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乳时期的羊-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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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很早以前,羊角村有一个小女娃儿,大伙都管她叫筐女。她母亲大概是在地里干活的时候突然生下她的。

    可问题是,筐女的母亲那时估计还没有嫁人呢。就是说,筐女的母亲那时很有可能还是大姑娘家,至少没有正式过门吧。当时的情形谁也没有亲眼见到,所以对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胡乱猜测而已。筐女刚一生下来,就被母亲丢在密麻麻的玉米沟里,而且是个傍晚,天色已擦黑了,估计只有那些星子,在高处模糊地看见了地上呱呱叫着的筐女。星子在人头顶不停闪耀着,一颗颗想要跳下来看个究竟似的。

    那会儿地里干活的人都散了。在玉米沟里薅了一整天草的女人,都提起手里的筐子,筐子满当当沉甸甸的,把女人的胳膊吊得又长又细。筐里都是她们从玉米沟里拔下来的青草。这些草当然得顺路带回家去,兔子啦羊啦牲口啦都喜欢吃这种新鲜的青草。当时大伙儿拎着筐子,走出老远了,人都上了田,稀稀拉拉地走在回家的小土路上,所以,根本没有人注意到,筐女的声音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她就像一只拳头大小的狗崽或猫娃子,猛不丁扯出一串嘤嘤的泣音,在雾蔼蔼的暮色中,透出一股鲜活而幽忧的意味来。

    若是碰上一帮大大咧咧的老爷们,这种赢弱的声音,通常是不会引起足够重视的,可女人就不同。她们的耳朵天生就有特殊的功用,这种婴娃的哭声,尤其能打动女人那根纤细的神经,也最能感染女人内心最脆弱的那一部分。她们听见了,就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女人的胸怀有时候也是很宽阔的,就像眼前这一望没边的青纱帐子,什么也能盛得下。女人们稍稍怔了一会儿,就顺着断断续续的哭声又摸索了回去。那些又长又宽的玉米叶子,一时间被女人嫩白的手臂撩拨得唰啦唰啦叫唤个不停。最终,几乎快走到玉米地的尽头了,女人身边的玉米叶子都不再乱叫的时候,才寻到了那哭声传来的准确位置。

    这一大群女人顿时不言语了。

    她们仿佛变成一棵棵结了丰硕的谷棒的玉米,都惊惶地围成一个圆圈儿,木呆呆地低着头,嘴角嗫嚅着,腿脚戳在玉米沟里一动不动。

    要说也没有什么可稀奇的。这些女人多半都生过一男半女,娃娃都是她们身上的一块肉,生的时候就跟拿刀子割自己一样疼,等生完就没事了,伤口和疼痛像是永远消失了。但眼下的情形,还是让她们惊叹了一阵,又唏嘘了一阵。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猜疑着,半晌也没拿出一个好主意来。

    这是哪个坏女人干下的?

    咋能尻子一撅,就把娃娃养在玉米沟里!

    女人们鸟雀似的七嘴八舌,彼此开始重新打量对方,似乎都在竭力怀疑:肯定是站在自己身旁的某个女人做下的“好事”。

    婊子养的心肠比刀子还硬唼!

    没良心的贱货,这是伤天害理哟!把娃娃狠心地撂在这里喂蚊子吃。

    真格不要脸么!

    谁说又不是呢……可怜见的……

    就这样,她们围绕着扔在玉米沟里的那只筐子、和正在筐子里手脚朝天像只小青蛙样乱哭乱动的婴娃说起个没完。起先,每个人都愤愤然的样子,都恨不得立刻将那个坏女人从人堆里揪出来扇她一顿耳光、撕烂她的衣裳,或者带她去游街。

    不过,这种打抱不平的想法,很快就被一颗颗怜悯和疼惜的心肠替代了。有个女人已经默默地蹲了下来,她把草筐子里的婴娃轻轻地抱在怀里了,并且,好像她就是这个小东西的母亲,嘴里羔羔蛋蛋地哄逗着,一副失而复得的惊喜样。

    后来,女人们再次离开了玉米地,当然也带走了筐子里的婴娃。

    她们轮流抱着那个女婴,不抱的也都很兴奋地提着盛满草的筐子前簇后拥。一路上有说有笑,仿佛再有多少个空筐子也装不下她们洒了一路的声音。

    快到村子时,大伙终于从兴奋和愤慨当中理出了头绪。

    首先,她们决定把情况向村里的男人们如实汇报,因为谁也不想不明不白地领养这个可怜兮兮的小东西;其次就是,她们对于这个婴娃的情况真的一无所知,她们甚至没有注意到,村里面哪个女人的肚子悄悄地鼓了起来。为了方便起见,她们不约而同地管她叫筐女,就是盛在筐子里的女娃娃。这样非常好记,也不用动什么脑筋。旁人若问起时也好说呀,她是跟草筐子一起被大伙捡回来的,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

    有人说,应该先把筐女抱到村长家去,让村长拿个主意才对。

    有人说,筐女肚子正饿着呢,还是赶紧回家,给她拌点面糊糊喂上再说吧!

    有人说,怎么也得给筐女找身小衣裳穿上吧,最好在换衣裳之前,先用温水好好给她洗一洗。

    有人说,真是可惜了的,筐女要是个长牛牛的就好了,那样的话准保大伙都会心甘情愿地抢着来领养她。

    也有人说,你们几个看着弄吧,反正我是上有老来下有小,家里的事我还顾不过来呢,哪有闲工夫操心这个筐女?

    大伙一边胡乱说着各自的想法,一边把筐女在每个人的手里传了一遍。她们都忍不住亲了亲筐女的小手和脸蛋儿。小人儿的皮肤嫩得简直无法形容,就连已经生过好几胎的女人,也都感到非常吃惊,因为这之前她们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观察或亲吻过自己的那些儿娃,可娃娃们已经不知不觉长大了,并且永远不再需要做母亲的这种亲吻。

    于是,女人们都像占便宜似的筐女筐女叫着,亲起来就没完没了,弄得小家伙认生似的又呱呱地叫了起来。

    到最后,筐女的名字就这样被她们叫开了。

    村里突然又添了一张吃饭的嘴,这倒不是什么坏事,可也算不得多好的事。

    那些天村长带着两、三个曾在玉米地里捡婴娃回来的女人(其余的人一开始就打退堂鼓了,她们怕生事端,更重要的是屋里的男人不允许她们抛头露面),女人怀里轮流抱着那个婴娃,他们几乎跑遍了村里的每一户人家,他们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又摆事实又讲道理,希望筐女的母亲能站出来,勇敢地面对现实。毕竟,筐女也是一条命儿,就算是一条小狗,也不应该随便撂在野外不管不问。但这种劝说没有任何收效,相反,却惹怒了好几家的老辈人,他们气横横地把上门来的人连推带搡给轰了出去,并警告他们,不准再来门前胡说八道。

    筐女的初来乍来,着实让村里那些欲嫁未嫁的黄花闺女紧张了好一阵子。

    这些大姑娘平时去地里干活也好,还是随便出门转街也罢,总觉得有人在背后嘀嘀咕咕、指指戳戳的,总觉得旁人的目光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的肚子、和走路时一扭一扭的屁股,好像非要从她们身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以打消这种无止境的猜疑。

    有两个姑娘已经订好婚的,双方都谈妥等冬闲了就办喜事。可不知什么缘故,好端端地事情就黄了,连媒人都一个劲直叹气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连那个最初将筐女从玉米沟里抱起来的好心肠女人,这时也泄气了。村里的闲言碎语铺天盖地,有些人甚至恶毒地怀疑,筐女跟她或她家的男人有点关联,要不她怎么那么热心肠呢?看来,这件事弄不好她自己也会被唾沫星子淹没了。

    这个女人终于在一天夜里,将睡熟的筐女悄悄抱到了村长家。她对一脸茫然的村长说,这活我实在是干不了了,你再另挑一个人吧。

    村长本来是要发一通火的,可回头看看仍在睡梦中的筐女,和那两只红扑扑的小脸蛋,村长就把胸口的火气强压住了。他大概不想把这个小东西从梦里惊醒。

    女人离开时,又从自己的脖项上摘下一条粉红色的棉围巾,轻轻地盖在筐女的身上,然后一咬牙,红着一双眼圈转过身,默默地出去了。

    对于这个女人来说,一切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二》

    羊角村有个专门看守场院的外乡人,一直住在库房旁边的一间小窝棚里。窝棚当然不是什么正经的房子,有点像牲口圈,不过四周是封闭起来的,虽不很严实,却也能挡风遮雨。村里专门用破草席、细木棍和从别处拆来的一堆旧土坯,在场院垒起一间又矮又小的土屋,让这个从外地逃荒来的外乡人住在里面。

    这个来自外乡的老光棍汉多少有点奇异。这样评价他也是有些原因的。他好像不会说话,反正他到羊角村以来,还没有谁真正听到他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大伙都坚信不疑,他是个哑巴。因为他从不说话,大伙就无从知道他的名姓,私下里都管他就白脸、白鬼或白无常。这只是一方面。另外吧,这个远远看去悄无声息的人,却生着令所有人都发怵的皮肤,他身上的肉皮已经白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程度,就像一只刚刚被揭去毛皮的老羯羊那样,膘皮雪白,却又布满了鲜红的血丝和红斑。外乡人的面皮、脖颈、手背、胳膊,甚至连头皮和耳廓子都是那种白里透红的古怪颜色,怵人得很。只要稍微看上一眼,就会心惊肉跳半天。以至于,他都在窝棚里住了好些年了,村里多半人都没有跟他有过任何的交往。

    村长真是个精明人,将这样一个外乡人留下来看管库房和场院,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那年为了筐女的事儿,村长也着实犯了难。不过,村长眼珠子一转,立刻就有了主张。村长连夜把筐女抱到窝棚跟前,他指着筐女对外乡人比画了好一阵,意思是她跟外乡人一样,都没有地方可去。然后,就把筐女一股脑地塞到外乡人手里,好像塞一只没人要的包袱团。临走前,村长又把嘴靠在外乡人耳边(好像这样对方就能听清楚),喊着说,我看你一个人怪凄荒的,这个娃给你作伴正合适。外乡人一直不安地看着村长,又偷眼诧异地看看被强行塞给他的婴娃,两只白惨惨的手瑟瑟抖颤,仿佛捧着一团滚烫而又危险的物件。

    不管怎么说,筐女总算在村里落住了脚。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出去。其实根本不用谁来传话,场院离着住户并不很远,一整夜恼人的婴娃的哭声,从那间低矮的窝棚里不时地传出去,传到每一家住户和他们的耳朵里,女人们一听就知道是她们从玉米地捡来的婴娃在哭号。不过,当她们确定下来哭声竟是从场院那边传出的,就有些坐立不安了。天亮以后,她们急忙差派自己家的娃娃跑到场院去察看,结果被告知,她们整夜跳动不停的眼皮所带来的焦虑,完全是事出有因。

    天神哪,谁把好好的一个娃娃送到无常那里啦!

    真是作孽哟……作孽!

    女人们的眼珠子简直快要被这个不争的事实惊得飞出眼眶去了。她们无不觉得与其这样,倒不如当初根本别把筐女从玉米地里捡回来,就是让野狗叼走、让蚊子活活吃掉,也比交给窝棚里的那个流浪汉强。

    一旦她们得知,这一切都是村长老人家的精心安排之后,谩骂的声音立刻减小了许多。不过,等她们被自己的男人从街上拉劝回屋里,她们还是会一个劲地埋怨,认为村长这纯粹是把筐女往火坑里推。

    尽管如此,也没有一个女人再肯站出来,将筐女从窝棚里抱回自己家去收养。

    也有极个别的人觉得,这样也好,那个白脸无常这回可是捡了个大便宜。因为像他那样的人,恐怕下辈子也不会讨到婆姨,而现在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个活脱脱的女娃儿,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福气呢!

    《三》

    那间又矮又黑的窝棚里有了些生气。

    起初几日,筐女的哭声惹得一村女人还是提心吊胆的。

    渐渐地,哭声没了,几乎再也听不到。女人们又开始怀疑,是不是白脸无常对筐女下了狠手?但是,娃娃们很快就向大人报告了白天玩耍时所看到的情形:说他们亲眼看见白鬼抱着筐女在外面晒太阳;说白鬼在窝棚跟前生火做饭的样子真可笑;说白鬼让烟火熏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个劲在那揉眼睛;娃娃们还说白鬼好像在窝棚旁边的树上拴了几根绳子,绳子上挂着一块一块的抹布片……这些好奇的母亲听着听着,突然就打断了娃娃的话,并纠正说,你们懂个屁,哪里是抹布,是婴娃的尿布才对。

    有一次,女人们正在地里干活,突然看见那个白脸男人忙忙慌慌地顺着小路朝村外去了。他走得太快了,简直跟跑一样,好像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眼睛尖一点的女人注意到,他怀里抱着一团东西,抱得很紧,跟他的胸口紧紧地贴在一起。

    这一去就是多半天,天黑前才匆匆赶回来。女人们又在村口碰到他,他果然怀抱着筐女,神色惶惶。女人们仗着人多,壮着胆子上前摸了摸筐女,才发现婴娃的脑门烫手呢。不用问,筐女生病了,在发高烧。她们也由此得出结论,他八成是抱着筐女去外面的医疗站了。看来,这个白脸男人并不像大伙想象中那么坏,他还是有点良心的,至少知道给娃娃治病。

    村里的鸡白天一般不在窝里蹲,都放开四处乱跑,找路上散落的谷米吃,也钻到庄稼地里啄虫子解馋。有的母鸡吃里扒外,偏把蛋随便丢在外面,有时也趴在场院里的草垛上下蛋。养成习惯,就会经常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下。主家经过观察,摸清了地点,到傍晚就爬到草垛上收蛋,几乎每天都不会空手而返。

    可是,自从筐女来了以后,草垛上的鸡蛋明显少了,有时接连几天连根鸡毛也没摸着。主家便起了疑,派自己的儿娃没事就盯着草垛。儿娃后来哭着回家告状,说眼看着白鬼把鸡蛋收走了,说白鬼非但不把鸡蛋还给他,还一抬手将他推了个大仰趴。主家气愤难耐,有心跑去窝棚跟前理论,又有几分畏惧,关键语言也不通,有理说不清,只好去找村长。

    村长在自家吃饱喝足了,倒背了双手出门溜达,顺便去了一趟窝棚。

    老远就见白脸男人脊背上背着筐女,弓着腰身在门口的小炉灶前忙乎。村长悄悄走上前,抻着脖颈往那口小铁锅里扫了一眼,热腾腾的汤面上漂着一层雪白的蛋花儿,可以说是人脏俱获了。

    但村长没言声,又悄悄地后退了几步,从后面看着白脸男人。此刻,他正一抖一抖地将手里的面粉往锅里撒着,然后用一根筷子在锅里一圈一圈搅动。很快,饭好像就做好了,白脸男人将饭锅从火上端下来放在地上,然后舀出一小碗,端在手里哈吁哈吁地吹着,白气顿时弥漫了他的头脸。

    后来村长看见,他把后背上的筐女慢慢地解下来,自己蹲坐在窝棚门口,把娃娃平放在自己的腹弯那里,一手端着碗,一手拿小勺蒯了碗里的东西。在喂给娃娃吃前,他先将嘴搭上去吹一吹,才轻轻地送进娃娃的嘴里。一切看起来真是又寂静,又安详。不知怎地,村长觉得眼睛涩涩的犯酸,本来有几句话要跟这看场人交代的,想了想,村长还是像来时一样默默地走开了,却绕道去了丢鸡蛋的主家。

    那以后,再有人告类似的状,村长当即便黑下脸皮说,谁叫你们这些娘们闲球没事,硬把个野娃儿给我抱回来,就是养只鸡娃狗娃也得喂食哩,何况一个活人呢。

    《四》

    筐女的胳膊腿脚都跟地里的玉米一样长得很快,好像没多久,大伙就看见她会满地乱跑了。

    筐女的小脸蛋红扑扑的,跟熟透的西红柿一样鲜艳。但是,她跟看场人一样,总是悄无声息的样子,倒是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似乎会说话,不时地眨巴着,显得很灵秀。有时她也会咯咯地笑,不过她从来不冲旁人笑,那清脆的笑声好像只有单独跟看场人在一起的时候才有。

    每年的夏、秋两次大收,场院上都会繁忙那么十天半月。庄稼收割后全部从地里运回来,高高地垛在场院上,然后是集中打场,晒谷,入仓。当然,最热闹的莫过于给家家户户分口粮了。这种时候,一村男女老少都很兴奋,粮食是按挣下的工分走的,分多的兴高采烈,分少的垂头丧气,也有背地里骂娘的,说辛辛苦苦干球了一年,到头来还赶不上那个看场院的白无常。

    看场人确实不用下地干活,这是村长定下的规矩:只要把场院看管好,别丢了粮食、牲口和农具就行了。村长会高抬贵手多分一点粮食给他,毕竟他还抓养着一个娃娃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别看白脸汉子整日不声不响,可也是很明事理的,既然人家待他不薄,他也就全心全意地为村里做着事,很对得起吃到嘴里的粮食。

    眼下麦子收割运送回来,跟一座座山头一样垛满了场院,看场人就一刻也不敢放松,他像一只大个的麻雀,在麦垛之间来回穿梭,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就是一只耗子也休想从他的眼皮底下偷走一颗粮食。还要盯住那些调皮捣蛋的娃娃,他们喜欢爬到高高的麦垛上,糟蹋起来也很厉害的。夜里比这还要谨慎百倍,他彻夜不睡,白惨惨的手里捏着村长特别配给他的一只手电筒,没完没了地场院上摇晃,吓得那些蝙蝠在漆黑的夜空里吱吱乱叫,四处飞窜。

    天一亮,他就拉着筐女的小手,在场院上巡视。他还抽空捡了几只麦穗子,用手搓掉皮壳,把麦粒撒在锅里炕了炕,炕熟了,就装在筐女胸前的小兜里,让她嚼着吃。筐女跟着他在麦垛里跑来跑去,像一只欢蹦乱跳的兔子,别提有多快活了。这天晌午村长带两个男人来过一趟,让他把库房的门打开,因为从明天开始就要连天连夜打场,得提前把脱粒机拉出来,好好拾掇拾掇,主要是检修一下电机和线路。

    他当然要卖力,别指望村长请来的那俩懂电的师傅往出搬机器。这种情况下,就不能把筐女拽在手里或背在身上,他让筐女在窝棚里乖乖地呆着,自己就忙去了。他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把两台机器从库房里搬出来,又彻底清除掉蒙在机器上面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来检修的师傅才慢悠悠地开始工作。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跟村长谝闲,村长一直蹲在旁边陪着一脸笑。后来村长大概想给师傅们散烟抽,一摸身上才发现出门急忘了带,于是又派他赶紧去家里朝村长的女人要去。

    让他跑腿其实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他又不能说话,见了村长的女人难免得比画好半天。一开始村长的女人也没理识他,让他在街门前傻站了好大工夫,因为这个女人正忙着和面呢。他实在是等不急了,才径自走到村长家的灶房门口,像只鬼影子似的吊在门框那里。村长的女人也是女人,跟村里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骨子里也对这个外乡人充满了畏惧和厌嫌。平时碍着村长脸面,女人不好说三道四,可现在这个白无常居然赖兮兮傻唧唧地堵在自家的灶房门前,看着就让人心里窝火,女人就劈头盖脸地奚落了他一通。女人骂好狗不挡道,骂他是个扫帚星,骂着让他快点滚开。可他一点儿也不生气,依旧不停地冲里面的人比画着,或者,他根本就听不清女人在说些什么。后来,他也算是急中生智,竟然钻进人家的灶房里,把正在案板上擀面的女人吓得尖叫了起来,连手里的擀面杖都撂到地上了。他却不紧不慢地在灶坑里捡了一截木头棍,凑进火塘里点着,笨拙地叼在嘴里,然后又用自己滑稽的方式,跟已经吓得胆战心惊的女人表达他要做什么。

    等他好不容易拿着村长的烟,颠颠地赶回来,又被当着两个师傅的面,狠狠地教训了几句,村长嫌他去的时间太久,说就是去镇上买一趟也该回来了,你真是个木头人。他自然没有二话,心里却还惦记着筐女,就趁村长他们在荫凉地抽烟的工夫,跑回窝棚里看看。筐女不在,他急忙转身出来,站在窝棚前朝四处张望,丫哇丫哇含糊地叫着,声音有点像嘴里叼着肉的老鸹,还是没有筐女的身影,也没有丝毫回音。

    他又飞快地跑到场上,一头钻进还没有来得及锁门的库房里,东瞅瞅西摸摸依旧没有筐女的影儿。他紧张极了,一张白脸变得红赤赤的,吁吁喘气,胸口朝外一鼓一鼓的。他开始来来回回地在几十个麦垛之间跑来跑去,这样无头苍蝇似的乱跑了一阵,他发现筐女真的不在附近,她丢了!他随即又跑到村长和两个师傅跟前,村长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他忙不迭地比画起来。他把自己的一只白手平摊开,在距离地面的某个高度停住,然后又用手抓起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揪出两只朝天的小辫样,然后两只手掌心同朝上翻开抖颤,脸上是巨大的恐慌和焦急。村长也许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许根本不清楚他想怎么样,反正村长散漫地晃了晃头,同时冲他吐了一圈含在嘴里的白烟。

    一直到天黑,他先后去过村子前面的麦地,去过村子后面的水田,去过村里的祖坟地,他沿着干渠坝从南到北走了十几里路,甚至还去了邻近的两个村庄,可等他满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回到自己的窝棚时,里面还是黑洞洞的,没有预想的筐女扑到他怀里时的温暖和喜悦。他什么也没有吃,只是灌了一肚子生水,就失魂落魄地捏着手电筒,在麦垛中转悠起来,嘴里好像还在丫哇丫哇地叫着。这种时候,场院上除了他的心在怦怦乱跳,和那些蝙蝠在头顶飞来飞去,还有偶尔吱吱叫着满地乱窜的耗子,再也没有什么活动着的东西了。

    整整一个晚上,他真的跟孤魂野鬼一样,在场院和窝棚之间来回走动,瞪着两只眼珠子,凝视无尽的黑暗、和黑暗中影影绰绰像山峦一样的麦垛,仿佛筐女就藏在里面,而且随时都会从里面钻出来冲他笑。

    第二天人们热火朝天地打场,两台脱粒机轰鸣着将一捆捆麦秸吞进去,继而又在愤怒的嘶吼声中一团一团飞扬出去,金黄的麦粒在机器的肚子下面汹涌翻滚。大伙都忙得不可开交,谁都没在意他。村长又给他布置了新的活儿,让他每天多烧几锅水晾上,好给干活的人喝,天气太热了。

    《五》

    筐女丢了好些日子,大伙才陆陆续续得知。丢了就丢了,反正也是捡来的野种,没人把这事放在心上。到了秋后分粮,村长也没再给他多拨一颗粮食。分多了没用,他一个人也吃不了。他还是一个人住在窝棚里,干自己份内的活儿。只是,跟以往有所不同,没事的时候他不再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间窝棚里,而是在村子周围胡乱转悠,好像要找寻什么,又仿佛是在等谁出现。

    又过了一阵子,他的举动就反常了。有一天傍晚,村口的老槐树底下几个娃娃正在过家家,里面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女娃儿,眼睛黑亮黑亮的,扎着一双小辫子,辫梢往两边翘着,脸蛋红扑扑的,非常好看。谁也没有留意到,他一直都出神地朝娃娃堆里张望着。

    忽然,他几乎像一只刁悍的白秃鹫,猛地降落到那堆娃娃们中间,一把就将那个扎小辫的女娃儿从地上抱了起来,女娃儿的头发下垂着,两只发辫一甩一甩的。他头也不回地朝场院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其余的娃娃正耍得高兴,半天也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有个大一点的男娃终于大声喊叫起来。

    快呀,快来人呀,白无常把我妹妹抢走了!

    随后,男娃慌里慌张跑回家去找大人。大人们顿时被这个可怕的消息惊得从地上跳起来。他们趿拉着鞋一面朝场院跑,一面让男娃快去找村长,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得很,那个白脸汉是不好惹的。

    村里很多人都闻声赶过去凑热闹。秋后的场院已空荡荡的,除了一排锁得严严实实的库房,就只剩那间孤零零的窝棚蜷伏在场院的一角,像个叵测的狗窝。大伙在窝棚跟前紧张地围了个大圆圈,而且每个人都尽量往后退着点,生怕受到意外的伤害。窝棚里悄无声气,却一样唬得人头皮都发麻,汗毛都快竖了起来。

    那家大人站在离窝棚最近的地方。两口子满脸都是惊恐不安的神色,女的已经开始呜呜起来,男的有几次想冲进窝棚去拼命,但始终没有足够的勇气再往前靠近一步,只是无谓地朝空气挥舞着他愤怒的拳头,嘴里嚷着,狗日的,白脸鬼,你他妈的快出来,把娃儿还给我们!他也试探着用手去推窝棚的门,好像被顶得死死的,纹丝未动。男的只好又用脚尖恶狠狠踢了两下,继续叫嚷着,开门快开门,再不开门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门却始终没有打开的意思。旁边有人劝话,说千万莫慌乱,当心把那家伙惹火了,谁知道狗日的会干出什么蠢事来。这种善意的提醒又及时、又太必要,那家男人立刻就变得乖张而又不知所措,再也不敢莽撞地拿拳头和脚去打门了。女的这时已经软塌塌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捶胸抢地,哭爹叫娘,脸上抹满了晶亮的鼻涕和眼泪。

    村长也怒气冲冲赶来了,却也没有想出好办法。依照他的驴脾气,先一脚把门踹开再说。可村长的腿脚让那个坐在地上的女人抱得紧紧的,大伙也都认为不敢胡来,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里面的那个家伙。但又有人指出,光这样干站在外面喊叫也没用,因为十聋就哑,也许那个白脸压根就听不见呢。大伙都傻眼了,情况简直太糟了,没有比这更坏的事情!

    天色黑沉了,似乎满天的星子都在惶惶地摇颤,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来。窝棚里依旧没有一丝响动,里面仿佛出现了某种新的死寂。这种状况让人更加地惶恐不安。那家女人也停止了先前无休止的哭闹,她像刚刚从梦里惊醒的女疯子,一副恍惚又无知的样子;男的看起来倒像一个蹩脚的小偷,正把自己的一只耳朵贼兮兮地紧贴在那扇小木头门上,煞有介事地听着什么。

    那家的男娃(小女娃儿的哥哥)在大伙都不经意的时候,竟然猴子样爬到窝棚顶上。这间窝棚除了那扇木门,四周没有窗户,惟独棚顶留着一只小天窗。男娃像是豁出去了,他奋不顾身地趴在棚顶,并将脑袋伸进天窗里观望了一会儿。他突然缩回脖子转过头,声音有些沙哑地朝下面大声喊着,爹,妈,里面没人,啥都没有,我妹妹不在里面!

    这一新的情报简直就是一记炸雷。如果说刚才大伙都惴惴难安,担心外乡人会干蠢事,现在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这太不可思议了!大伙在外面守了老半天,到头来窝棚里却是空的。村长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那家的男人早已像疯牛一般,将自己的整个身体撞向那扇小木门。门哐啷一声被撞开了,正如男娃所说,里面的确没有人。

    眼前的迹象表明,外乡人已经逃逸了。而且,他还带走了那个可怜的小女娃儿。与此同时,大伙还在窝棚最靠里的角落,发现了一只狗洞,旁边有一捆磨得圆乎乎的秫秸,看来洞口最后没有来得及用它堵上。那个男娃又自告奋勇地从洞口爬出去,外面是笼罩在夜色中的大片大片的土地,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什么了。

    那家女人当即叫了一声我的娃啊,就瘟鸡样栽倒在窝棚里。

    《六》

    满天星光的映衬下,通往异乡的小路发着淡淡的白光。不过,谁也不会注意到,这种时候还在不停赶夜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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