惺忪着一双双粘稠的睡眼,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就跟喝醉了酒似的。父亲力气自然最大,他在一杆杈的两端各挑起一大捆草,再往肩膀上一扛,便大踏步地出了院门走在最前面。

    本来,我是可以赖在家里,不用去地里的,毕竟我才七岁儿,但这个早晨我却醒得比哥哥们都要早,根本没有人叫我。我隐约听见父亲在黑暗中窸窸窣窣起身穿戴,还有母亲偶尔跟他嘀咕两声什么。我就睁开眼,趴在被窝里,安静地瞧着大人的举动。有一刻,我的目光正好同父亲相对,父亲盯着我看了看,他的眼睛好黑好大,像发威时的老猫,要冲我扑过来似的。我却一点也不害怕,也那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要比一比,谁的眼睛瞪得更大更亮些。然后,父亲无声地将一只大手搭到我脑门上面,从未有过的抚摩了那么一下,虽然短暂,却十分持重有力。父亲想了想,说:“小四也跟着我们一起下地吧。”那口气分明是说给母亲听的,我想也是说给我的,无庸置疑,有种长官发号命令的味道,更有一种我那时还不能了解的意思在里面。

    ——等我再长大一些后,才渐渐悟出来了其中的道理,那是在我们父子俩眼神短暂交流后,父亲临时做出的一个开创性的决定,这事对于我或他同样新颖而且重要。那就像是要郑重地告诉我,“喂,小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像个男子汉似的,跟着你的哥哥们,挑起担子摸黑赶路了!”当时,母亲好像咕哝了一句什么,有些不情愿,更有些担心的成分在里面,总之,我没有听太清楚,我似乎是被父亲突如其来的抚摩和临时决定镇住了,确实有点儿诚惶诚恐的。父亲后来叫把厚衣裳多穿两件,大概就是说给我听的吧,因为哥哥们毕竟已读书达理,用不着大人操太多的心。

    可是,我打小就不是那种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的孩子,做起事来多少有点儿执拗,甚至我行我素。我还像往常一样穿戴着。母亲趴在枕头上,朦胧地瞅了我一眼,像是病人在痛苦地呻吟似地,她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夜里还老是咳嗽醒。母亲白天要干很多很多家务,晚上又总是家里睡的最迟的那个人。“仔细又得瑟凉了,快把大袄子给妈穿上!”可我只是拿鼻子哼哼了两声,母亲所说的那件大棉衣,早被几个哥哥穿得油腻腻脏兮兮的,现在它已是又破旧又丑陋的样子,却偏偏退役到我头上来了,有时我真的很讨厌这种待遇。初生牛犊不怕虎,因为我根本不信会有什么坏天气,昨天分明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热得我恨不能带着小伙伴们去渠里玩水呢,怎么刚过了一宿就会把人冻出个三长两短呢?简直荒唐。所以,我装模作样地在地上磨蹭了一会儿,趁母亲张嘴打哈息的工夫,随手丢下那件我很不喜欢的大棉衣,便脚步匆忙地跑到了院外。

    到麦地的路少说有二三里地远,都是铺过碎石子的小土路,坑坑洼洼的,走起来硌得脚生疼。现在,天色还很暗很暗,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景物,就像有部外国电影的名字:这里黎明静悄悄。的确如此,此时路上鸦雀无声,头顶还有散漫的星光在闪烁,怪慎人的。因为我们刚从屋子里钻出来,那种冷的感觉一下子就把人裹挟住了,先前的瞌睡也似乎被夜鬼狠狠地当头一棍,人不由地耸两下肩,缩一缩脖子,一股阴冷的寒气从脚底钻进来,穿肠过腹直到头顶心。我们全都跟触了电似的,连着打了好几个激灵呢。

    父亲一直走在最前头,接着是哥哥们,落在最后面的那个人就是我。我们歪斜着身子,排成散漫的队伍,嘴里不时张着哈息,向着依旧黑暗的远方进发。我也背了一捆稻草,只不过它不像哥哥们肩膀上的东西,还湿漉漉的很沉。只有我这捆是干草,而且,捆子明显比他们的要小一圈。我估计这必定是父亲为我精挑细选的,怕我会吃不消。由于是干草,走起路来难免又会沙沙沙地响,还不时有纷纷扬扬的尘灰从草里散落下来,随着清冷的晨风吹到我脸上,还有一股呛鼻子的味道。我终于忍不住打了第一记喷嚏,也许还有被冷着的缘故。肩上扛着东西走路,那感觉真不舒服,腰总也伸不直,身体斜向一边,草捆儿比我的身体还庞大,它们毛毛糙糙地耷拉下来,像传说里妖怪的头发和胡子,遮没着人的视线。又如一群讨厌的昆虫,正拿带有锯齿边的翅膀来回拨拉着人的脸,奇痒难耐,痛苦不堪。等出了村子以后,情况就更不乐观了,四周一下子空旷起来,冷风便没有遮拦地往人身上猛刮,我顿时有种想尿尿的感觉了。

    大概是父亲发现我在后面磨蹭得厉害,才在前面停住脚步,粗着嗓子招呼道,“都走快点,别腰来腿不来的!”我的尿就是让他这一声吼喝给惊缩了回去,尿又钻回肚子里去了,我打了个冷战。我不得不紧跑几步,哥哥们似乎已经气喘吁吁的了,但也许是天太冷,腰身都佝得很低很低,头也抬不起来,草捆的尾巴都快拖到地上了。我尽量赶上他们,虽然我背的只是一小捆干草,不算沉,可究竟我年纪最小,又是头一回扛这么大的东西,在黑暗中行走,我越来越感觉到力不从心了。况且,我一直得用手牢牢抓着捆草的那截草绳子,生怕它会掉下来,所以,抓绳子的手早已被冻木了,我一会儿换成左手,一会儿又换成右手,如此反复。换手的时候,我还借机把稻草放在路上,双手合拢捧到鼻孔和嘴巴上,大口大口哈着气,跟粗喘的狗似的,试图可以暖和暖和,但这无疑是杯水车薪,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几乎立刻就又被冻透了。唉!早知道天这么冷,我出门时起码应该找一双棉手套戴着,或者,扣一顶带耳遮的棉帽子,那样情况可能会好一些。

    天光似乎比先前亮了薄薄的那么一层,但与此同时,那种防不胜防的寒冷,也开始陡增,并随着即将降临的晨光,铺天盖地而来,犹如雪过初霁的那种怕人的干冷。偶尔,还会有一股冷风当头吹来,简直冷得要命。我不由地开始打颤,缩手缩脚,每往前迈一步都异常艰难。身上刚才出的那层汗,转眼间像是要凝结似的,感觉脊背上包裹着一整块冰,越走越冷,越走越没有勇气,就连牙齿都开始哒哒地打起架来。

    我不知道哥哥们心情怎样,我非常后悔自己不好好赖在家里,热被窝多舒服啊!只要我说一句不想去,再央求一下母亲,事情也就逃过去了。可我偏偏没有耍赖拒绝父亲,这就叫自讨苦吃吧。“冷死了!冷死了!天咋这么冷呀?”今早的天气的确冷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眼看都快入夏了,竟然毫不留情,就像又一次回到了寒冬腊月一般。其实,这种天气在西北地区是再寻常不过的,后来我慢慢懂得了那句农谚的真实含义:农历四月八,冻死绿豆芽。这话真的半点不假,每年只要节气没有迈过那道坎儿,再明媚温煦的春日,也会突然间袭来一股股寒流,把地里正在发芽吐绿的庄稼,以及果树上的花蕊顷刻间冻毁的。但当时走在路上,我确实什么也不懂,冥冥中,甚至觉得那是父亲在捣鬼,他看我不听话,身上又穿得单薄,所以,就故意叫老天爷变了脸面,来折磨我幼小的身体。我确实是这样瞎琢磨的。

    哥哥们也哆哆嗦嗦地停住了脚步,他们虽说比我年长着几岁,但也终于吃不消了。“这鬼天气!能活活冻死人呢!”他们嘴里抱怨着,撂下肩上的东西,彼此聚拢在一起,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拼命跺脚,还使劲搓着手心手背,再用双手去捂自己的耳朵,好像自己的手一搓就变成滚烫的烙铁,很管用似的。我也赶忙扔下稻草,抢步凑了过去。大伙都已是鼻青脸肿的样子,一道道鼻涕亮晶晶地流下来,又被呼哧一声吸了进去,就像两根雪白的粉条,泪花子始终在眼眶里打着旋儿。兄弟们缩着脖子相互看看,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有的只是僵硬和无奈,彼此就跟集市上的陌生人那般冷漠地对视着。

    “要是能放一堆火就好了!”不知谁提出这样的建议,大伙全都为之一振,好像那边话音未落,这边已经烈火熊熊燃烧起来。“干脆把小四的那捆干草点着烤烤火吧!”又有了更明确更有效更大胆的声音,我那心冷得几乎都不会跳了,大概是因为浑身颤抖的缘故吧,已经无法感觉到心在跳了。

    尽管哥哥们的建议非常诱人,谁不想烤火啊?可问题很快就浮出水面,显而易见的,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找不到一根火柴,只有父亲才有,他平日里吸烟,火柴自然不会离身的。谁叫我们都是听话的孩子呢?大人是绝对不容许我们口袋里装那种东西的,玩火自焚,万一点着了屋子或柴草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些话我们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我们谁又有法子能从父亲手里要来那盒珍贵的东西呢?这样一想,希望就如鱼嘴里吐出的小泡泡,一眨眼就破灭了,寒冷再次像战斗中反扑过来的鬼子兵,将兄弟几人团团围住。“还是快点儿走吧,当心他会发火的!”我觉得哥哥们其实都是胆小鬼,很多时候他们只会顺口说说而已,注定不会烧起一堆能救命的火来。

    没走几步,我仿佛听到了一种声音在前面召唤,嘤嘤呜呜地,很像是饿得快要断气的婴孩在使劲哭呢,冷风嗖嗖地,将那些哭声断断续续吹送进耳朵里,这就叫人感到更加寒冷无助了。我确实冻得骨头都疼了,哪还有心思理睬这些,只顾埋头扛着那捆稻草,奔命似的追赶哥哥们。他们的脚比我大,腿比我长,总是走在我的前面,而这时,我们早就看不到父亲的影子了。他干起活来总是风风火火的样子,身上的力气永远也使不光。感觉中,做父亲的好像都是这样,挖地,拉车,耕田,收割,打场,样样农活都得身先士卒,孩子们又总是慢吞吞地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打下手,时不时便做错了什么,惹得父亲瞪着眼珠子臭骂一通,骂完之后,并不用因此就让你离开,让你自由自在地去别处玩耍,而是像盯犯人似的,手把手教你,知道学会干活为止,这大概也是父亲的责任。总之,父亲就是这样,因为我们长得实在像他,所以,他样样事情都要求我们也像他那样做到完美——这是我在孩童时代永远都无法理解的。

    “你们几个快过来!”听到父亲的声音,我们才从冷冽的空气中回过神来,每个人都像一根无声无息的冰棍,直楞楞地原地站定,由于冷得浑身直打战,每个人又都沙沙作响,那是稻草在肩上不停地跳动。“看看这是啥东西?”父亲像跟我们猜谜似的问道。原来,父亲就蹲在路边的一个黑乎乎的大柴垛旁,他有意压低了声音,他的嗓音略微发着颤儿,但绝对不像我们那样狼狈,牙齿不停地哒哒着说不出话来。

    哥哥们已经率先将稻草放下,并很不情愿地朝父亲身边围拢过去。我反应最迟钝,半天才偏了偏身子,那草捆儿忽地一下,从我的身上出溜下去,感觉它是从一块光滑的冰面上滑下去的。我觉得自己已经冻硬了。父亲蹲在我们几个孩子中间,双手轻轻地将什么东西举过头顶,而哥哥们只顾搓手跺脚哈气,半天也没有任何惊奇的反应,好像冷风早把他们的魂儿卷到天上去了,一个个只是空壳似地立在父亲眼前。或者,他们根本就不喜欢父亲手里的那个东西:它看上去毛茸茸,圆乎乎的,正一蠕一动的,因为天色还暗着,父亲又是蹲在那里,低得实在叫人看不太清楚。

    但是,就像真的有心灵感应,我几乎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张开嘴说出自己的答案,父亲手里便发出汪呜汪呜的一串轻微的叫声来了,既孱弱,又娇嫩,好听极了,尤其是在这静悄悄的天色未明时分,简直像个奶娃儿的声音。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一刻,浑身上下顿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流,在体内滋滋作响。那个小家伙的声音,跟黑暗中划着的火柴一般,一下子就照亮了我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也许,一个人的身体会被冻硬的,可我想心是不会的,而且,永远不会。“小狗,小狗,小狗……”我嘴里不停叫着,忘记了自己冻得半死,仿佛父亲手的捧着的那个小家伙是我的同胞弟弟,在料峭春寒的清晨,刚刚降临到这个冰冷的世界上。而我一听到它呱呱的哭声,就再也没有办法抑制自己的感情,顿时欢呼雀跃起来。

    “我老远就听见啥东西在那叫唤呢,跑过来一瞧,果然是条小狗!可怜的家伙,不知是自己跑丢的,还是叫谁撂到路边了。”父亲说着,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而我刚才看见的那只黑色的大柴垛,似乎一下子变得矮小多了。在我们村庄周围,每年都会有类似的情况发生,哪家的母狗生了一大窝崽儿,主人通常不想喂养那么多,索性送别人或抛弃到道旁,随它们自生自灭。今早天气这么冷,它要是不被父亲发现,准保就没命了。哥哥们依旧无动于衷,他们大概惦记着要去上学的事,生怕会因迟到受到老师的责罚。我那时便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好像人一旦念书识字以后,对待很多事物反倒会变得有些麻木了,即便是面对跟我们孩子的天性最接近的小狗,似乎也怀着某种可怕的冷淡和拘束,他们甚至也不打算用手去摸一摸它。

    惟独我,傻乎乎颤巍巍地向父亲伸出手去,就像虔诚的信徒向神灵祈求,并随时做好准备接受莫大的福佑。“给你,可把它抱好了啊!”父亲话音未落,我的两只手掌心早已感觉到了那种绵软与温和,我的心便猛跳起来,好像要从很厚的冰层包裹中突围出来。一开始,小狗还认生似地叫了几声,我也学它的声音轻轻汪呜着,像年轻的妈妈哄自己的小孩那样,它谨慎而又胆怯地在我手掌里缩成一小团,过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我对它并无一丝敌意,才笨拙地挪动着同样柔软的爪团儿,接着试探着,把冰冷潮湿的鼻尖轻轻地抵到我的手腕上,在那里嗅来嗅去,然后,终于鼓足勇气,伸出它很小很软的舌头,呜呜叫着,一下一下舔了起来。那种潮湿而又温热的苏痒感觉,真的要多奇妙有多奇妙!我几乎是战战兢兢地捧着它,生怕它掉地就会摔得粉碎。

    直到这时,我才忽然意识到父亲刚才说过的话。这么冷的一个天,谁如此狠心啊!小狗又是怎么在外面度过这漫长的黑夜的?要是换了我,恐怕早就活活地冻死了。心里这样想时,越发感到小狗的弥足珍贵了,又像我此行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了,就算再冷再累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会再像先前那样,一味肤浅地怨天怨地,毕竟我得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要知道当时,我连做梦都想亲手喂养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小狗呢。我家多年前曾有过狗的,那还是爷爷在世时养的,后来大概吃了毒死的老鼠,一命呜呼了,此后就再没有养过狗。

    正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父亲突然注意到我今天的穿戴了。

    “你咋就这么不听话?才穿这么点儿衣裳,小坏蛋,难道你想生病啊!”

    父亲几乎是瞪着一双牛样的眼睛,狠狠逼视着我了。

    “你知道天气有多冷么?简直是瞎胡闹!”父亲像是已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了,他猛地高高地抬起了手臂。我惊恐得马上缩紧了脖子,半天一动不敢动,双手下意识地搂抱好那条小狗,生怕父亲的手会无情地打着了它。小狗大概也察觉到了某种十分紧迫的威胁,正很慌张地拼命翻爬,想逃出我的手心呢。奇怪的是,那只手高高举起的手,并没有落下来,或者说,落是落下来了,却没有打在我的屁股或别的地方。我疑惑地抬眼偷看时,父亲正用那只准备揍我的手,把我脚下的那捆干稻草一把提溜起来,然后再扛起属于他自己的那副草挑子,气冲冲地往前去了。

    哥哥们见状,也纷纷扛起各自的东西,有人冲我吐了吐舌头,也有人说活该,谁叫你不听他的话,然后,大伙又开始默默地赶路了。我稍微迟疑了一下,小狗正冲我嘤嘤呜呜叫着呢,我腾出一只手抚摩着它的绵软的绒毛,心情很快就舒畅起来,好像父亲刚才说的不是我而是哥哥们。我甚至在想,今天即便是被父亲胖揍了一顿,那也是很值得的啊。

    事实正如此,父亲可不是好惹的人,他要是生起气来,我们准没有好果子吃。而且,他的巴掌真的像一面坚硬的铁锹,拍到屁股蛋上,就会红一大片,疼得好几天都龇牙咧嘴的。还有,其实父亲并不很喜欢我们饲养小猫小狗的,因为家里的活已经够多了,父亲整天要忙地里的事。母亲每天得为我们做两顿饭,此外,还得喂猪、喂鸡、喂驴,所以,猫啊狗啊是不可能轻易走进我们那个家的。用大人们的话说,人还养不活呢,哪有闲工夫伺候它们。可是今天,父亲却一返常态,他居然决定抱养这条可怜的小家伙,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种缘分吧!缘分到了,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想到这,我便十分珍惜地抱好这条可爱的小狗,简直就跟抱着亲弟弟一样,我撒开腿脚一路奔跑起来。我依稀感觉到,自己的身子竟然比刚才热和了好多。

    我们到地里的时候,天色微明,在东面的树林后压着土地的边界,深藏着一道道微红的光线,却又不露声色。风像是一丝也没有了,可寒气却无处不在,仿佛有数不清的冷冰冰针尖,无孔不入地往人肉里钻啊钻的。淡绿色的麦地被一层薄纱样的白气低低地笼罩着,远远望有一些神秘,等蹲下身来细看,原来幼嫩的叶片上,已凝结了的白色的霜花。

    我也是后来才弄明白的,当时地里的温度已降至零下几度了,如果不立即采取有效的措施,等到天亮以后,麦苗儿就会彻底被冻透,上午再让太阳一晒,苗子就蔫了,后果可想儿知,一季的庄稼也就毁了。我也曾听父亲或村里别的人说起过,庄稼刚从地里生长出来,可以说是弱不禁风的,你得像伺候月子里的母亲和孩子那样精心尽力,不能让她们受冷受风受寒,你只有百倍千倍地对她们好,母亲才能恢复如初,孩子也才会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

    哥哥们一到地里,慌忙扔下肩上的草捆子,齐刷刷地站在地埂上,解开各自的裤子,撒起尿了。好像是,他们每个人大老远地跑到这里,就是为了完成这件事情的。我看见白气从他们的两腿之间委蛇地升腾起来,人站在一团团迷雾之中无助地发抖。我因为抱着那条小狗,所以才狠憋着没轻举妄动,只是拿眼睛瞅着哥哥们颤抖不已的身体,心里觉得男娃娃撒尿时动作实在有些好笑,那样子就跟狂风吹动树枝一般。

    这时,父亲已开始着手干活了。他先是把最初我扛着的那一小捆干草解散开来,又等分成十来个胳膊粗细的草把子。他围着田间地头像设埋伏似的,每隔十来步,就放下一把,再隔一段距离,又丢下一把,那架势跟做一种很有趣的游戏差不多,这样一直到放完为止。然后,父亲吩咐哥哥们把所有背来的湿稻草也都一一解散开,每个人在父亲方才丢下草把子的位置上,将各自手里的湿稻草分发一大抱子。哥哥们以前似乎是干过这种活的,他们相当熟稔地行动起来,而且,毫无怨言,或者,他们只是想争取时间,尽快完成任务,好按时赶奔学校上课。所以,他们按照父亲的指挥,迅速地干着手里的活儿。这样没多大工夫,哥哥们就把湿稻草分发完毕。

    父亲静默地蹲在一堆最先分好的草堆旁,从裤兜里摸出那盒滩羊牌火柴。他先给自己点了一根纸烟,大概吸得太猛,一下子给呛着了,他大声咳嗽起来,还像是要呕吐似的大张着嘴。我很是吃惊,觉得烟是种可怕的东西,它竟然让一向硬朗的父亲,表现得像孕妇那样滑稽。不过,我还是慢慢地靠近了父亲,因为我知道,等他点着了火,我就可以在旁边暖和暖和身子了。当然,还有我怀里抱着的小狗,它也冷得瑟瑟发抖呢,狗毛还很短很薄,禁不起这种天气。以前听大人们说,狗冷鼻子猫冻嘴,我看也未见得就对。

    这天气的确太冷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又不由地想起大人常挂在嘴边的话,心就扑扑直跳,生怕父亲因穿衣裳的事,再次冲我发起火来。可就在这时,我竟然很不争气地连着打了三个喷嚏,而且,一声比一声响亮,一次比一次凶猛。完了,这下彻底完了,我可能是生病了,清鼻涕像雨点一般在脸面上飞溅,父亲肯定要大发雷霆了。好在,这时父亲正专心致志地点他的火呢,无暇顾及到我。

    我看见父亲几乎是跪趴在地上,侧着脸,神情多少有些庄重,仿佛正在进行重大的祭祀,祈求老天爷保佑,这大片大片的庄稼能顺利熬过难关;又像是在跟那些麦苗窃窃私语,父亲也许要悄悄地告诉它们,天气再冷再坏也没事的,人总是能想出各种办法来的,俗话说人定能胜天,叫它们放宽心。我看见父亲谨小慎微地擦着火柴,好像生怕火星子会飞起来落到麦苗上,把它们的叶子烫伤;他将干草把子用燃烧的火柴引着了,等火噼噼啵啵燃到一半时,他才把哥哥们分好的湿草一把一把虚虚地盖在烧得正旺的火头上。这样一来,明亮的火焰被暂时压制住了,刚才熊熊的火苗转眼间就变成浓浓的一股股白烟了,远远望去,犹如一条一条白蛇,从湿漉漉的草堆里钻出来,四散奔逃。而随着父亲往上面添加湿草的动作,那烟气似乎越发地怒不可遏,竟扑天盖地滚滚而来了。我的眼泪很快流了出来。我用一只手抱着小狗,尽量压低自己的身子,因为烟气总是往上方游走的,人一蹲下来,那些烟就会绕开你往更高处散去了。

    我听见父亲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咳,他还在吸烟吗?为什么不能扔掉它呢?大人有时也很固执的,他们喜欢的东西不论好赖,通常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但同时,他们又总是要求自己的孩子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我已经看不清父亲的面孔了,他正起身穿过层层烟雾,像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的最后一名勇士,往另一处草堆边继续放火。

    此时,哥哥们早就急不可待了。他们胡乱整理一下各自的书包和衣服,站在路边一同冲父亲喊话,“爸,我们该上学去了!”父亲没有搭理他们,或者,他根本什么也听不见,他干活的时候就是那样,一声不吭,孤注一掷。我看见他又跪趴在地埂上,迅速点燃了一堆湿草,浓烟顿时在他身前升腾蔓延开来。“再晚要迟到了,爸我们得走啦!”哥哥们终于掉头扔下我和父亲,像一群惊慌的野兔子,头也不回一溜烟跑开了。

    看来,上学确实是件顶当紧的事,而我对此还一无所知。当时,我抱着已经属于自己的小狗,蹲在一只火堆旁边,虽然烟熏火燎,泪水横流,可心里别提多快活了。这小家伙刚才被我抱了一路,现在已经适应了我的气息,我故意把它放在眼前的空地上,它立刻就毛茸茸地爬了回来,在我脚边磨蹭爬滚,有时会用嘴巴舔脚腕子,弄得人怪痒痒的。不知是谁说过的话,狗和人最容易亲近,因为它是人的朋友,只要你真心待它。

    就在我不停地抚弄那只小狗,玩得起劲的时候,忽然,听到邻近的那片麦地里,传来一阵尖声尖气的漫骂,一听就知是个厉害的女人,喋喋不休的。我朝四下里张望,由于烟雾太重了,什么也看不清,父亲几乎快要点完了所有的稻草堆了。很快,一个柔弱的女孩子的哭声再度隐隐传来,抽抽噎噎的,很接近于刚才在路上乍一听见的小狗的呜呜声。我终于忍不住了,哭声似乎越来越亮,骂声也越来越响,接着,又是一通拍拍打打的声音,女孩子痛苦地尖叫了好几声。她在地里一边逃命似的跑着,一边哭个不停,而大人正在后面不停地追撵,脚步声十分潦草,间或能听到日爹肏娘的辱骂,那些话骂的相当难听。我忙抱起小狗,弯着腰,循着那凄凄惨惨的哭声,穿过烟雾快步跑去。

    等跑近时,才算是看清楚了,那个打骂孩子的女人也是我们村上的,平日里大伙都叫她喇叭花。喇叭花是个寡妇,他男人得天花殁得早,给她丢下一双儿女。她的儿子跟我哥哥好像是同班同学,这女人很会惯儿子,据说家里大小啥活都不让他碰一下把,眼看快养成少爷的样子,整天游手好闲的;可喇叭花对女儿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了,听说她不让女儿念书,专门让她在家洗衣做饭干家务,还动不动就打骂上一通,给人感觉好像不是她亲生的,或者,她天生就讨厌女孩子。今早不知为了什么事,喇叭花又满地里追着女儿撒野呢。

    我那时虽小,可见到这种局面也会愤愤难平。那个女孩比我大不了几岁,生得瘦瘦弱弱,却有一双很黑很大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显得很无辜的样子,由不得叫人心生怜惜。我们经常看见她,背一筐猪耳朵草或灰条蒿子,急匆匆往家里跑;再不就是,拉着装满干柴或蔬菜的板车,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在村路上。总之,每每遇见她的时候,她从来没有闲着或空着双手。现在,她鼻尖冻得通红通红,眼圈像母牛那样湿漉漉的,一看便知受了委屈,又说不出口,泪水咽进在肚子里。我听见那女人还在不住地臭骂,“俅攮下的,见天就知道号丧,昨晚我让你带上火柴带上火柴,你咋就没长记性呢?难道你生了个猪脑子嘛?”

    那女孩自始至终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抽抽搭搭哭得很伤心很难过,见她妈快追过来了,便低着头边哭边往前盲目地奔跑着。“我让你跑,有本事你跑到天边子去,要不老娘今儿非逮住好好拾掇你!”眼看着,那女人又要追上女孩了,而这会儿她似乎懈气了,不打算再跑了。于是,她往前摇晃着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了,像是随时要倒在地上。或者,她仅仅是跑累了,再也跑不动了——我甚至敢打包票,喇叭花家今早用来放烟的湿草,十有八九又是这女孩,用肩扛来或用板车拉来的。

    我看见女孩猛然转过头,木木地等着自己的母亲朝她扑上来,她却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火柴我昨儿明明装在兜里的,谁知道过了一宿它咋就不见了,兴许是让哥哥拿走了,你没看到他这两天老在玩那把火枪吗?家里的火柴都快让他用光了!……你不问青红皂白……你从来就知道怪我!”喇叭花显然愣了一下,她的巴掌高高地举过头顶,脸上的两团肉蛮横无理地朝中间聚拢,并很狰狞抽搐着,好像随时要掉下来;她的一双单凤眼一挑一挤,眉头拧成一个死疙瘩。“反了天了,你个黄毛丫头敢跟老娘犟嘴,看我不撕烂你的屄!”眼看那女人就要冲上去动手了,我简直紧张得要从地上蹦起来,如果我是个小伙子的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迎上前去,制止住她,或者,干脆给她一拳头再说。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父亲却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旁边跑来,一把就抓住了喇叭花的细白细白的手腕子,他像是故作轻松地陪着笑说:“算了算了,他婶子,大清早起的,你这是干啥?她还是个娃娃嘛。”喇叭花回过头,立起柳树叶子样的两片眉毛,愤怒地瞪着父亲。她那样子像是在说,谁叫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又像是随时都要发作的母猫。但她终于忍住了,或者,她只是不敢,毕竟眼前站着的是一个结实魁梧的男人。“不就是没带火柴吗?来来来,我的你们先拿去用吧!”说着,父亲就势把火柴塞到喇叭花的那只手里了,同时,他也松开了她的手腕子。我当时的心情非常复杂,一方面,觉得父亲的火柴总算是替女孩解了围;可另一方面呢,又很不乐意父亲把火柴白白地借给那可恶的女人。

    喇叭花表情有些古怪,她直不愣瞪地看看父亲,又来回活动了一下大概被父亲捏疼了的手腕子,然后又掂量了一下自己手里的东西。接着,她才有点儿难为情地说:“娃他叔,你是不知道,这娃成天丢三落四的,交代好让她带的东西,人家偏偏把大人的话当耳旁风。”父亲说:“依我看,这丫头够能干的了,比我家那几个娃子还强些!”喇叭花听了父亲的话,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了,刚才高昂着的头慢慢低垂下去。父亲乘机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小四你整天就知贪玩,往后好好学学人家姐姐!”我的脸蛋突然热辣辣地发起烧了。不过,我一点儿也不生气,我觉得父亲说得很对,喇叭花确实有些过分,那个小姐姐的确很能干,到底还想要她怎么样呢?

    “四儿你这小坏蛋,你跑到哪里了?”

    恰恰这时,远处有个女人正扯着嗓子叫我的名字呢。

    “四儿,还不赶紧过来,你给妈把棉衣穿上!”

    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母亲居然特意大老远地冒着寒气,跑来给我送衣裳了。

    “这次你要是敢冻凉了,仔细着我不熟了你娃的皮!”

    母亲似乎总是这样,一点点小事情都要嚷得比天还大,从来也不在乎我的感受。我觉得母亲的声音肯定也让喇叭花娘俩听到了,而且,偏偏又是在这种时候,这真叫人丢脸啊。我正在生闷气,或者,极想找个老鼠洞钻进去,父亲却猛不丁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子,“还不快去,小兔崽子!当心你妈揍你!”我这才像挨了皮鞭的小马驹,一路拖拖拉拉很不情愿地,朝母亲喊话的方向走去。我的小狗汪汪地叫起来,它好像不太喜欢父亲把我的屁股拍得啪啪响,要知道狗是很灵性的东西,它最懂得呵护人了。

    往前走了几步,我又若有所思地回头,一个劲朝身后张望。那对母女已经在自家的地里燃起火来,没有歇斯底里的漫骂,也没有可怜巴巴的哭号。我很想跑过去,跟她说点什么,或者,什么也不用说,只是远远地让她看一眼我的小狗,我猜,女孩子也会喜欢这种小动物的。但是很快,连她们母女的身影也被浓浓的烟雾吞没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个女孩了,连同她先前的无助的抽泣声,都消逝不见了。这时,四周仿佛换了天地,你简直分不清楚,人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或者是飘荡在烟雾之间,地上到处弥弥漫漫青烟笼罩,远处朦朦胧胧无边无际,就跟到了仙境似的。可我的心间始终飘浮着一层淡淡的忧伤,它们像清澈的河水汩汩流淌,又如潮湿的云雾起起落落。我觉得眼睛里潮乎乎的,天空中有什么微小的东西正静静地往下落着,想必那就是预报里说的冻霜吧。

    穿上母亲送来的大棉衣,身上一下子就暖和多了。这种时候,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挑剔衣裳的好坏了。母亲始终不苟言笑,她大概在我的气,要知道家里还有很多活等着她去忙乎呢,可我的固执和不听话,把她一天的计划全都打乱了。我使劲冲她笑了笑,又故意把那条小狗捧给她看,希望她能喜欢。可母亲依旧怨气未消,根本不理这个小家伙。“你少给我嬉皮笑脸的!”我假装没听见她的话,笑嘻嘻地说:“妈,咱家又有狗喽!”母亲随便乜斜了一眼那条小狗,嘴里不满地说:“哼!要养你们养,我可没哪闲工夫!”我赶紧点点头,并保证自己没问题,我生怕母亲再有别的意见,那可就糟糕了。

    好在,父亲这时正走了过来。母亲便丢开小狗的事,一股脑地埋怨起他了。

    “娃娃穿得那么单薄,你还敢叫他跟了来?哪像个当爹的人!”

    父亲嘿嘿一笑,看着我说:“让这小子也受受罪,以后对他有好处,别养成温室的苗子了。”

    “你倒是说得轻巧,冻病了又得花钱打针吃药!”

    父亲便无话可说了。母亲还想唠叨什么,恰好喇叭花的女儿从另一边小跑过来了。她是来归还那盒火柴的,还一连跟父亲道了几声谢。父亲忙说:“这有啥嘛?咱都是乡里乡亲的,再说你们家也不容易。”

    现在,她离我很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脸上除了挂着两道明显的泪痕,又抹上了黑黢黢的烟灰,浑身上下也都灰土土的,两只羊角辫儿松松散散,一看就知早起忙没来得及扎好,发丛里竟胡乱戳着两根柴草。我见父亲上前一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并顺手从她头发里取出了那两根高高翘起的柴草。我注意到女孩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下,马上就镇定了。父亲回头对身边的母亲说:“这可是个懂事好丫头!”女孩听到父亲这样夸她,便很难为情地低下了头,随后就默默转过身走开了。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抱着的小狗,她跑过来时,它确实冲她汪呜了几声。我再次出神地望着女孩消失在前面的一大片烟雾中了,想到喇叭花那样一个女人,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要是这个小姐姐生在我们家就好了,我敢保证父母一定会很喜欢她的,至少不会像喇叭花那样对待她,可惜的是,我们家全是男娃子。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却听见母亲有点儿阴阳怪气地对父亲说:“你咋对寡妇家的丫头那么上心呢,自己的娃子倒撂在旁边,一点儿不知道心疼?”父亲有点儿不高兴地接过话头,“看你说的这叫啥话?我咋就不管他了?出门时叫他多穿件衣裳,他偏不听话,我能把他咋样?”母亲依旧不依不饶,“我没说你不操心了,你是心操得太宽了,一不小心就操到人家寡妇门上去了。”我看父亲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脸涨得都发了紫,好像他身上的血全都集聚到了那张脸上。

    “当着娃娃的面,你到底胡说些啥呢?”父亲很郁闷地瞥了我们娘俩一眼,眼神中的火气又慢慢地压了下去。“嗨,我还忙着呢,没工夫跟你这种小心眼子拌嘴生气!”父亲说着,便很坦然地离开我和母亲,径自往麦地那边走去。

    我也没好气地瞅了瞅母亲,觉得她真不该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都替她感到脸红了,大人有时候真的很莫名其妙。母亲见我盯着她看,便极力掩饰什么似地,故作轻松地对我说:“你爸那人跟木头差不多,连人家的玩笑话也听不懂。”母亲边说边伸过一只手来,大概想要拉上我的手,可我的两只手都忙着呢,她这才把我的肩头搂住了。

    “走,天气怪冷的,咱娘俩还是先回去吧!”

    我没有再吭声,跟她并肩而行。

    在我们的东面,金红色的光芒正一缕一缕从地平线上迸射出来,由最初的稀疏变得纷繁起来,太阳却还迟迟不肯露脸,巨大的寒流依旧在天地间静静地游荡。那些陆续赶来放烟的人,都在地埂上烧起了一堆堆柴草,没多大工夫,几乎所有的麦地都弥漫在浓浓的青烟之中了。我听母亲说,这烟火的气息可以冲散并消解正在四处蔓延的霜冻,这样麦苗儿也就不至于被全部冻死了。母亲说到“冻死”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心好像咯噔一下。不过,我还是一声也不吭。我就是一句话也不想说。

    后来一路上,都是被母亲那样搂着往回走。我也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一会儿想想喇叭花家的那个女孩子,一会儿又低头瞧瞧我的狗。我始终紧紧地抱着这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它的小身子真暖和啊,我的手一直都热乎乎的。不管今后发生什么,我都要好好养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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