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女人的肚子,通常都不怎么显山露水,那种宽大肥阔的衣裤,完全可以遮蔽事实真相,村里几乎没有谁能注意到的,有时候甚至连她们自己的男人也说不清楚。可有那么一天,这些女人忽然就像下蛋的母鸡,痛苦地歪斜在某个地方,也许是炕头,也许是地埂边或小道旁,有时甚至是在自家的茅圈里,无奈又无助地叫唤两嗓子,再一使劲把嘴唇咬出一排血印子,孩子就呱呱降生了。做娘的往往又是,用自己的牙齿咬断脐带,把刚刚钻出肚子的血乎玲珑的小家伙抱在怀里,一步一拽摇摇晃晃走回家去。血水在娘俩身后滴淌出一条殷红的虚线,弯弯曲曲,惹得蚂蚁们一路追撵。
类似的情况经常出现,以至于哪家的孩子生下来很长时间了,村里人还不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大伙似乎只关心一件事情,那就是到哪里能多弄来一把碎米或半碗黑面,每个人都在搅尽脑汁——假设脑汁可以吃又不伤及性命的话,也会被人纳入思谋的范畴——但如果这种时候,听说谁家又多出一张嗷嗷待哺的嘴巴,这个打击无疑是极其惨重的。道理其实很简单,没有谁为村里多弄回来一颗粮食和一片菜叶,而相反地却要多出一张或几张吃饭的嘴巴,而且这些嘴巴会随着时间推移,越长越大,越吃越多,这在当时确实是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很多人家之所以生了孩子悄无声息的,一方面他们确实害怕遭到村里人的白眼和怨恨;另外,还有更为直接的原因,一般这样的孩子是不大好养活的:有的刚生下没多半天时间,就夭折了;有的勉勉强强熬到满月或百天,顶多活到周岁,又不幸染上肺炎或天花,终究难逃厄运的。
基于种种考虑,这样的人家便选择了沉默的方式,形同饲养一只猫或狗那样,试图不露声色把孩子偷偷养大。可是,一旦消息走露,比如婴孩那种特有的撕心裂肺的哭闹声,再比如女人神色惶惶地抱着孩子不得已出门寻医问药,被旁人听到耳朵里或看进眼睛里,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婶娘当时大概也是这种情况,此前她好像已经生过七八个孩子了,不过活下来的只有四个,三女,一男。这一次,她把孩子生在别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井里,好在那口井没水,干了好久了。
有人说,婶娘那天本来是不想活了(当时村里确实有很多人抗不住饥荒,想一死了之)。她是跑去投井的,跳下去以后,人就跌晕了,但人没死,等她缓过劲来的时候,肚子疼得钻心。或者,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想叫她死,孩子想出来,想看看我们这个正在倒霉的村子。孩子在婶娘肚子里撑胳膊动腿,还用一双小脚片子蹬她的肚子,硬把她给疼醒了。婶娘在井里疼得哇哇直叫,没叫几声,她就听到了自己孩子的哭声。孩子一哭,婶娘的心就软了,想死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一般人都这样,见了自己的骨肉,哪有不动心的?
大概,井生就是这么出世的吧。不过,凡事总会有多面性的,还有一种说法,那天婶娘并不是去寻什么短见,因为当时天色都快黑了,有人看见婶娘从家里出来,样子有几分神秘,她用围巾把脸面裹的严严实实,碰见村里的人头也不抬,更不答话,径自朝一个方向走去,好像赶着要去会见个什么当紧的人。所以,后来村里也有人说,婶娘是走得太急了,不小心掉进井里的,她一掉进井里,就把肚子里孩子硬生生给摔了出来。
至于,那晚婶娘到底匆匆忙忙要去见谁,说法就不太一致了。有人说是去借粮食,有人说是去偷吃的,也有人说婶娘是去幽会一个老相好(可问题是,哪有女人带着个肚子去会男人的理儿?)。不管别人怎么猜测,反正对于婶娘一家乃至全村而言,这终归不是件什么好事。
那几年的情形已不消多讲,到处都差不多少,到处都闹饥荒,到处都吃观音土剥榆树皮,传说有的地方还吃了人。可我们羊角村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么荒唐的事,羊角村的人绝对不会干那种事,你吃了人那还算是个人吗?那跟绿眼睛的豺狼不是一样了吗?顶多也就差尻壕子里夹条尾巴了。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不能想的办法也想了,裤腰带勒得再紧,大伙还是整天要把肠肠肚肚拧成绳子,怎么办?不能眼睁睁看着活人饿死,头头们学象棋里的法子,想出一个“丢卒保军”的办法。他们说这就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也不是一点儿道理没有吧。
所谓卒子,就是七老八十病秧秧的再也干不动农活的老汉老婆子,还有就是即将要出生的和刚生下没几天的碎崽娃,村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粮食给这些卒子们吃了,而且,谁也说不清,这场饥荒究竟要捱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一天深夜,村部里开了个很秘密的会议,议题自然是,怎样能让我们羊角村熬过最最困难的时期。据说参加这次会议的,都是村里的干部和各家各户的壮劳力,这些人里有村里的笔杆子和算盘珠子,还有种菜种粮驾车马养牲畜的好把势,也可以说是村里的中流砥柱,没有了他们这个村子就等于空了,没了筋骨,行尸走肉一般。
据说,那晚开会的人都万分沉重,也无限悲痛,可面对羊角村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他们全都无可奈何听天由命,因为谁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几乎每个人都是流着眼泪撒出手里的阄。所谓阄,其实就是一个钢锛,正面表示同意,反面则不同意,一切仿佛天意,最后从阄里得出的结论是,只能让村里的那些卒子们自生自灭。
又据说,为了慎重起见(省得有人日后反悔),他们每个人都在同一张纸烟壳的背面上摁了红手印子。那其实是一份名单,张三李四王麻子,凡是符合上述要求的“卒子”们,名字都被歪歪扭扭写在那片纸上,至于还没来得及出生或生下来没来得及取名字的,统统冠以女人的名字。
婶娘的名字自然也在上面,也就是代表井生。婶娘生孩子动静太大,又是叫村里几个人七手八脚从井里打捞上来的,谁都知道她一不小心生下了一个娃儿。
当晚,小叔回家就对婶娘说:“咱们现在顾命当紧啊,这娃儿无论如何养不活的,干脆把他撂了吧,等往后日子缓过劲来,让你再生个也不迟。”
婶娘怀里正抱着井生,听小叔这么一说,人顿时惊愕住了。
婶娘说:“娃儿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啊,你咋说得那么轻松?”
小叔叹口气,说:“谁叫他娃娃来得不是时候呢,而今别说是他,咱们眼看都快活不下去了。”说着,他的肚子咕噜噜乱叫,好像一阵闷雷滚过屋顶,他实在没有力气再跟婶娘说多余的话了,就软塌塌斜靠在炕墙上喘气。
婶娘把井生抱得死紧,好像谁会随时来抢夺似的。她的脸贴着井生的脸,她的泪珠在井生脸上滚来滚去。井生哭起来,好像被雨点敲醒的,受了惊吓,哭声异常响亮。孩子饿,哭得让人心焦。婶娘赶忙撸起衣襟,将蔫巴巴的一只奶头塞进井生嘴里,哭声暂时被堵住。
井生咂得吧吧响,婶娘直疼得眉头深锁,哟哟叫唤,眼泪蜂涌而出,却还是忍住痛让孩子咂。没咂几下,奶水就干了,井生意犹未尽,因为得不到反而执拗,再用力去嘬,婶娘又开始尖叫,小祖宗啊小祖宗,你还不如要了娘的命呢。
井生便撒开奶头,开始一味哭闹,怨气冲天。奶汁慢慢地从奶头里渗出来,凝成眼泪大小的一滴,又似乎只是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挂在婶娘那并不丰满的胸脯上,看不出一丝儿白。婶娘深锁眉头,用手轻轻揉了揉依旧发痛的奶头,那颗珠子碎了,井生蹬着小脚在又不依不饶地哭。
小叔在一旁听得愈发烦躁,目光里似有几分仇恨,对婶娘发狠嚷:“老子饿不死,也迟早让这小丧门神号死!”婶娘忙撸起另一只奶头给井生吃。小叔无奈地掉过脸看着他们娘俩,好像在看别人。半晌,他终于从布衫的兜里摸索出个牛皮纸包儿,有气无力地递送到婶娘眼前。“你若实在舍不得撂,就趁早使这个吧。”小叔漠然地说道。
婶娘匆匆瞥了一眼那个纸包,胆怯的眼光仿佛遭遇到毒蛇,立刻缩了回来。
“好狠心啊……他才多大点儿一个人!”
小叔似乎愣了一下,那只手在婶娘面前抖了抖,牛皮纸包却像粘在他手上似的。
“这可是队里挨家挨户发下来的东西,你少怪到我头上!”
井生只有一个哥哥,叫打春。打春下面本来还有过一个妹妹,可活不到百天就殁了。现在,打春又新添了井生这个弟弟,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喜爱。
打春几乎已经忘却了那个死去的妹妹的样子,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抱过她一次,印象中妹妹无声无息的,像沟底的一条长相模糊的小鱼。忽然有一夜,打春听到娘在外屋里呜呜咽咽地哭着,娘的泪水就像渠水哗哗流淌,妹妹好像是让娘的泪水从家里冲走的。第二天,等打春醒来,太阳晒着屁股了,妹妹果然也已经不知去向。后来,他隐约听大人说起过,妹妹埋在村里的一棵花果树下,那棵树每年春天都开很绚烂的花儿,可就是从来不结果。
正是昨夜里,打春隐约听到了婶娘跟小叔的谈话。打春一晚上都没有睡踏实,他害怕得在被子里发抖,由此又让他记起了几年前妹妹夭折的事。打春感到异常恐惧,一方面为了这个小弟弟,另一方面也为他自己。因为就在前天吃饭的时候,小叔曾用筷子指着他骂,嫌他吃得太多太快,说他吃东西时像饿狼饿虎,一人能吃下两个大人的饭。打春的确很能吃,肚子里仿佛拴着两条大狗,就是喂给他一头猪,他也能囫囫囵囵吞下去。
天还没有彻底亮透,打春就一骨碌爬了起来,使劲揉揉发涩的双眼。姐姐们还在沉睡,她们就是这样没心没肺,好像三根粘满尘土的木头,并排挤在一起,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好像生怕那点儿可怜的黑面菜糊糊,会从梦中偷偷地跑出来,钻进别人的肚子里去。
打春连鞋都不趿,光着脚片子跑到外屋。那时婶娘已经醒了,婶娘是被井生吵醒的。井生一晚上要哭无数次,闹着想吃奶,吃不上便哭声震天响。打春听到弟弟吧唧嘴巴的声音,很柔软,又很细微,弟弟的声音里似乎飘出袅袅的奶香。他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
这时,小叔发现打春站在他们的炕沿跟前,正好奇地盯着婶娘怀里的井生发愣。小叔好像瘫痪了似的,他躺在被窝里不停张着哈欠,抠着眼屎,像梦里人那样唠唠叨叨:“你不好好睡觉,起这么早投胎去,你身上有劲的话,今儿一天别吃饭了。”
打春如梦方醒,只好战战兢兢退缩回里屋,但他没有继续躺下睡觉的念头,姐姐们连身都没翻,依旧睡得跟死人一样。他躲在破门帘子后面,目光从缝隙间穿过去,眼睛一眨一眨地注视着外面。
婶娘正盘腿而坐,不停地拍着怀里的井生,身体在炕上一摇一摇,她的目光始终笼罩在孩子的小脸蛋上,永远都看不够似的。井生大概睡着了。她的两片衣襟是敞开着的,打春看到了她那只刚被弟弟吮干的乳头,颜色发紫,像一枚子弹穿过去留下的血孔,乳晕四周尽是青青细细的蓝血管,这样整体看上去,就像很多根须细密而又零乱地分布在上面,又仿佛随时会从她身上长出一棵枝繁叶茂的树。
从断奶以后,打春似乎很久很久没有再看过婶娘的乳头,那种感觉完全变成了遥远的记忆。此刻,那种微妙的感觉来得猝不及防,打春觉得口干舌燥,他拼命将两条光裸的腿拧挤在一起,莫名其妙的尿意洗劫着下身,又好像是,不这样做的话,肚子里的尿就会失禁撒在地上。与此同时,他还得用一只脚背去蹭另一只脚,模样迷茫而又焦虑,脑袋一阵阵发晕。
井生又听到小叔对婶娘小声嘀咕道:“喂,合计好了,就早下手吧,省得夜长梦多。”婶娘依旧盘腿而坐,孩子仿佛长在她的怀里,娘俩紧密相连,谁也别想分开。小叔哈欠不断,他的叫声听起来像一头怪兽,好像要把弟弟吞进肚子里,打春忽然觉得脊梁骨发冷,禁不住打了好几个寒颤。
白天,村里也没有什么人出来走动,就连麻雀也饿得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树头上空荡荡的,叶子也稀散,根本遮不住更高些的日头,想找个阴凉地都很难。不知是谁家的老人又咽了气,被七手八脚抬着出了村口,朝南沟坝上的那片老坟地慢慢移去。隐隐约约传来几段女人的号丧,也是有气无力的,根本引不起别人去哀伤。
打春快被日头晒蔫了,脑袋发烫,像只刚从煎锅里捞出的肉球,热汗淋漓地顶在他瘦小的肩膀上,被送葬的人群牵引着一路向前。前一阵是该死的连雨天,雨没完没了下了将近一个月,把村里的房子围墙圈棚泡塌了好几十处,更要命的是,把地里正在收割的麦子全都泡出了白芽,那种芽子像人肚子里屙出的弯曲的蛔虫,白花花的遍地乱爬,看了叫人恶心,一季庄稼就这样白白糟蹋掉了。等漫长的雨季过后,日头就带了暴戾的毒性扑向村子,麦地全都叫刀子一样的日光豁开了,到处是干燥的伤口。人站在太阳地里,头皮晒得能从四边卷起来。
姐姐们都低头耷脑地蹲在地里抠麦粒。那是被雨打落钻进泥土深处又幸免于难的谷物,这些金贵的谷物还没来得及长芽,但寻找起来非常困难,要眼睛尖,要手指灵活,还要肯吃苦。姐姐们就像土拨鼠那样,在板结后的泥土里刨来刨去,她们的指甲又黑又长,全都深深抠进土缝里,像一根根锋利的耙齿,绝不放过任何机会,好像她们天生就是干这种活的料。每摸到一颗麦粒,她们往往会兴奋得哇哇乱叫,好像捡到了价值连城的一枚大珍珠。
打春跟姐姐们干了一会儿活,觉得腻烦透了,日头眼看要贴到他的脑顶心上。这让他总是心不在焉,半天也没寻到几颗。一切就是这样无望,好像藏在脚下的土里,其实什么也没有,但从姐姐们尖叫的样子看,又似乎遍地都是希望。
打春是乘姐姐们埋头干活的时候,悄悄离开麦地的。过去,村里只要有亡人,总会请来吹鼓班子吹吹打打一通,这是打春最惬意的时候,谁家老人完了,都会被称做喜丧,有吃有喝,还有热闹可凑,全村的孩子们会空前地聚集起来,非玩得昏天地暗不可。而今,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除了自己的肚子在疯狂地喊叫,外面再没有什么响动了,连死人这么大的事也静悄悄的。尽管如此,打春还是想跟过去看看稀罕。
埋葬的过程再简单不过了,甚至没有像样的棺材,亡人是用一片破炕席裹着抬来的,他们在坟地随便挖了个坑,又浅又窄,好像仅能躺下一条死狗的样子。然后他们把裹了人的席卷放进去,然后匆匆忙忙把四周的虚土用锹胡乱推下去。坟地就多出一个鼓包,但也不是圆形的,有点儿像被拉长或挤扁的麸皮馒头。最后,几个戴孝的男女在新坟头前跪成一溜儿,有人在低声哭泣,有人在高声唱着什么,像戏里的人一样,拖强拿调,拉七杂八,听不清楚。
过不一会儿,不戴孝的人过来把戴孝的人从地上一一拽起来,他们开始一同往回走了。几乎没有一个人再肯回过头,哪怕多看一眼,好像生怕刚埋进土里的那个老人会爬出来,会拖住他们的脚脖子。就这样,一行人把来时的小路走得摇摇晃晃。
看着那些送葬的人渐渐没影了,打春终于回过神。也许是日头普照的缘故,打春并不怎么害怕,如果事情遇在晚上,那就另当别论了。打春仗着自己浑身的那股热劲,一步步靠近这座新鲜寂寞的坟包。他能闻得出泥土特有的那股味道,粘湿,咸涩,温润,甚至还有些腥气,让鼻子不时发痒。日光像一堆金黄色的虫子,很快就把它包围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土色正在慢慢地由深变浅,再由黄变白,几乎没多大工夫,新的坟包就苍白起来了,不再是赫然深沉,倒有些慈眉善目的样子,打春觉得心里更塌实了一些。
这时,打春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姐姐们总是爱打虫打虫的叫,好像她们一眨眼,他这条虫子就会把自己弄丢了似的。而且,在他看来,姐姐们就像盯梢的,每次他稍微离开一会儿,她们就会大呼小叫,听上去神经兮兮的。
打春正想走开,眼前一亮,就在刚才那些人跪过的地方,散落着一个很小的牛皮纸包。打春赶紧弯腰把它捡起来,他还不清楚它是做什么用场的,不过捡东西的感觉还是很好。打春想,自己虽然没有像姐姐们那样,老实巴焦埋头苦干,可也并非一无所获。
姐姐们已经收工了,她们手拉着手,像三只骄傲的小母鸡,穿过一片又一片干涸龟裂的麦地。打春想她们今天一定收获不小,从她们走路时轻盈的样子似乎能感觉到。打春觉得自己快被烤焦了,浑身冒着烟,要是现在跑去跳进水沟里,准能听到哧的一声,而且还能看到一团白气从水里钻出来。
一开始,打春很想撵上姐姐们,可是,她们走得实在太快了,好像是故意要撇下他回家邀功请赏。这样她们就可以在大人面前美美地告他一状,说他干活就知道偷懒,整天东游西逛,应该罚他不准吃晌饭。
打春越想越气馁,停停走走,东张西望,他的脑子里一直在瞎琢磨,人要是能变成老鼠就好了,那些家伙总是躲在暗无天日的地洞里,日头拿它们一点办法也没有;还有,老鼠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人们对它往往是防不胜防又无可奈何,即便这种时候,也很少见过饿死的老鼠横尸街头,说不定那些洞里真的储存着老鼠们几辈子也吃不完的粮食和谷子呢。
很快,打春又兴奋起来,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要是真的能找到这样一个神奇地洞就好了,至少可以免受日头的暴晒。
打春胡思乱想,无所事事,一路东游西窜往村子方向走,在他穿过晒谷场的时候,脚下一不留神,踩在一团虚蓬蓬的草堆上,整个人倏地陷下去,眼前一团黑,仿佛掉进万丈深渊。
那一刻,打春简直吓懵了。
她们仨把各自的裤兜子全都掏出来,三个人的麦粒加起来,不多不少,正好装满一只拳头大小的搪瓷碗。婶娘两只手捧着装满麦粒的碗。看上去,碗里的东西不太像粮食,倒是有点儿像用泥巴捏出来的土疙瘩。
婶娘还是情不自禁地把鼻孔凑上去闻了闻,好像端在她手里的是一碗香喷喷的面条。然后她不无心疼地看了看三个黑瘦的女儿,女孩们都晒得跟煤球似的,一个个正冲她呼呼喘气,脸和脖子上都是一道一道的汗泥,一股股浓浓的汗味从她们的领口冒出来,在屋子里弥散开来。
于是,婶娘爱惜地摸了摸她们三个里面最小的女孩的脑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打春人呢?”姐妹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然后都撇着嘴摇头。婶娘把手里的碗款款地放到粮柜上,像供奉给先人似的。粮柜空了很久了,碗放上去能听到一种发空的响声。婶娘转过身说:“你们都去洗一洗,好吃饭。”婶娘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越过眼前的三个女孩,望到门外,一副心事忡忡的样子。
姐妹们唧唧喳喳去外面打水洗手,脸盆在地上磕得嘎嘎直响,间或,是她们彼此的嬉闹声,谁把水故意撩到别人的胸口或脖子里,惹得那个人吱吱地尖叫起来。于是,又开始在院子里一通追撵,不小心又撞到地上的水桶,“咣当”一下,翻天覆地,院里像养了鱼。
屋里的井生被吵醒了,或者,只是饿了,“哇哇”地越哭越凶。婶娘赶紧给姐妹仨分好野菜糊糊,每人一平碗。熬菜糊时里面加了一小把浮皮,但看上去还是清汤寡水的。她又从锅底篦了最稠的一小碗,趁着她们仨还没进屋,又悄悄往碗里撒了一丁点儿炒面,觉得不够,再从炒面袋里抓起一撮毫不犹豫地撒进去,然后拿勺子一边搅,一边用嘴不停地吹,尝一下不算烫了,才过去哄抱井生,给他喂吃的。
井生吃得很慢,不太情愿似的,两只黑豆样的眼睛死死盯着婶娘,小手拧麻花样动来动去,也许是腿脚被捆着的缘故,让他非常痛苦,下身在小被子里一挣一挣的。等好不容易喂他吃完东西,婶娘早就泪眼婆娑了。
突然听见粮柜上什么东西正在吱吱叫,她才回过神,扭头看时,吓了一大跳,两三只老鼠正爬在刚才放好的那只搪瓷碗上,几只猩红的鼠眼闪闪发光,让人不寒而栗。
婶娘叫声:“不好!”就慌忙跑过去赶老鼠。鼠们倒是四平八稳不急不慌的,前爪忙不迭地继续往嘴里送东西吃。直到婶娘的手掌拍击到柜面上时,鼠们才刺溜刺溜往地上逃窜,似乎并不走远,只是躲在墙旮旯里窥视着婶娘,伺机卷土重来。
婶娘忽然想起那天小叔拿回家的牛皮纸包,她正打算全部放上给那些可恶的老鼠们吃掉,打春呼哧带喘地从外面跑进屋里,也不跟婶娘说一句话,径自趴到炕沿上看井生。婶娘见打春像条刚从泥坑里钻出来的泥鳅,顿时拉下脸子叱责道:“你这费缰绳的驴,看你老子回来不剥你的皮!”打春好像耳聋了,根本不理婶娘的话,他盯着弟弟看了又看。
婶娘走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打春疼得大叫了一声。井生的两只小手露在被子外面,雪白雪白的,看上去简直玲珑剔透,跟打春晒得黑黝黝的肤色相比有着天壤之别。小家伙好像正在嘲笑打春黑不溜球的样子呢。
打春左扭右扭,好不容易挣脱了婶娘的手。他捂着那只热辣辣的耳朵央求婶娘:“咱们把弟弟留下来吧,他这么小一点儿。”
婶娘愣了一下,眼神中的愠怒迅速消失了:“你爸说我们养不活他,迟早的事。”
打春说:“把我的饭给他吃,以后我少吃点了。”
婶娘拿手背揩了揩自己的眼角,说:“你肚子饿了吧,锅里还剩点儿糊糊,快去吃吧。”
打春使劲咽了两口唾沫,舌尖一下一下舔着干裂的嘴唇:“别扔弟弟好不好,你们要是不听我的,我再也不吃饭了,饿死算了。”
“这事我做不了主,有本事跟你老子说去。”
“我不,就叫你去跟他说嘛!”打春说得理直气壮,但口气很快又犹豫起来,“我害怕他,不敢说。”
“有啥好怕的,我就不信他能吃了你?你们爷俩整天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反正就是不行,你们要是真把弟弟撂了,我就再也不回家吃饭!”
婶娘脸上已经水光溜滑,她不想再跟打春罗嗦什么,就抬手抹了抹自己的脸,转身去伙房给打春盛饭。
打春乘机想再次靠近井生,他很想摸摸弟弟的手,还有那张鲜嫩无比的小脸。在打春看来,躺在那里的小家伙简直不可思议,他那么娇小,那么可爱,又是那么的神秘莫测,好像根本不是一般的人,打春甚至不能相信自己曾经也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可是,打春刚爬到炕沿上,还没来得及伸出自己脏兮兮的黑手,就听到院子里传来重重的一串脚步声,接着是几声阴郁的瓮声瓮气的干咳声——他最怕的那个人回来了。尤其是这些天来,打春对这个男人感到有种说不出来恐惧,好几次在睡梦里,他不是变成牛头马面,就是装扮成头上生三只犄角的怪物,嗷嗷叫着,红舌头垂得老长老长,冲打春龇牙咧嘴,要吃人的样子。
更早些时候,那时打春还没有跟姐姐们睡在里屋,家里也没有这个小弟弟。一天半夜里,打春被尿憋醒,原本跟自己睡在一个被窝里的婶娘不见了,打春觉得很奇怪,也很害怕,但很快他就发现,旁边的那个被窝高高地耸起来,像一座黑压压的山头,而且,那山头正在一上一下乱颤,好像什么东西被压在山下,压得快喘不过气来,发出断断续续求救般的呻吟。正当打春惊愕万分不知所措时,那座会起伏的山头突然发出一种怪响,随即,山头坍塌了,那卷高耸的被窝又奇迹般平整下来。打春从来没有感到那么的惊心动魄,他在巨大的恐惧与迷茫中把那泡尿硬憋回肚子里。后来,天不知什么时候亮了,打春睁开双眼,婶娘依旧跟他睡在一个被窝里,一切都像梦境般虚幻,而她的样子好像很甜美。
现在,打春几乎一下子就窜进里屋躲了起来,他的动作比老鼠都快。
即便是晚上,外面依旧闷热未减,天空锅底样又黑又沉,将村子扣压得越发透不过气来。实指望能刮上一阵儿小风,夜里人能睡得舒爽些,可树头纹丝不动。
下午的时候,孩子们照旧被派到地里找麦粒,可能是日头太毒的缘故,把这几个可怜的孩子彻底烤熟了,他们连回家吃饭的力气也没有,每个人兜里仅有一小撮,加起来距离上午那一碗还差得远呢。尽管如此,孩子们已经筋疲力尽,放下碗筷,便横七竖八倒在里屋炕上,睡着了。
婶娘把孩子们这些天捡回来的粮食早用清水淘洗干净,吃完饭她就开始动手炒麦粒了。这些东西虽说在泥土里埋过一阵子,不算新鲜了,有的颗粒已经发涨了,有的就要长出芽子了,可经过铁锅一炒,水分迅速脱尽,一颗颗显得黄澄澄的,有了坚硬的气质,好像一层碎金子铺在发红的锅底上,随着婶娘手里的菜铲一通翻炒,鱼儿似的活蹦乱跳。
不一会儿,浓浓的麦香就从伙房门口一股股飘出来,那种馋人的香味开始在夜色中弥漫。烘焙麦粒是第一步工序,接下来婶娘要把炒好的东西铺在案板上,然后用光洁的碗背在上面来回擀几遍,直到这些颗粒完全碾成像面粉一样的粉末为止。有了这些金贵的麦粉,孩子们的碗里就能时不时捻上一撮,这样调和着吃起来,野菜多少会有一丝儿甜面味,不至于让人皱眉头龇牙齿难以下咽。
婶娘兴致勃勃地干完这些活的时候,心里多少添了些丰收般的喜悦。她端着擀好的小半碗麦粉回到屋里,把粮食柜的盖儿轻轻打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碗放在里面,又在碗上扣了只空碗,确认万无一失,才重新把柜盖锁好。
孩子们仿佛就着这满屋的麦香,正睡得呼呼的,这些天他们确实累坏了。外屋只有婶娘一个人,吃过饭后小叔好像也出去过一次,此刻他人还没回来。婶娘也是忽然间意识到的,屋里静得有些出奇,似乎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她回头往炕上看时,才发现一直躺在那里的井生没了,那双可爱的动来动去奶气十足的小手再也看不见了,就连盖在孩子身上的小被子也不翼而飞。婶娘顿时惊慌失措,就像自己费心劳神炒好的一碗麦粉,一眨眼间被风吹跑了。
婶娘慌慌张张跑到门口,慌慌张张跑到院子里,又一口气跑到街路上。
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惟独粘稠的暑气像一层密不透风的薄膜,把人紧紧地裹在里面。婶娘张开嘴,想朝远处叫两声,但她忽然不知道该叫谁,叫井生,还是叫小叔,半天她只是空张着嘴巴,目光扯得又长又细,茫茫然飘散开去。
与此同时,她嘴里的那股张力逐渐舒缓,变得松弛了,最后嘴唇慢慢闭合。她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就像用力吞下一颗苦果——刚才的惶恐又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悔恨和忧心如焚。
这样不知在外面傻傻地呆了多久,直到听见有人疲塌塌迈步回来。那个男人两只手臂空落落来回晃荡着,好像再也没有力气举起来似的,又好像是落了残疾。婶娘终于撇过脸,默默地转身,像木头人一样进屋,然后就不声不响地躺下来。几只蚊子在她耳边嗡嗡乱叫,很快头脸上就被叮出好几个疙瘩,奇痒难忍,但她就是不想动一下。
那个人试探着将一只手压在她的胸脯上,她也没有动。接着,另一只手也放肆地压过来,她还是没有动。直到两只手开始在上面配合着揉捏起来的时候,婶娘突然直挺挺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像刚刚从噩梦里惊醒,又仿佛压在她胸口上的是一双魔鬼的爪子,必须立即摆脱。
“你到底是咋啦?冷不丁把人吓了一跳!”
婶娘一边吁吁喘息,一边无力地摇着头。
“深更半夜的想吓死我啊!”男人依旧不满地嘟囔着,“我看你八成是中邪了!”
“就是的,我是中了邪!”
婶娘一字一顿地说,然后,双手掩面,母狼般抽噎起来。
黑夜的另一头,在距离婶娘家不远的晒场上,有一只又长又深的洞(那是前段时间被连天大雨冲陷出来的)。洞里也有人呜哩哇啦地号哭,而且是两个孩子,其中大一些的是打春,小不点儿不用说正是打春的弟弟。
打春是在天黑之前,把弟弟偷偷摸摸地从家里抱出来的。早在白天,打春不经意间发现了晒场上这只隐秘的洞穴。它就掩藏在晒场边缘的一垛陈年发黑的秫秸后面。洞口苫着一堆乱七八糟的麦秸,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这一整天打春都在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快活无比。至于这只洞到底通向哪里,打春也不太清楚。不过,那些存放在洞里的成堆成堆的谷物却是真实可靠的,那些谷子都有些发酵了,在黑暗中如同陈年的酒糟一样,熏得人晕晕糊糊。打春甚至想过,如果他们不同意把弟弟留下来,那么他绝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给任何一个人的。
一开始,打春表现得很勇敢,像个大哥哥的样儿,想方设法哄着弟弟玩,但井生对这个陌生的洞穴有种与生俱来的恐惧。特别是到天黑以后,晒场上除了吱吱尖叫的蝙蝠四处飞舞,以及无边无尽的蛙声荡漾开去,这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除此之外,就是一群一群的老鼠在洞里疯跑,好像全村的老鼠都在这里集合,它们对洞里的两个陌生闯入者置若罔闻,偶尔,会对他们吱吱叫几声,那些谷物才是老鼠们唯一的目标。时间一长,打春发现这些老鼠其实并不那么可怕,它们只喜欢那些潮湿发酸的谷物,彼此之间相安无事,各吃各的,并不像家里的姊妹们,有时为了一点点东西会吵得天翻地覆。
弟弟完全不像打春那样想,黑暗让他不安,老鼠的尖叫声让他感到恐惧。弟弟的哭声响起来就不能收场了。无论打春怎么哄劝,刚出月子的井生都毫不领情,哭个没完没了,有几次甚至哭得呕吐起来,然后又开始不停地打嗝,弄得打春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显然,他对弟弟缺乏足够的认识,井生无休止的哭闹终于把他逼到了绝路上,他也委屈的号啕起来。这样一来,情况似乎更糟,眼看弟弟就要哭死过去了,那个幼小的身体开始抽搐,嗓音沙哑,两只嫩嫩的小手都变得冰凉了。
打春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奈和无助,他手忙脚乱,又无所适从,他甚至想用捂住弟弟嘴巴的办法来制止这种恼人的哭声,可适得其反,弟弟越发得歇斯底里,这让他简直感到绝望了。打春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把弟弟送回家去,可他确实太怕那个躺在婶娘旁边的男人了。毫无疑问,如果此刻把弟弟抱回家去,等待他的将是一顿毒打,也许比这还要可怕。
也许是灵机一动,也许是鬼使神差,总之,打春是在忙乱之中,像大人们惯常使用的一个动作,他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裤兜里,他很想给弟弟找点什么,比如吃头,或好耍的玩意。裤兜里还残留着几颗麦粒,被汗水浸得发粘了,摸着湿乎乎的。当然,他也摸到了白天就塞进另一只口袋里的那个很小的牛皮纸包。随后,他几乎不假思索,就把那个纸包塞到弟弟的手里。
井生并没有立刻停止哭闹,他甚至将那个纸包不屑而又决绝地丢开了。可是,打春又将那个东西捡起来,并故意诱惑弟弟在他的小眼睛跟前使劲晃了晃,里面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弟弟似乎听到了,黑亮的眼里有了好奇的光泽。于是,打春把东西再一次塞进弟弟的另一只小手里。这次,弟弟没有拒绝,相反他抓得紧紧的,并一下子就贴到自己的小嘴巴上,不明就里的吮了起来。
打春后来就是在弟弟的这种不无贪婪的吮吸声里慢慢迷糊着的。他在洞里铺了很厚很厚的麦秸,睡在上面很软和,似乎是比在家里还要舒服。入睡前,打春嘴里确实嚼了十几颗麦粒,伴着那种丰富的唾液,味道甜丝丝的,真的有种吸到了娘的乳汁的感觉,源源不断地在他梦中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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